宋云彬(1897—1979)是著名的文史学者、杂文家,浙江海宁人。祖上开冥锭用的锡箔店,很有钱,又是独子,再加上喜欢字画、端砚、围棋、昆曲、中医、饮酒和美食,人们都叫他“云少爷”。
宋云彬上学不多,纯属自学成才。“五四”时期受《新青年》的影响,于1921年到杭州担任《浙江日报》和《新浙江报》的编辑,开始写一些散文之类的作品,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到广州任黄埔军校政治部编纂股股长,参加《黄埔日刊》的编辑工作,认识了周恩来。北伐军攻克武汉后,宋云彬担任武汉《民国日报》编辑兼国民政府劳动部秘书。宁汉合流后,宋云彬遭到反动派的通缉,便经庐山牯岭潜回上海,担任商务印书馆的馆外编辑,后加盟开明书店。1935年12月参加了沈钧儒等发起的上海文化界救国会。1938年4月来到武汉,在郭沫若任厅长的军委政治部第三厅五处二科任科员。武汉沦陷后,随政治部三厅五处撤退到了桂林,任西南行营政治部科员。1939年8月,任文化供应社专任编辑并兼管出版部。1945年6月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回到重庆,任中国人民救国会中央委员,主编救国会的机关刊物《民主生活》。1947年到香港,任香港文供社总编辑,并在达德学院任教。1949年2月离开香港“北上”,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委员,并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
新中国成立后,宋云彬任中央出版总署编审局第一处处长,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兼语文编辑室主任。1951年9月到浙江省任省人民政府委员、省文联主席、省文史馆馆长、省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中国民主同盟浙江省副主任等要职,主管文化教育工作。1957年被定为“右派”。1958年9月调回北京任中华书局编辑,并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教课。1960年10月摘掉“右派”帽子,1979年2月“错划”得到改正,同年4月17日辞世,享年82岁。宋云彬是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第一、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民盟中央委员。《宋云彬日记》的出版,为宋云彬研究提供了许多新的史料。
《宋云彬日记》有两种版本。
一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大开本,书名叫《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以下简称《红尘冷眼》)。书名下面印有:“亲历红尘,看天下风雨如晦/傲世冷眼,载笔端今是昨非。”封面署宋云彬著,海宁市档案馆和海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书前刊有《深深的怀念》(宋剑行)、《宋云彬先生与他的民主言论》(陈修良)和《日记与史学》(罗以民),可以理解为“导读”或“序言”。
二是《宋云彬日记》,中华书局2016年出版,小32开本,分为上、中、下三册,是“中国近代人物日记丛书”中的一种。封面署海宁市档案局(馆)整理。《编校说明》中说:“为了尊重和保持日记的原貌和真实性,做到对历史、对作者和对读者负责,我们在整理文版过程中,尽可能不作删改。”书后附有《文化苦旅六十年——怀念宋云彬先生》(俞筱尧)、《永远的怀念》(宋京毅、宋京其)、《从日记看我的外公》(李平)、《日记中涉及宋云彬亲属关系表》和《人名索引》(宋哲编)。
《宋云彬日记》比《红尘冷眼》“全”,多了1936年9月23日的一则日记;《红尘冷眼》中几处空缺的字也补上了。《桂林日记》和《昆明日记》前面也多了简短的引言。现将目录抄录于下:
日记(1936年9月)
桂林日记(1938年12月至1940年8月)
昆明日记(1945年3月至1945年6月)
北游日记(1949年2月至1949年8月)
北京日记(1949年9月至1951年6月)
杭州日记(1951年9月至1953年2月)
甲午日记(1954年1月至1954年12月)
乙未日记(1955年1月至1955年11月)
日记(1956年6月至1957年6月)
昨非庵日记(1958年2月至1960年2月)
无愧室日记(1960年2月至1962年12月)
深柳读书堂日记(1963年1月至1966年8月)
从1936年9月到1966年8月,时间跨度有30年,约60余万字,完整的年份并不多,中间有间断。但它真实记录了1930年代至1960年代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涉及300余位现代名人,反映了社会变革时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因而引起学界的关注。又因为这些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作者生前没有发表过,与他那些已为人知和易为人知的选集或著作不同,是藏在书箱他人未识的稿本,是他个人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情感很真实的记录,属于“原生态”的私密文件,当然也融会了社会群体和时代演变的重要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说,《宋云彬日记》是宋云彬个人灵魂的展览馆。
日记是“逐日”的记录,必须连贯起来通读全篇后,才能得到较清晰而完整的印象。在阅读过程中也会遇到疑难,就拿“人名”来说,因为是留给自己看的,可以用“笔名”“符号”甚至可以用“绰号”来指代,所记的人和事可以“长话短说”,点到即止;也可以“含而不露”“意在言外”,这就需要我们在阅读时认真揣摩,切忌望文生义,浅尝辄止。日记比较琐碎,情绪化的色彩也很浓,间或也会有漏记,甚至会有补记,我们在阅读的时候应该关注作者与日记内容相关的诗文,适当参阅同时期其他人写的日记,使那些“漏记”或“有意遮蔽”的内容尽可能浮现出来。鲁迅所倡导的“顾及全篇”与“顾及全人”,对于日记研究来说尤为重要。
遗憾的是有关《宋云彬日记》的评介,大多只是“摘句”的拼接,甚至只是把“日记”作为“立论”的由头,抓住一点,尽兴发挥,使得日记中的宋云彬越来越失真。这里抄录《红尘冷眼》卷首《深深的怀念》中的一小节:
(父亲)始终热爱党,热爱党的事业,坚持为发展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文化事业而勤恳工作。……新中国的成立使他欢欣鼓舞,他也受到党的信任与很好的安排,因此他一心一意地用心学习,努力工作。①
1949年2月27日,宋云彬和叶圣陶、郑振铎、陈叔通等二十七位知名人士一起,在香港登上苏联货船“北上”。叶圣陶在《〈北上日记〉小记》中说“从香港同乘轮船北上的二十七人中,民主人士有柳亚子、陈叔通、马寅初、俞寰澄、张䌹伯诸位老前辈,文化界人士有郑振铎、宋云彬、傅彬然、曹禺诸位老朋友,还有新相识的好多位,大多数都年过半百,可是兴奋的心情却还像青年。因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国即将出现一个崭新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回航海决非寻常的旅行,而是去参与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②。次日,货船启碇离开香港。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此行大可纪念,而开行须五六日,亦云长途。全系熟人,如乘专轮,尤为不易得”,“诸君谋每夕开晚会,亦庄亦谐,讨论与娱乐相备,以消此旅中光阴”③。3月1日晚上举行第一次晚会,轮到叶圣陶表演节目时他出了一个谜语,谜面是“我们一批人乘此轮赶路”,谜底打《庄子》的一个篇名。宋云彬猜中为《知北游》(“知”是知识分子的简称),要叶圣陶写首诗作为奖品,并请柳亚子唱和。叶圣陶写的就是收在《叶圣陶集》第8卷的《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诸公》,诗云:
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
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
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
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④
诗的开头写他和夫人胡墨林应中国共产党的邀请,1月上旬从上海乘船“南行”,经台湾基隆抵达香港,至离港“北上”,已有五十余天。“最欣同气与同舟”,写当时的欣喜之情。“北游”,是参与讨论“立国规模”,这是“一项极其伟大的工作”。面对这“为山千仞”的大事业,谁都会挑上一筐土,决不会落在后头。自己像小溪流归大海,成为“翻身民众”中的一员,还有什么别的念头呢,缺乏才干,囿于所见,只能说这么些了;既然言志,就用不着害羞。柳亚子、陈叔通、张季龙和宋云彬看了都说好,纷纷唱和。宋云彬和诗云:
蒙叟寓言知北游,纵无风雨亦同舟。
大军应作渡江计,国是岂容筑室谋。
好向人民勤学习,更将真理细追求。
此行合有新收获,顽钝如余只自羞。⑤
宋云彬和“同舟诸公”一样,想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中国即将诞生,亢奋极了。3月18日,他们来到北平(北京),受到北平市长叶剑英及先期到北平的一批友人的热烈欢迎。紧接着,叶圣陶奉命组建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赶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编辑出版新中国的第一套教科书。当他把这消息告诉宋云彬时,宋云彬也分外激动,且看他的这两则日记:
4月5日 今日民盟在来今雨轩招待来平盟员,时间为上午九时,请柬于此数日送到,余已完全忘却。下午三时许于案头见此请柬,则时间已过矣,不禁为之失笑。余于抗战时及旧政协前后,颇作党派活动,今则无此雅兴矣。盖以前为坚持抗战,争取民主,不得不凭藉党派作活动,今革命已将大功告成,此后建设事业须脚踏实地,空头宣传无用,余当脱离民盟,专心致志,为人民政府编纂中学教本。庶几不背“为人民服务”之原则也。(《上册》第159~160页)
4月7日(晚)六时与圣陶小饮,趣味无穷。余告圣陶,将摆脱一切党派关系(实则余只与民盟及所谓救国会有关系耳,曰一切者夸辞也)。圣陶大表同意。(《上册》第161页)
4月8日,“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正式成立。叶圣陶为主任委员,周建人和胡绳为副主任委员,宋云彬任编审委员会委员,他在4月15日日记中写道:
下午编审委员会开第一次会议。地点在六国饭店。出席者圣陶、彬然、胡绳、周建人、王子野、孙起孟、叶蠖生、金灿然、孟超。商决分国文、自地、自然三组。国文组为圣陶(兼)、孙起孟、孟超及余四人,每周开会一次,余为召集人。(《上册》第163~164页)
宋云彬任编审委员会委员兼国文组召集人,这是一个可以在新政府里施展才华的职位。组织上安排宋云彬和叶圣陶、傅彬然等几位“同舟北上”的好友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也增添了生活的乐趣。只不过仅仅过了一个半月,宋云彬就意兴阑珊。5月12日日记写道,“晚与圣陶小饮,谈小资产阶级。余近来对于满脸进步相,开口改造,闭口学习者,颇为反感”(《上册》第173页)。5月15日写的《自嘲》更消极,现抄录于下:
结习未忘可奈何,白干四两佐烧鹅。
长袍短褂夸京派,小米高粱吃大锅。
避席畏闻谈学习,出门怕见扭秧歌。
中层阶级坏脾气,药救良方恐不多。(《上册》第174页)
诗的头两句很好理解,“长袍短褂”说的是5月10日傍晚,宋云彬到中山公园聆听董必武的报告,中途休息时他先退场,“至门口为警卫所阻”。原因是“今日与会者数千人,惟余一人穿长衫”,警卫见他“服装独特”就拦住了(《上册》第172页)。中途退场,是不礼貌的;不料第二天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组织“学习”时,宋云彬又大发牢骚。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七时有晚会,讨论昨日董老(必武)之报告。时髦术语,称为“学习报告”。会中提及所谓“学习”问题,推彬然拟具计画。余表示吾人应不断学习,匪自今始。唯物辩证法等亦尝涉猎,且时时研究,但如被指定读某书,限期读完,提出报告,则无此雅兴也。(《上册》第173页)
当时的北平,春风浩荡,“学习运动”开展得红红火火;集歌、舞、戏于一体的“秧歌”随处可见。“哪里的人民翻了身,那里的秧歌扭起来”成了解放区的时尚。宋云彬的“畏闻”和“怕见”,在“同舟北上的诸公”中是个例外。思想的波动固然与他出身于富裕家庭、长期生活在南方有关,到北平后感到不适应,但更主要的是缺少拥抱新生活的热忱。“解放区”与“国统区”天差地别,像宋云彬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要追求真理,就必须融入“新的生活”,对“坏脾气”来一个脱胎换骨的改造。宋云彬未能与时俱进,经过短暂的“欢欣鼓舞”后,就懈怠下来。《宋云彬日记》附录的《永远的怀念》写到宋云彬“踌躇满怀地要为新中国的建设大展宏图”(《下册》第1016页),这在《宋云彬日记》里也只是“灵光”一闪,转瞬即逝。
1949年6月,救国会在沈钧儒的主持下酝酿参加新政协的建议名单。救国会“名额规定十人,候补二人,共十二人”。对开会学习本没有“雅兴”的宋云彬,闻讯后逢会必到。6月21日记:“遇沈衡老(沈钧儒),谓拟提余名为新政协商会议代表,并已函告上海方面救国会同人,当无问题。又谓,‘我觉得你应该由救国会提名的’”(《上册》第184页)。不料远在上海的王造时主张延后重议。救国会执行委员和常务委员王造时,是著名的“七君子”之一。他的出现让宋云彬感到不安,6月28日日记中写道:
上午写给沈衡老(沈钧儒)信,略谓昨晚上海方面之来电,颇引起余之疑虑。意者衡老已将拟议之(新政协)代表名单抄寄上海,引起彼方之不满。而余与王造时素不相识,彼见余名必甚诧异。衡老既已将余名提出,希望不因上海方面之不满而重行圈去。末复说明,此间同人如叶圣陶、周建人均已确定被提名为新政协代表,此外必有二三人从别方面提出者,余倘不能出席新政协,殊为难堪,恐影响及于工作情绪也。(《上册》第188页)
沈钧儒是引导中国民主同盟会走上新民主主义革命道路的功臣,1949年6月被推举为新法学研究会筹备会主席,新中国成立后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长。宋云彬在给沈钧儒的信中说叶圣陶和周建人均已被提名为新政协代表,他也得当,否则“殊为难堪”,会影响到他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的“工作情绪”。话说得很直率,不像一般文人那样怕难为情,羞于启齿。回复他的是史良,是沈钧儒把宋云彬的这封信转给了史良,还是宋云彬直接找过史良,就不得而知了。宋云彬在7月4日日记中写道:
晚七时在北京饭店一一三号开救国会例会,商讨新政协提名问题。衡老谓已将名单交齐燕铭斟酌。名单共列十四人,以示救国会人才之众多云(按救国代表名额规定十人,候补二人,共十二人。今,列十四人,预备有二人自别方面产生)。史良谓今天出席诸君,大都皆在名单之内。又谓如宋先生等早已安排定当矣。(《上册》第190~191页)
史良也是救国会的重要领袖人物之一,是著名的“七君子”中唯一的女君子,1949年6月被推举为新法学研究会筹备会常务委员会副主任,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司法部首任部长。从宋云彬的日记可以看到,沈钧儒一直在争取名额,力求皆大欢喜。
名额多了两个,还是不够分配。宋云彬在7月18日日记中写道:上海方面,王造时向衡老力争,“非请衡老提出他的名字不可”;北平方面,庞荩青“聆听衡老报单名单毕,大发牢骚,谓本人代表北方救国会,竟不得提名,殊不公平云云。此公好名不亚于余”。宋云彬也知道“好名”不好,但能当上代表十分欣喜。日记中写道,“归来与圣陶对饮红玫瑰酒,谈今宵开会情况,相与大笑”(《上册》第195页)。
这之后,宋云彬开始关注他在“名单”中的排序。7月25日记:救国会又开例会,“衡老又将拟向政协筹备会提出之名单朗读一过,计李章达、沙千里、沈志远、千家驹、萨空了、曹孟君、闵刚侯、方与严、宋云彬、刘思慕、孙晓村、张曼筠。末二人为候补。余名列第九,亦可笑也”(《上册》第198页)。“名列第九亦可笑也。”可“笑”完之后还是不踏实,生怕还会有变。8月1日日记中写道:
今日救国会有例会,但至下午五时未接王健电话通知,打电话去问,始悉因衡老另有要事,例会停开。余对救国会例会向少出席,自被提名新政协代表,每会必到,深恐有人先我得鹿,或被排挤出去。今日例会停开,不能聆听衡老报告,未知名单已否提交新政协筹备会,所提人名有无更动,念念不能忘,甚矣余之热衷也。庄生朝受命而夕饮冰,良有以哉。(《上册》第201页)
于是给胡愈之打电话打探消息(8月11日记),想再问沈钧儒又“恐为人窃笑”(8月15日记)。由“怕”开会到主动打电话打听是否有会、盼望开会,悬着的一颗心直到8月22日才平静下来。日记中写道:“救国会有例会,衡老报告,谓此次各方所提政协代表必须能来平报到出席者,否则应另易他人”(《上册》第211页)。当时全国尚未全部解放,交通又不畅达,不能准时出席的代表只能“另易他人”。宋云彬早已来到北平,他的这个名额不会再生变了。可见宋云彬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么儒雅和潇洒。
在争取救国会“提名”的两个多月里,宋云彬参加过很多会议,对“报告”和“发言”则多有不满。6月25日记:出席中国社会科学工作者代表座谈会,沈志远发言“颇失态”,“侯外庐则以泛滥无归之言词,历述学术工作者协会之工作成绩,亦近孟浪”(《上册》第185页)。7月17日记:出席社会科学工作者代表会议筹备会,“发言者有陶孟和等,大抵皆空泛,尤以樊弘为最冗长而最不得体”(《上册》第194页)。9月21日至9月3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群英毕集,共谋国是,无不欢欣鼓舞。郭沫若形容会议的开幕“正好像在黑暗中苦斗着的太阳,经过了漫漫长夜的绞心沥血的努力,终于吐着万丈光芒,以雷霆的步伐,冒出地平线上来了”⑥。叶圣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六时二十分,驱车至怀仁堂,参加人民政协会议之开幕式。此会场经过改造,有桌可凭,有圈椅可靠,较之前此舒适多矣。墙上粉刷简单而明快。台上悬孙中山与毛泽东画像。中间挂政协之会徽。乐声时作,场外鸣礼炮,全体鼓掌,会遂开幕。先为毛氏致开幕辞,继之,刘少奇、宋庆龄、何香凝、张澜、高岗、陈毅、黄炎培、李立三、赛福鼎、张治中、程潜、司徒美堂十二人相继讲话,历二小时有余。其中赛福鼎为新疆人,所讲殆是维吾尔话,有人翻译。司徒美堂八十三高龄,所讲为广东话,亦则人翻译。以内容言,自以毛氏之言为充实,次之则刘少奇、宋庆龄二人亦有意义。⑦
而宋云彬在当天的日记中则写道:
演词以宋庆龄的最为生辣,毫无八股气,可惜她不会说国语,用一口道地上海话念出来,就没有劲了。陈毅的最简单,也很得体。黄炎培的油腔滑调,既不庄严,又不松动,令人生厌。程潜之讲词文句不通,意思也平常,应考末一名矣。(《上册》第225页)
这之后,宋云彬在日记中虽然也写到张难先发言“别开生面,毫无八股气息”(《上册》第228页)、陈明仁发言“言辞最诚挚,大可钦佩”、钱昌照发言“根据事实发议论,颇不空泛”(《上册》第229页),但更多的是批评。9月22日记:谭平山作口头报告,“说来又不甚有条理”,“令人厌倦”(《上册》第225页)。9月24日记:“许德珩之发言稿文字不通,念出来当然也不通,俨然以学者身份登台发言,殊令人齿冷也。救国会之发言稿,本无精彩,开头又经沈志远加上一段‘人民八股’,更觉无聊。余以救国会代表名义出席政协,听了沙千里把这篇发言稿在台上念,觉得惭愧之至。”(《上册》第228页)9月25日记:“马叙伦之流”发议论,“大抵八股一套”(《上册》第229页)。
9月27日,周恩来、宋庆龄等主持全国政协会议,继续讨论“政协组织法”“中央政府织织法”“定都北平,改称北平为北京”“采用公元,今年为一九四九年”“暂以《义勇军进行曲》代替国歌”“以五星红旗为国旗,象征中国革命人民大团结”,会议如此重要,代表们当然要畅所欲言。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
下午三时,仍至怀仁堂开大会。发言者多至二十五人,完毕已六时。于是讨论政协组织法、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两草案,于小节颇有商讨,然后全体通过,鼓掌历数分钟。继之讨论国都,决定北京。纪年决用公元。国旗决用五星红旗。五星一大四小,均在四分之一之部分内,四星集向大星,确比前次小组讨论赞同者为好看。国歌决暂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用品。至于国名,两个文件内皆明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家不赞同用“中华民国”为简称。以“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绝非同物也。此诸决议通过,复大鼓掌。此确是一大事件,值得永远纪念。⑧
“下午三时”开会,二十五人“发言”,至“六时”完毕,每人也就七分钟,并不冗长。次日《人民日报》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 各单位代表主要发言》的大幅标题,予以刊载。可谓各有侧重,色彩纷呈。而宋云彬听得不耐烦,在日记中写道:
下午二时半,偕圣陶赴怀仁堂,出席政协全体会议。各单位代表继续作主要发言,……其间有中共要求其发言者,如李任仁;有自己要求发言者,如罗隆基、刘清扬等。尤其是刘清扬。余笑语邻座之吴茂荪:“清扬如得不到这次的发言机会,将死不瞑目也。”罗努生(罗隆基)在旧政协时代为最出风头之人物。此公对美帝一向存有幻想,对苏联素来具有成见。……此次政协主席团无此公名,当非无故。然此公究为政客出身,颇能活动,……各单位代表发言毕,继续讨论下列各案……讨论过程中,袁翰青忽起立发言,对于中央政府组织法有文字上之修改,遂引起辩论,好出风头者乘此时机纷纷要求发言。余有意见发表,起立两次报号数,均为他人抢先夺去,主席周恩来问余有何意见,余谓众说纷纭,漫无目标,余固有意见,但不愿发表矣。(《上册》第230~231页)
刘清扬是回族妇女中的杰出代表,1919年“五四”运动中被选为天津妇女联合会会长,1920年在上海被选为全国各界联合会会长。1921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被选为北平妇女救国会会长。她在发言中提出要隆重纪念为革命牺牲的“男女英雄”;要“忠诚的为了拥护并实现三大建国文件的成功而努力”,新政协代表要“忠诚的以切实行动服务于人民”,“把革命进行到底”,都是有感而发,宋云彬不该那么挖苦她。1945年6月,宋云彬经周新民和罗隆基介绍,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并担任民盟南方支部常务委员,与罗隆基有过交接,彼此是否有什么过节不得而知,可说罗隆基“对美帝一向存有幻想,对苏联素来具有成见”的话,经不起检验。
大会讨论的提案,尤其是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组织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这三个神圣尊严的法案,标志着中国即将进入一个重要而光辉的时代!代表们广开言路,“于小节颇有商讨”(叶圣陶日记),力求尽善,理应夸赞,而宋云彬则讥讽为“好出风头”“众说纷纭,漫无目标”;当周恩来征询他的意见时,“热中”于当“新政协代表”的宋云彬,则以“余固有意见,但不愿发表矣”来回断,未能尽职。
这之后,《宋云彬日记》中的批评越来越犀利,如说邵力子讲话“缺少趣味”(《上册》第272页);马寅初“所见不广”,讲话“则近乎荒唐”(《上册》第157页);胡乔木致词“语多不中肯”(《上册》第295页);郭沫若“仍未脱二十年前轻浮故态”(《中册》第552页);楼适夷报告“语少伦次,余不终席逃去”(《上册》第259页);梁漱溟“傲岸自高,而实空无所有。政治观点极反动,余深恶之”(《上册》第240页);丁西林和竺可桢“浅薄无聊”(《上册》第231页);金人“开口就是八股一套,令人作呕”(《上册》第234页)而自我感觉则沾沾自喜,如“余之报告”,“语皆扼要”(《上册》第242页),“余亦致辞”,“闻者鼓掌”(《上册》第273页)。1951年4月21日日记中写道:
振铎为唐弢言:“余最喜与云彬小饮清谈,彼风度潇洒,数十年如一日,不若一般自命前进者,一脸正经,满口教条,令人不可向迩也。”(《上册》第320页)
宋云彬自恃才高,能赢来“掌声”,而其他人则“肤浅平庸”“空有虚名”“心思不纯”。《宋云彬日记》的研究者不加分辨,赞美宋云彬“直纯无忌”“直率坦诚”和“感触鲜活生动”,欣赏他的“眼光”“胸怀”“底气”和“高度”⑨,宣称从《宋云彬日记》中看到了“史家眼光”,《宋云彬日记》“是一部可以见到真性情的文字”,“这样的日记方配为正史作注脚”⑩。“见到真性情”则不假,怎样的“真纯”“耿直”“鲜活”就需要进行分析了,至于“方配为正史作注脚”的话也太武断,宋云彬思想嬗变的轨迹是很曲折的。
1949年11月1日,中央出版总署正式成立,胡愈之任署长,叶圣陶和周建人任副署长,叶圣陶同时任编审局局长。1950年12月11日,人民教育出版社正式成立(以下简称“人教社”),叶圣陶任社长兼总编辑。说好要“专心致志,为人民政府编纂中学教本”的宋云彬担任中央出版总署编审局第一处处长、人教社副总编辑兼语文编辑室主任,定为行政九级(副部级),称得上“高官厚禄”。可与当了政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当了文化部部长的茅盾、当了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以及当了出版总署副署长的叶圣陶等“文化人”比起来,宋云彬就觉得“处长”太小,并没有什么实权,连傅彬然都是“副司长”(《上册》第296页),心里憋屈,遇到导火索就引爆开了,1950年2月13日日记中写道:
中午潘君毅来言,谓八条寓所即将迁移,新址为某某胡同,离总署仍极远,且房子旧,远不及八条寓所。又谓叶副署长将与胡署长、周副署长同居云云。局址本已决定迁大总布胡同,寓所迁否,任总务之金灿然(秘书长)从未与余言及。余骤闻此言,大怒,即面责灿然,问以何故不事先洽商。灿然谓既然大家不主张搬,则不搬可也。饭后,又与叶蠖生(中央出版总署党组书记)言之,且言余本不欲久居京师,今得有机会南归矣。叶大唶嚄。(《上册》第246页)
所谓八条,即东四八条71号,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四合院。叶圣陶住北屋带左右两边的耳房,宋云彬住东屋,傅彬然住西屋,丁晓先住南屋,朱文叔住后屋。出版总署成立后,房管部门想让宋云彬和傅彬然等几家从八条搬出来,另作安排,把这院子腾让给胡愈之和周建人。相商的话说得很透明,一是这房子比较好,二是三位署长住在一起有利于工作,这在当年是很正常的事。可宋云彬一听就动怒,“面责”秘书长金灿然没提前与他商量。金灿然当即表示可以“不搬”,按说事情也就了结了。但宋云彬不依不饶,向总署党组书记叶蠖生撂下狠话,用“南归”来对抗,叶蠖生只好连忙赔不是。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云彬在1950年3月29日日记中写道:
下午找总署庶务科长孙京林,请他叫匠人在八条宿舍东屋开一小窗,以流通空气。彼谓无经费,目前不能开。余问他:“为什么叶家的厨房可以修筑,我连开一个窗洞都不可以?”他说:“实在没有经费,请过一两个月再说。”余笑曰:“不是没有经费,是我的官做得太小了。”彼尚欲辩说,余不理而去。(《上册》第256页)叶圣陶家里没厨房,炉灶搁在耳房里。看到庶务科来修筑厨房,宋云彬就给科长出难题。在墙上“开窗”,花钱且不说,破坏了原来的结构,会对房屋的质量造成影响;再说这院子是“国家”的,不能擅自改造。科长请等等再说,宋云彬不容辩说,甩下“是我的官做得太小了”一句气话,拂袖而去。
11月7日,苏联驻华大使馆集会祝贺十月革命胜利三十周年。中苏友好协会总会与北京分会联合在青年宫召开庆祝晚会,出版总署也集会庆祝。叶圣陶和宋云彬在当天的日记中都有记载:
叶圣陶日记 下午四点,到苏联大使馆,祝贺十月革命之三十三周年纪念。与振铎对饮数杯,略进冷食。回署。六点一刻,署中全体集会庆祝。请宦乡报告时事。宦乡先叙北朝鲜受挫而后,因援力之增加,迄今战事已转向稳定。继言我之必须援朝,美之不足畏,剖析甚详。谈两小时而毕。金人讲苏联之爱国主义,平平。九时散。11
宋云彬日记 今日为苏联十月革命三十三周年纪念,总署中苏友协分会有晚会,又中苏友好协会总会与北京分会联合在青年宫召开晚会,并有音乐助兴,余皆未参加。去年苏联大使馆鸡尾酒会余处有请柬,今年则无。盖余虽忝为中苏友协总会理事,而任职于出版总署,职位在“局级”之下,太低微故也。(《上册》第287页)
出版总署也集会庆祝,请外交部欧非司司长宦乡和俄文翻译家金人作专题报告,宋云彬没有参加。他惦记的是“苏联大使馆鸡尾酒会”,大使馆只邀请了叶圣陶,没有邀请他,因为“职位在‘局级’之下”,“太低微”。
按说宋云彬真不该和叶圣陶计较。他们相识于1927年,在开明书店共事多年,一起编过《国文杂志》和教科书。宋云彬1943年写的《〈花萼〉序》12中说:叶圣陶的“为人处世的态度和他的文学修养,在我的师友中间,是最值得敬佩的一个,也是我的益友,也是我的良师”;同舟“北上”后又成了同事和邻居,有一段时间宋云彬一日三餐都在叶圣陶家吃,“亲如一家”。可也正因为这样,研究者都夸赞宋云彬尊重叶圣陶,能虚心接受叶圣陶的“领导”,这在日记中的确有很多记载,这里抄录几则:
宋云彬1949年5月17日记:“晚有座谈会,谈编教科书,除圣陶有较深刻之见解外,余人均尚空谈”(《上册》第174页);改定的课文均“请圣陶作最后之审阅”(《上册》第250页);5月21日记“看辩证法四十余页,圣陶已看六十余页矣”(《上册》第175页)。文章写好后也“请圣陶斧正”。4月18日记:把《读〈闻一多全集〉》文稿送请叶圣陶审看,“圣陶详读一过,谓文句有小疵,如‘有着特别的意义’,多一‘着’字。并谓近人犯此病者甚多”(《上册》第165页)。6月24日记:“上午为《进步青年》写卷头言,成一千字,殊不佳,以示圣陶,圣陶亦谓不佳。晚饭后重写,至九时尚未完篇,遂与圣陶共饮,尽白干约四两。夜半醒来,开灯续写”(《上册》第185页)。这么晚了还一起喝酒,应该是借酒论文,共商文章该如何写。1950年1月27日记:“赶编《大学国文》古典文之部,殊紧张。选《四库提要》一则,标点竟有错误,为圣陶发觉,学殖荒落,殊可惧也”(《上册》第241页)。4月2日记:“写《再谈中学语文教学》一文成,不满三千字,皆抄袭圣陶去年所拟之中学国语科课程标准,了无新意”(《上册》第257页)。4月14日记:“写《广西的瑶民》一文,备作初中国文教材,圣陶谓不合用,弃之”(《上册》第259页)。对叶圣陶有关语言文字规范化的论说尤为欣赏,1949年8月19日记中写道:“圣陶拟订中学课程标准,其中有一项说明:‘一个词儿用得合适不合适,一个虚字该补上还是该删掉,都是内容问题,不是‘文字问题’。表达内容既然以语言为工具,惟有语言运用得的当,才能表达得的当。’至哉言乎!圣陶殆有为而发欤”(《上册》第210页)?1951年6月8日日记中写道:
《新观察》二卷十一期出版,发表余致编者信一件。圣陶阅后,指出某几点语带讽刺,易使读者起反感。余细加思考,顿悟昔人谓“文如其人”,实有至理。卖小聪明,说俏皮话,为余一生大病。写文章态度不严肃,不诚恳,即余为人不严肃、不诚恳之表见,今后当痛改之。平生益友,首推圣陶,特记之,以资警惕,以志不忘。(《上册》第324页)
研究者往往将上面这些材料拼接起来,把宋云彬与叶圣陶的地位和贡献拉平,以彰显宋云彬编审新中国教科书的业绩,李云龙的《教材这样跟新中国一起走来——宋云彬日记里的课本编审者》和《新课本与会及酒与药之关系》13,就是这么写的。不过,要是把《宋云彬日记》读“全”了,看到宋云彬因了“官位”的纠结,对叶圣陶这位列名首位的“益友”的猜忌和批评,“尊重”“虚心”云云也就荡然无存了。宋云彬在1950年11月21日日记中写道:
王伯祥受(开明书店)同人排挤,今日提辞职书,并致函圣陶、彬然说明原委。墨林大兴奋,谓“伯翁来信了,你可以去看看”,余报以微笑,以他语乱之。有饭大家吃,我不知彼等何必欲挤去王伯翁为快也?(《上册》第291页)
看宋云彬这口气,“彼等”中也有叶圣陶。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开明书店“处境甚窘,支撑不易”。董事长邵力子是挂名的,掌实权的是常务董事章锡琛(雪村)。章锡琛“家天下”的思想很严重,总以为开明书店是他自家的,任人唯亲,置经理范洗人于闲散的位置。店内同人实在看不惯,编审部主任兼店务管理委会委员的吕叔湘和顾均正、徐调孚、卢芷芬等十八人,以章氏妨碍“发扬民主”为名,要他“少管店事,专心学术研究”。章锡琛于8月8日辞去常务董事,离沪北上,后来担任了出版总署调查研究处处长。
章锡琛辞职后,开明内部出现一个“低级薪水同人联谊会”(简称“低联”),会员大多是章锡琛的亲戚,他们的薪水其实并不低。“低联”专门与范洗人、吕叔湘作对,让吕叔湘感到寒心。叶圣陶在1949年12月20日日记中写道:
叔湘来信,盖谓今岁入开明,原期共事,不期不数日而余即远扬。一年之间,为开明同人推为重心,劳瘁至多,而著述之业颇荒。又复胃病时发,亟思改易生活方式。今秋本已应清华之邀,为开明同人挽留,请假半年。现假期将满,拟即往践约,嘱余勿复代开明相留。14
吕叔湘于1950年初离沪赴京,到清华大学执教。开明书店从此失去了能够联络各界、统筹大局的核心人物,与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店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轰然坍塌。襄理王伯祥看到工友们受“低联”的影响,“纪律日坏”15,也萌生了去意,而宋云彬居然说叶圣陶、傅彬然等“必欲挤去王伯翁为快”。叶圣陶和王伯祥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同学和同事,真不知“排挤”的话从何说起。倒是在叶圣陶的劝导下,王伯祥打消了“去意”,担任了开明书店的秘书长,并鼎力促成开明书店与共青团中央的青年出版社合并,组建了中国青年出版社。宋云彬点名批评叶圣陶,以1951年11月11日的日记最为苛刻,现抄录于下:
(晚)饭后与(朱)文叔长谈,……文叔温厚,然言谈间亦有牢骚,如言“自信于语文方面颇有专长,难道不配当副总编”,……可见圣陶身为人民教育出版社之领导,毫无肩膀,处处不肯为人家设想,虽温厚如文叔,对之亦表不满矣。(《中册》第345页)
叶圣陶从不揽权,名义是个“大官”,实际上只是个“编辑”,但也绝不是“毫无肩膀,处处不肯为人家设想”的“领导”。朱文叔进教科书编审委员会、进出版总署和人教社,都得缘于叶圣陶的赏识。叶圣陶曾用“旧学蜂成蜜,新知鲸吸川”的诗句为朱文叔六十初度致贺。其实,叶圣陶一直要提拔朱文叔的。1952年12月27日日记中说:请文叔“任副总编辑”,文叔“则不欲担任”;又说“文叔于名位观念素淡然”,“会当续与说通之”。1953年1月5日日记中说:“请文叔为副总编辑”,“文叔仍未允接受名义”。看来宋云彬日记中所说的朱文叔“难道不配当副总编”的牢骚,只是他个人的推测。16
无论是在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还是在出版总署和人教社,宋云彬的本职工作就是审编教科书。新中国的教科书,有一部分是由解放区的教材修订改编的。历史学家范文澜领衔,和尹达、叶蠖生等人编写的《中国通史简编》,曾经是解放区使用过的教材,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委托叶蠖生修改后,作为新中国高中通史课本。宋云彬在1949年5月18日日记中写道:
范文澜等所编之《中国通史简编》,经叶蠖生重加删改,备作高中教本。第一册删改完毕,交余审阅。此书观点尚正确,而文句多别扭。费一日之功,将第一册阅览一遍,并加标号。提出意见八项,说明以此书作高中教本,实在勉强之至。(《上册》第174~175页)
叶蠖生作了修改后,宋云彬“作最后之校阅”。宋云彬7月27日记:“范著叙述无次序,文字亦‘别扭’,再加删节,愈不成话。叙述明代与南洋交通情况,所举沙瑶、文郎马神、苏禄诸国,直钞《明史》,不注明今为何地,教员讲解时必感困难。尤可笑者,叙述东林党事,将顾宪成的‘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耳’中的‘反之’,译为‘反对’,遂成笑柄”(《上册》第199页)。
这几则日记固然能说明宋云彬对于古史有精深的研究,只不过用“遂成笑柄”来奚落像范文澜这样的“大家”很不礼貌。叶圣陶深知编教科书的甘苦,晚上常常与宋云彬“对酌”。以1949年5月为例,宋云彬在1日、2日、5日、9日、
11日、12日、16日、17日、21日、24日、30日的日记中,都写到两人一起喝酒,“欲藉酒力以振作精神”(《上册》第175页)。到“三餐皆在叶家吃”时,在一起喝的酒就更多了。只不过宋云彬的恃才自傲和“官做得太小了”的牢骚,不利于“编审工作”。“恃才自傲”必然是“一览众山小”,对书稿和文稿横加挑剔;教科书要体现国家意志,为了符合主流的意识形态,会对“思想问题”有所选择,这跟学术研究是会有区别的。宋云彬反感“进步相”和“八股腔”,也会影响到他的审评取向。纠结于官位,审编教科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也就很难坚守。这里抄录宋云彬的四则日记:
1949年8月18日 看宣传部所编之《初中中国近代史》下册稿,不特辞句不通,且凌乱无次序,原欲稍加修改,用作教本,今若此,只得敬谢不敏矣。(《上册》第209页)
1949年8月19日 审阅新华书店出版之《中等国文》第三册,选有徐特立文章两篇,均不知所云,非特文句不通,语意亦不连贯。近来朋辈中颇有强调所谓思想问题者,以为只要思想搞通,文章写不通也无关重要;又,凡解放区刊布之小册子,不论其文字如何不通,必奉为至宝,大有“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之慨。(《上册》第210页)
1950年2月11日 审阅新华书店《初中国文》第六册,谬误百出,简直不成东西,非常愤慨。(《上册》第245页)
1950年11月3日 陶大镛送来《新建设》第二期,内载所谓“学术论文”,有侯外庐之《魏晋玄学的社会意义——党性》,从题目到文章全部不通,真所谓不知所云。然亦浪得大名,俨然学者,真令人气破肚皮矣。(《上册》第285页)
对徐特立、侯外庐尚且如此轻蔑和不屑,对编辑室同人的傲慢也就可想而知。1950年2月22日记:编课本“仅一蒋仲仁可帮忙,余均大小庸才”(《上册》第248页);3月13日记:“一组里能真正作编辑工作者,除余外只仲仁、文叔,而文叔兼第四处工作,不能专心修改课文,杜子劲等皆庸才耳,奈何奈何”(《上册》第252页);6月12日记:《语文课本》编辑工作进行极迟缓,“杜子劲尤懈怠,殊为可恨”(《上册》第269页);6月15日记:“杜子劲修改《撞车》一课,反将原文改坏了,点金成铁,此之谓也”(《上册》第270页);7月22日记:“杜子劲、马祖武等皆不会注释,每篇非亲自动手修改不可,令人气闷”(《上册》第276页)。作为“领导”和“长者”,宋云彬对编辑室同人从未有过切实的指导和提携,只是训斥和批评。秦似在《〈宋云彬杂文集〉序》中称赞宋云彬是“宋公”“宋公明”;在宋云彬身上“真有着‘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17。《教材这样跟新中国一起走来——宋云彬日记里的课本编审者》一文,把宋云彬对同人的“训斥”“批评”,作为业绩来歌颂,甚至把课本版权页在宋云彬的署名后面也印有杜子劲的名字,也都说成宋云彬的恩赐和菩萨心肠。鲁迅在《“题未定”草之七》18中说“摘句”“大足以困人”,“最能引者于迷途”;寻章摘句,“割裂为美”,“从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加以“吹嘘或附会”,“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他弄得迷离惝恍”。这在《教材这样跟新中国一起走来——宋云彬日记里的课本编审者》一文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教科书必须是最精美的精神食粮,语文课文必须文质兼美,是可供学习的范文,这就要求编辑必须是一流的学者。人才难得,水平低了不合用,水平高的又未必乐意做,“工作堆积过多,颇有日不暇给之感”(《上册》第275页)成了常态,1950年暑期叶圣陶就因超负荷运作累倒了。这时本该挺身而出的宋云彬反倒急流勇退。1950年12月25日日记中写道:
上午中央政府人事部来电话,谓余已被提名为浙江省政府委员云云,然则阿庄前次来信所述周而复语为不虚矣。(《上册》第297页)
“阿庄”是宋云彬的次子宋蕴庄,他听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周而复说到父亲“被提名”的消息,就来信禀报。语文编辑室的人手本来就很吃紧,宋云彬要是走了,就等同抽掉一根顶梁柱。身为社长兼总编辑叶圣陶当然不会松手,要求宋云彬仍留在人教社,可他的心已经笼不住了,且看1951年6月28日的日记:
今晨叶师母(胡墨林)问余杭州开会预备去否,余谓天太热,决定不去。叶师母谓欲去亦不可能,因临时学习正在进行中也。余曰:“我要去就去,为什么不可能?”(《上册》第328页)
浙江省府定于7月9日召开省人民政府委员会会议,确逢人教社正在按照上级的布置,“以提倡忠诚老实、政治自觉为主旨”,开展为期一个月至一个半月的“临时学习”,离京需要请假。宋云彬自认为身份特殊,“我要去就去”,谁也挡不住。两个月后,宋云彬正式调离人教社,到浙江省任省人民政府委员、省文联主席、省文史馆馆长、省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中国民主同盟浙江省副主任等要职,成了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大官”。叶圣陶在9月22日日记中写道:
云彬夫妇以今日离京,待余回家,他们已赴车站。共事两年有余,今日分手,以后恐无复合并之期。回思一九四九年四月教科书编审会初成立时,人员亦近二十人。至于今日,仍在教育出版社服务者,唯余夫妇及灿然耳。云彬之赴杭州,虽经统战部造意,苟渠自不欲去,亦未可相强。渠之去,殆以教本工作麻烦,瞻望前途,不易作好,故舍此而之彼。余固尝与之明言,余如采个人主义,亦诚愿如此摆手而去。渠知余不惬于彼,近日少与余接谈。余亦确有些微不悦,故未往车站相送。19彼此是好友,同在人教社工作,又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离火车站很近,叶圣陶说好回来送他的,可不等叶圣陶回来就去车站了。对叶圣陶的劝留心有“不惬”,也就悄然作别。周作人在《〈枝巢四述〉跋语》中说:“名山事业未足为奇,唯能以法施人,念及童蒙,委曲敷说,斯乃胜业,值得赞叹耳。”主编教科书应该是“念及童蒙,委曲敷说”的“胜业”,可宋云彬并不这么想。
宋云彬是个“文人”,可一旦为官,迎来送往,很风光也很享受,这又助长他“鹤立鸡群”的快慰。1951年9月30日记:“出席(浙江省)庆祝中华人民共国成立两周年大会。主席团二十余人,余名列第八”(《中册》第331页)。10月1日记:此次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两周年会议,“所有报告文件以至开幕词等等,几无一篇文理通顺者。谭(震林)主席之开幕词文句别扭已极”(《中册》第332页)。10月28日出席文教卫生工作会议,日记中写道,“下午定仲武作报告。仲武谓彼之报告不长,约两小时余可毕;余谓如此散会未免太早,可由余作一点钟之补充报告,谈谈如何消灭语言文字混乱现象,仲武极表赞同,而刘丹言色间颇不赞同。此公满脑子党八股,见解极为庸俗,恐将来甚难相处也”(《中册》第339页)。以“师者”自居,目空一切。这之后,日记中多次写到某人报告“老生常谈,无甚精彩”、某人“自高自大”“不像一共产党员”、某人“发言最无次序,内容空虚,不知所云,此公改造恐无希望”。对一些不同意见或曰“呜呼,夏虫固不与语冰也”,或曰“此公极阴险也”,坚信“在政治上”组织对他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中册》第351页)。
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6月15日,宋云彬来到北京,列席民盟中常会扩大会议并参加全国政协会议。6月18日记:
昨接通知,民盟中央常务委员会为讨论章伯钧、罗隆基等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问题,召开扩大会议。上午准备发言稿。……下午二时半,与王国松、李士豪同坐车赴文化俱乐部,列席民盟中常会扩大会议。章伯钧亦出席,厥状甚狼狈。余作十分钟之发言,驳斥章、罗等反社会主义谬论,亦自作检讨。六时半休会,即在文化俱乐部晚餐。餐毕,于别一餐室晤闵刚侯,闵握手道贺,谓余之发言甚得人心云。晚,邵荃麟、陈伯尘、刘白羽、艾芜、张天翼来,谈甚欢洽。(《中册》第616~617页)
次日,宋云彬出席民盟中央常委会扩大座谈会,日记中写道,“陶大镛发言,谓大受冤屈,声泪俱下。陈新桂、张云川亦发言作检讨,殊无足取,以其言非由衷也”。次日赴怀仁堂出席政协筹备会,日记中写道,“浙江小组选正副组长,仍旧贯:沙文汉任正组长,杨思一与余任副组长”。次日日记中写道,上午“浙江小组讨论,谈章伯钧、罗隆基反党反社会主义问题”;下午“浙江小组开会,由余主持”(《中册》第617页)。宋云彬坚定“反右”,在批判“右派分子”的同时也作了“自我批评”。虽说日记中没有写到“自我批评”的内容,可“握手道贺”“甚得人心”显然是在炫耀,以为他的“自我批评”是众望所归,有示范意义。日记写到6月21日就戛然而止,好在有叶圣陶日记可供参考。叶圣陶6月27日的日记中说到宋云彬和周振甫来“共谈”时写道:
云彬近为杭州报纸所攻击,谓其亦有右派分子之倾向。云彬平日语言随便,喜发无谓之牢骚,诚属有之。若谓其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则决无是事。杭州之诟谇及彼,盖民盟中有私人之恩怨在。此则大无聊矣。云彬遇此,意兴自不甚佳。20
“杭州报纸”批判宋云彬的“罪名”主要有提倡“内行领导外行”,强调领导干部要有文化和专业知识;主张“创作自由”,倡导“精神文明”;反对“党政不分”“以党代政”,宋云彬归究为“民盟中有私人之恩怨”。叶圣陶也认为宋云彬绝对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可宋云彬还是被打成右派,撤销行政职务,只保留了一个省政协委员,由行政九级降为十四级。这之后,宋云彬风光不再,周围的人对他开始“粗声大气,直呼宋云彬”,“电话局来拆去电话”,住房也作了“调整”,就连作协上海分会理事的职务也被撤销了。人生冷暖让宋云彬不堪回首,写了一首诗:“驱遣牢愁酒一杯,名山事业敢心灰。十年悔作杭州住,赢得头衔右派来”(《中册》第621页)。他这才想到要把后半生的精力用于整理古书。
1958年3月3日,宋云彬将他拟订的《编纂〈史记集注〉计划》,装订成册,分别寄给叶圣陶、王伯祥、郑振铎、齐燕铭、傅彬然、金灿然、章雪村、徐调孚、陈乃乾、余纪一、黄先河、朱之浮、朱宇苍、夏承焘、邵裴子、马一浮;次日又分别寄给邵荃麟、朱文叔、陈此生、许宝驹、邵力子、俞平伯、赵万里、吴克坚、陈叔通、陈伯衡、刘薰宇、田宿淇、屈伯刚、金致淇,表明他回归学术的决心已定。叶圣陶在3月7日日记中写道:
回家接云彬信,不通音问者半载有余矣。渠拟作“史记集注”,附来编例与书目。又附来纠正伯祥“史记选注”之误二十余则,余观之,意皆精当,胜于伯祥之理解。又谓翻译“史记”已得七八篇,及成十二至十四篇,拟出版问世。云彬为此工作,亦殊有意义。即作一书报之。21
朋友还是老的好,最早来信安慰和鼓励他的是叶圣陶。宋云彬在1958年3月11日日记中写道:
上午十时接圣陶函,词意恳挚,雒诵再四,为之泪下。当作复函,并寄去《编纂〈史记集注〉计划》三份,请其分别转交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历史分组及翦伯赞、胡绳两君。(《中册》第623页)
国务院科学规划委员会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简称“古籍小组”)成立于1957年12月,成员有叶圣陶、齐燕铭、何其芳、吴晗、杜国庠、陈垣、陈寅恪、罗常培、范文澜、郑振铎、金兆梓、金灿然、赵万里、徐森玉、张元济、冯友兰、黄松龄、潘梓年、翦伯赞,共19位,齐燕铭任组长,郑振铎、翦伯赞、潘梓年分任文学、历史、哲学三个分组的召集人。“古籍小组”的办事机构设在中华书局,日常工作由“古籍小组”办公室主任金灿然负责处理,金灿然同时兼任中华书局总经理。与此同时,中华书局改成了以整理古籍为主的专业出版社,并从各地物色和调集专家学者,扩充编制。叶圣陶想起宋云彬,当然会鼎力相助。宋云彬1958年6月14日记:“自遭颠沛以来,友朋通信者惟朱则苍、叶圣陶、王伯祥、傅彬然四人而已,今得昂若信,则增至五人”(《中册》第638页)。其处境之寥落不难想象。
在金灿然的协调下,宋云彬于1958年9月调回北京,在中华书局古代史组负责“二十四史”的整理和编辑工作,先后承担了《史记》的标点、编辑出版及历次重印等全面加工工作,起草了《史记》的出版说明和点校说明;承担了《后汉书》的点校工作,参与了《晋书》和齐梁陈三书的责编工作。此外,还译注出版了《项羽》《刘邦》两本小册子,实现了他要“整理古籍”和“普及知识”的愿望。
1959年4月,宋云彬被特邀为全国政协委员。处境有所改善,对“政治”也随之由冷转热,“恃才自傲”的“结习”又露了头,也变得更加敏感。4月20日记:“下午三时赴东交民巷团中央出席政协小会发议,余首先作十五分钟之发言。休息时,周瘦鹃谓余发言勇敢,甚可钦佩云”(《中册》第676页)。4月25日记:政协会议分组讨论主席、副主席、秘书长、常务委员候选人的提名方案,“有朱遂者,首先起立发言”,“胡说八道,蠢如鹿豕。政协特邀人士及民主党派人士中胡涂昏聩如朱某者实不乏其人,顿令人起羞与为伍之感也”(《中册》第677~678页)。4月21日记:下午二时赴中南海列席全国人大,“又遇见余心清,态度阴阳怪气,余亦趋而避之”(《中册》第676页)。5月1日记:
(赴天安门观礼)在后台休息时遇熟人甚多,皆握手恳谈,绝无不自然之态。独顾均正态度阴阳怪气,若一向与余不相识者。此次政协自开会至结束,遇见之熟人中态度阴阳怪气者,除今日之顾均正外,尚有孙起孟、余心清。余心清为酒肉朋友,不足责,孙起孟、顾均正相交均在十年以上,今若此,殊不可解也。……彼孙起孟、顾均正辈何人也,而若此!
“尔忘孙起孟、顾均正之见面若不相识乎?”
“唯!不敢忘。”(《中册》第679~680页)
其实,余心清、孙起孟、顾均正的“阴阳怪气”“趋而避之”和“若不相识”,也都情有可原。虽说宋云彬又当上政协委员了,但还是“右派”,还是“异己分子”,宋云彬要是通达一些,也不至于这么咬牙切齿。在中华书局,谁写过他的“大字报”,谁“触犯”过他,宋云彬都记在日记里。1960年10月摘掉“右派”帽子之后,就开始反攻倒算。这里抄录三则日记:
1960年11月3日 晚六时半,出席民盟小组。陈肇斌向同志们宣布宋某人已经摘掉帽子,言下大有不胜遗憾之概。盖彼一无知识,又无能力,过去以监督我改造自任,摆出一副狱吏面目。现在我已经摘去帽子,他的狱吏当不下去了,未免感到寂寞。此人真是一个肆无忌惮之小人。昔周勃谓“吾常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可贵乎!”我于陈某亦云。还有一个叫陈洪海,是女的,其可恶程度不亚于陈。(《下册》第733页)
1960年11月4日 上午还是继续讨论图书质量检查问题,我发了言,陈肇斌接着又胡说八道一番。还有个丁晓先,想拍陈马屁,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为什么跟这一类人同事呢?真倒霉。(《下册》第733页)
1961年10月30日 下午一时,中华书局有个小会给陈肇斌做总结,因为陈要调到商务印书馆去了。张北辰要我发言,我说我没有什么话要说。陈是一个非常可恶的人,如果要我给他做结论,只有十八个大字: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为改。(《下册》第794页)
陈肇斌很有可能是受组织指派“监督”过他,宋云彬就恨之入骨。丁晓先早年在商务印书馆当编辑,1925年加入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参加过“南昌起义”,1930年前后以化名“韦息予”在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编写教材,后加盟开明书店;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成立后任历史组的组长,新中国成立后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当编辑,1958年到中华书局,与宋云彬是旧友重聚。可能是丁晓先和陈肇斌走得较近,也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宋云彬日记》写到1966年8月15日就结束了,这时轰轰烈烈的“文革”已经开始。因为当过“右派”,宋云彬又成了“斗争”的对象,但他不甘寂寞。在那“非此即彼”、“革命”与“反革命”二元对立的年代,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和进步,紧跟形势,写大字报小字报批判“三家村”,批判周扬,揭发金灿然的“罪恶言行”,还要求把老朋友马宗霍、陈乃乾等知名人士揪到中华书局里来批斗。1966年7月12日日记中写道,“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写了二十张大字报了(以前写的小字报不算在内)”(《下册》第985页)。这些“大字报”“小字报”,无非是些“高举”“紧跟”“批判”“砸烂”之类的“八股”。且看他的最后一则日记:
1966年8月15日 上午学习《十六条》。萧项平参加我们这个组学习。工间操后,各人准备斗金灿然的发言稿。下午,斗金灿然。晚上,组内共有六位同志跟大伙儿结队乘卡车到中共中央所在地的群众接待站去了。留在组内的同志,各人谈谈自己准备好的斗金灿然的稿子。(《下册》第994页)
一整天都在忙于批斗金灿然,显然是要“斗臭斗垮”,这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宋云彬1958年7月17日的日记,日记中写道:
下午三时赴省政协,参加讨论出发参观的事情。此次余被编入第二组,召集人为李茂之,组员有吴耕民、吴载德、郦承铨、沙孟海、吴璨、骆裕民及王国松等。余与王国松特于名单上注明“右派分子”,上次赴丽水参观时则未注明也。四时赴省委统战部与余纪一谈。余谓中央统战部来信极简单,只说中华书局金灿然同志要调宋云彬赴北京,参加整理古书工作,其机构尚未成立,希望能即赴北京报到云云。晚作长函与金灿然。(《中册》第664页)
两周前“赴丽水参观”,名单上未注明是“右派分子”,这回可不同了。省政协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右派分子”走到哪里“标签”就贴到哪里,这让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宋云彬在家乡父老面前体无完肤。可也就在这个节点上,中央统战部批准了金灿然的请求,给浙江省委统战部发文“要调宋云彬赴北京”。这个重要转折,让宋云彬看到了前程的光明。“北调”虽说有叶圣陶帮忙,但出面协调是金灿然。对于“右派”,人们往往躲之唯恐不及,金灿然却敢于网罗到自己的麾下,理当铭感。可当“文革”的急风暴雨扑面袭来的时候,宋云彬为了保全自己,对金灿然也“穷追猛打”。1949年到北京后,宋云彬最讨厌的“进步相”和“八股腔”,“文革”初期在他身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进步相”和“八股腔”,并未能让他幸免于难。1969年12月,72岁高龄的宋云彬和中华书局全体干部和部分家属一起,“疏散”至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1970年8月,因病回到北京。“这时他虽然仍咬着烟斗,仿佛还是那样从容潇洒,风度不减当年,但直到去世,整整七年,几乎一言不发。”221976年12月14日,叶圣陶去八宝山参加完郭小川的追悼会后,顺便探访了宋云彬。他在日记里写道:“云彬心思木然如故,询余年岁者二回,谓余眉发白亦二回,他则似想不出话可谈。”1979年4月17日在沉默中长逝,留下的遗稿中有一首小诗,题为《集定庵句柬圣陶、伯祥》,诗中写道:
夜思师友泪滂沱,无故飞扬入梦多,
各有清名闻海内,侧身天地我蹉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五伦”中的第五伦就是朋友。自命甚高的宋云彬“夜思师友”,何至于热泪滂沱,有研究者表示无法理解23。宋剑行在《深深的怀念》一文中则说,“父亲一生交游颇广,很有几位与父亲情谊特深,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这话可不全对。
宋云彬的交游的确很广,仅就叶圣陶1942年5月至7月间的日记“蓉桂之旅”,就能看到他的朋友不仅很多,而且很好。抗战期间,桂林成了“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叶圣陶过去在上海朝夕相见的许多老朋友也都到了桂林。他离群索居,尝够了在“巴蜀”的颠沛流离,非常想念在桂林的朋友。恰好1942年4月间傅彬然从桂林来到成都,邀请叶圣陶到桂林拟定开明书店的编辑方针,筹备创刊桂林《国文杂志》。叶圣陶不顾旅途困难,毅然成行。他和傅彬然从成都出发,乘卡车和汽车,经历了“一个月又三天”的“难以言说”的艰辛的旅行,于6月初抵达桂林。在桂林逗留的三十多天里,叶圣陶遇到的老朋友少说也有一百多人,记得最多的是茅盾、宋云彬、傅彬然、金仲华、范洗人、唐锡光和陆联棠。
这些朋友礼拜天晚上都在陆联棠家举办聚餐会。陆联棠是桂林开明书店经理,他和茅盾、金仲华、宋云彬、邵荃麟在桂林丽泽门外合租了一座全木结构的两层楼房,茅盾和陆联棠两家住在楼下,金仲华、宋云彬和邵荃麟三家住在二楼。陆联棠的住房比较宽敞,每次的聚餐会就放在他家里,由各家的女主人轮流掌勺。因为时间不凑巧,叶圣陶只参加了三次,这在日记中都有记载:
6月14日(星期日) 傍晚至联棠家为聚餐会。此次由雁冰夫人主办,所治肴馔,甜咸皆精。酒罢,洗翁(范洗人)倡议打牌,邀余与仲华及云彬夫人入局。打四圈,余负焉。桂林禁此戏颇严,故于桌上铺厚毯。24
6月21日(星期日) 傍晚至联棠家,为聚餐会。今夕系锡光夫人主办,雁冰夫人佐之,菜亦不错。食后,读云彬所作《谈经》,《国文杂志》之材料也。与仲华闲步街头,君语我镇压青年及被认为不稳分子者之实况,闻之伤叹。25
6月28日(星期日)傍晚,为聚餐之会,仍集于联棠所。本为仲华之妹(瑞苓)当值,渠不善烹调,委仆妇为之。仲华方发烧,似为疟疾,未参加。食毕,谈一时许,即归。26
茅盾和宋云彬两家成了贴邻,这让我们看到茅盾夫妇平和谦容的美德。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宋云彬先于茅盾从牯岭潜回上海,住在茅盾家里,受到茅盾夫人孔德沚的悉心照料。他在《沈雁冰》一文中写道:
雁冰的太太孔德沚女士,是富有男子气概的,……德沚见我到上海,十分高兴。她待我如上宾,知道我爱喝酒,特地每晚替我打“花雕”一斤,有时两斤,弄得我不好意思。雁冰的老太太,六十多岁了,不念佛,不信神鬼,每天除打打小马将之外,总是戴了老花眼镜看报或看旧小说。这位仁慈的老太太,膝下两个儿子都是为了参加革命而远走他方,一个当然是雁冰,一个是雁冰的弟弟沈泽民。……
有一桩事情,我到现在还觉得抱歉。德沚因为替我挂蚊帐,她那时已怀了孕,太累了,当天就小产,进了福民医院。不久雁冰也悄悄地从九江到上海,他不回家来,一径到福民医院去陪德沚。27
住在茅盾家里,孔德沚待他如“上宾”,可他居然让孕妇给挂蚊帐,这就是最典型的“少爷”做派。茅盾夫妇宽宏大量,仍然认他做好朋友、好邻居。可宋云彬对茅盾则缺少起码的尊重,且看他的这两则日记:
1949年8月29日 竟日审阅清华所选之“大一国文教材”,茅盾之《托尔斯泰博物馆》,疵谬百出,此种作文,若在朴作教刑时代,应责手心数十下矣。(《上册》第213页)
1950年1月5日 给剑行(宋之子)信。最近《进步青年》谓载他的作品,前日送来稿费六万五千元。信中奖励他一番,谓郭沫若、茅盾都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其实亦非过奖。近来茅盾写作每况愈下,不堪入目。郭沫若亦一味浮滑,不成东西。(《上册》第234页)老朋友的文章“疵谬百出”“每况愈下”,完全可以直言相告,犯不着恶语伤人。值得一提的是孔德沚“小产”后未能再孕,她和茅盾原本有一儿一女,女儿沈霞1945年在延安医院做手术时意外身亡,从此痛失爱女,可见“挂蚊帐”的事给茅盾夫妇带来的伤痛是难以想象的,宋云彬应该好好珍惜与茅盾之间的这份感情,可他没能做到。
傅彬然、金仲华、孙起孟、唐锡光等对宋云彬也都很厚道。傅彬然早年就读于杭州浙江省第一师范,1927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革命工作。1930年因党内贯彻“左”倾路线,与党失去联系。1931年1月进入开明书店任编辑。1938年在武汉的国民政府三厅任少校服务员。1938年到桂林两江师范任教。1939年负责《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的编辑工作,并担任桂林文化供应社编辑部主任。宋云彬这段时期的日记不详,直接写傅彬然的日记只有两则,因而显得很珍贵,现抄录于下:
1940年4月25日 连日与彬然开玩笑开得很厉害,今天午后,我指摘《力报》常常登谭辅之的文章,彬然颇不以为然,双方争辩颇烈。(《上册》第94页)
1940年4月26日 七时半,彬然来,出一函交余,里面写道:“云彬兄:想起了‘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的话,深切觉得最近对你‘半真当假’的开玩笑的态度的不行,并且深感不安。然而这种态度发生的根源,却是为想给好友一种劝告。就今天的争执而言,问题不在谭某(谭辅之)宋某(宋易),而在你平时‘足以使人误会你看不起人’的那种态度。你一无城府,自己并不知道,可是却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于公于私,都是有损无益的。还有你看人,有时候,往往以别人对你个人的态度而别好恶,而且必见之于辞色,也是很吃亏的。这是一点。其次,你以自己目前的趣味为中心,而没有理会到‘旁人’,没有理会到‘事’,没有理会到将来,不能够吃苦,也值得注意。这一些态度,若在太平时代,也许不但无损而反是可爱的,然而现在却不行,而且危险的。
“自己无一技之长,至今把握不住一定方向,然而却希望朋友们个个都上进,对学问、事业有成就。对于你,总希望能用一点苦功对中国历史有一番系统研究,我断定对社会一定有很大的贡献的。——此外对于(贾)祖璋,希望他专心于生物,对于(陶)秉珍,希望他专心茶叶,勿再改变。我自信对每一个朋友都很忠实,不带一点敷的手段与态度。
“要说的话似乎很多,每次想当面规规矩矩的谈,然而不知为什么,总是说不出口。这样简单的写了一点,同时希望你能回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
读了三四遍,使我非常感动。平生就缺少这样的诤友;同时我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上册》第94~95页)
桂林《力报》由张稚琴创办,创刊于1940年3月,1945年桂林沦陷时停刊。《力报》“对抗战的坚持,对真理的坚持,对汪伪组织的讨伐,对进步团体的支持,都是有目共睹的”28。战争年代,文人学者四处漂泊,组稿不易。谭辅之和宋易都是知名学者,《力报》常登他们的文章并不奇怪。发生“争辩”后,傅彬然主动上门,这本身就是一种友好的姿态,信中写的几点都是“知人之论”,如说宋云彬“往往以别人对你个人的态度而别好恶,而且必见之于辞色”;“以自己目前的趣味为中心,而没有理会到‘旁人’,没有理会到‘事’,没有理会到将来,不能够吃苦”。这些都点到宋云彬的“痛穴”。傅彬然真的“很忠实”,“不带一点敷的手段与态度”。可宋云彬到北京后不久便与傅彬然反目,其原因说来很可笑。
1949年9月11日,宋云彬听到香港有一艘轮船被炸沉的消息,推测他的夫人和儿子有可能就在这艘轮船上,越想越感到恐惧,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晚饭时饮酒一杯,神经愈敏,独坐思索,愈想愈觉可怕,几欲失声痛哭,即和衣蒙被而睡。同居闻此消息者,如叶蠖生、丁晓先诸君皆表关切,且多方推究,百般安慰,独彬然唯唯否否,若不知有此事者,盖名虽朋友,实同路人矣。(《上册》第220页)
桂林时代最难得的“诤友”,转眼就被斥为“路人”。尽管事后证实这只是传言,夫人和儿子也都平平安安地来北京,一家人其乐融融,可与傅彬然的这个“结”则越结越紧,在日记中骂傅彬然是“出言不脱八股气息”的“傅胖子”,是“最讨人厌”的“新学究”(《上册》第249页),是“庸才”(《上册》第296页)。
金仲华是现代著名国际问题专家和社会活动家。1920—1930年代在商务印书馆和开明书店任职,与宋云彬是同事。1938年8月到香港,参与筹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香港分会和国际新闻社香港分社,担任《世界知识》和《星岛日报》主编、中国新闻学院副院长。1942年初回到桂林,和宋云彬成了邻居。1944年底到重庆,任美国新闻处译报部主任。1945年12月到上海复刊《世界知识》杂志。1948年7月又回到香港,主编新华社香港分社对外英文期刊《东方通讯》。金仲华在重庆和香港任职期间,宋云彬也在重庆和香港,两人应该是有来往的。新中国成立后,金仲华被任命为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兼任《新闻日报》社长、《文汇报》社长、中国新闻社社长、英文版《中国建设》杂志社社长,后来担任上海市副市长。“文革”中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诬陷迫害,含冤逝世。叶圣陶撰有《追念金仲华兄》29一文,不仅对金仲华的为人和学识深表钦敬,对金仲华的母亲,以及妹妹端岺和妹夫刘火子也都赞不绝口。而宋云彬“北上”后对金仲华极其冷漠,其原因说来也真可笑。宋云彬在1950年4月9日日记记:
中午芷芬邀赴萃华楼宴饮,婉辞却之。芷芬所请的是金仲华等。仲华此次来京后,即赴出版总署看愈之、圣陶、彬然等,却没有看我,我又何必去做陪客呢。(《上册》第258~259页)
金仲华来京是出席3月29日召开的全国新闻工作会议。叶圣陶在这前后的日记中没有写到金仲华,至少“即赴出版总署”看望叶圣陶的话并不实。至于“萃华楼宴饮”叶圣陶是这么叙述的:
4月9日星期日。今日迁动房间,余亦参加劳作。……既而振铎来,共看庭中海棠、丁香,兼看西墙外之梨花。十一时半,偕振铎、彬然同至萃华楼,开明宴《世界知识》社同人。到者有仲华、宾符、仲持、翼云及毛小姐。马荫良方从上海来,亦同座。谈饮甚欢。
原来是开明书店宴请《世界知识》杂志社同人,除了金仲华,应邀的还有冯宾符、胡仲持、胡翼云等好几位。而宋云彬和叶圣陶、傅彬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每天合乘一部汽车上班(叶圣陶1950年3月27日记)。按说这宴请宋云彬事前是知道的,即便不知道,叶圣陶或傅彬然或郑振铎招呼一声也就可以了。开明书店知道宋云彬有个“通例”,友人到了北京必须先来拜访他,这有日记作证。宋云彬在1950年1月23日日记记:
梁漱溟谓已到京,明日圣陶将偕彬然往访。余则谓“行客空作客”,通例也。梁不来访余等,余亦断断不往访。(《上册》第240页)因为金仲华事前没来拜访,开明书店特地派卢芷芬登门邀请。卢芷芬是开明书店资深编辑,曾任开明书店云南分店经理,是王伯祥的大女婿,可在意礼数的宋云彬还是驳了他的面子。
出席全国新闻工作会议,是金仲华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来北京,要做的事会有很多,没能来看宋云彬情有可原。宋云彬不知从哪儿听说金仲华看了胡愈之、叶圣陶、傅彬然,觉得受到冷落,就发起“少爷”脾气来了。只是金仲华心里惦记着宋云彬。十年之后,身为上海市副市长的金仲华因公来到北京,知道宋云彬此时已从杭州调回北京了,就托徐调孚去请他来傅彬然家见个面,结果又讨了个没趣。宋云彬在1960年11月18日日记中写道:
(上午)调孚忽来邀余赴傅家,云金仲华在傅家,想看看我。即赴傅家与金见面,寒暄数语而已。金一副假腔,令人作恶。佛言“怨憎会苦”,信然。(《下册》第737页)徐调孚是学界公认的“作者的知音”和“难得的编辑”,与宋云彬共事多年。假如金仲华是“一副假腔”,又何必要惊动徐调孚呢;再说,金仲华也不是要有求于宋云彬,只是想见个面,“令人作恶”的话从何说起?无非是金仲华先看了傅彬然,又冷淡了他,也就给来个“恶有恶报”。
胡愈之对宋云彬的关爱就更多了。1945年3月31日,宋云彬听说胡愈之在南洋某地病逝了,伤痛不已,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赵晓恩来信,谓“据端苓(金仲华之妹)言,愈之先生已于去年九月上旬病逝苏门搭腊某山谷中。此消息初传至泰国,再传来重庆,十之八九可靠”。呜呼,愈之竟长逝矣乎?!平生知友,寥寥可数,倘愈之死耗非虚传,则余今后之岁月,将愈增寂寞矣。……晚饭后,默坐沉思,念念不忘愈之,潸然欲涕。(《上册》第121页)
在随后写的《怀胡愈之先生》30一文中说:
愈之对于抗战必胜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在汉口,在桂林我们常常聊天,他说到战时应该怎样不避艰险地努力工作,战后应该做些什么有益于大众的事业。他有一腔热情,满脑子计划,只要找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干。现在,欧洲的法西斯国家已经消灭了,只剩下一个日本,真是胜利在望,却又传来了他的死讯!愈之,你究竟尚在人间否?你如果还活着,那不久的将来,你总会回国,把你的一套一套新计划告诉我们,领导我们来做。你倘真的死了,那么,愈之,你安息吧!你的朋友们,你的同志们,都会受你的精神感召,继续努力,尽着后死者的责任的。
这消息果真是“误传”。1949年3月18日,当叶圣陶、宋云彬一行乘火车抵达北平车站时,前来欢迎的就有胡愈之,叶圣陶在日记中说“乍见之际,欢自心发”31。可当胡愈之成了中央出版总署署长,真的来“领导”宋云彬的时候,情形就有了逆转。
1949年8月,胡愈之和叶圣陶、宋云彬等人商量,要出版一份像开明《月报》那样的综合性刊物《新华月报》。宋云彬在日记中写道:“愈之长于计画,短于甄别文章好坏,所约请之编辑人员,大抵皆八股青年,余敢预言,决编不出像样的刊物来也”(《上册》第212页);对胡愈之有关编纂教科书工作的意见尤为不满。1950年2月7日记:下午赴总署出席局务会议,“愈之以编辑中学教本为极简单容易之事,余反唇相讥,谓编教科书与编《东方杂志》不同,君但知编杂志耳,对于编教科书固不了了也”(《上册》第244页)。胡愈之主张编辑可以把书稿带回家,“晚上在家里继续工作”,被宋云彬斥为“妄言”,“此公愈来愈颟顸”(《上册》第266页)。胡愈之报告“噜哩噜苏,聆之欲睡”(《上册》第272页),胡愈之“平庸”“虚伪”,还捕风捉影,说胡愈之骂张静庐“流氓”(《上册》第258页)。1941年,胡愈之遵照周恩来的指示,撤离桂林到南洋开辟海外抗日宣传阵地。这位让宋云彬朝思暮想的“知友”,分别九年后在北京共事,不到半年就水火不容。
可见“遗稿”中的“夜思师友泪滂沱”,应该是他追忆跌宕起伏的一生后的内疚和悔悟,也是心灵的苏醒。得师友的帮助才能成其大。“自命甚高”和“少爷”做派伤透了朋友的心,也使自己越来越蹉跎落寞。山西人民出版社给宋云彬日记取名为“红尘冷眼”,书名下还印有“亲历红尘,看天下风雨如晦/傲世冷眼,载笔端今是昨非”,书名和题词是对日记的误读,也是对作者的误导。宋云彬“入世”很深,也始终未能摆脱对“红尘”的眷恋,他“笔端”的“是非”只是“原始材料”,触摸时得要好好辨识。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