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长久之国”的构建——从“大书奖”看国家叙事*

2020-04-18 05:28宋羽竹
俄罗斯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俄罗斯文学历史

宋羽竹

俄罗斯“长久之国”的构建——从“大书奖”看国家叙事*

宋羽竹**

俄罗斯国家文学奖“大书奖”作为21世纪俄罗斯文坛的重要奖项,不仅是文学创作的风向标,还是反映国家意志的文化现象。政治话语在文学领域得到的回应,往往关系国家发展的内生性方面。苏尔科夫在《长久的普京之国》一文中提出了“长久之国”的概念,人民与领袖的相互信任、聚合统一是这一概念的重要支点。历史小说和传记等以历史为题材的作品是“大书奖”关注的重要方面。获奖作品与奖项批评活动中的国家叙事构建,意在表明三个问题:俄罗斯人民是超越时代局限的先进“深层人民”;历史证明,俄罗斯的“领袖人物”是值得信任的;“长久之国”的构建可以通过“深层人民”对“领袖人物”的信任实现。从文化研究的视角来看,俄罗斯国家历史的深厚程度和民族性渊源,使得21世纪俄罗斯具有可预见的长久性。然而,俄罗斯国家叙事一定程度上遮盖了现实中存在的民众主体性不足的情况,从长远来看,仍是不可忽视的不利于“长久之国”构建的因素。

俄罗斯国家叙事 俄罗斯文学奖 俄罗斯文学与政治 长久之国

一、引言

俄罗斯走过并正在走一段复杂的历史道路——这是21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重要前逻辑。首先,21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结构复杂:地理空间广袤,各部分被纳入国家主权统治的时间不一致,现代性和现代化的程度也因此各有不同。其次,21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内涵复杂:民族共同体构成多样,文化观念多元,合法性的确立任重道远。再次,21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构建过程复杂:虽然,作为苏联继承国的俄罗斯在思想文化方面与后苏联空间国家存在较大程度的认同,但是,国家关系也在不断接受挑战。与此同时,俄罗斯与西欧及美国的国家关系情况多变。这使得俄罗斯不得不在一定时期内仍将经历着“苏联正在解体”[1]的过程。进入21世纪以来,从两极格局到多极化,从“大欧亚”到“转向东方”……当苏尔科夫尝试用“普京的长久之国”作为新世纪俄罗斯可能的大叙事时,我们有必要持续关注、并进一步探讨俄罗斯国家叙事的构建问题,包括它的形式、内容、内涵与合法性等方面。

本文选择国家文学奖“大书奖”作为研究新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入口,主要基于以下两点:

第一,俄罗斯的历史证明,作家群体基于文学提出的话语往往比政治领域更加超前。普希金对自由的歌颂、果戈理对俄国现实的鞭辟入里、屠格涅夫笔下的虚无主义者、别林斯基的“艺术是形象思维”的论述等,无一不是在基于文学表达着深刻的思想。这些思想中有着对俄国农奴制瓦解、资本主义萌芽诞生的敏锐嗅觉。又如,20世纪的俄罗斯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В.В. Ерофеев)曾在他的代表作《莫斯科—佩图什基》(Москва-Петушки)中,以克里姆林宫的“神秘消失”和主人公的离奇死亡,预言了1991年苏联的解体,这被誉为“苏联最后一个文学神话”[2],也因此成了苏联时代的挽歌。而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在今天看来,尤其是在逆全球化的后疫情时代,仍是启示关于现代性问题思考的、时读时新的经典。以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为传主的传记还获得了2018-2019年度第十四届“大书奖”的一等奖。所以,21世纪俄罗斯文学研究对国家政治话语分析来说,十分必要。

第二,作为一项国家文学奖,“大书奖”的获奖作品受到了俄罗斯文坛的认可,得到了俄罗斯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瓦尔拉莫夫(А.Н. Варламов)曾直言:“‘大书奖’是当下俄罗斯最重要的文学奖项。”[3]值得注意的是,获得“大书奖”的作品是经过“选择”的文学。“大书奖”作为“选择”的平台,其中既有国家机构等政治主体的引导,又有读者、市场等社会主体的参与。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影响着国家叙事的构建与合法性的确立。学者们多从具体文本的分析入手,通过诗学、美学、叙事学、哲学、伦理学等多方面的阐释,探索苏联解体、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文学话语转型问题。这种研究现状表明,“大书奖”获奖作品反映了国家构建过程中的复杂问题,可以作为观察当代俄罗斯思想的窗口。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新世纪俄罗斯的国家叙事,作为文学批评活动的“大书奖”是本文的研究客体。我们也需要承认,21世纪俄罗斯文学的世界影响力有所下降,大众文学对经典文学存在着冲击……获奖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当代俄罗斯国民的精神生活?政府通过文学奖构建的国家叙事具有怎样的合法性?正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基于这样的现实,俄罗斯国家叙事的构建问题值得深入思考。

二、“大书”:21世纪俄罗斯的国家叙事

在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文学奖有一百余项。其中,由总统亲自授奖的俄罗斯联邦国家奖[4](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прем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设于1992年)、国家文学奖“大书奖”(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премия «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通常译为“大书奖”,又译作“巨著奖”,设立于2005年,下文简称“大书奖”)、俄语布克奖(Русский Букер,设立于1992年,2018年7月因资助问题取消)、处女作奖(Премия дебют,设立于2000年)、国家畅销书奖(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бестселлер,设立于2001年)等颇具影响力,获奖作品较多译介至俄罗斯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它们中的大多数为21世纪新设立的文学奖项。对作家而言,文学奖是鼓励创作的利好政策;对市场而言,这是推进文化产业发展的途径;对国家而言,这是构建国家叙事、加强精神文化治理、提升软实力的重要阵地。因此,文学奖中包含多种语言游戏,从而显示出构建的能力。法国当代思想家利奥塔尔这样解释:“说话就是斗争(意思是参加游戏),语言行为属于一种普遍的竞技,对手就是根深蒂固的语言,就是内涵……可观察的社会关系是由语言的‘招数’构成的。”[5]国家由苏联向新俄罗斯转向,必然会因此将旧有话语体系作为语言竞技的对象。“大书奖”的“大书”即是关于新的国家宏大叙事的书。

2019年6月10日,俄罗斯总统普京颁布第235号总统令,将2018年度的俄罗斯联邦国家奖(文学与艺术类)颁发给俄罗斯作家、文艺学家、文学批评家巴辛斯基(П.В. Басинский)[6],而巴辛斯基的传记文学作品《列夫•托尔斯泰:从天堂出走》(Лев Толстой: бегство из рая)曾在2009-2010年度的“大书奖”评选中获得了一等奖。2015年,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С.А. Алексеевич)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在这之前的一年,她以苏联历史为对象的纪实文学作品《二手时间》(Время секонд-хэнд)获得了2013-2014年度“大书奖”的“最受读者欢迎奖”一等奖。库切尔斯卡娅(Майя Кучерская)的长篇小说《莫佳阿姨》(Тётя Мотя)是一部在2012-2013年度读者投票环节中夺魁的作品,其中出现了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和墨家哲学思想,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当代俄罗斯青年对于中国文化的兴趣:主人公科里亚发现了墨家思想的“兼爱”与基督的“博爱”之间的隐秘联系;《墨子》中的工匠精神雏形更是获得了善于驾驭机器的俄罗斯人的青睐……“大书奖”连续颁发的十四年,从不同维度见证了俄罗斯文坛主流意识、审美趣味、创作范式的变化与发展,已经成为21世纪不可忽视的俄罗斯文化现象。本文将从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来介绍作为文学批评活动的“大书奖”,并以此为基础,分析其中的21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构建问题。

(一)“大书奖”国家叙事的两种路径

文学奖项内含的文学批评形式,通常会在奖项章程中通过评奖机制的概述体现出来:以富有诗性、哲理或带有历史厚重感的语句明确宗旨,阐述授奖主体或资助主体对立场的选择、目标的设定、机制的明确等,从而形成元话语——关于作家、作品如何在奖项的语境中获得合法性的规则。“大书奖”的章程明确提出:这是一项“俄罗斯国家文学奖”;由非营利性机构“国家语言资助中心”联合俄罗斯联邦文化部、新闻与大众传播部、文化与电影摄影学会、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俄罗斯图书联盟、俄罗斯图书馆协会、全俄国家电视广播公司、塔斯社等机构合作创立;其目的是“甄选并表彰对推动俄罗斯文化艺术事业发展有重大贡献的作家、作品,提升当代俄罗斯文学的社会意义,吸引读者和社会的关注。[7]不难看出,“大书奖”有鲜明的国家性和国家立场,最重要的宗旨是使文学叙事通过奖项的平台,获得社会的关注和认同——本质上是在精神文化领域构建国家叙事的活动。

“大书奖”之名也呼应了该国家文学奖的宗旨,内含了构建国家叙事的需要。首先,俄语词汇книга(书)有“包含多个章节的大型文学作品”[8]的含义,因此,“大书奖”之“书”全部为长篇小说。而“作品体裁的实质,是由具有世界性重要意义的历史文化生活现象产生的”[9],获得“大书奖”的长篇小说的意义之一,就是赋予俄罗斯特定历史阶段的文化生活以民族性、甚至是世界性的意义,使它们进入21世纪俄罗斯大叙事的构建。这样的книга与表示“重要的、杰出的,在某一领域水平很高”[10]的形容词большой相结合时,进一步获得了史诗性的、符号性的内涵。一方面,对具体作品而言,恢宏而深刻的历史叙事必然是其特征之一;另一方面,对整体获奖作品而言,“大书”们的集成赋予了“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特定的文化内涵,使其成为众多当代文学作品、甚至是当代俄罗斯历史叙事的抽象,成为有象征意义的精神文化符号——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这样,大写的“大书”就获得了集体无意识的、展现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史诗意义。按照这样的逻辑,“大书奖”中的国家叙事,作为服务于21世纪俄罗斯大叙事的一种元叙事,其合法性确立的程度受国家意志的主导。

所以,国家性的确是“大书奖”的重要方面。然而,在关注文化领域“国家订货”(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заказ)现象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其他社会主体的文学批评活动,以及他们发挥的作用。“大书奖”设有一、二、三等奖,最受读者欢迎奖(从第二届开始)和特别奖(从第二届开始)。每年4月30日之前,专家委员会公布“长名单”(Длинный список,约40部文学作品);6月15日之前,公布进入决赛环节的“短名单”(Список финалистов,约8-15部文学作品);随后开启读者投票的网络平台;12月,公布获得一、二、三等奖、以及在读者投票环节中名列前三名的作家和作品,还有获得特别奖(包括“文学贡献奖”“荣誉与尊严奖”“银幕经典呈现奖”等)的作家、文学活动家或出版、传播机构。

值得注意的是最受读者欢迎奖和特别奖。虽然许多文学奖项也采取了先投票后评选的模式,显示对读者品味的尊重,以示评选的公平公正,但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还未有将最受读者欢迎奖与评选委员会评选结果同等设置的文学奖。所以,“大书奖”不单纯是评选委员会代表国家开展的文学批评活动,读者也是评奖主体和文学批评主体。即使读者的元话语与评选委员会的元话语不具有同等的合法性效力,在评选过程中承认读者品味,也的确表现出了同等尊重个体呢喃与群体喧嚣的姿态。通过对过去十四届“大书奖”的数据进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评选委员会评选的常规奖项往往和最受读者欢迎奖之间存在出入。[11]

就特别奖而言,有些作家同时也是文学活动家,因此他们被授予“文学贡献奖”“荣誉与尊严奖”并不罕见。但是,出版、传播机构成为文学奖的授奖对象是“大书奖”所独有的。出版和传播也属于国家叙事构建的一部分,它们反映了市场对于文学国家叙事的认同程度。其他文学奖项虽未专门设定这样的特别奖,但苏联解体后,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市场对文化领域的影响也是俄罗斯文学奖项较为关注的方面。例如,另一个同为俄罗斯国家文学奖的“国家畅销书奖”,它的宗旨就是“以不一样的方式发掘叙事作品之高超艺术性的未知市场潜能”。[12]该奖项的名称和宗旨都明确表达了,在甄选文学作品时,除了发现文字和内涵本身的艺术性之外,还要做“市场检查”(цензура рынок)——检视文学在市场当中的潜力。2018年7月,莫斯科国立大学语文系教授格鲁布果夫(М.М. Голубков)曾在复旦大学讲学。在讲授“当代俄罗斯小说专题”时,特别提到了21世纪俄罗斯文化领域的市场检查问题。市场检查的概念是相对于苏联时期的书刊检查制度而言的。21世纪大众文学、大众传媒发展的洪流,使得民族文学、经典文学的生存不得不考虑市场的影响——文学作品的产品化、商品化使市场检查应运而生。在国家畅销书奖设立十余年后的2015年,“大书奖”首次将一些市场主体作为授奖对象正式纳入评奖机制,以评奖的形式肯定市场主体对于文学创作、文化领域的影响。一方面,这是政府在构建国家叙事的合法传播路径;另一方面,这又是政府对市场认同的国家叙事的反馈,是一种再次认同。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大书奖”的文学批评形式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其中的国家叙事的两个路径:一是对国家形象的书写——国家作为客体被叙事,建立的是一种被共同体、社会认同的文化规范;二是国家意识形态叙事——国家作为主体在叙事,在国家构建过程中起到引导、建立规则的作用。前者对后者的作用往往不都是积极拥护的,也有无情地批判,存在解构和重构;解构与重构接连发生的过程,也是国家叙事不断发展和变化的过程,反作用力是观察国家构建时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2019年2月,时任俄罗斯总统助理的苏尔科夫(В.Ю. Сурков)在《长久的普京之国》一文中解释“深层人民”(глубинный народ)时,实际上就涉及了上述两种路径的关系问题:“数百年来,在光鲜的表面上,活跃着的是精英们——他们积极吸引人民到自己的某些举措当中,如党代会、战争、选举、经济试验,对此当给予精英们应有的评价。人民参与其中,但又保持了距离,他们不显现在表面上,而是在深处过着全然另一种生活。这两种国家生活——表面的和深层的——方向有时不同,有时一致,但从不混为一谈。”[13]按照苏尔科夫的观点,活跃在表面的精英与朴实于深层的人民,是俄罗斯国家构建过程中两种不可忽视的力量,都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国家叙事:精英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活动引导国家生活,人民通过参与社会活动影响国家生活。

从“大书奖”的批评形式来看,其中的新世纪国家叙事路径,与苏尔科夫所说的俄罗斯构建各个历史阶段“长久之国”[14]的路径存在相关性。“大书奖”首先是一个象征新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的符号,它的崇高位格与对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引领有关;另外,“大书奖”又是一个集成的概念,它应当体现出汇集普通民众思想的作用。“大书奖”的两种概念体系之间又存在纵向的联系。不仅如此,支撑两种概念体系的历史内容也是如此关联的。

(二)“大书奖”国家叙事的历史内容

文学奖项内含的文学批评内容,通常会借助获奖作品的主题表现出来。自“大书奖”设立以来,每届都有历史题材的作品入围和获奖。历史小说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的描写,展现了特定时期的俄罗斯历史、文化、生活风貌,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受到魁首地位的垂青。例如,格拉宁(Д.А. Гранин)的《我的中尉》(Мой лейтенант…,2011-2012年度一等奖)、雅辛娜(Г.Ш. Яхина)的《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Зулейха открывает глаза,2014-2015年度一等奖)、伊加图尔林(Ш. Идиатуллин)的《勃列日涅夫城》(Город Брежнев,2016-2017年度三等奖)、斯捷潘诺娃(М. Степанова)的《记忆的记忆》(Памяти памяти,2017-2018年度一等奖)等。当历史小说成为展现小人物生活的舞台时,许多历史名人的纪实被纳入了传记作品的叙事场。在过去十四届“大书奖”中,共有九部传记作品获奖,约占获奖作品总数的五分之一。其中,问鼎首届“大书奖”的就是传记文学作品——贝科夫(Д.Л. Быков)的《帕斯捷尔纳克传》(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它与瓦尔拉莫夫的《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传》(Алексей Толстой,2006-2007年度二等奖)、萨拉斯金娜(Л.И. Сараскина)的《索尔仁尼琴传》(Александр Солженицын,2007-2008年度二等奖)、沙尔古诺夫(С.А. Шаргунов)的《卡达耶夫传,追寻永恒的春天》(Катаев. Погоня за вечной весной,2016-2017年度二等奖,下文简称《卡达耶夫传》)等,都是21世纪俄罗斯传记文学的佳作。2018-2019年度的“大书奖”一等奖也是一部传记:列克曼诺夫(О. Лекманов)、斯维尔德洛夫(М. Свердлов)、西曼诺夫斯基(И. Симановский)合著的《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局外人》[15](Венедикт Ерофеев: посторонний)。

文学作品中的历史,实际上是一种关于历史的书写。这种书写从历史本身出发,却与历史保持着或近或远的距离。这也是日本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理解的文学对历史的呈现方式:“通过人的精神的积极参与,现实不是以直接的方式,而是通过某种媒介作用重建后才呈现出来时,它才成为‘作品’(fiction)。因此,还是人的精神的统合力起了决定性作用。”[16]更确切地说,俄罗斯文学中的历史是带前置词的历史——“关于历史”,用俄语来表述是“об истории”,具体而言是对历史事实的阐释,其中必然注入了作家的主观、民族共同体的主观和时代的主观。换言之,这种呈现方式也是对历史的一种重新构建。另外,在指称文学作品时,俄语语言文化语境中的история还可以指体裁,译成汉语是“历史故事”。列夫•托尔斯泰的《叶尔马克》就是一篇история,讲述了叶尔马克率部东征西伯利亚的故事,但其内容与历史编纂的内容存在差异,写作方式富有艺术性,是“история об истории”(关于历史的故事)。而这种历史的艺术性正是叙事独特性的表现,正如恩格斯指出,历史在不同时代、不同意识形态当中会展现出不同的面貌:“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17]由此可见,与历史有距离的历史书写,其实是人思维的映射,有机会成为民族想象、政治思想、国家意志的载体。

在21世纪俄罗斯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大书”是书写历史的书,其内容是关于国家记忆的。记忆看似属于过去,实际上却与当下的国家心理和国家行为有着共时的关系。因为记忆始终内在于新世纪的俄罗斯思想里,流露于国家的行动中。现在的俄罗斯对于历史过程的观照也是在进行自我揭示,正如当代俄罗斯作家斯拉夫尼科娃(О.А. Славникова)所说:“‘时代的列车’:愈是向远方行驶,愈是能深入了解过去。”[18]阐释历史意味着阐释自身,认识自身。历史学语境下的历史意识,是“引导我们以过去来定位现在的一种阐释意识”[19],进入文学的诗意书写之后,这种意识则引导人们“以一种进入历史的方式同时在进入现实,特别是进入当代人的情感现实,这是作家由当代社会情状所引发的以历史故事切入的思考”。[20]文学中的历史意识增补了以现在书写过去的阐释意识。

苏尔科夫在《长久的普京之国》文末强调:“我们的新国家在新世纪将会有长久而光荣的历史。”[21]这也是对2012年普京在《独立报》上发表的《俄罗斯:民族问题》一文的回应,普京将“俄罗斯”明确为“历史国家”(Россия как «историческ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的概念,并强调国家因此要有“统一的文化密码”,所以“在教育过程中首先要强化俄语、俄罗斯文学、国家历史等课程的作用”。[22]同年末,即“俄罗斯国家历史年”结束之际,普京在《国情咨文》中指出:“要复兴民族意识,我们必须将各个历史时期合为一体,要澄清一个最朴素的事实,俄罗斯历史既不始于1917年,更不始于1991年,我们有连贯一致的千年历史,只有依托这个历史,我们才能获得力量,理解国家发展的内涵。”[23]

俄罗斯政治话语中的国家是一个历史概念,并且是一个连贯且长久的历史概念,包括两个向度——向深处与向未来——的伸展,以及向统一的民族国家收束。沃多拉兹金(Е.Г. Водолазкин)的《月桂》(Лавр,2012-2013年度一等奖)、沙罗夫(В.А. Шаров)的《返回埃及》(Возвращение в Египет, 2013-2014年度三等奖)等作品都曾深入到古老年代的俄罗斯,以探索民族力量、国家意志的深层根源。这不是21世纪俄罗斯文坛的新现象,各个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乃至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文学,都对这样的历史书写与构建大叙事的方式青睐有加。但反思、书写苏联历史,是20世纪末以来俄罗斯需要承担的使命,也是俄罗斯国家历史道路的特别之处。显然,俄罗斯的政治话语已经明确了这段历史作为国家历史的合法地位。但苏联历史对俄罗斯“统一的文化密码”的进入,仍需要更多的构建与认同。这段关于解体的历史关系着俄罗斯面对分裂主义暴力的能力,深刻影响着新世纪历史国家的“长久”问题。

民族力量、国家意志的深层根源越牢固,21世纪俄罗斯面对分裂主义暴力的能力就越强,这个水平与国家构建的强度成正比。这种深层根源的牢固程度,与瑞士政治哲学教授安德烈亚斯·威默(Andreas Wimmer)所说的“国家古老历史指数”[24]存在相似的逻辑。苏联历史既不是时间意义上古老的历史,也不是认同意义上“土著”的历史,因此,新世纪的俄罗斯有必要重新书写乃至构建苏联历史。“大书奖”显然也在回应这一需求。在获奖作品的历史主题中,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内含深层现代性的历史内容,主要通过记叙“深层人民”的生活来表现,以潜在的现代性来证明语言游戏的合法,借此更好地将苏联历史与俄罗斯国家历史过程融合在一起;二是纪实性的历史内容,主要通过传写历史名人的经历来表现,以纪实性来证明语言游戏的合法,从而坚定“深层人民”对“领袖人物”的认同。这两个方面又都是向着民族复兴的长久愿望上统一的。

三、“深层人民”的国家叙事

许多文学作品的叙述都围绕人延展开来。从这一点看,文学是人类社会历史的“锦书”——将时空云雾另一头的经历寄往这一头的日常。按照通俗的理解,人类社会的历史总是关于过去的人和事儿,然而,并不是所有过去的人和事儿都有机会进入历史的视野。虽然,客观存在的历史现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进入历史叙述的人和事儿总是经过了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选择。文学的确存在对历史的艺术虚构,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在虚无历史;文学有自己阐释历史、传承历史的叙述方式和叙事形式。正是在这些叙述当中,我们有机会看到民族共同体得以延续的某些持久的元素——并以“深层的”来形容它。

19世纪,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В.Г. Белинский)在《文学的幻想》(Литературные мечтания)的开篇,便提请人们关注文学之民族性的重大意义——诗的语言拥有展现人民伦理之宏大叙事历史的、政论的厚重。但这实际上还是精英对于现实的观照。杜勃罗留波夫(Н.А. Добролюбов)对“人民性”的理解,更加接近苏尔科夫的“深层人民”:“必须渗透着人民的精神,体验他们的生活,跟他们站在同一的水平,丢弃等级的一切偏见,丢弃脱离实际的学识等等,去感受人民所拥有的一切质朴的感情。”[25]这样看来,“深层人民”似乎是指那些毅然坚守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俄罗斯人,他们的历史成就了“不可战胜的文化引力,将民族凝聚起来”。[26]就这一方面而言,“深层人民”的叙事,首先是关于众多普通人有力量的生活——小人物的著名生活。

(一)小人物的著名生活

以著名生活为焦点的文学多为历史小说。俄罗斯文学语境中的历史小说(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проза),是以文学形式再现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和事件的一种叙事类文学,与西方历史小说的创作原则如出一辙,由古希腊而来。“公元前4世纪,历史编纂学分为两个方向:实证历史编纂和历史演义编纂。编纂实证历史的目的,是恢复众多历史事件本身的内在意义及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编纂历史演义的目的与文学艺术最相近,即恢复众多历史事件的外部图景,使其尽可能鲜明而生动。”[27]实证历史和历史演义之间的差异,在普希金笔下表现为史学著作《普加乔夫史》和历史小说《上尉的女儿》对普加乔夫起义呈现方式的区别。前者关注史学链条中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后者则通过艺术加工,提高人物形象的饱和度,加强情节的冲突性,使普加乔夫起义成为观察农奴制社会图景的窗口。前者采用的是实证科学的方式,后者则是艺术的方式。而从根本上来说,艺术的方式往往是一种构建叙事的方式。

许多以历史为题材的俄罗斯文学作品,都内含了利奥塔尔所说的那种启蒙叙事:“知识英雄为了高尚的伦理政治目的而奋斗,即为了宇宙的安宁而奋斗……用一个包含历史哲学的元叙事来使知识合法化。”[28]例如,描写哥萨克头领叶尔马克率部东征西伯利亚的俄罗斯文学作品,都将其视为民族英雄。因为他为沙皇俄国开疆拓土的政治事业打通了前路,其匪首身份和殖民行为在高尚化的政治目的遮盖下,转而显示为“知识英雄”。在苏联时期,“知识英雄”指的是高尔基笔下的巴维尔和尼洛夫娜那样的人——在生活的磨炼与革命的斗争中提高政治觉悟与理论修养——日臻成熟的、先进的、为民族解放而献身的革命者。从国家文学奖“大书奖”来观察21世纪俄罗斯联邦时期的“知识英雄”,指的是那些可能曾经无法进入苏联时期的国家叙事、却在新世纪俄罗斯的反思和伦理政治语境中获得内生意义的人,如《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的鞑靼女主人公祖列依哈、《我的中尉》中的“我的中尉D”、《我的孩子们》(Дети мои,2018-2019年度三等奖)中的德裔俄罗斯教师巴赫、《勃列日涅夫城》中少年幸福的阿尔图尔……这些“大书奖”获奖作品所展现的普通人生活,都内含了上述启蒙叙事的模式。

《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是“大书奖”获奖作品中最受关注的作品之一,也是最典型的反映新世纪俄罗斯国家叙事构建需要的历史小说。它在文学再现的历史现实中,涉及了当代俄罗斯政权在实现主权民主、民族复兴方面所关心的诸多细节:包括苏联身份认同、多民族统一、国家空间构建、西伯利亚开发、宗教信仰、精神重塑等等。女主人公形象的弱小和历史身份的“反动”,都使她没有机会成为一个时代的英雄。在第十届“大书奖”的颁奖典礼上,《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被评价为劳改营主题(лагерная тема)的再现。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劳改营里,关押着各种各样革命的、进步的力量。正是在流放服役的境遇中,随着坎坷人生经历的延展,祖列依哈逐渐释放出自己的生命力,并获得了进步性,从而有机会成为21世纪俄罗斯联邦语境中的“知识英雄”。该作品的作者、鞑靼女作家古泽尔•雅辛娜在叙述这部作品的构思过程和内在逻辑时,也提到了上述问题:

我不过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它是我祖母坎坷命运的真实写照。她与几百万苏联公民一样,成为那个非常时期的牺牲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十六年。这次流放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而我在构思这部小说的情节和人物时,准备描写的正在于……一个人命运的转变,即一个赴死之人突然喜获第二次生命,而且与第一次生命迥然不同……从她第一次生命中所处的古老世界奔向现代世界,在那里,她将度过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并将回答人们一直关注的问题:能否去爱一个陌生人、敌人——说另外一种语言,信奉另外一种宗教,身处另外一个社会阵营?[29]

首先,这部文学作品的情节,来源于苏联时期小人物的真实经历。女主人公祖列依哈的原型是作家雅辛娜的祖母,“她与父母被流放时才十六岁,这部作品成了她在西伯利亚逐渐成长的历史,是女性的成长史”[30],“个体性历史的书写是该作品的基础”。[31]从作家的自述中可以看到普通人的经历转变为著名生活——历史叙事——的过程。而这一过程,正反映了俄罗斯接纳意识形态不同的苏联历史进入新世纪国家叙事的内在逻辑。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是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农业集体化运动。目不识丁的祖列依哈生活在当时的环境中,因未生育而遭到夫家的薄待。后来,她的丈夫被当作富农打死,自己也因为富农的身份被流放至西伯利亚。在流放路上,她生下了儿子优素福,并在生存环境极其原始的西伯利亚挣扎着存活了下来。最后,她与杀死丈夫的警备长伊格纳托夫相爱。作家没有借由祖列依哈的坎坷命运将笔墨放在对苏联历史的批判上——而是将这苦难的底色作为起点,纳入女主人公蜕变的过程。这时,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在这种具有现代性的启蒙叙事中被弱化了。

在以二战史为题材的《我的中尉》中,“我”是伟大卫国战争的参与者,因为在战争面前的胆怯,一度不被承认是“英雄”。“我的中尉D”是战争极端环境中分离出的另一个“我”,一个天真、英雄主义爆棚的小指挥官。“我”的愿望是保住性命,快点结束战争;而“我的中尉D”则希望打一场漂亮的胜仗来实现英雄梦。“我”身上的双重人格、身份、愿望交织在战时和战后的灾难之中。“我”与“我的中尉D”的对话,延展为人民心理与国家意志的复调,其中既再现了普通人的记忆,又重估了苏联的国家记忆。格拉宁的观点是,战争里真正的英雄其实是幸存者,因为他经历了战时的枪林弹雨和战后长久的心理折磨。在这些沉重而伟大的生活经历面前,许多人物“暂时”的英雄主义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生命的存在是对战争最好的批判和质疑,也是一种现代性的思想,在战争的历史中为守护命运而努力生活的小人物们也是新世纪的“知识英雄”。这是借助“生命”的母题来实现的。

新世纪俄罗斯历史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往往都是宏大而沉重的。小说《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的母题,可以用关键词“觉醒”来总结。随着西伯利亚流放路的延展,祖列依哈一次次睁开眼睛,她眼前的世界,从“四周漆黑一片,好像是身处地窖之中”[32]变成“周围笼罩在黎明时分玫瑰色的烟霭之中,所有东西都显得模糊而缥缈”[33],再变成“四周阳光闪耀,金光灿灿”[34]……这样看来,祖列依哈成为俄罗斯的隐喻,不仅因为她的女性身份与阴性名词Россия的文化伴随意义有关联,还与她的命运转变和觉醒有关。世界随着“行走”在祖列依哈眼前显现的过程,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大地周游”[35]传统;但这里不是单纯宗教意义上的寻乐园朝圣,而是指俄罗斯在复杂历史道路上摸索着前行的现代过程。从而肯定了这样的叙事:苏联时期,一些制度的不完善的确给这个国家的人民带来过苦难,但是这种政治伦理之下还存在其他具有启蒙意义的现代部分。

这个部分,作家又借助“爱”的母题,深化并升华了表达。《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中男主人公伊格纳托夫的苏联警备长身份与祖列依哈的富农身份,分别代表了当时两个敌对的阵营。然而,对于祖列依哈来说,虽然丈夫、婆婆和自己所处的阵营相同,都是富农,但他们才是旧制度的象征——压制了作为人、作为女性的祖列依哈。就这方面而言,伊格纳托夫杀死了她的丈夫,似乎是苏联体制对她的挽救和维护。在丈夫那里,祖列依哈是他奴役的工具;而在伊格纳托夫这里,她获得了平等的对待,也散发出自己的魅力。

富农阶级的祖列依哈、杀人的伊格纳托夫、胆怯的战士……似乎成了苏联历史积极面向的象征——以大历史的眼光回望时,某个时段的制度往往会存在不够现代的方面;但作品更加想表达的是,或者说“大书奖”更想挖掘的是,那些深藏于这个民族共同体深处的精神力量,总是现代的,也是启蒙的。这种力量可以在更长远的历史中使人民的进步性显现出来。不幸情节观照下的小人物获得了悲剧的崇高,成为符合政治伦理的英雄形象,则不会因为其“出处”而丧失民族英雄身份的合法性。另外,这些小人物也因为自己所经历的著名生活而成为国家的“深层人民”。

(二)现代性国家叙事的构建

诚如作家雅辛娜所言,《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最初只是关于祖母坎坷经历的故事;而《我的中尉》原本是格拉宁的一些零散的战壕日记……已经湮没在历史中的普通人的命运,在进入文学作品、国家文学奖批评活动之后,如何成为“宏大历史中小人物命运的书写”[36]——个性的如何成为国家的?苏联时期的如何成为新世纪的?历史的如何成为未来的?

作为一项国家文学奖,“大书奖”选择了哪些作品、哪些作家,一定程度上就表示国家意志认同了哪些文化符号内含的历史书写。从表面上看,国家文学奖对历史的选择,是站在新世纪的历史节点上回顾自己的经历,厘清走过的道路;而实际上是国家站在俄罗斯联邦政治伦理的立场上,重新阐释过去的自己;不是按照时间顺序的回顾,而是呈现国家现在的“心理状态”。

小人物的生活之所以有机会在当代国家文学奖的平台上被“放大”,是因为人物虽小,经历虽平凡,但他们普通生活中的内在逻辑和情感,展现的是关于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也是符合当代政治伦理的元叙事。更确切地说,我们上文分析的有现代性“觉醒”的逻辑,以及有超越性的“爱”的情感,都借助了历史哲学的元话语,将历史现实重构为俄罗斯联邦的国家叙事。这也是俄罗斯文学批评家阿格诺索夫(В.В. Агеносов)所描述的那种“艺术中的历史主义”:“首先要求在艺术上反映时代的具体历史内容及其不可重复的面貌和情调,因此,在全民族的事件和人物个人命运中揭示出来的社会发展趋势成了描绘的对象。”[37]正如格拉宁在《我的中尉》中极力呈现的也“不是‘著名人士的生活’,而是‘无名人士的著名生活’”[38]——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以及战后时期苏联人的生活。诗的历史使人们有机会在片段中看见普遍,“‘无名氏’应该不完全无名,他自己应该有一种可见性,以便能让群体变得可见,或让他所体现的时间变得可见”。[39]这不知名的、可见的构建,实际上已经不是作家的政治,而是文学的政治——来自民族共同体的政治理念。在进入新世纪俄罗斯的政治话语之后,与先于国家存在的人民性结合在一起,进而依靠“深层人民”的长久性和稳定性获得合法性。

值得注意的是,2016-2017年度的获奖作品全部与苏联历史有关。一等奖丹尼尔金(Л.А. Данилкин)的《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Ленин. Пантократор солнечных пылинок)解构了列宁与苏联历史时期的绝对联系,在更加宏观的语境中评价列宁和十月革命;二等奖的《卡达耶夫传》重在重估苏联作家与文学的民族性;三等奖的《勃列日涅夫城》则描写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社会生活,被喻为“苏联末期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40]第十二届“大书奖”以“全部权力归俄罗斯文学(Вся власть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为口号[41],致敬一百年前在俄罗斯国家史上写下重要一笔的十月革命。该口号的互文性使我们回忆起1917年4月17日诞生的著名源文本——《四月提纲》,列宁在其中提出了“全部政权归苏维埃”的口号,为布尔什维克确立了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的路线。

但是,“Вся власть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中的власть在新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语境中已经不再是《四月提纲》中的“政权”之意,它与文学的结合使其由原本指代的政治权力转变为反思、阐释、甚至是质疑的权力——由国家政治话语转化为文学政治话语。“现代性……的本性,是要张扬一种彻底而无情的反思与批判精神”。[42]“全部权力归俄罗斯文学”借助与十月革命历史的互文,体现了文学革命性地观察历史的视角。苏联时期的历史,俄罗斯文学有权去反思、批判、书写……而“谁有权解释历史,谁就有权阐述现在”。[43]所以,从表面上看,第十二届“大书奖”的口号是在呼唤俄罗斯文学的复兴;但更深层的是在表达新世纪俄罗斯对自身阐释权的吁求。这是国家维护自身历史性统一的重要前提。

俄罗斯莫斯科国立大学克林格(О.А. Клинг)教授认为,20、21世纪之交的俄罗斯文学开启的是继“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后的“白金时代”(платиновый век),在这一时代,文学需要大大发挥文化记忆功能。[44]而一个国家出于对自身统一的维护,对民族复兴的追求,必然对历史传统的连贯性和延续性有所需求。“根据关于筹备庆祝俄罗斯国家(российская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ь)诞生1150周年活动的会议,以及与历史学者会晤的结果,俄罗斯政府展开了2012年俄罗斯国家历史年的相关工作。”[45]这一活动的开展,表明了俄罗斯联邦在国家历史问题上的明确立场,即俄罗斯的国家史始于《往年纪事》中记载的公元862年[46],而这一年也被明确为俄罗斯国家历史的元年。在此之后的历史过程——无论政体与意识形态如何——都是俄罗斯国家史的一部分。虽然俄罗斯国家史可以如苏尔科夫所述,根据各个时期的发展特征以建立者为名一分为四,但这并不影响俄罗斯历史传统的连贯性和延续性。这也意味着,任何一段国家历史的构建,都要服从于当下国家的政治伦理。那么,与之对应的文学对历史的反思与阐释也必须遵循这样的逻辑,在这种情况下,国家叙事的现代性似乎是有政治条件的。

那么,这样的策略看起来有些接近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唤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感情的哲学叫卖”[47],目的是使意识形态获得更普遍的历史意义。但是,“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48]“大书奖”在书写“小人物的著名生活”时,以“深层人民”生活的现代性为基础构建国家叙事,目的是“唤起怡然自得的民族感情”,但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哲学解放与现实解放可能存在一定距离。从更深层次影响一个国家国际地位的,应当是致力于现实解放的真正的世界历史的精神。“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49]换言之,21世纪俄罗斯在西伯利亚开发、区域战争和冲突的解决、国民经济发展等问题上,能否使“祖列依哈”们、“我的中尉D”们摆脱曾经的困境,并保有进步性,能否推行真正现实解放的伦理政治,才是现代性国家叙事构建成功与否的试金石。即将在下文论述的“领袖人物”国家叙事,正是借助“领袖人物”发挥过积极作用——实现一定程度上的现实解放——的某些历史现实,来丰富国家叙事的现代性、现实性,甚至是合法性。

对启蒙叙事的需要和对苏联历史的反思,首先都说明了21世纪的俄罗斯正在经历一个现代化的过程;那种后现代主义无中心的涣散和颓废,至少在国家政治层面暂时消退了。其次,俄罗斯联邦与苏联之间存在一个意识形态方面的张力;因此国家需要在自己客观存在的苏联历史现实中,发现并选择具有通约性的元素来化解这个张力,以便证明,即使在那个与今天意识形态相异的苏联时期,俄罗斯依然秉承着自己一以贯之的历史发展逻辑。这样“历史正确”的国家叙事,要比特定意识形态下“政治正确”的国家叙事更具有说服力。在现代性国家叙事的构建过程中,不同历史时期日常生活中的众多俄罗斯人,被“知识”[50]为支撑民族延续的、进步的英雄,从而进入了“深层人民”的内涵。而在这样的国家叙事中,“深层人民”在面向新世纪俄罗斯未来时,或者说在面向新的伦理政治目标时,他们有责任、有义务去坚守一种合法性——他们当下的日常生活,应该保持那种可以使新世纪俄罗斯长久光荣的现代性。

四、“领袖人物”的国家叙事

传记是备受俄罗斯文坛重视的文学体裁之一。站在俄罗斯的民族立场上来看,人们可以在对著名历史人物的评价中看到优秀的先辈,找到遗传到当代的基因,继承下来的性格,确定当下的自己是从杰出人物所在的历史深处走来;这有助于俄罗斯人对共同体身份的认同和民族自信的坚定。苏尔科夫是这样解释的:“社会仅信任领袖人物(первое лицо)……这是事实,也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国家对这一事实的重视,开创事业以此事实为考虑和依据。”[51]站在俄罗斯的国家立场上来看,对内,塑造国民偶像在教育、甚至思想统治方面有促进作用,利于国家文化、思想、政治等意识形态领域的治理;对外,历史人物的评价往往被看作是国家形象的象征,著名历史人物的经历虽不可复制,但个性、人格等方面的魅力可以被视为国家性格、软实力的一部分。

(一)“领袖人物”的行动逻辑

早在1890年,俄国就开始专门出版传记书系“杰出人物传记丛书”(Серия биографий «Жизнь замечательных людей»,简称ЖЗЛ),由巴夫连科夫(Ф.Ф. Павленков)创立,1924年中断。1933年在高尔基的倡议下恢复,由报刊联出版。1938年起,该书系归属于莫斯科青年近卫军出版社(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前后跨越了三个世纪,有130年的历史,至今已经出版了俄罗斯国内外政治、文化、文学、宗教等领域的杰出人物传记1800多部。获得“大书奖”的绝大部分传记作品都属于“杰出人物传记丛书”。可以说,评价著名历史人物是俄罗斯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而传记文学是“大书奖”主推的文类之一。在过去的十四届“大书奖”中,共有9部传记作品获奖:

第一届一等奖:贝科夫的《帕斯捷尔纳克传》

第二届一等奖:瓦尔拉莫夫的《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传》

第三届二等奖:萨拉斯金娜的《索尔仁尼琴传》(“最受读者欢迎奖”三等奖)

第五届一等奖:巴辛斯基的《列夫•托尔斯泰:从天堂出走》

第七届二等奖:卡巴科夫(А.А. Кабаков)和波波夫(Е.Г. Попов)合著的《阿克肖诺夫传》

第八届二等奖:别利亚科夫的《古米廖夫,古米廖夫之子》(“最受读者欢迎奖”二等奖)

第十二届一等奖:丹尼尔金的《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最受读者欢迎奖”二等奖)

第十二届三等奖:沙尔古诺夫的《卡达耶夫传,追寻永恒的春天》(“最受读者欢迎奖”一等奖)

第十四届一等奖:列克曼诺夫、斯维尔德洛夫、西曼诺夫斯基合著的《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局外人》

在这9部传记作品当中,除巴辛斯基的《列夫•托尔斯泰:从天堂出走》是以19世纪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为传主外,其余获奖传记的传主均为20世纪苏联时期的杰出人物。并且绝大多数传主都有作家身份。其中,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是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作家。丹尼尔金的《列宁传:阳光尘埃中的基督像》是唯一一部以政治领袖为传主的获奖传记,但该传记的笔锋主要在于:以哲学和艺术的形式展现苏联与21世纪并不矛盾的绝对精神,从标题中就可见一斑;列宁的政治活动主要提供文献基础,作为具体内容支撑绝对精神内部的行动逻辑。

传记是专门对历史人物进行评价的兼具文学性与史学性的体裁。在俄罗斯文学史上,该体裁始于对拜占庭文学行传体裁(житие)的接受,最初用于伟大宗教人物和民族英雄带有传奇色彩的生平纪事,如《阿瓦库姆行传》、《亚历山大•涅夫斯基行传》等。而后行传衍化为两类文学体裁:一类是传记(биография),记录俄罗斯伟大历史人物及其生平;另一类是“以‘……的生活’或‘……的一生’为题的小说”[52],主人公通常为普通人,如布宁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俄语的“биография一词由希腊语的bios(生活)和grapho(写作)组合而来,是描写人物生平的一种体裁,是对个人生活审美的或科学的认识,目的是在个体经验中探索并揭示意义重大之社会活动的根源。”[53]根据对个人生活认识方式的不同,传记可以分为艺术传记和史学传记。前者进入文学领域发展为传记文学(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биография),偏重人文性。这类传记的作家们通常在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展开合理的想象,褪去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偶然性,使他们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现象、文化符号进入当代,启发人们探寻个体生活中的普遍经验和规律。后者则在史学语境下成为史传,偏重社科性,写作方式与断代史相似,以传主生命或社会活动的起止为时间轴,对这个时间段内与传主相关的历史现实进行记录,带有“考古档案”的特点。对于具体的传记作品而言,很难界限明晰地划分它的艺术性和史学性。但在俄罗斯国家文学奖“大书奖”中,传记首先是文学作品,与此同时,它们还具有珍贵的史学价值,具有纪实性。这也是俄罗斯文学史专家尼克柳金(А.Н. Николюкин)所认同的传记文学的价值:“承认传主在历史、文化、政治生活或经验等方面的重大民族性或世界性意义是传记的前提。传主生平作为文献材料构成了传记的纪实方面;作者塑造传主形象,描绘他的生活,并在此过程中推进传记的情节,形成个性和规律性的发展动态。”[54]

如果把俄罗斯国家视为公民群像的象征,即大写的“俄罗斯公民”,那么,国家文学奖拣选传记的任务,则是在历史中寻找契合这种需要的、可塑的著名公民原型,也就是“领袖人物”们。在苏尔科夫的政治话语中,普京之国的先进性和独特性在于,“善于倾听和理解人民,深入了解人民的全部内在,并适当采取行动……这适合人民,与人民同路,意味着不会遭受过于沉重的破坏性历史逆流。所以,这样的独特性才是有效而长存的。”[55]“领袖人物”除了要具有思想上的前瞻性和先进性以外,还要具备与人民朝着相同方向看的能力。这样的能力不仅要求“领袖人物”具有先进性和权威性,还要求他亲近并理解人民;更确切地说,是不可脱离民族共同体的本质属性。在这一方面,“领袖人物”的俄罗斯国家叙事构建,与西方崇尚理性、自由的进一步解放的叙事标准有所不同:“领袖人物”借助历史书写获得先进性和人民性,稳固了自身与“深层人民”之间的纵向体系,形成的是一个自带方向、自决命运的共同体。

传记作家们通常会在书中介绍自己为传主作传的动机,在这里我们有机会看到“领袖人物”们之所以成为“领袖”的特别品质。

萨拉斯金娜在《索尔仁尼琴传》的第一章写道:

传记作家为什么要动笔——是为了寻找真理,还是为了证实自我?

毫无疑问,索尔仁尼琴的选择大概会落在问话的前半句上。本书的选择也是如此。[56]

在萨拉斯金娜看来,索尔仁尼琴曾被污蔑和诽谤的人生经历,需要她提供更多鲜为人知的材料,去捍卫这位曾经的不同政见者在俄罗斯历史中的积极意义。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例如在索尔仁尼琴与肖洛霍夫有关系的事件中,传记作家明显站在了索尔仁尼琴的身边。事实上,直到今天,无论是俄罗斯国内学界,还是西方和中国学界,对索尔仁尼琴的评价都是褒贬不一的。萨拉斯金娜所做的“寻找真理”的传述,实际上是在构建一个值得信任的大人物的行动逻辑。她把题为“一个幸运之人”的部分作为全书尾声,将命途多舛的索尔仁尼琴对于作家身份的实现、军人使命的忠诚、爱国公民的持守,归结为传主对自己人生标准的彻底完成。萨拉斯金娜声称,她绝不裁决传主的伟大:“传记作家不是法官,也不是检察官。传记作家是历史学家兼编年史家,是见证人兼收藏家,是讯问者兼跟踪追击的猎人。他不是自己传主一生的主人和他世界的继承人,而只是一个辛勤的、温顺的劳工而已。”[57]她借助史料的可信来证明传主值得信任。而值得信任也是俄罗斯“领袖人物”需要具备的重要品质。苏尔科夫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俄罗斯国家的当代模式始于信任,并依靠信任得以维系。这是俄罗斯与推行质疑和批评的西方模式的根本区别所在,俄罗斯的力量也在于此。”[58]

但是,仔细观察萨拉斯金娜的追问:“为什么传记作家要动笔?”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存在确定答案的,或者说是根本没有答案的。每一个传记作家都有为传主作传的个性动机,而每一个读者都可能在传记作家的文字中读到自己心目中的传主。如此说来,传记所回答的“为什么”的问题,实际上是在进行一个十分开放的语言游戏:

“为什么”的问题在其严格意义上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回答。我们只是“指出”……因为我们“指出”,我们断言,存在着指令。这是种特殊的语言游戏,断言的语言游戏。这一语言游戏没有源头;它不是可以推断出来的……这意味着任务就是增加和完善语言游戏。我指的是,最终,这一论题会导向何方向呢?导向最佳意义上的文学,也即语言游戏的实验事业,一种广泛的文学……[59]

按照这样的理解,一切的语言原则上都可以视为“为什么”的答案,而“为什么”的答案就是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增加的语言游戏,从而构建了一个艺术世界。传记作家以文学的方式整合史料,在此过程中显示出来的已经不完全是传主真实的经历,而是传记作家抽象出来的某种与传主有关的行动逻辑。萨拉斯金娜在索尔仁尼琴的人生经历中抽象出来的行动逻辑是“彻底而标准的自我实现”,这也使传主成为象征“完美”的形象。并且,这种“彻底而标准的自我实现”,实际上也是苏尔科夫所说的那种“深入了解人民全部内在”的同义表述。萨拉斯金娜想要追求的“真理”,其实是这种关于“领袖人物”与“深层人民”联通的叙事。即使曾侨居海外,索尔仁尼琴也是坚定地面向俄罗斯:“我回俄罗斯的决定绝对是坚定的、不变的,甚至说毫无疑问。过去当有人取笑我,说你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回国的,我在那时就知道我能回去。”[60]索尔仁尼琴对俄罗斯人民与社会的关切,被视为他有机会经受住“历史逆流”的关键。换言之,“领袖人物”之行动逻辑的内生力量一方面源于对自我的坚持,另一方面则源自与“深层人民”聚合性的联通。

贝科夫以帕斯捷尔纳克的文学历程为史料,构建了“谦逊而不朽的基督信徒”的行动逻辑:

通常有两种传记写作方法,一是辩护式的(绝大多数),二是有意低调的,为了避免老生常谈,可以说是反观传主的伟大(阿布拉姆•捷尔茨写普希金,纳博科夫写车尔尼雪夫斯基,兹维列夫写纳博科夫)。用低调的语言表达,帕斯捷尔纳克是俄罗斯文学中最折中的人物形象。这在辩护式的语言中则被称为包罗万象。[61]

在全书的论述中,贝科夫描写了诸多帕斯捷尔纳克在写作过程中不断自修的细节,并在文末以“文学学习”(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учеба)来形容他的天赋。“文学对人类没有任何其他的义务”[62],文学所能做的就是让人们在其中谦虚地学习,感悟自身与世界。这种“谦逊而不朽的基督信徒”的行动逻辑,更像是对“彻底而标准的自我实现”之行动逻辑有形而上意味的表达。

沙尔古诺夫在《卡达耶夫传》的开篇提出了两个“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优秀的作家已经被遗忘?这是一个问题。或者说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了?这同样是个问题。”[63]《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局外人》的传记作家们写道:“本书所做的工作,就是尝试传述这样一个人:一个有机会在不自由的年代、不自由的国家自由生活的人。”[64]这些叙述都指出了传主不愿意湮没于苏联意识形态的珍贵品质。“大书奖”选择了这些方面——无论是卡达耶夫对自我的坚持,还是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于不自由中对自由的追求——实际上都是在认同这些“领袖人物”的行动逻辑。从而说明,在新世纪的俄罗斯,值得“深层人民”信任的应当是可以倾其一生坚持自身、实现自身的人物,这样的“领袖人物”有能力对抗复杂多变的环境,走向稳定和长久。正如苏尔科夫所使用的“领袖人物”语境,表达的就是对普京行动逻辑的信任。

(二)纪实性叙事的构建

在有限的历史时间和人物的个性中表达普遍的意义和永恒的精神,传记和历史小说在这一方面存在相似性。但相对于历史小说而言,传记是具有纪实性的文学体裁。《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传》的作者瓦尔拉莫夫曾指出,传记文学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的纪实文学(非虚构)性质。[65]文学的纪实性更容易使人们在确切存在过的人物和事件中,相信作品中构建的“领袖人物”的行动逻辑。可以说,纪实性(документальность)是使叙事合法化的有效途径之一。纪实性指的就是非虚构的性质,俄语документальный的意思是“以文献、事实为基础的”。[66]在历史小说当中,主人公、情节与现实中历史人物、事件是艺术形象与原型的关系,这里的真实更多是情感和思想的真实。相对于历史小说而言,在传记的叙事场中,历史人物、事实以及文献的进入要更加直接。

萨拉斯金娜的《索尔仁尼琴传》具有较为鲜明的纪实性。首先,萨拉斯金娜自2000年起就开始为《索尔仁尼琴生平创作年谱》收集文献资料,对一些公开出版物进行过查证,整个过程持续了八年之久。其次,这是一部传主在世时撰写的传记,其中的许多文献资料和历史事件都得到了传主的证实。因此,在《索尔仁尼琴传》中,人物生平事迹的坐标系十分清晰,引文和佐证材料也十分充实。萨拉斯金娜的史学态度和索尔仁尼琴的亲历,使得该传记尽可能地接近了非虚构的程度。

但是,在受读者欢迎程度方面,萨拉斯金娜的《索尔仁尼琴传》要比贝科夫的《帕斯捷尔纳克传》、沙尔古诺夫的《卡达耶夫传》、丹尼尔金的《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逊色一些。尤其是贝科夫的《帕斯捷尔纳克传》,在2005年首版之后再版了13次(2018年第14版),发行量之大堪称“杰出人物传记丛书”之首。这部作品的纪实性要大大弱于《索尔仁尼琴传》,却受到了更多读者的青睐。贝科夫在这部传记中使用了更丰富的诗的语言和文学批评的风格:

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清晰地分为三个时期,正如俄罗斯的别墅之夏——分为三个月。无论他写下多少令人陶醉的冬天诗句——从初露头角的《一九〇五年》到临终前的《雪在下》,他为我们呈现的终究是夏天……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夏日充沛的降雨、炽热的太阳、花朵的盛开与果实的成熟;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件都发生在夏天——与恋人的相遇、出色的构思、精神的转变。我们用这个隐喻来描绘他的一生。[67]

贝科夫用六月、七月、八月这三个夏天的月份来概括帕斯捷尔纳克的三个时期;在“八月”这一章的末尾,在对帕氏《八月》一诗做文学批评的过程中,叙写了诗人笔下著名主人公尤里•日瓦戈的死亡现象。贝科夫对帕斯捷尔纳克生平的纪实,更多是对其文学作品和思想感情的纪实。沙尔古诺夫的《卡达耶夫传》、丹尼尔金的《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强调思想与情感的真实也是文学传记所具有的特征。

许多历史人物往往因其杰出或伟大而在文学作品中获得神圣而崇高的位格。例如我们上文分析过的有着不朽基督教思想的帕斯捷尔纳克,为国家命运、公民义务而终身忧思的索尔仁尼琴,以及敏感于社会体验的、二战后苏联文学的代言人阿克肖诺夫(В.П. Аксёнов),甚至还包括被形容为救世主和基督像的列宁……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他们人生经历的延展,与现代性叙事的构建相似,往往也带有历史哲学的特点。作家丹尼尔金选择列宁的《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中的笔记作为《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的卷首语:

在古代哲学中尘埃(阳光中)的作用,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灵魂就是阳光中的微尘(尘埃、原子)”。[68]

这意味着,丹尼尔金所研究的列宁史,已经不是业已成为过去的、时间内的东西,而是沉淀下来的思想成就——超越时间的、不朽的精神存在,这样的历史中的伟大人物应当在现在进行时、甚至是将来时中也是伟大的灵魂。传记作家的目的,正是要展现列宁超越时间的、弥散在阳光下的微尘般精神所凝结的民族精魂。

但是,与小人物的刻画不同的是,着重描写著名人物的杰出品质,有时会使人感受到与历史现实的脱离。就《列宁传:阳光尘埃的基督像》而言,问题可能会在于:如果列宁拥有救世主的品质,那么应当如何看待他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行动逻辑?社会主义的、无神论的苏联领袖,如何与基督的精神联系在一起?为此,传记需要提供新的事实来解释这些问题:无论在何等艰难的境况下,“列宁都是列宁——都是使一种制度从无到有的革命者,并凭借这一制度在革命混乱的年代夺取了政权,将混乱转变为正常的且能够发挥职能的国家,并为第三世界国家夺取政权提供了可供参考的模式。”[69]所以,丹尼尔金才在全书标题中将列宁称为“пантократор”——在宗教话语中,该词语是对耶稣基督、救世主的指称,但丹尼尔金并没有强调传主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意义和神圣性,而是以具体的历史事件证明他拥有类似于救世主的化混沌为秩序的能力。在这里是人的能力,而非神的,即使它的出现可能带有历史的偶然性。那么,列宁作为值得“深层人民”信任的“领袖人物”的行动逻辑,应当是被纪实性所证实的、使秩序得以在现实中稳定存在的能力。

所以,“大书奖”传记作品构建纪实性叙事的目的,在于解决“信任”的问题。无论是思想情感的纪实性,还是文献、事件的纪实性,都在努力发掘“领袖人物”们更多真实、可靠、忠诚的方面。关于“深层人民”的“大书”,借助内在的共同体认同和现代性的历史书写获得合法性;但关于“领袖人物”的“大书”首先具有的是一种权威性,因此需要展现更多真实存在过的部分来获得并证实“深层人民”的认同,从而确立合法性。而“深层人民”信任“领袖人物”这一行动逻辑得以存续,一定程度上决定着国家历史能否长久的问题。

五、结语

“长久之国”的概念是苏尔科夫在《长久的普京之国》一文中提出的,以此说明21世纪的俄罗斯是“普京之国”,与“伊凡三世之国”“彼得大帝之国”“列宁之国”并列为俄罗斯历史上的四个“长久之国”。相对于其他三大“长久之国”总共近五百年的历史而言,“普京之国”处于正在进行时,尚在经历青春。站在21世纪20年代初的今天,新世纪俄罗斯的“普京之国”能否长久、将选择怎样的方式走向长久,是值得俄罗斯研究学界深入思考的问题。而这一问题的文学、文化学视角的研究,涉及了影响俄罗斯国家发展的内生性方面。

文学对政治的回应,往往是借助叙事的构建来实现的。设立于2005年的俄罗斯国家文学奖“大书奖”,在评奖机制和获奖作品的内容方面,表现出对文学批评活动主体的广泛吸纳,从而使国家叙事有机会既作为主体又作为客体建构。历史题材的作品,通过对俄罗斯历史人物、事件的回顾,重新构建了国家走过的复杂的历史道路。其中包含了“深层人民”的叙事和“领袖人物”的叙事。“深层人民”叙事借助符合启蒙叙事的元话语,在历史的语境中,构建了超越时代政治伦理的、具有内在现代性的俄罗斯人民形象;“领袖人物”叙事将自身的权威性与纪实性的方面相结合,为获得“深层人民”的认同提供了条件,从而证明“深层人民”与“领袖人物”之间存在信任与被信任的关系。

但是,强调先进的、有力量的“深层人民”对于“领袖人物”的高度信任存在一定的风险。以福山为代表的许多政治学者都曾指出过这样的历史事实:“在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开始崩溃,并大规模地丧失国家能力,正是因为在公民心目中,它的专政本质削弱了其合法性。”[70]这样的提醒有它的合理之处。在“深层人民”高度信任“领袖人物”的国家叙事构建过程中,的确存在一些遮盖现实当中民主性不足的情况,这可能会成为影响国家能力的风险性因素。但是,我们也应当避免以西方叙事的标准去评价新世纪俄罗斯关于“长久之国”叙事的构建问题。因为现实的情况是,权力的相对集中既有利于消除世纪之交俄罗斯国民的彷徨心态,也有助于新世纪的俄罗斯联邦化解国内和国际领域因苏联解体而遗留的各种张力。基于这样的社会和政治现实,综合文化研究的视角来观察俄罗斯国家叙事的构建,有历史渊源、民族性渊源的新世纪俄罗斯具有可预见的长久性。

As an important award of Russian literary world in the new century, the Russian National Literary Award “Big Book” is not only a vane of literary creation, but also a cultural phenomenon reflecting the will of a state. The response of political discourse in literature often relates to endogenous aspects of a country’s development. Surkov puts forward the concept of a “long-lasting state” in his article of. The mutual trust and unity between people and President are important fulcra of this concept. Such works as historical novels and biographies are what the “Big Book” focuses on. Award-winning work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narratives in criticism activities are intended to indicate three points: the Russian people are advanced “deep people” beyond limitations of the times; history has proved that Russia’s leaders are trustworthy; the construction of a “long-lasting state” could be achieved through the trust of “deep people” towards leade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studies, the depth of Russian national history and its origins make Russia predictably long-lasting in the new century. However, Russian national narratives, to certain extent, have not taken people’s subjectivity into account. In the long run, it will be an indispensable factor which is harmful to the construction of a “long-lasting state”.

Russian National Narrative, Russian Literature Prize, Russia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a Long-lasting State

【Аннотация】Российская 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премия «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 как важная премия 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нового века является не только флюгером литературного творчества, но и культурным явлением, отражающим волю страны. Отражение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дискурса в области литературы часто связано с эндогенными аспектам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развития. В статье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Сурков выдвинул концепцию «долг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важной точкой опоры которой являются взаимное доверие и единство народа и лидеров.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 такие как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романы и биографии, являются важными аспектами премии «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 Построение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нарратива в отмеченных наградами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х и мероприятиях их критики, призвано продемонстрировать три аспекта: российский народ — прогрессивный «глубинный народ», выходящий за рамки времен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факты доказали, что лидеры России заслуживают доверия; построение «долг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может быть достигнуто через доверие «глубинного народа» к лидерам. С точки зрения культурологии, глубина российской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истории 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я делает Россию в новом веке предсказуемо долговечной. Однако нарратив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в определённой степени прикрывает отсутствие субъективности людей в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сти, что в долгосрочном плане всё же является фактором, не способствующим построению «долг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Ключевые слова】Россий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нарратив, россий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премия, россий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и политика,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1]高玉生:“苏联解体的历史进程和俄罗斯的发展趋势”,在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的讲座, 2017年11月3日。

[2] Эпштейн М.Н. После карнавала, или Вечный Веничка (предисловие)// Ерофеев В.В. Оставьте мою душу в покое.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О «Х.Г.С.», 1995. C.4.

[3] Варламов А.Н.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сегодня: сюжеты и лица. 浙江大学外语学院俄语所俄罗斯文学启真讲坛,2020年7月11日。

[4]俄罗斯联邦国家奖的前身为苏联国家奖(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премия СССР,1967- 1991)。

[5][法]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8-39页。

[6] Путин В.В. Указ президен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О присуждении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х премий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 в област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искусства 2018 года. Москва: Кремль. 10 июня 2019. №.235.

[7] Положение о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ной премии «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 Пятнадцатый сезон. http://www.bigbook.ru/polojenie/(国家文学奖“大书奖”的官方网站)

[8] Ожегов С.И, Шведова Н.Ю. 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80000 слов и фраз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выражений. Москва: «А ТЕМП», 2010. C.279.

[9][俄]瓦·叶·哈利泽夫:《文学学导论》,周启超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16页。

[10] Ожегов С.И, Шведова Н.Ю. 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80000 слов и фраз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выражений. C.55.

[11]仅第十二届“大书奖”的常规奖和最受读者欢迎奖的三部作品完全一样,但奖项等级不同。第二、三、六、八、十、十一、十四届有两部作品相同。第四、五、七、九、十三届有一部作品相同。第二、六、十届的一等奖完全相同,分别是乌利茨卡娅(Л.Е. Улицкая)的《丹尼尔•施泰因:翻译家》(Даниэль Штайн, переводчик)、希什金(М.П. Шишкин)的《书信集》(Письмовник)和古泽尔•雅辛娜(Г.Ш. Яхина)的《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Зулейха открывает глаза)。

[12]国家畅销书奖官方网站:http://www.natsbest.ru/polozhenie-o-premii/

[13]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11 февраля 2019.

[14]苏尔科夫在《长久的普京之国》一文中认为,俄罗斯历史上有四种基本的国家形式,可以用建立者的姓名来命名:伊凡三世之国(莫斯科大公国和全罗斯时期,15-17世纪),彼得大帝之国(俄罗斯帝国时期,18-19世纪),列宁之国(苏联时期,20世纪),普京之国(俄罗斯联邦时期,21世纪)。参见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15] 2018年,俄罗斯出版了《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局外人》,以此纪念作家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1938-1990)诞辰80周年。该传记兼具史学性和文学性。叶罗费耶夫的代表作《莫斯科-佩图什基》是具有自传性质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主人公以作家名字的指小表爱形式命名。传记《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局外人》正是结合这部作品和叶罗费耶夫的生平进行传述的。其特别之处在于,可以被视为关于自传的传记。

[16][日]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427页。

[17][德]弗•恩格斯:“自然辩证法”(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874页。

[18]张晓强:“2006年俄语布克奖得主斯拉夫尼科娃访谈录”,《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07年第1期,第11页。

[19]陈新:“历史意识引导我们以过去定位现在”,《社会科学报》,2018年8月16日,第6版。

[20]张建华:“‘行走’、族群、历史叙事——评安德烈·沃洛斯的长篇小说《重返潘日鲁德》”,《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5年第1期,第21页。

[21]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22] Путин В.В. Россия: 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вопрос//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23 января 2012. http://www.ng.ru/politics/2012-01-23/1_national.html

[23][俄]普京:“2012年总统致联邦会议国情咨文”,《普京文集(2012-2014)》,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3页。

[24][瑞士]安德烈亚斯•威默:《国家建构:聚合与崩溃》,叶江译,上海: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88页。

[25] [俄]杜勃罗留波夫:“俄国文学发展中人民性渗透的程度”,《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二卷),辛未艾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184页。

[26]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27]Николюкин А.Н(главн. ред.).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терминов и понятий. Москва: НПК «Интелвак», 2001. C.326.

[28][法]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引言,第4页。

[29][俄]古泽尔·雅辛娜:《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张杰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致中国读者”,第1页。

[30] Автор бестселлера 2015 года «Зулейха открывает глаза» Гузель Яхина ответила на вопросы читателей. 29.06.2016. http://www.ap22.ru/paper/Avtor-bestsellera-2015-goda-Zuleyha-otkryvaet-glaza-Guzel-Yahina-otvetila-na-voprosy-chitateley.html

[31] «Зулейха открывает глаза» – «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 2015 года. 11.12.2015. http://www.big book.ru/news/detail.php?ID=24624

[32][俄]古泽尔·雅辛娜:《祖列依哈睁开了眼睛》,第3页。

[33]同上,第213页。

[34]同上,第491页。

[35]我国学者查晓燕解析了《死魂灵》《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等作品中的“大地周游”因素,这类作品通常以旅行为主线,通过主人公在行走过程中与各色人物、事件的照面,描写当时的俄罗斯历史图景。另外,查晓燕还认为该因素与俄罗斯文化中的朝圣现象有关。参见查晓燕:“寻乐园——俄罗斯文学中的‘大地周游’因素探析”,《国外文学》,2005年第3期,第50-56页。

[36] Гузель Яхина о судьбе маленького человека в большой истории. 26.09.2017. http:// ptel.cz/2017/09/guzel-yaxina-o-sudbe-malenkogo-cheloveka-v-bolshoj-istorii/

[37][俄]阿格诺索夫:《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84页。

[38][俄]达尼伊尔·格拉宁:《我的中尉》,王立业、李春雨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94页。

[39][法]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5页。

[40] Сохарева Т. 5 главных романов марта. 30.03.2017. https://www.gazeta.ru/culture/2017/ 03/30/ a_10603007.shtml#page7

[41] «Революционный» выбор больш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06.06.2018. http://www.bigbook.ru/ news/detail.php?ID=29474

[42]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一卷),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649页。

[43]张树华:“30年来俄罗斯在历史观和历史问题上的教训”,中国社会科学网,2018年1月13日,http://orig.cssn.cn/sf/201801/t20180113_3814225_6.shtml

[44]КлингО.А. Русскаялитератураконца XX- начала XXI веков – платиновыйвек?“新俄罗斯文学与民族精神建构”国际学术研讨会,黑龙江大学,2015年11月7日。

[45] Об исполнении поручения Президента об объявлении в России 2012 года Годом российской истории. Президент России. 19.11.2011. http://www.kremlin.ru/acts/assignmen ts/execution/15126

[46]详见[俄]拉夫连季编:《往年纪事》,朱寰、胡敦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4-15页。

[47][德]卡•马克思、弗•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142-143页。

[48]同上。

[49] [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页。

[50]“知识”是表示人们在社会实践中的认识和经验的名词。这里作动词用,强调认识行为和经验行为的主观性和时代性。

[51]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52]刘文飞:《伊阿诺斯,或双头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

[53]Николюкин А.Н(главн. ред.).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терминов и понятий. C. 90.

[54]Там же.

[55]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56][俄]柳·萨拉斯金娜:《索尔仁尼琴传》,任光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3页。

[57][俄]柳·萨拉斯金娜:《索尔仁尼琴传》,第15页。

[58] Сурков В.Ю. Долгое государство Путина.

[59][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页。

[60][俄]柳·萨拉斯金娜:《索尔仁尼琴传》,第895页。

[61] Быков Д.Л. 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18. C.14-15.

[62] Там же. C.889.

[63] Шаргунов С.А. Катаев: «Погоня за вечной весной».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18. C.5.

[64] Лекманов О, Свердлов М, Симановский И. Венедикт Ерофеев: посторонний.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 2018. C.436.

[65] Варламов А.Н.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сегодня: сюжеты и лица. 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所俄罗斯文学启真讲坛,2020年7月11日。

[66] Ожегов С.И, Шведова Н.Ю. 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 80000 слов и фразеологических выражений. C.172.

[67] Быков Д.Л. 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 C.16.

[68] Данилкин Л.А. Ленин: Пантократор солнечных пылинок. 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17. C.5.

[69] Данилкин Л.А. Ленин: Пантократор солнечных пылинок. C.766.

[70] [美]弗朗西斯·福山:《国家构建》,郭华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17年,第37页。

D8751

A

1009-721X(2020)04-0153(32)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俄罗斯文学中的西伯利亚文本研究”(项目批准号:20YJC752014)的阶段性成果。感谢匿名审稿人的修改建议!

**宋羽竹,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博士后,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崔 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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