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塔午夜之子

2020-04-17 20:48周华诚
杭州 2020年1期
关键词:床单巷道朱元璋

周华诚

进入楼塔已是凌晨。从机场开车走高速,再穿过寂静的村庄和田野,车窗外飘着细雨,就这样,我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从机场到楼塔的场景切换。此刻,楼塔,是一座已然沉睡的楼塔。这座千年古镇,地处萧山最南,接壤富阳、诸暨,再往南,就出杭州了。

我进入楼塔的时候,是在一个暮春的夜晚,一个人,穿行于沉沉的黑夜之中,抵达一座古老集镇,放在六百多年前,说不定我就是那骑了一匹马、驮了两袋山货与布料的商人。此时此刻,饥肠辘辘,乍望见这样一座繁华的小镇,怎不心头一暖。那灯火,一盏两盏,照在檐下,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的巷道上,我让马匹轻放脚步,以免敲碎街上人家的梦境。走在这古老的巷道里,我甚至能听见男人的梦呓与鼾声,听见一两声遥远的狗吠,听见夜鸟在瓦蓝的天空下飞过。

这是多么宁静的夜晚。我推开一间客栈的窄门(居然只是虚掩着),里面有一盏灯火在摇曳,这间客栈总是会给远行的人留一个门,即便当天不再有客满,没有任何一间房可以入住,这间客栈依然向每一位过路的旅客敞开,可以推门进来,坐到这盏灯下,歇下包袱,歇歇脚,然后眯上眼睛打个盹。因此对于楼塔这座小镇,我是如此熟悉,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这条巷道,这些花窗,这些低矮的屋檐与屋顶上的炊烟;这月明之夜的青石板街,月光像水一样倾倒在石头上,或者是烈日的中午,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又或者,是在一次大雨之中,候在随便哪一个房子的门楼之下,等雨停。在我若干年艰辛的贩夫走卒生涯中,楼塔,我曾一再落脚的地方,我对此充满感激之情。

我停好了车,背着行李走到前台,玻璃门自动在我身后合上,而前台的服务员正躺在一张行军椅上沉沉入睡。我轻唤了三声,第四声时她应了一声,然后掀开遮盖于身上的棉衣起身。她还穿着工作制服,起身后制服依然整齐。她说你来得这么晚啊,快洗洗睡吧。这让我恍惚觉得六百年前的某个夜晚,依然是她接待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山货商人。快去歇歇吧,走这一天也累了,房间有热水,还有温暖干燥的床,一个温暖的春天的夜晚即将盛开而隆重地降临,多么好。

深夜进入楼塔的时候,我想起了鲁西迪的一部小说《午夜之子》。这是一部气势恢宏的作品,时间的跨度六十多年,但是我要承认,我之所以想起了这部小说只是因为这个书名——我在想如果有一个人要成为楼塔的“午夜之子”,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小说的某一章是“中间开洞的床单”。那是医生为一位年轻的女患者检查身体唯一被允许进行观察的窗口。作为医生的阿齐兹(也就是萨里姆的外公),从德国学成归来后,通过一个7英寸的床单上的圆形窟窿结识了地主的女儿(后来成了萨里姆的外婆)。他们通过一个中间有洞的床单,以看病为名义,谈了三年“恋爱”。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妙的爱情故事。美妙就美妙在,一个7英寸的圆形窟窿在无形之中具备了放大镜、潜望镜和聚焦镜的作用。有点儿像盲人摸象,但是每一次观察都会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以及一次截然不同的资讯,它们看起来完全不同却美妙无比,使人浮想联翩。

如同在凌晨进入楼塔,一个火把所能照亮的局部毕竟相当有限,即使在数百年之后,一辆行进中的汽车配备的两盏3000多流明的氙气大灯也只能照亮这个古镇的极小部分——几乎不比床单上那个7英寸的圆形窟窿大多少。对于过往的历史,我们都是那夜间行进的人,我们所能依靠的也仅仅是一个圆形窟窿而已,更多的时候我们甚至不如医生阿齐兹幸运,他所能看到的那个身体的部分至少还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而我们所能获得的却是只言片语、一些皮毛、半段传说,你很难相信它们真的就在那里,更别奢求还能带上一点体温。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反而轻松,作为一名在黑夜中进入楼塔的过客,我们当然有些无从下手,但是这又何妨。至于这7英寸里的微观世界是扎扎实实的,它将为这庞大悠远的历史提供最具可信度的一幕。

所以我想,如果要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成为楼塔的“午夜之子”,那么一定是楼英无疑。

楼英是一名医生。在六百多年前的元末明初,楼英往来乡间,采药煎汤,为百姓行医,足迹遍及苏浙皖鄂等地。这样一位杏林圣手,将在后代备受民众的爱戴。而我,在饱饱地睡过一觉之后,要在第二天上午才能走进楼塔古镇那座专门用来供奉先祖的祠堂,才能更多地知道关于楼英的事迹,才知道楼英因妙手回春的医术而被当地百姓称为“神仙太公”。

楼英祠堂始建于1928年,到了1986年,当地村民还集资修缮,建成了楼英纪念馆。2004年7月,楼英祠堂成为杭州市文物保护点。由此来看,时光虽然过了六百多年,但良医自能名垂青史,受人尊敬。楼家三代行医,到了楼英这代,也算是世家了,应该能出个人才,他总结前人医道,耗时三十余年,编成一部《医学纲目》四十卷、《内经运气类注》四卷、《仙岩文集》两卷等著作,轰动了整个医学界,亦成为明清以降医家必读之经典。

据说楼英的医术还惊动了明皇帝朱元璋。我就听到了一个传说,相当有意思。说是有一次,朱元璋的发妻皇后马氏得了重病,御医百般诊治,方子开了不少,效果却不明显。朱元璋急呀,下诏遍求良医,后来终于有人呈报说萧山有个郎中叫楼英,有起死回生之术。一道圣旨下来,楼英进京给马皇后看病。

且说楼英为马皇后一番诊查,见其脸色青黄,得的并非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积食引起的脾胃不和,只要用大黄、莱菔子这类极普通的药就可治愈。然而他一看太医们开的方子,尽是人参、灵芝、鹿茸之类,心想皇后是千金之躯,若是只用些低廉药材,治好倒也罢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定将大祸临头。正在此时,皇上驾到,楼英跪拜之时,瞥见朱元璋皇袍上有一块玉佩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不禁心中一动,开方写下:

“莱菔子三钱,皇上随身玉佩做药引子”。

马皇后的病就这样治好了。朱元璋大喜,留楼英在太医院任职,楼英在太医院通读了皇家珍藏药典,医术更为精妙,也为日后著书立说打下了基础。

关于楼英的種种传说,至今仍流传在楼塔人的口中,随便在古镇里与一位老先生闲谈,他张口便能为你讲出楼英的两三个故事。要不然,楼英作为“神仙太公”的美誉又从何来——这是根脉深远的民众基础,也是世代相传的民间口碑。

那么,为什么我要说楼英是楼塔的“午夜之子”呢,理由不言而喻——如果你回到六百年前,在某个深夜进入楼塔,月光照在檐下,马蹄声的的敲打在青石板的巷道上,或者你顶着风雨在黑夜之中前行,说不定就会遇见那么一个背着药箱扎着头巾的郎中先生。你看吧,他背着药箱的样子有些负重,身形也有些焦急,那些个夜晚里大多数人都已经酣然入睡,而唯有他,依然踉踉跄跄,奔波在一个又一个黑夜之中。这对于他来说太正常不过了,只要接到一个口信,不管外面是冰雪漫天,或是暴雨狂风,那也没有二话,他吃力地撑起一把伞,转身就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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