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家的爸爸

2020-04-17 12:08高金炎沈骏楠廖焕仪
锦绣·中旬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莱昂爸爸

高金炎 沈骏楠 廖焕仪

2003年,在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生前的最后一次访谈中,他回忆起长子劳塔罗出生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妻子。大约十二点的光景,烟瘾就这么突然爆发了,我爬上医院楼顶偷偷点着了一支香烟。除了头顶的月亮,没人发现我。抽罢往回走,一位护士迎上来告诉我,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我就这么捧着他,他长得很大,头顶光秃秃的,几乎没有头发,瞪着眼睛望着我,似乎在想面前这个老家伙是谁。又有谁知道,四十年前小罗贝托降生时,第一次从父亲莱昂·波拉尼奥眼里看到了什么。老波拉尼奥一直是个硬汉,青年时代参加过海军,可天生是个不服管教的人,于是早早退了役。凭着过人的体格和强大的意志,他步入拳坛,一路打到了智利南部重量级拳王的地位。不久后,莱昂认识了罗贝托的母亲,就这样束了拳击生涯。他买了一辆卡车,一路往北开到了瓦尔帕莱索,在那里和妻子以及一对儿女开始了家庭生活。尽管父母的婚姻曾不止一次面临危机,罗贝托的童年还是自由而幸福的,在宁静的智利乡间,母亲读的诗集,父亲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西部小说,都给了他最初的文学启蒙。1968年,莱昂带着家人搬到了墨西哥城,希望妻子一直念想的新大陆上的新生活能治好她顽固的哮喘,顺便挽救他们的爱情。可最后妻子还是带着女儿离开了他和罗贝托,奔向了又一块大陆。许多年后,读到罗贝托的短篇小说《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莱昂心里有点难受。在这个故事里,作者回忆了他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旅行,也许不是他俩的最后一次,而是小说主人公和他父亲的最后一次,没人说得清楚。在书里所描述的1975年的夏天,主人公B跟着父亲,驾驶着一辆70年产的野马,天不亮就从墨西哥城出发,开往海边的阿卡普尔科,度过他们的一次迷幻假期。三年后的1978,罗贝托花光了第一部诗集的稿费,买了一张飞往巴塞罗那的机票。离家后,他一直给父亲写信,而彼时的莱昂已重新组建了家庭。初到欧洲的罗贝托辗转西法,零碎地活着。母亲的哮喘终于治好了。妹妹和一个加泰青年坠入爱河,那是个很可靠的人,他们很快结了婚,去了南方,计划着明年能回一次墨西哥。至于罗贝托自己,那几年里,也有境况好的时候。比如他曾有过一个待遇优渥的银行差事,但同时他也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情,比如剪去长发,打上领带,去愚弄那些陌生人。再不济,他也还有永远喝不完的,比可乐还便宜的好酒。但更多时候他过得不那么体面。白天他是码头搬运工,摘葡萄短工,餐厅服务生,营地守夜人,晚上拼命写作,但永远赚得很少。罗贝托经常抱怨吉罗纳寒冷的春天。远远望去,比利牛斯山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这些莱昂都知道,寄来的回信里经常夹带着一小笔钱。但当罗贝托向他索要一大笔“预支的遗产”用于追求一个女孩子时,莱昂很生气,但还是按来信上的数字把钱寄了去。从此再也没有回过罗贝托的任何一封信,毕竟遗产都已经分好了。再后来,罗贝托成家了,为了孩子们,开始创作小说。每一闭眼,就看到父亲那辆停在高速边的卡车,油泵坏了,他们一直在等一个机械师,罗贝托记得那年他九岁。还有瓦尔帕莱索乡下的小别墅,那匹叫扎法的小马,是父亲从麦哲伦买回来的礼物,骑着它四处探索。所有这一切都被写进了小说里。整个九十年代,罗贝托都在马不停蹄地写作出版,得了很多奖,声名鹊起。可关于这一切,莱昂什么也不知道,一直到小儿子长大,学会上网,才又重新联系上罗贝托。二十二年之后,父子间终于又通了电话。“爸爸,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后来在马德里,两人有过一次愉快的相聚。莱昂发现罗贝托瘦了许多,只一顿饭的工夫,就吞下了二十颗药丸。

波拉尼奥在《隐秘的罪恶》这么写道:父子关系总是很有意思。显而易见,上校对于儿子的爱胜过他作为军人的职责,这种爱自然得不到回报。儿子依然不了解他的父亲,不了解孤独,不了解悲伤的命运。世间万物都如此注定。

罗贝托自己也是一位父亲,是劳塔罗和亚历桑德拉的爸爸。尽管有人说他是个育儿无能人,相较于他本人,他更愿意把父亲的责任完全交托给书籍,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给孩子们写了一首小诗,里面写道:我亲爱的小书们,你们一定要像中世纪的骑士那样,抵御住时间的侵袭,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守护我的孩子。但是罗贝托自己认为,在布拉内斯,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他最大的收获无关文学,而是学会了如何照顾他的小孩。并且觉得自己做得还不赖,至少不亚于当初追求妻子时给她煮饭的本事。在劳塔罗眼里,大名鼎鼎的罗贝托·波拉尼奥不过是那个天天陪他吃饭的爸爸,也不怎么读书,walkman里经常大声量地播放着Bob Dylan的歌,成天在对着电脑工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玩游戏,因为这个人极迷恋策略游戏!他还有点神经质。要知道放学时分一直是孩子们最后的玩乐时光,而罗贝托每天都准时端着报纸在校门口守着,着急把孩子拎回家,怕丢了。更可恶的是,连劳塔罗在泳池里撒尿的事情,也被写进了他的书里。其实爸爸也不总是这么糟,劳塔罗总喜欢揪醒午睡的罗贝托,然后看他玩帝国时代,或是一起玩超级马里奥兄弟。老父亲还教儿子下国际象棋,并数次扬言将在三着之内终结父子间的对决。罗贝托答应过劳塔羅,等他年满十八岁,就带上他,带上充气皮划艇,去亚马孙猎蛇。和祖父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劳塔罗也不知道罗贝托是个极出色的作家。直到有一天,学校说要采访父亲,这不得了。劳塔罗印象里,只有过一位其他同学的家长受过采访,而那位爸爸是市长大人。劳塔罗兴冲冲地跑回家,问他父亲:“你很有名吗?” 罗贝托听完大笑。随着劳塔罗慢慢长大成人,他渐渐认识到,罗贝托·波拉尼奥这个名字对当代拉美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时也明白,对于俗世的名利,父亲一直是无比蔑视的。如果当初的他有得选择,他很可能不会写作来赚钱养家。对于劳塔罗自己来说,他不愿意一直被贴着“罗贝托·波拉尼奥之子”的标签,学生时代即被语文老师特殊照顾的他,不想做什么大师的儿子,而只是他爸爸的儿子。他组了一支叫雪白沥青的乐队,也想做个快乐的厨师,又或许是读到了父亲在《2666》里那一大段极具颗粒感的凶杀档案,他对刑侦也有极大兴趣。2003年夏天,罗贝托病重,最终也没有等到肝脏移植。临终前的他异常平静,极有条理地交代完一切,把劳塔罗喊到身边,对他说,别担心,下次我们还会再见,到那个时候,只怕你会比现在的我更加苍老。罗贝托留下的书始终陪着劳塔罗,他每读完一本也会感慨,我爸真了不起。所以很多时候他觉得父亲还没走,也很想再和父亲说说话,问问他会如何面对自己当下的困扰。尤其是在劳塔罗第一次向心爱的人表白却被拒绝的那天,这种愿望特别强烈。毕竟父子俩都是极腼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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