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与“人生海海”背后的沧桑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2008年，麦家与父母在浙江富阳家中。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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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你父亲对待你的暴力，是否与他在外受到的暴力和羞辱有关？

麦家：其实我也是这样，外面受了欺负，都怪罪到父亲身上，觉得是他加害了我。在乡下，父母打孩子几乎是合法的，我不会因为他打我几次恨他，恨他是因为他让我生而有罪，他剥夺了我的尊严，包括前途也断送了。

南方周末：你说过你父亲是满不在乎的人，可是你恰恰敏感脆弱，是遗传了你母亲的性格吗？

麦家：遗传是一回事，经历也许更重要。一个自小被歧视的人必然会敏感脆弱，正如在动物中，弱者都是敏感多疑多苦的。我以前也不敢对外说我不快乐，这给人一种你不行的感觉，要掩饰，要装得快乐。后来所谓成功了，写出来了，应该快乐了，但还是不快乐，我就不想掩饰了。一定意义上说，成功给了我一种勇气，坦然面对自己。其实童年也是一个人的故乡，童年不幸福不快乐，像一根尾巴，一辈子都剪不断的。你能剪断故乡吗？　到天之涯它还在你梦里，梦牵魂绕的。

南方周末：你说《人生海海》是你与故乡、父亲的和解，也是对童年阴影的某种疗愈？

麦家：故乡不需要我跟它和解，父亲去世了也不需要，是我需要和自己和解。

“人心是世界上最难破的密码”

南方周末：据说你看一眼就能记得一张银行卡的卡号？这样好的记忆力是特别训练的，还是天生的？好记性有坏处吗？

麦家：所有能力都可以训练，我对数字特别敏感就因为受过训练，不是天生的。记忆是长在记忆上的，你在某方面记忆力好，就因为你在这方面记得多了。我要记一个新的汉字肯定比外国人容易，就因为我有至少几千个汉字的底数。

南方周末：你在自传片段中说过中学时期数理化成绩优秀，但语文尤其是作文不好，为什么？

麦家：作文和文学，就像鸡同鸭，经常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完全是两回事。鸡是下不了鸭蛋的。如果作文写得好可以当作家的话，那作家都应该出自中文系，其实中文系培养的作家可能还没有糟蹋的多。作家最好的训练，用海明威的话说，是辛酸的童年。所以，当作家，我是受了最好训练的。

南方周末：你找到自己的文学之路是怎样的过程？你虽然强调不自信，但你骨子里是很硬的。

麦家：我其实很早就写日记，十一二岁吧。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我一直被同学歧视，交不到朋友，很孤独，写日记是我唯一与人交流的通道。可以说，我给自己虚设了个朋友，像对镜子说话一样，天天记录心事，几乎是一种生理需要。写了十来年后，有一天就遇到《麦田里的守望者》，大开眼界，觉得小说可以这样写，像写日记一样，我就开始写小说了。开初的写作是没有目的的，不过是多年写日记养成的习惯的一种延续，是为了整理情绪，打发时间。现在我明白，我写作是因为想揭示某些真相。我曾经在一个秘密部门待过，那段经历告诉我，这个世界被埋藏的真相远比我们发现的多。我们以为无所不知，其实知之甚少，知了的也可能是假相。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惧，也让我找到了写作的方向。我想，如果我的写作能够让人们多一点真知、少一点无知，上帝也许会表扬我的。你看我的一系列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解密”。世界很深奥，人心更深奥，人心是世界上最难破的密码。中国的小说以写实为主流，我这个写法是旁门左道，也可以是网开一面的。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准备，但写作最好的老师是写作本身，是多写多写，挖空心思地写。只有通过写作，你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没有什么。写作的过程就是打开自己，认识自己。

南方周末：你在秘密部门工作过，你说过你的作品都不存在泄密的问题，关于谍战的很多内容，你都是通过阅读来解决的，是这样吗？

麦家：密码是一门科学，数学的一支分队，大一些的图书馆都设有专门橱柜。就是说，这是可以学习的。我花十来年写一个小说，遇到的所有专业问题都可以用时间去解决。当然，我为什么对破译家这类人感兴趣，这跟我在秘密部门工作的经历有关。虽然我写的不是我的经历——作为秘密的经历也是不能写的——但没有这段经历，我不可能对这类人发生兴趣，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南方周末：有人说所有文学都是作家的自传，《人生海海》是你的人生解密吗？最核心的秘密是什么？

麦家：也有人说所有的自传都是不真实的，小说家的自传最不真实，因为他会虚构。靠虚构吃饭的小说家又会说，我不会允许不真实进入我的小说——其实是海明威说的。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其实是说了一个道理，作品和人的关系是一笔糊涂账，探究不到底的；作家因为会玩弄文字，一定是更糊涂。《人生海海》表面上是在写我的童年和故乡，实际上并不是在解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很渺小，没什么好解密的。我想解的是人的密，一个中国人的密，革命是什么，革命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近代以来中国一直在革命，我觉得这是值得作家研究探密的。

南方周末：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日子，你在做什么？

麦家：我经常一个人悄悄去马路上溜达，看不到一个人，有时会鼻子发酸，反正挺难过的。我寻求这种感觉的刺激，被抛弃的感觉，被吓坏的感觉。我们需要教育，这是一个受教育的机会。最近我有一句话还在网上传，大意是劝人不要去拥抱社会，拥抱社会最后就是被人同化，然后被抛弃，只有多抱抱自己，才有可能抱到奖杯。我不用微信就是想把时间留给自己，多抱抱自己。这年月，能热闹真不叫本事，微信随时可以给你拉个群，聊个天南海北。

南方周末：今天，在疾病流行的世界，文学能做什么？科技呢？

麦家：文学从来不能应急所用的。文学经常是无用的，但有时又会有大用场，救人命。用王国维的话说，文学有无用之用。科技是反文学的，也是反人的。科技只能强化我们的身体，能登高能望远能飞能潜，但身体的下场必是腐烂。文学揭示人的内心，图书馆就是我们世代存下来的内心，我们的记忆和情感因此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