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国定
我应做的征讨已经结束。
如今我在荒野落户。
日日夜夜打磨曾经仇敌的头骨。看驼鹿舔食河边的盐粒。鸢尾花塞满了河岸。我啜饮的是咸涩的温泉。念及过往,氤氲的蒸汽便模糊了眼睛。
贫瘠的土地上羸弱的莎草向死者的发丝一样衰弱无力。这里的风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他肆无忌惮的夺取了土地最后一丝湿润的气息。然后迈开他的脚步,给这里留下了一望无边际的苍白盐碱地。乌云是阵亡者的怨气,他们降下的雨珠是干苦的。太阳和月亮都闪烁着凶戾而昏暗的光,就像不甘就死者的双眼。经年累月生活在这里,我曾经健壮的身体如今瘦骨嶙峋。
干涩的呼吸粘住了我的喉管。我细细打量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骨。如今他们在我手中任我摆弄。收集它们耗尽了我半生的光阴。最终我捕获了它们,而它们的主人也给我的身体留下了形状各异的伤疤。
我的身体就像亚哈憎恨的白鲸,布满了各种疮痍,有些深及五脏,有些仅划破表皮。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我心中千疮百孔的万分之一。
看啊,在流淌着浑浊河水和苦涩温泉的荒原,鸢尾花丛里卧着一只髦发花白的老狮子。战火灭了,长矛被埋进了土地,再没多余的草料喂养战马,肥胖的牛羊挤满了畜栏。我依稀记得他在马皮搭成的帐篷中受洗,祭师用水洗净他,用血涂染他,用赞歌荣耀他。他们预言他将是诸王的王,世界的主人,欣翻青铜鼎的大熊。我记得他指着星辰和山岳起誓,将粉碎一切,征服所有。他起誓从此处直到世界尽头的土地都将归我们所有。男人们大声嘶吼来回应脑他,孩子和女子用欢歌来祝福他,所有人折毁房屋,磨亮武器去追随他。马蹄声从此岸传至彼。异教的神像被拆除焚毁来献祭给他们的神,闪耀的黄金被兑换了尖泰同样的箭头,异族人的王被吊死在梣树上,他的子民匍匐在地土臣服他。他头戴鲜花王冠,手特黄金权杖,他居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忘记了混合着血液的牛奶的味道,也不再身着善皮缝纫的盔甲。
许多人此生最后的回忆被定格在他的手中,他从不因此愧疚,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眼神,只是偶尔在深夜的梦中也会知道恐惧软化全身骨骼所致的无力。这叫他无法不去细数自己的罪恶,去注视尸山血海中空洞的眼眶。当他在黎明醒来时,看见市集中人来人往,不同种族的人说着同样的语言,放眼望去最远的地点便是他出发的地方。他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征服了,这个国家不再需要战争。他应做的征讨已经结束。他荣耀了他的神明,他兴盛了他的人民,他征服了世界。但于他自己,他看着箭头像雨滴一样落下时,从未想到过要居住在铺着金砖的宫里。因他们说他能,他便能,便带着他们去做,但自始至终不知道为何而做。在某个大雨旁池的日子理,他逃跑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墙上书写着:“我应做的征讨已经结束。”
我应做的征讨已经结束。
我总是无端的陷入无休止的休眠,在黑暗里不断亲见曾经战争中的梦魇。无数个黑夜里,我的心脏在滚烫的血水中翻滚,最终病变破裂。漆黑的视野被撕开了一圈白色的边缘。我从那裂缝里看见了他。
我俯下身问
孩子,告诉我,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呀?
你看,你看里面装着日月星辰。他欢笑着把水饮了下去。他的笑靥像一朵小花,开在他奶油似的团团小面上。
你从哪里来呀?
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心里孕育了我。
当春天的一只流萤游曳到你的胸口时。
我便要悄悄地爬出来。
他这样向我许诺。
可这荒原上哪来的春天?
我依旧将自己抛进睡眠的无尽海底。
直到那天。
是什么东西趴在我的胸脯上?
我没有养猫,也没有妻子。
這荒原上更没有任何的活物。
我疑心是外面跳进的游神,随时准备攫走我的魂魄。
可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生灵。
他的身体柔软洁白,脸颊像是一团白云,眼皮安静的休憩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睑,即使睡着了嘴巴也还是喋喋不休地嘟嘟囔囔。柔软茂盛的卷发辉映着稻田般的光辉。他的手脚不安分的扭动着,像四根洁白的象牙珠。手腕和脚踝处胖出了一圈圈的罗纹。我忍不住握住他菡萏般的小脚,想在上面轻轻留下一个吻。可他睁开了他的眼睛——多么光彩夺目的造物!‘爸爸!他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那笑声像是一连串的水滴敲打在我死水一样的心里,激起了一连串的回响。
可这凄苦的荒原上怎么能留存这样一个活泼稚嫩的生灵?
可经他的双手一挥舞。天空中阴郁而常年密集的乌云像石头一样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慷慨地送上了一阵甜雨。乖戾的日月听见了他无忌的童语,也将昏暗的白光转成橙色,照在他脸颊的酒窝上,最终被其中甜美的蜜酒灌醉,成了红彤彤的两颗心脏挂在天上。他每迈出一步便有茂盛的花草由地下喷涌而出,以柔软的枝叶和花瓣承接他稚嫩的双足。忽的,他发出一阵欢笑,在这荒原上一气飞跑。于是成千上万的花木由地底涌出,形成了一股姹紫嫣红的喷泉,流淌在这悲凉凄苦的荒原上。再放眼望去,这里已经成了五彩斑斓的一匹织锦。他回头用宝蓝色的双眸凝视着我,眼底的卧蚕透露着无穷无尽的欢快与生气。我的泪水从干涸多年的眼眶中喷涌而出,流淌在我戈壁一样干枯的脸庞上。
这是我的儿子,由我心中孕育出来的杰作,我将以我的一生去养育他,爱护他。
从此,这不再是我的放逐之地。
我应承受的痛苦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