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隐喻与现实世界

2020-04-13 09:59钟志清
书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耶路撒冷以色列诗人

钟志清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 B. Yehoshua)

近年来,大家在谈到以色列文学时喜欢引用英语批评界的术语,将阿摩司·奥兹(Amos Oz)、A. B. 耶霍舒亚(A. B. Yehoshua)、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视为“文坛铁三角”,或者“三大男高音”。如此评价的着眼点无疑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在以色列国内,他们经常发表演说或撰写文章,抨击以色列右翼政策,声讨在占领地扩充定居点的做法;二是在以色列境外,他们既呼吁巴以和平,要赋予巴勒斯坦人合理的权益,又主张维护以色列国家的生存权利。但从代际归属上看,奥兹与耶霍舒亚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文坛立足的第二代以色列作家,或者被称作“新浪潮作家”、“国家一代”(Dor Hamedina)。而格罗斯曼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登上文坛,在社会参与意识上,属于奥兹、耶霍舒亚等作家的传人。

从国内接受的角度来说,耶霍舒亚是最早被译介到中国的以色列作家之一,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他的短篇小说《三天和一个孩子》(陈贻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便在中国问世,他本人也曾随以色列作家代表团访问过中国;其后,他的中篇小说《一个诗人的持续沉默》(The Continuing Silence of A Poet,王义国译,《世界文学》1994年第6期;又译《诗人继续沉默》)、《面对森林》(王义国译,《世界文学》2002年第4期)、长篇小说《情人》(向洪全、奉霞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也相继有了中译本。然而,他在中国的受关注度显然比不上好友阿摩司·奥兹。不过,二○一八年七月上海九久读书人一并推出耶霍舒亚的中短篇小说选集《诗人继续沉默》(张洪凌、汪晓涛译)与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一个女人》(金逸明译),且于二○一九年在杭州、武汉、南京、上海等地做了系列文学活动,令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开始熟悉他、喜爱他。

耶霍舒亚一九三六年生于耶路撒冷,与众多以色列青年男子一样,十八岁开始服兵役,更亲历了一九五六年的第二次中东战争,后到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一九六一年获学士学位。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七年间,耶霍舒亚跟随攻读心理学的妻子到法国巴黎居住,接受了西方文明的熏陶。回国后在海法大学教授比较文学。耶霍舒亚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老人之死》出版于一九六二年,之后又相继出版了《面对森林》(1968)、《一九七○年初夏》(1972)、《三天和一个孩子》(1975)、《诗人继续沉默》(1988)等短篇小说集。自七十年代后半叶开始创作长篇小说,作有《情人》(1977)、《迟到的离婚》(1982)、《五季》(1987)、《曼尼先生》(1990)、《通向世纪之末的漫长旅行》(1997)、《自由新娘》(2001)、《耶路撒冷,一个女人》(2004)等。

中文版《诗人继续沉默》是根据一九九八年英文版本译出的,收录了耶霍舒亚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创作的十二个具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说精品。与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同名英文版本相比,这一版在小说集的最后增加了《沉睡一整天》和《老头之死》两个短篇,去掉了《曼尼先生》—被扩展为一部长篇力作,于一九九○年面世。耶霍舒亚开始创作之际,以色列文坛主要活跃着伊兹哈尔(S. Yizhar)、沙米尔(Moshe Shamir)等第一代本土作家,这批作家虽然在不同程度上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但主要以表现和讴歌集体主义精神为主旨。这样的创作主旨令年轻的耶霍舒亚感到不适,因此他的一个主要愿望就是要同第一代以色列作家的集体主义思潮划清界限。加之,耶霍舒亚年轻时数年居住在欧洲,大量阅读了欧洲文学作品。欧洲作家,尤其是犹太作家卡夫卡《变形记》等系列小说中充满寓言与隐喻的表述对他产生了很大吸引力。七十年代,美国作家福克纳的作品被翻译成希伯来文,福克纳教会了他“全面地、多角度地审视这个世界”,“福克纳对于神话与独白的驾驭方式,以及特殊的幽默感”对他影响很大。当然,现代希伯来作家无法绕行的高峰便是阿格农的创作,阿格农采用可辨认得出的时间和地点,将其陌生化,或者变形,这令耶霍舒亚钦佩不已,因此他的许多小说多采用象征、隐喻、意识流等超现实主义手法,剖析充满孤独与疏离感的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展现紧张而丰富的以色列现实。许多作品,即使脱离以色列语境,也非常有意义。

《诗人继续沉默》与《老人之死》

短篇小说《诗人继续沉默》最早发表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其主要情节由一位过气诗人的意识活动构成,通篇弥漫着孤独气息。作品开篇,父亲被晚归的十七岁儿子吵醒,处于老年人那种半睡半醒状态,任思绪驰骋。当年,父亲在出版五部诗集后,意识到自己江郎才尽,决定封笔,“从此保持沉默”。接着便是妻子那“不期而至的怀孕”,他们感到难堪、尴尬,無颜面对亲朋好友和两个女儿。晚育使妻子过早地离世,留下六岁的孩子—他臃肿、笨拙,和谁也不亲近,“完全是个低能儿”。女儿们将这个新家庭成员视为奇耻大辱,希望逃离,于是匆忙出嫁。只剩下“陷于沉默的诗人”与“孤独的低能儿”这对父子朝夕相处。他们之间的“巨大沉默”使得父子二人在家中均陷入孤独的境地。

20 世纪 90 年代,耶霍舒亚与妻子在巴黎

而儿子由于自身缺陷,在学校和社会也很孤独。在学校,他蜷缩在教室的一个角落,与班上其他同学孤立开来。即使在他的十三岁生日宴上(对于犹太男孩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成人节日),他也孤独地坐在房间一角。当其他同学欢天喜地地玩耍时,他却在阳台上给大家擦皮鞋。而其他同学从内心深处轻视他、嘲笑他。总之,这是一个缺乏家庭与社会关爱的孩子。但就是这个无人问津的孤独孩子,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为别人做事,渴望证实自己的存在,渴望别人的承认与理解。尤其对他崇拜的作为诗人的父亲,为了引诱父亲再度提笔写诗,他甚至去做了一个年轻诗人的“宠仆”。父亲最终无法忍受儿子种种怪异行径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决定廉价出售房产,离家远游,将儿子托付给素不相识的人看管,暗示着他对孩子的彻底抛弃。但就在此时,父亲意外地发现儿子使用父亲之名在一家小报增刊上发表了一首诗,它古怪、扭曲,没有韵律,在没必要的地方分行,不该重复的时候重复,标点混乱。而此时的儿子却露出微笑,脸亮堂起来。小说就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尽的回味。

父子关系是现代希伯来文学中一个重要话题。耶霍舒亚在这篇小说中运用超现实的叙述方式,用父亲创作激情枯竭讽喻老一代的理想主义已经死亡,只能沉默地退出历史舞台。而以诗人儿子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却是畸形的产物,缺乏智慧,懦弱无能,无法承担拯救世界的重任。父子之间、家庭成员之间的隔膜,以及智障儿在外界遭受的种种轻视,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人的孤独情境。耶霍舒亚通过智障儿的种种努力,展示出其渴望认同的心理特征,表现出他受妻子影响所具有的高超心理分析能力。

《诗人继续沉默》[ 以色列 ]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著张洪凌 汪晓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年版

相形之下,《老头之死》更具荒诞色彩。小说讲的是一个老犹太人的故事,他年事已高,可能是千岁老人,而且越活越健旺。与智障儿相似,他也经常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人说这个老头会看着整栋楼的人走进坟墓,大家便对他起了戒心,对他不满。于是大家便接受了一位老妇人的建议,宣告他已死亡,并将其活埋。从某种意义上,老人象征着犹太人的过去。其所作所为,象征着大流散时期犹太人在现代世界里怯懦苟且的生存状态。尽管犹太传统具有延续性,但现代以色列人要争取生存,就必须割断与过去的联系。

《面对森林》

讨论耶霍舒亚作品,不能忽视作家本人的生长环境与身份特征。耶霍舒亚的父亲是第四代居住在耶路撒冷的西班牙裔犹太人,多年致力于东方学研究,是二十世紀初期巴勒斯坦出版界的一位权威人士。他通晓阿拉伯语,有许多阿拉伯朋友。母亲则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从摩洛哥移居巴勒斯坦。因此,耶霍舒亚身份中有两个重要方面尤为值得关注,一是他的塞法尔迪犹太人身份,另一则是他对以色列阿拉伯人拥有特殊的感情。

《面对森林》堪称耶霍舒亚汇集这两方面特征的经典之作。其背景置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以色列,主人公乃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一年届而立之年的学生,处于研究的初级阶段,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十字军东征问题的论文,终日一筹莫展。他渴望孤独,渴望逃离,于是在朋友的帮助下,谋到在一座偏远的森林当防火护林员的工作。意味深长的是,这座人工森林建立于遭战火被废弃了的村庄之上。

与之一起承担护林工作的还有一位又老又哑的阿拉伯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儿。阿拉伯人不能讲话,“他的舌头在战争期间被割掉”,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和这个大学生交流。每当学生一出现,那对父女就会立刻沉默下来。在前来探望主人公的老一代犹太人(父亲)眼中,老人的眼里充满了仇恨,说不定他哪天会在森林里放火。前来视察的上司从司机口中得知老人正在储备煤油,忧心忡忡。从老人角度看,他曾经见证自己村庄的沦陷,森林下面埋葬的是自己曾经的住房。当从主人公口中听到往昔那个小村庄的名字时,老人的反应十分激烈。尤其是当他听到主人公讲述充满狂热、血腥与屠杀的十字军东征时,老人潜在的仇恨被唤起,于是在主人公即将完成护林任务的前一天,切断电话线,四处纵火,烧毁了这座森林。

《耶路撒冷,一个女人》[ 以色列 ]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著金逸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年版

小说结尾,老人被警察抓走,主人公重新回到那座令其陌生的城市,朋友对他完全绝望。身为以色列拓荒者后裔,年轻一代犹太人无法理解父辈从大流散期间便苦苦追寻的重建家园的理想。其反叛的极致便是煽动老人放火烧掉具有象征意义的森林。火在客观上有阻止主人公完成护林使命和毁林的双重作用。煽动纵火既是年轻一代在以个体的方式寻找救赎,也预示着他们无力保护自己国家的安全,甚至对解说当下的危机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耶路撒冷,一个女人》

如果说耶霍舒亚在早期作品中预示年轻一代无法保护以色列国家安全这一隐患,那么到了晚期创作中,他所预言的隐患已经化作现实,而且威胁到了以色列国家内部。记得一九九七年夏,我第一次去耶霍舒亚位于海法的家中拜访时,他正就当天发生的一场自杀性爆炸事件发表感言,谴责针对平民的屠杀行径。二○○二年夏天,耶霍舒亚的朋友达芙娜在耶路撒冷斯科普斯山自杀性爆炸事件中遇难。《耶路撒冷,一个女人》便是献给达芙娜的悼亡之作。它讲的是二○○二年在耶路撒冷自由市场自杀性爆炸事件中身负重伤的女子躺在医院急诊室无人问津,死后无人安排其下葬,还是一家无名小报的记者从她的购物袋中发现一张血淋淋的工资单,撰文谴责其雇主的冷酷无情。其昔日雇主,八十七岁的面包店总经理,在文章发表前夕得知讯息,唯恐公司声誉受损,便派人力资源经理处理此事。

小说的希伯来文题目本是“人力资源经理的使命”,翻译成英文后易为《耶路撒冷的一个女人》(A Woman in Jerusalem),中文版在英文版的基础上继续改进,叫作《耶路撒冷,一个女人》,女人与耶路撒冷,在许多文人墨客眼中是一种富有诗意的表达。小说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人力资源经理奉命寻找在自杀性爆炸事件中丧生的女人的身份。与耶霍舒亚笔下的多数男主人公类似,人力资源经理也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他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与前妻共同抚养女儿,在前妻眼里微不足道,不时要遭受她的冷嘲热讽,这在现代以色列生活中属于常态。第二部分为任务,说的是女人前夫要求将其送回她的祖国安葬,人力资源经理于是接受上司派遣准备护送女人灵柩回俄罗斯,尽管众所周知,以色列政府有专门预算,可以处理此类事宜。第三部分为旅程,说的是人力资源经理,连同两名小报记者将女人棺椁护送到她的祖国,又经过以色列驻当地领事的帮助找到她的儿子—一个问题儿童,并将其护送到其故乡,即她的年迈的母亲所居住的偏远、荒凉的村落。但老太太不同意把女儿葬在村里,再三要求人力资源经理将女人运回她所喜欢的耶路撒冷,自己和外孙也可以随之前往。

小说着重描写了遇难女人的特殊身份。她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以色列公民,只是和犹太男友与儿子移民到耶路撒冷的一位俄罗斯人。虽然她在俄罗斯是一名机械工程师,但到耶路撒冷后找不到体面的工作。男友不能忍受地位落差,回到原来的国家。儿子的父亲认为耶路撒冷危险,也要求儿子回国。最后,只剩她孤身一人坚持留在耶路撒冷,在以色列最大的面包店做清洁工,住破败的棚屋。更加荒诞的是,欣赏其姿色偷偷爱上她的夜班主管劝说其辞职,去找寻更适合自己的工作,间接造成了她的死亡。可以说,在一个她所向往的国度和城市,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属,经历了难以想见的贫穷与落魄,甚至失去了身份。但耐人寻味的是,即使贫穷,她却保持一种品位,将陋室布置得整整齐齐。无论做任何工作,都充满活力,甚至保持固有的美丽和尊严。无论其生前与之一起工作的夜班主管,还是其死后为之寻找并恢复身份的人力资源经理都抗拒不了对她的爱。在小说结尾,人力资源经理决定应其老母请求将其带回耶路撒冷。也许,这在某种意义上帮助她实现了生活在耶路撒冷,她心目中那座有趣城市的夙愿,也令读者不禁思考百余万以色列俄罗斯移民的遭际……

与早期的短篇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相比,《耶路撒冷,一个女人》的超现实色彩虽然显得弱化,但也并非不露痕迹。比如在护送女子灵柩归国途中,人力资源经理与同行者在一个曾经的绝密核军事基地改造成的旅游景点留宿,他进入梦乡。在梦中,旅游景点化作可怕的现实,并交织着原子弹庇护所和人肉炸弹的幻影,令人再次体会到耶霍舒亚在用一种超现实的手法隐喻充满张力的以色列现实世界。最后,特向张洪凌老师等几位译者表示敬意,正是他们的严谨、执着与孜孜以求,让我们读到耶霍舒亚的精彩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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