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病态种族主义者的异想世界

2020-04-13 09:57郑立颖
看天下 2020年6期
关键词:枪支枪击案德国

郑立颖

2月20日,德國柏林,人们手牵手为哈瑙枪击案受害者守夜。(@视觉中国 图)

枪声忽然响起,刺破了宁静的夜空。

2月19日深夜,本该入睡的德国中西部城市哈瑙,一名43岁的德国男子连续枪杀9人。2月20日凌晨,这名男子将枪膛中剩下的两颗子弹留给了自己和母亲。

哈瑙是《格林童话》作者格林兄弟的故乡,被很多人视为童话之城,不想,这一夜,哈瑙上演了一场“黑色童话”。

哈瑙市长克劳斯·卡明斯基第一时间发布了声明,“这是我们这座城市在和平时期所经历的最黑暗的日子。”

2月20日,德国总理安吉拉·默克尔也临时取消了访问哈雷市的计划,对遇难者家属表示慰问。她把问题指向了种族主义:“种族主义是一种毒药,仇恨是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存在于我们的社会中,已经酿成很多罪行。”

联合国秘书长安东尼奥·古特雷斯同日发表声明,对哈瑙枪击案感到“震惊”。

2月23日,上万名德国民众聚集在哈瑙街头,他们举着德国国旗和遇难者照片,在枪击案案发地点献上一束束鲜花。

德国,作为枪支管控最严格的国家之一,过去几十年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然而,在不断崛起的民族主义和右翼力量影响下,昔日的安全感正在被人们的分裂和恐惧替代。

“让极端分子手中没有武器”

夜色笼罩下的哈瑙西部凯塞尔施塔特区亥姆霍兹大街上,一个男人从家里走了出来。他叫托比亚斯·拉岑(Tobias Rathjen),前一天,他才过完自己43岁的生日。出门前,他拿起了一把格洛克17式9mm手枪。

2月19日的哈瑙,原本与其他时候没什么不同,人们以各种方式打发着时间,当地一些土耳其人、库尔德人,还有一些来自北非的人,喜欢去哈瑙市中心的一家名为“午夜”(Midnight)的水烟店。

拉岑显然也知道这些。他拿着枪,径直走进水烟店。原本愉悦的氛围被打破了,枪声响起,很多人倒在了地上。

拉岑随后逃离,开车五分钟,回到凯塞尔施塔特区,他进入另一家水烟吧&咖啡厅,再一次连续扣响扳机。

整个过程只有12分钟。枪击案致使9人死亡,多人受伤。死者中还包括一名35岁的孕妇。

阿里·门聚森克就住在事发的“午夜”水烟吧附近,“我住的地方距离案发地点只有50米。事发当时,我和两个孩子都在家。我听到有八九声枪响,赶紧打开窗户,看到人们在街上疯狂乱跑,惊慌尖叫。”

24岁的坎·弗里森纳是“午夜”水烟吧所在酒吧街上一家便利店老板的儿子,枪击事件后,他接到同事电话,赶紧开车赶到店里。一路上他都在担心,父亲和弟弟是否已经遇害,“当我看到他们还活着时,我们都哭了。”

弗里森纳说,“我一直认为这种事情在我们这个地区不会发生。”

一直以来,德国的《武器法》堪称是世界上最严格的控枪法案之一,同时,德国也是枪击死亡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美国医学会杂志》的调查报告显示,全球每年有大约25万人死于枪支。其中,巴西、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墨西哥、委内瑞拉与美国六国死于枪支的人数占总数的一半。仅在2016年,美国约有11000人死于枪支。同年,德国死于枪支的人数为1220。在过去25年间,德国有关枪支的死亡率下降了一半。

根据德国《武器法》,枪支持有者必须接受背景调查,且持有者必须对武器存在必要需求。与此同时,德国全面禁止全自动枪支,任何枪支持有者都必须购买强制性责任保险。

美国国会图书馆有资料称,德国的枪支管理是“欧洲最严格的体系之一”。路透社在一篇报道中也说,放眼整个欧洲,德国的枪支管控措施堪称“最严格”。

在2002年和2009年两次校园枪击案后,德国还曾两次对《武器法》进一步收紧。2002年,将射击运动员购买和拥有枪支的最低年龄由18岁上调至21岁,狩猎者购买武器的最低年龄由16岁上调至18岁,同时对25岁以下武器持有者进行必要的心理检测。

2009年,德国加强对私有武器存放安全性监督,存有武器的家庭,必须将武器放在保险箱内,保险箱的电子密码甚至不能对家庭成员透露,如果发现密码泄露,当局有权收回持枪证,故意透露信息者最高可面临三年刑罚。此外,德国建立了联邦枪支登记处,联邦当局可以随时要求进入任何枪支拥有者的住所。

就在这场枪击案的两个月前,德国议会再次批准了一项新法规,要求对枪支持有者每5年进行一次安全检查。此外,个人是否具有极端主义倾向,是否参与极端组织也被纳入考核范围。德国内政部长霍斯特·西霍弗当时指出,政府的目标是“让极端分子手中没有武器”。

2月20日凌晨,德国哈瑙枪击案发生后的现场。(新华社 图)

然而吊诡的是,警方在拉岑的车上找到了弹药和枪套。德国媒体RND援引司法部信息称,作为慕尼黑和法兰克福射击俱乐部的成员,拉岑除了本次枪击案中使用的格洛克17式9mm手枪,还持证拥有两把德国瓦尔特和瑞士SIG Sauer公司9mm手枪。

“德国已经是世界上枪支死亡率最低的国家之一,不知道还需要进行什么样的立法,能够继续降低该数字。”默克尔所属的基民盟党一位成员质疑称。

一个种族主义者的诞生

完成第二次枪击后,拉岑提抢离开现场,开车驶回自己家。

拉岑

拉岑的家距離水烟吧&咖啡厅不远。他至今单身,和父母住在一起。此时的拉岑,似乎是抱着必死的打算,回到家里,他抬起枪口,对准母亲扣下扳机,然后自杀。

2月20日凌晨,警方破门而入,进入拉岑公寓,只看到了拉岑和母亲的尸体,周围一片血色。

留给警方的还有拉岑的一则视频和24页的种族主义宣言。

没人会想到,拉岑竟然走上了这条路。当警方封锁了拉岑的家后,邻居们对此感到震惊。一位邻居回忆说,“拉岑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但习惯独来独往,不引人注意。我们见面都会打声招呼。”

相较于拉岑,邻居们认为拉岑的父亲汉斯性格更加阴郁。这名邻居表示,“72岁的汉斯曾是一名公司经理,2011年曾竞选加入绿党邻里委员会,但竞选失败,后来又被公司解雇,从那时起,汉斯就变得郁郁寡欢,还常与邻居发生冲突。”

自2012年以来,拉岑一直是法兰克福戴安娜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俱乐部经理克劳斯·施密特认为拉岑是“冷静、友善”的人,他“从没有喊过什么激进的口号,也从来没有过煽动性的情绪”。

但正是这样一个“普通、冷静、友善”的中年男人,在2月19日的深夜,将枪口指向了哈瑙街上的普通人。

1977年出生的拉岑,在哈瑙长大。青年时期,拉岑曾参加过足球队,期间,膝盖受伤。他的足球生涯被迫结束。他的一位足球队同学回忆,“拉岑从足球队退出后,性格变得更加内向。”

大学毕业后,这个内向的青年获得商学学位,并接受了银行职员的培训。他一度在慕尼黑工作,但一年多前,辞职回到了哈瑙。

在拉岑的前同事看来,他是一个孤独的人,非常有野心,“他是一个工作狂,甚至有时连续每天工作12个小时。”这位同事同时指出,“拉岑的人际交往能力几乎为零”。

2月21日,德国哈瑙,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和夫人参加悼念活动,呼吁抵制种族主义。(新华社 图)

让熟悉拉岑的人难以想象的是沉默寡言的他在自己网站所显现的另一面。在个人主页中,拉岑介绍自己和家人时,配上了秃鹰和北极狼的图片。他说自己一直没找女朋友和妻子,一方面是自己对伴侣要求非常高,从来没有一位女性能够满足。另一方面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直受到监视”。而且是一出生,就受到“秘密组织”监视。

据报道,拉岑还曾三度向警方投诉,怀疑自己被监视,但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案发一周前,拉岑曾在视频网站YouTube上发布一则视频,用略带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所有美国人”发出号召,称美国地下存在“地下军事设施”,9·11事件就是由该组织自导自演,呼吁“所有美国公民”觉醒,立即加入战斗。该视频背景是一个书架,堆满几十个活页夹。

案发的几小时前,拉岑在个人网站上上传了24页的宣言文字,包括白人至上等民族主义言论。他写道:“并不是每个拥有德国国籍的人都是纯种的且有价值的。”宣言中,专门有一大段文字抨击德国少数族裔,他还表示必须“彻底歼灭”某些非洲、亚洲和中东血统的德国人。

本次枪击案中,9名死者中就有5名土耳其裔。

“如果有一个按钮可以使它变为现实,那么我会瞬间按下它。”拉岑写道。在宣言的最后一部分,他将即将发生在水烟吧的枪击形容为“一场战斗”。他写道,“当我只有几岁的时候,我向自己发誓,如果我受到监视,那将会发生一场战斗。”他还指出,“这是对秘密组织和对我们人民堕落的双重打击”。

“分裂的德国”

在拉岑的异想世界中,水烟吧所在的街道,住着很多少数族裔,他们是该被消灭的。

而对37岁的土耳其裔居民格汗·居尔特金来说,这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街道,他在这里的酒吧工作,每两周要带着自己的父亲到法兰克福进行化疗,与此同时,居尔特金的生活也正迎来新的希望,他一直忙于筹备自己将在冬天举行的婚礼派对。

一切在2月19日这一天画下句号,他成为受害者名单中的一员。

哈瑙枪击案发生几天后,被警方封锁的“午夜”水烟吧附近的街区,人们出入于面包店、药店和银行,与往日不同的是,新增了更多的警力不断巡逻。

32岁的萨卡利卡巴和哥哥一起经营着一家理发店,他出生在土耳其,但从9岁起,就居住在德国。枪击案发生地离他们的理发店仅有几米。尽管有更多的警察在巡逻,但每当店里新来一位客人时,萨卡利卡巴总是要仔细看几眼,“因为,枪击案也可能发生在我们的店里”。

萨卡利卡巴无法想象,在以“多元文化”著称的哈瑙,会有人以种族主义的理由无辜杀害九个人。“虽然我和哥哥开的是一家土耳其理发店,但我们的客人可能是德国人、意大利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非洲人,我们真诚对待每一位客人。”

根据联邦刑事警察局的报告,自2012年以来,德国危险极右翼分子的人数增加了5倍。

德国情报部门则指出,在德国,约有2.4万名极右翼分子,其中,约有一半是暴力分子。截至2018年,仍有近800名被认为是极右翼分子的人持有枪支许可证。

去年夏天,德国政客沃尔特·吕贝克在家中被极右翼分子杀害,调查发现,他之所以成为极右翼分子的目标,是因为他对默克尔移民和难民开放政策表示公开支持。

东西德统一30年来,德国政府一直在为东部地区大量投资。但当地失业率高、生活水平与工资水平不及西部等问题依旧存在。近年来的难民问题,更是加深了东部地区民众的不满。德国右翼民粹政党正好迎合了他们的失落情绪。

去年德国举行的地方选举中,德国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AfD)在三个地区的区域议会中赢得约四分之一的席位,成为支持率第二的政党。

德国选择党主席高兰德认为,投票结果正显示出一个“分裂的德国”。

就在哈瑙枪击案发生的前一个月,德国当局宣布查禁极右翼新纳粹组织“战斗18”,并批准了一项更严厉的反仇恨言论法案,该法案将在线发出强奸和死亡威胁的刑罚提升至三年。

但在移民研究人员、英国社会学家保罗·科利尔看来,德国右翼的崛起也来自移民与土著的融合问题,他提出了倒U形曲线理论:认为在中等移民规模下,移民融合一般来说比较成功,而当大规模移民涌入时,移民与土著的相互合作、尊重和信任度大幅下降。

美国《时代》杂志指出,目前,拥有外国血统的德国人占该国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遗憾的是,他们越来越失去宾至如归的感觉。

哈瑙枪击案发生后,包括格汗·居尔特金在内的多位受害者的家人决定,将死者的棺材运回土耳其埋葬。显然,对这些移民来说,可以称为“故乡”的存在,并不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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