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钢
一
这座沙漠中的小县城的房子很奇怪,清一色的土坯房,屋顶也是平的,没有屋脊。米顺跟在老万的后边,东张西望,眼里充满好奇,让人一看就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新鲜感。大巴车是夜间驶进县城的,如果是白天,看到那漫无边际的沙漠,他准得惊叫起来。
他真就是个孩子,虚岁十七,周岁刚满十六。唇上冒出毛绒绒的一层黑色的胡须,走起路来,往前一冲一冲的。老万暗地里打量过米顺,也在心里琢磨过,感觉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
老万是个老木匠,米顺是他回内地老家带出来的徒弟。说是老木匠,其实老万才三十多岁,在仁义县城的木匠群中,算是一个老手。三十多岁的人,就被人称为老万,他自己也乐得接受这种称呼,甚至有一种成就感。
木匠收徒弟,好听一点的说法就是为了把手艺传承下去,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找一个临时帮手,至少可以打下手。木匠多干一家活,收入自然就多一些。
老万回内地的家,连夜放出收徒弟的消息。老万的活好,在大西北挣钱多,让很多人眼红。
米顺父亲老宋就是一个。老宋不会木匠活,靠土里扒食,看着老万家的土坯房翻盖成漂亮的红砖瓦房,心里就万马奔腾,回去以后斩钉截铁及早断了米顺的学路。
米顺在学校里除了英语极差以外,其他几科成绩都极好,在老师的眼里算是个可塑之才,就像后来老万最初对他的看法。
英语极差的米顺对未来懵懵懂懂,其他几门课再好,英语学不好,以后中考势必拉分。老宋先是委婉劝退再是斩钉截铁让米顺瞬间打了退堂鼓,不上就不上,学一门手艺活也好,走遍天下饿不着。
父亲让他退学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你这个成绩,其他几科虽然不错,但是英语这个样子,能行么,你就是能够考上重点高中,就能保证能考上大学么,就是能够考上大学,听说马上不包分配了,毕业后你就能保证找到工作。老宋的分析让米顺感觉可笑而又无奈。
老宋提前一个多月打听到老万这个夏天要回来,回来肯定是要收学徒的,所以说,米顺没有能够参加中考就被父亲拽了下来。
米顺带着遗憾离开了校园,带着好奇被父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领到了老万家里。老万回来的当晚,老宋就得到了消息,连夜带儿子前去拜师,当然没有忘记买一些烟酒以表父子俩的一片诚心。
米顺不会忘记那个夏天,1993年的夏天。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
拜师的过程是在晚上進行的,米顺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望着一脸媚笑的父亲有些生厌,望着老万咧着嘴剔着牙的模样有些恶心。老万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站在一旁,老万一年多没有进家,她对忽然造访的米顺父子有些意见,嘴上不能明说,脸上露出的笑容半死不活有点僵硬。
该着老宋是一个不识相的人,人家老万已经答应这次回去带上米顺,他还是在那里唠唠叨叨个没完,像一个嘴碎的女人。
老宋一个劲的和老万套近乎,他说咱们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是咱们按照祖辈算来,还有点亲戚呢,俺奶奶就是你们老李家的人,还有……
老万已经有些不耐烦,打起了哈欠。米顺低着头站在那里感觉到了一种尴尬。老万的女人在用手掌扇儿子的屁股,嘴里骂骂咧咧,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老宋这时候意识到了什么。四十多岁的男人对着眼前年轻他十多岁的老万躬着腰像一个虾米,他给老万又上了一支烟,然后带着米顺退出院门,走向夜幕。
在暗夜的村路上,米顺听到从老宋的胸腔里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
二
米顺从内地徐州乡下的家跟着老万几经折腾,坐中巴坐绿皮火车一路颠簸,到达兰州,然后又转大巴车,日夜兼程来到位于腾格里沙漠的仁义县城。
没有出过远门的米顺忽然间站在几千里之外的异乡,有些不习惯,虽然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带着新鲜感。
老万带着他进了一座院子,这是老万在仁义县城租住的地方。这是一处当中有天井的四合院,老万带着米顺来到东首的一扇门前,从四合院正门伸出一个头,老万回来啦!
老万举着笑容,回来啦王姐。米顺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四十多岁和他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脸很白净,是住在小县城里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的脸。
就在米顺扭转头,提着行李就要进屋的时候,从四合院正门又闪出一抹红,同时响起一声甜脆悦耳的声音,妈,我上学走了。
米顺想起,现在六月底,中高考刚刚结束,暑期快要来临,这个女孩看个头年龄应该和自己相仿。一个月前,他也曾背着书包出门和母亲这样打过招呼。他的耳畔响起他经常和母亲说的话,娘,我上学去了。母亲通常会回应,走吧,放学早回家。
果然,从正门里传出刚才那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声音,走吧,放学早回家。
老万回头看到呆愣的米顺,呵斥一声,愣什么呢,把行李提进去。
米顺回过神来,进屋。房子里外两间,地上一片凌乱不堪。外间屋子看样子是厨房间,案板上放着几个生芽的土豆,角落里有几只脏兮兮的碗,一把生锈的菜刀。里间床上散落着一些皱巴巴的衣物,堆在床角的被褥落满了灰尘。老万说,你收拾一下,我去买面。
老万前脚走,米顺就跑过去朝床上一躺,他感觉这时候浑身跟散了架一样难受。在老家没出来时,就听说这里的人都是睡炕,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炕,土坯垒的,跟前有个大铁炉子,一道银白色的铁筒从铁炉上弯曲着伸向窗外。
米顺起身,开始收拾房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老万回来啦!把米顺吓了一跳,他站起来说,他出去买面了。
一个个头低矮又瘦又黑的男人进来,你就是老万收的徒弟,你爹叫什么名字?
米顺见到陌生人有些赧然,低头说,宋大民。
哦,宋大民的儿子,按辈分你得喊我叔。我出来十几年了,你不认识我,我住在你家后面,姓黄。
米顺望着眼前的男人,感觉面熟,他在家时自己一定还小。米顺见到家乡的邻居,即便不太熟悉,也感觉到亲切。才出来几天,他就有一种想家的感觉。在家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这么远。
一会儿,老万用自行车推着一袋面进了院子,喊米顺过去把面粉搬进屋。姓黄的男人笑嘻嘻地过去,老万,老家有事儿么?
老万应了声,没有什么事,你娘让我问你,孩子都生了,能回去看看了。
那个男人哼了声,回去,回去烦心事多,我才不回去呢。什么时候等她死了,我回去哭一场就行了。
米顺茫然地望着他,他抱起面粉朝屋里走去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个姓黄的老家邻居不是个好人,听他说话至少是个不孝子。
拾掇好屋里的东西,天近黄昏。老万问米顺,会做饭么!
米顺说,会烧稀饭。
老万说,这里的米贵,我们光吃面。你去和面,刀削面,会做么?
米顺摇头。老万说,我教你。
老万说,面要和得硬一些,好削。
晚饭是刀削面,菜是炒土豆丝。土豆是老万炒的,土豆切得跟筷子一样粗。两个人默默地吃过饭,老万点了一支烟。米顺过去铺床。
屋内的灯光昏暗,老万望着昏昏欲睡的米顺,米顺,想家么?
米顺躺在炕上,鼻子有些酸,嗯了声。老万继续和他说话,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房东,叫王保花,男人前些年死了。她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过日子。下午来窜门的男人叫黄海,是老家的人,带着老婆出来躲计划生育的,住在咱们隔壁。他媳妇是这个地方的人。明天咱们就得出去干活了,只要你不怕吃苦,我一定把我的手艺传给你,你爹交代我了,我不能不教好你。另外告诉你,王保花一家是回民,有些风俗习惯和咱们那里不一样,在这里言行举止都要注意些。
刚才老万就着土豆条喝了半瓶白酒,话有点多。他絮絮叨叨说着的时候,米顺已经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米顺在梦中一个劲的找家,找不到,开始嘤嘤嗯嗯的哭泣起来。老万被米顺的哭声吵醒,他苦笑了一下。十多年前他跟着师傅出来的时候,也曾经这样过,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三
第二天早晨起来,依旧吃面。不过这次改成吃煮面饼。老万说,米顺,去和面,两个人一碗面就行了,这次和面可以多放一些水,柔软一些。和好面,老万教米顺怎样做面饼,揪下一个面剂,沾着碗里的水,拍成薄薄的饼状,放进滚开的沸水里,面饼在沸水里翻腾如跳舞。
盖上锅盖焖上一会儿,可以出锅吃了。在家里时,米顺很少吃到这样做的饭。盛了一碗,却感到别有一番味道。面饼肉肉的,就着咸菜疙瘩,末了把碗里的面汤喝完,肚子鼓了起来。
吃过饭,老万说,拾掇一下,咱去家具店干活。
米顺懵懵懂懂,他不善言谈,也不想多问,老万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跟着他出来的,一切听从他的。
出门时,碰到出来倒垃圾的王保花,王保花瞅了米顺一眼,问老万,你带来的徒弟?
老万举着菊花一般的笑脸,是啊。王保花又说了句,不大嘛,看着像个孩子。
老万嗯了声,初中刚毕业。
米顺跟在后面,转头想看一眼王保花的女儿,没有看到。他心里默算着,今天星期二,不是周末。
跟着老万走了有一段路,却又听见后面传来王保花跟她女儿的说话声,米顺没敢回头,跟着老万朝前走。穿过一条胡同,拐过一个路口,来到一座院子跟前。
院子很大,门口左右两边各自竖立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左边是:仁义县农业局,右边是:仁义县畜牧站。米顺对农业局还有点了解,但是完全不知道畜牧站是干什么的。他不明白老万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进了院子大门,一直朝里走。院子很宽敞,两排白色的房子,依旧是平房,中间的空地简直可当做一个操场,褐黄色的泥土,地面很平实。
听到了电锯的声音,声音尖利刺耳。从两旁的白房子里不时地进进出出一些人,那些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米顺的目光所到之处,已经看到不远处一座白房子门口摆放着一堆木料,还有一个正在运转的电锯。操作电锯的是一个穿着军绿色褂子的男子。看到老万过来,他关上电锯的开关。米顺定睛一看,忽然叫了起来,小昌,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被叫小昌的男子过来拍着米顺的肩膀,是你啊,我来两年了呢。米顺和小昌是同學,小昌比米顺大两岁,初二没上完就下来跟着师傅来了大西北。
米顺看到小昌刚才潇洒地操作着电锯子,不禁问了句,小昌你学的怎么样了?
老万已经进了屋里,小昌跟米顺说,我今年就出师了,能自己单干了。
米顺问,怎么单干,去哪里干活?
小昌说,可以在家具店干活,也可以去乡下联系活。仁义县管辖着十几个乡,联系一家雇主,往往能在那个村子里干一个多月的活,只要你的手艺好,一个村子的人都会找你做活。
对于十七岁的米顺来说,他这次跟着老万出来,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怎样学好木匠活上。他心里其实还有种期待,至于期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万在工房里大声喊他。米顺过去。老万指着一堆木料和旁边的几件木工工具说,把这些东西抱到外面去,咱们出来就得干活,不然连面饼都没得吃呢。
米顺属于笨笨的那种孩子,对于老万的话,他有点没听懂。他闷头过去,抱起几根木料朝外走去。学徒生涯现在开始,他心里感叹着。
他开始用心记住那些工具的名称,斧头、刨子、凿子、锯子、拐尺、螃蟹刨、墨斗,这只是简单常见的几种工具,锯子又分为大锯,二锯。他感觉学木匠活就跟学生写作文差不多,事先得多认识汉字,认识一斗罗的汉字弄懂了理解透了,才能写出好的作文。
米顺和老万出来的时候是六月底,七月流火说来就来了。早上感觉很凉爽,到了中午,那种说不上的热扑面而来。米顺和小昌单独聊天的机会不多,他们虽然距离很近,但是各干各的活。小昌的动作及眼神里已经有了许多老练与成熟,而米顺还是笨拙的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尤其是老万。有一天上午,老万让米顺用刨子刨几根木料,自己有事出去就回来。回来的时候,看到米顺蹲在工房里,面对着一堆工具念念有词。老万过去,说米顺我让你刨的几根料呢。
米顺抬起迷茫的双眼,万叔,我在想是用这大个的木刨子呢还是用那个形状像螃蟹的小铁刨子呢。
老万内心的火气噌的起来,过去踢了米顺几脚,没见过这样笨的学徒。你不能问小昌,你的同学小昌马上就出师了,你这个笨蛋!老万咆哮着。米顺这是出来以后第一次挨打,觉得怪委屈,竟然抹着衣袖在那里抽泣起来。
老万叹了口气,心里连连叫苦,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四
米顺那次挨打以后,好像有了记性,再后来就没有犯那种让人感觉好笑的低级错误。学活很用心,不懂的事情开始向小昌问。他和小昌年龄相仿,小昌因为早来两年,活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自然有了几分矜持,米顺问他什么,他现在是以一个木工师傅的态度跟米顺说教。
米顺并不觉得难受,自己是学徒么,不耻下问,既然出来了,学不好对不起家里的爹娘。他有点能接受目前的现状了。
到现在米顺才知道,小昌就是家具店老板的徒弟,米顺很少见到家具店老板。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米顺也很少有出去的机会,每天形成两点一线,居住的地方,干活的工房。对这里的了解还都是通过小昌。
中午饭他们都是在工房吃,多数也是以面食为主。小昌向他描述,在这座县城的周围是浩瀚无边的腾格里沙漠,这一带属于沙漠绿洲。望着米顺惊奇的眼神,小昌继续跟他谝,我在这里的乡下见过用骆驼耕地,有句话形容这里的气候,早穿棉绫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对老百姓伤害最大的是黄风,我来这里见到过几次,漫天黄沙啊,像内地早上的大雾一样,看不到人,黄风吹过,县城里就被披上了一层沙。
末了,小昌眨着滴溜溜的眼睛告诉他,咱们干活的隔壁,就是一座中学,仁义二中,现在放假了,你不知道,我一开始来的时候,真不是个滋味。
米顺想问他为什么不是个滋味,老万过来了。老万说,别光顾着拉呱,该干活了。米顺你去用刨子刨木料。记住要平要直,不要刨斜了。
米顺现在对老万有点惧怕也有点厌烦,他心里清楚这是跟着他学活,他的话就是圣旨,如果不遵照去办,吃亏的是自己。出来不到一周,米顺想家的感觉更加强烈,尤其到晚上。大西北的天特别蓝,星星耀眼夺目,有时候他们加班干活,一直到繁星满天寒意降临才回去睡觉。
想家的时候,他就去厕所,有意的磨磨蹭蹭,朝着东南的方向,望着天上的繁星,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窝打转。
回到住处,还得做饭。没有什么菜,还是吃面饼或者刀削面。米顺愈发的显得沉默寡言。老万看着心里也不舒服。
米顺吃过饭,爬上床,睡不着,心里难受,就朝老万望去。老万正在抽烟,他抽烟的样子像极了父亲老宋。老万白天对他没有什么好腔,话语里带着挖苦讥笑,到了晚上就不一样,有时候还跟他拉拉家常,让米顺有种跟父母在一起的感觉。往往这时候,米顺就忍不住哭鼻子。老万说他,行啦行啦,都多大的人了,还想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仁义县城混好几年了。
米顺躺在床上,仔细的想着,来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些日子里,自己学到了什么,难道仅仅是认识了那些工具,不对,还有一些东西,在推刨子的时候,老万跟他说,刨子要走得稳,不要歪斜,力气要匀称。拉锯子的时候,同样,不要使蛮力。力气匀称,锯末洋洋洒洒,力气蛮横,锯末就会如急雨般,锯条发热,弄不巧毁坏了锯子,人也累得够呛。
老万不喜欢闷葫芦一样的徒弟。米顺偏偏是。沉默的孩子其实都是有心眼的。他从带来的行李包中翻出了几本杂志。
那天吃过早饭到了工房,米顺刚把几根木料抱出来,就听见一种声音传来。他忽然愣了。
声音是从农业局大院隔壁传来的,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随着曲子抑扬顿挫的响起,米顺莫名其妙的竟然松开手中的木料,愣怔起来。
隔壁中学的学生出操了。广播里出操的旋律在空中盘旋,米顺几个月前在学校里天天听到这种声音。鬼使神差,他竟然朝靠近学校的那堵墙头走去。老万在一旁看到了,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米顺神采奕奕,步子也是坚挺激昂。隔壁学校的音乐旋律此时戛然而止,同时传来广播体操的提示音。
鬼使神差,米顺站在墙角,竟然随着隔壁廣播里的声音做起了广播操。老万在工房门口看到米顺异常的举动,朝这里走来。小昌出来也看到米顺的异常行为,在那里笑得合不拢嘴。
老万没有笑,脸色绷得紧紧的,还叹了口气。米顺跟他出来之前,在学校算是个不错的苗子,只是一门英语不太好,其他几科都很好,在村里,有好多人传言说米顺能考上重点高中。通过这两个多月的观察,他觉得米顺这孩子是个上学的料。老万摇了摇头,可惜了这孩子!
老万过去,朝着米顺的屁股踢了一脚,米顺,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么?
米顺忽然醒悟过来,红着脸朝工房方向跑去。
小昌在那里笑嘻嘻地说,米顺,你又梦回校园里啦,这是白天啊。
老万回头,看到在这个院子里上班的当地的一些男男女女站在不远处朝这里指指点点。
老万叹了口气。
五
第二天没有什么活,老万骑着自行车出去到乡下联系活了,让米顺起来自己弄点吃的。米顺睡到上午十点多才起来。头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一直做梦,做梦回到校园,和同学在疯,还梦到了班主任,问他怎么连中考都放弃了呢。
他在梦中跟班主任说,如果考了更伤心。他还想跟班主任说什么,班主任竟然消失了。他醒了,外面黑乎乎的,开始失眠。老万在那边打着呼噜,放着臭屁,有时还磨着牙。他睁着眼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隔壁住着黄海一家三口。现在不知道是几点,隐隐约约能听见从隔壁传来一种类似争吵的声音,又不像,又像是女人的呻吟声。
米顺搞不懂,大半夜的,隔壁黄海不睡觉,在干什么呢。昏昏沉沉中他又进入梦乡。
醒来睁开双眼,外面大亮,太阳光已经从窗户上滑过。他起来,洗脸,望着案板下的半袋面,几个土豆,有些懊恼。两个多月,天天是面饼,刀削面。他的贴身兜里,有来时父亲给他的几十块钱,他想去街上买点好吃的,面包火腿肠饮料什么的。
老万走时告诉他,中午不回来,让他自己在家里做点吃的,权当休息一天了。这是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这样睡到上午十点,第一次自己可以分配半上午的时间。
米顺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房东王保花刚从外面回来,看到他,说了句,小伙子,你师傅出去了。
米顺嗯了声。正在他低着头想回转身进屋的时候,忽然,一阵婴儿的哭声传来。是从米顺住的屋子隔壁传来的。黄海的屋里。
黄海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米顺见到黄海的女人抱到院子里过。米顺没有多想,进屋。黄海的屋里肯定有人。
哭声继续,没有停歇的意思。米顺心里有些急躁,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让他这样不停歇的哭呢。他又出门,朝黄海的屋子望去,门是锁着的。他纳闷,两口子都出去了,放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在屋里。一定是孩子睡着了,他们有事锁门出去了。不能走远,一定在附近。米顺心忖着。
他焦急地望着黄海的门。王保花出来了,问他没人么?他说门锁了。
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悦耳的声音,妈妈,这家人也太大意了。米顺回头看了一眼,是王保花的女儿。来的那天见过一次,以后很少见到她。刚才回身一瞥,米顺发现女孩竟然如此漂亮。女孩上身穿一件鹅黄色的拉链衫,下身穿着牛仔裤。声音柔柔的脆脆的,听着如黄鹂鸣唱。他的脸红了一下,他不敢正眼回身去看女孩,更不敢看女孩的脸。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道干些什么。他知道她的名字叫夏花,他听到王保花叫过她的名字。当时听到这个名字他忽然想起了泰戈尔的那首诗歌,他竟然有些激动,在心中默念了那首《生如夏花》。
孩子在屋里依旧在哭着,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再这样哭下去的话,孩子的声带要哭出问题的。
王保花嘴里叽咕着进了屋子,夏花站在院子里,不放心地望着黄海的屋门,她朝着米顺站的方向说了句,怎么能进去把孩子抱出来哄一哄呢。普通话夹杂着西北方言,米顺听着心里竟然感觉甜甜的。他说上面的窗户能推开吧。
米顺踮起脚推了一下门上面的窗户,竟然推开了。夏花说,你等下,我去屋里搬一把凳子,你进去把孩子递出来。
夏花迈着轻盈的步子,翩然进屋,转瞬搬着一把凳子出来,笑着递给了两眼发愣的米顺。
米顺的心怦怦跳着,他放好凳子,扒着门上窗爬上去,进了屋子。孩子已经哭得累了,在那里不停地抽噎着。他抱起孩子从门上窗递出来,夏花在外面接住。
米顺爬出来时,夏花正在逗着孩子。夏花朝着米顺笑了笑,你看,小家伙笑了呢。米顺这次和夏花对视了一眼,夏花深邃的眼睛亮晶晶的,一下子穿透了米顺的心。
只是那一眼,让他再不能忘记。
下午老万回来,当天发生的事他也没有告诉老万。
晚上吃过饭,躺在床上,他也没有心情看书,就那样愣愣的回味。
他出屋门上厕所,想看到夏花,没有看到。他有些失落。他忽然发现,那个叫夏花的女孩竟然走进了他的心里。
老万看他有些异常,提醒他说,以后干活用心些,别再想着上学的事了。这不是学校,这是社会,你已经踏入社会了懂么,踏入社会就得学会生存,咱们的生存方式就是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有饭吃。
米顺没有声响。老万吹着口哨去院子里找王保花借针线。老万是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裤子破了也舍不得买一条,都是找来针线缝补一下继续穿。米顺来的这几个月,自然得不到老万的一件衣物,一身衣服通常穿个十天半月也是常事。
老万经常说,我们现在不讲吃不讲穿,回去的时候再风风光光多好。
六
夏花也在仁义县二中上学,有一天米顺看到夏花穿着校服出门,短袖衫后面有仁义二中几个红色的字。
再去农业局大院干活,米顺就有了心思。他望着隔壁校园上空飘着的五星红旗发呆。
自从前段时间在农业局大院出了洋相,很多老乡都知道了他的事情,有几个本家的叔叔哥哥还来看过他,劝他跟老万好好学活。
米顺依旧是沉默寡言,面对那些人,他内心感到亲切,毕竟在老家他们是自己的左邻右舍,是自己本家的叔叔哥哥。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都有自己的活干,不远几千里出来了,不干不行,到年底挣不到钱回去,别说家里人了怎么看待,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他们到这里来,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又进去找老万说话。老万有时候正在忙活,看到有老乡来,就放下手中的活,递过香烟,在烟雾中他们那些师傅之间聊的都是活计的事情。
在这里只有小昌经常和他说话。毕竟两个人是小学同学,年龄又差不多,而且,目前小昌还是个学徒身份,和米顺一样。
那天小昌问他,你还没去过乡下吧。
米顺摇头。你来的时候,在车里没看到?
我们是夜里来的,外面黑乎乎的,看不到什么。
小昌说,我去过乡下,这里的村庄和咱们那里不一样,和这院子里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平顶的,他们不用红砖盖房,都是沙窝里的细沙做成的土坯。沙窝里几乎没有什么植物,最多有几棵沙枣树,沙枣发涩,不好吃。
小昌描述著。米顺的目光掠过眼前的房子,伸向远方。
还有,来到这里,有机会一定去苏武庙看看,就在仁义县东镇那边,苏武当年就是在那里牧羊的。
苏武牧羊!米顺想起来了,历史书上有。这里的乡下,驴子很多,绵羊很多,骆驼很多,枣树很多,黄河蜜瓜很多。小昌一口气说了很多。你得去看看,不然会很遗憾。末了,小昌说了句。
米顺的心已经痒痒的。
还有,这里的女子很漂亮,别看这是在大漠中。小昌意味深长地说,你师傅老万在这里的乡下,有好几个相好的呢。
米顺愣了下,什么是相好?
小昌咧嘴笑,哎,怎么形容你这个书呆子呢,连这个都不知道。
米顺好奇,你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是不是我师傅在这里找对象了,他家里不是有媳妇么,还有了孩子呢!
小昌哂笑一声,书呆子,不跟你说这个了,带你去看一处奇观。
奇观!什么奇观?去哪里?米顺好奇。
小昌朝工房那边看看,没有人出来。他走在前面,米顺跟在后面。这时候,正是上午九点多钟,隔壁中学校园里静悄悄的,都在上课,间或有悠扬的歌曲从某一处教室飘出来。
小昌朝厕所方向走去。米顺纳闷,去厕所干什么。农业局的厕所和仁义二中的厕所共用一堵墙。
进了男厕,里面臭气熏天,米顺说我不解手。小昌说你看那里。顺着小昌指的方向,米顺看到男厕靠墙的蹲坑下面是一溜长长的空间,足有一米多深,那里乱七八糟扔着红红的沾满鲜血的纸巾。
啊!米顺惊叫了一声!谁的血,发生了什么?
小昌哈哈笑起来,这时候男厕里没有一个人,他过来,伏在米顺耳边嘀咕了一阵。
米顺的脸竟然红了起来,他逃一样跑出了厕所。小昌的话还在他耳畔回荡,隔壁是二中的女厕,那些女生来了那个,你看看,血流成河呢!
下午,米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进了院子,刚好碰见放学才回来的夏花。米顺红着脸进屋。做饭的时候他也是心神不定。对于女人的事情,他是在几个月前,教生理卫生课的老师给他们讲过,教生理卫生的老师是个女的,讲的时候遮遮掩掩没讲什么就让他们自己温习。
吃饭的时候,老万说,家具店最近生意不好,咱们得去乡下干活了。老万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有些兴奋,米顺没吭声。他在心里想,是不是老万到乡下就能见到他的那些相好的。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老万出去和王保花说话。夏花也在院子里,米顺听到了她的说话声。他很想出去见见她,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刚才老万说了,去乡下干活,起码都是一个多月回来,有活的话,就一直呆在乡下了。
夜里,米顺辗转反侧没有睡着,他的脑子里还是晃动着在厕所里看到的东西。他想到初三上学期有一次上课间操,大家正在随着音乐做着广播操,忽然有一个女生哭着朝厕所方向跑去。当时班主任也站在那里,班主任是个男老师,他望着女生跑去的方向也没有说什么。
当时的事情根本不算事情,同学们都没有在意,米顺却是记住了。一直纳闷着,现在终于明白了。
当时那个女生也算是米顺的暗恋对象,女生成绩优秀,长得也清纯漂亮。哎,米顺心里叹了一口气。
一夜,米顺的脑里先是晃动着那个女生,后来又变幻成房东家的女孩夏花,她们长得竟然如此相像。他与夏花手拉手来到一片树林里,他的手搂住了夏花纤细的腰肢,夏花举着笑脸转身过来。夏花的面孔忽然又变成了那个女生,他触摸到女生腰部的时候感到了浑身颤抖心跳加速好像有一股热流在身体里奔驰游走。
七
第二天早晨醒来,老万已经早起出去了。头天老万就跟他说过,他明天早起出去到乡下和雇主谈事。老乡开的家具店,这段时间生意不太好,老万只能带他去乡下干活了。
老万昨天晚上就交代他,明天起来吃过饭,去工房那邊把干活的工具收拾一下,放到工具包里。
大西北的天,盛夏季节,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却是凉爽宜人。米顺有些慵懒的醒来,感觉浑身无力,同时也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他感觉穿在身上的内裤黏糊糊的,昨天夜里做到了什么梦,当时感觉那么美好,见到了什么人,一会儿是夏花,一会儿是自己心仪的那个女同学。
他有些害臊地起来,掀开被褥,褪下裤头,眼前的情景让他脸红耳热。他在心里骂着自己,同时又难过至极,这是怎么了,自己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自己是不是病了。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找了一件替换的。几个月来,他几乎穿着一件衣服,来的时候带了两身替换衣服,这身衣服已经多处刮破,想脱下来缝补一下,一直忘记买针线。房东王保花家有针线,他不好意思去借。他的头发也已经很长,很久没有理发了,走到大街上,他这身打扮,很像一个流浪的孤儿。
他有些难为情地起床,老万不在,如果老万知道了,不知道要怎样笑话他。
他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没有去和面做饭,而是端着盆子去院子里接水洗衣服。四合院里就一处自来水龙头,洗衣服做饭都要去那里接水。
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处公共厕所,没有男女区分。每次在这里上厕所都是很尴尬的。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要仔细的听一听里面有没有人。里面蹲着的人,不住声的咳嗽着,用以让外面的人知道里面有人。咳嗽声能辨别出是男是女。
有一次米顺憋得难受,去厕所,听到里面是男人的咳嗽声,进去了,是老万蹲在那里。米顺过去对着尿桶解裤子,老万忽然笑了,说了句,小子,长成人了。
米顺脸红了下,解完小便慌不择路地出来。他没听懂老万说的什么意思,或者老万看到了什么,才这样说的。米顺马上不是少年了,他的个子已经一米七,嘴唇上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胡须,说话的声音也开始沙哑。
最让他慌乱的,是他在看到夏花时,有一种心慌慌的感觉。其实他很少能见到她。每天当米顺起来做好饭吃过以后,夏花已经背着书包上学走了。
米顺端着盆子有些难为情地朝院子里的水龙头走去,竟然迎面遇到了夏花。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看到米顺,竟然也有些害臊地低下头,朝屋里快步走去。
米顺也是感觉脸热热的,不敢抬头看她。他把放在盆子上面的内裤朝盆子下面掖了掖,把盆子放在水龙头下面接水,在哗啦啦的流水中,他抬起头,看到那抹翠绿色的身影闪进了四合院的正屋里。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站在院子里能看到阳光洒落在四合院的东墙上。
1993年的仁义县城,几乎没有高楼,县城里的老百姓大都还住着土坯垒砌的平房和院子。
米顺洗好衣服,和面做饭,做了半锅刀削面,他不知道老万还回不回来。然后他去厕所,看到了在工房那边厕所里看到的同样的东西,血红的纸巾。他想到早上夏花看到他时赧然脸红的样子。他也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异常行为。
他感觉自己最近几天真的有些反常,思想有些龌龊,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流氓。都是那个小昌,不是个好东西。
又怎么能怪人家小昌呢!他的目光溜出院子,看到几个路过的女孩,自己心里惴惴的,想追着看,却又感到害臊。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要脸。
吃过饭收拾好,他走出四合院,顺着胡同朝仁义大街走去。来到这里几个月了,他今天才认真的打量一下这座沙漠中的小县城。县城和家乡的小镇差不多,大街两边都是门店,那些当地的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大街上不时的有驴车经过。他站在马路边上时还看到了列队而过的骆驼,驼铃叮当,颇具西北韵味,大漠风情。
今天不干活,来的有些晚,仁义二中课间操已经开始,他老远就看到飘扬在仁义二中上空的五星红旗。他望了望东南方的天空,那是家乡的方向。
他看见了小昌,小昌也看见了他。小昌拿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朝他走来,你大大给你写信来了。
米顺从小昌手中接过信,当着小昌的面撕开信封,里面划落一张照片,是老宋和米顺弟弟的合照。弟弟才六岁,光着屁股,小鸡鸡裸露着,父子两人一脸神往地望着他。
米顺捏着那张照片,眼窝里蓄满泪水,咧了咧嘴唇。他嘴里喃喃自语着,怎么没有我娘呢!怎么没有我娘呢!
就在他快要收拾好工房里的工具的时候,老万骑着那辆墨绿色的大架自行车回来了。老万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去班井干活,傍晚雇主来接我们。米顺你回我们住的地方一趟,把我的包背来。我就不回去了,下午我们从这里直接出发。
米顺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次离开,不定哪天再回来。对自己而言,这里说不准就是一段难忘的回忆。
他朝租住的四合院走去的時候,想到了夏花,他想再看她一眼,他加快步子朝回走去。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到,夏花现在正在学校里上课呢,他有些难过地瘫靠在胡同坚硬的墙上。
临近黄昏,一个老汉赶着一辆驴车来了,拉走了老万的电锯还有那些工具,当然,还有坐在驴车里的米顺。老万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驴车穿过大街朝县城东北角而去。米顺坐在车里,驴车一路摇晃着。他看到了漫无边际的沙漠,看到了头顶围巾的仁义乡下的女人们,看到了那些顽强生存的沙枣树,看到了在沙漠中行走的驼队。
他的脑子里盘旋着夏花那惊鸿一瞥的微笑,久久的不能散去。他忽然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不再是少年。
天空瓦蓝,白云悠悠,大漠绿洲的边缘小径上,一辆驴车在踽踽独行,赶车老汉扯开嗓子吼起了西北调子。
八
米顺年底回了内地老家,再也没有出来。他自认为不是学木工的料,老万也是这样认为的,老宋叹了口气也默认了。
二十年后,宋米顺已经是一个靠经销食品饮料为生的老板。他有时还会想起当年那个叫夏花的回族女孩,那深邃闪亮的目光,那青春曼妙的身姿,那甜脆悦耳的声音,那清纯阳光的面孔。
他有时还想起当年小昌带他看到的厕所里的那一幕,还有那天发生在四合院里的尴尬瞬间。
他淡然而笑,往事如风,却吹不走曾经的少年情怀。谁没有青春萌动的回忆,谁没有青涩的少年时代。他曾经想托人打听那个叫夏花的女孩的近况,后来又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