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妍
在墨西哥当个老外,时时让人感到诚惶诚恐:走在街上被要求合影是常事,地铁保安帮我刷卡过闸,乘客在车厢里给我让座……几乎所有认识我的本地人都会问我:“你喜欢墨西哥吗?”“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生怕给我这个外国人留下什么坏印象。
有一次我悄悄去旁听一节课,结果老师和同学们一下子变得紧张,课堂气氛也凝重起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紧张,我真的很喜欢墨西哥呀。
索卡罗日常观察
“索卡罗”是墨西哥特有的西班牙语词,大概指的是市中心广场和周边街区。理论上,每座城都拥有自己的索卡罗,但只有墨西哥城的索卡罗才算名副其实——市中心的宪法广场是拉美最大、世界第二大的广场。索卡罗见证了这个国家数百年的风雨。历史上,谁掌握了索卡罗,就掌握了墨西哥的命运。广场中央竖立着一面巨型墨西哥国旗,周围环绕西班牙殖民时期的遗存建筑,游人如织。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是在没课的时候坐地铁穿过半个城市来到索卡罗,买一份鲜芒果蘸辣椒面,坐到广场边沿观察人群。广场上时不时会举行演讲、演出、书展、照片展、土特产展销会……墨西哥人把什么都一股脑儿往广场上堆,而广场总能把它们消化得干干净净。
有一天,广场这一边搭起了流动市场,另一边是演出舞台。市场里不知怎么起了骚动,有一个男孩从里面拼命跑出来,看起来吓得要死,人们慌乱地跑进跑出,声音越来越响。然而隔着一条街的舞台这一边演出照旧。失业的老人在发传单,两个姑娘叽叽喳喳,有人拿着扩音器喊话,一个警察按住枪冲了过去,而另一个警察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慢慢抽烟,电线杆上贴着“高压危险”的警示。舞台的麦克风突然出了故障,尖利的声音把广场上的天空划成了两半,可音乐一直没停。
吃在墨西哥
几千年前,墨西哥人就在这片土地上种玉米了。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这里历经了无数文明的兴亡更迭——奥尔梅克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除了西班牙语,墨西哥还拥有多达62种语言,街头处处可见欧洲文化与本地文化互相融合的痕迹。
墨西哥人和我们一样,也对“吃”十分讲究。墨西哥菜远不止鸡肉卷和玉米片。作为名副其实
的文化大熔炉,墨西哥美食兼具了原住民饮食、西班牙菜、美国菜和中餐等多种特色,自成一派,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甚至觉得墨西哥菜在品种类目、味道层次上,都有跟中餐媲美的潜质。
玉米是墨西哥最受欢迎的主食,煎、煮、蒸、炸,墨西哥人有无数种把玉米做出花儿来的方法。铁板上吱吱作响的腌菜、肉类,淋上种类各异的墨西哥辣椒酱,搭配不同厚薄的玉米饼,就成了著名的“塔克饼(Tacos)”“卷饼(Burritos)”。一口下去,肉的肥美、菜的酸爽、酱的浓醇,与玉米饼温柔的回甘交缠在一起,保管让你感叹人生值得。
人们常常拿墨西哥的食品卫生开玩笑,并再三嘱咐不要斗胆尝试街边小摊的食物。但只需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就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各色小吃摊摆满了每一条通向地铁站的道路两旁,摊主的叫卖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穿行其间的我,除了美食的诱惑什么都能抵制,于是左手一个牛肉塔克,右手一杯鲜榨西瓜汁饮料,约合10元人民币就能买到一下午的快乐。
墨西哥各地都有自己的饮食特色——想要尝到某些美食,非要去到特定的城市不可。譬如,吃高品质牛肉要去北方;吃热带水果要去南方;吃呼应墨西哥国旗红白绿三色的“国菜”红石榴奶油青椒,就要去到离首都两小时车程的普埃布拉市。
我的墨西哥同学们
拉美人以热情奔放著称,此言不虚。在墨西哥,朋友之间问好的方式是拥抱、行贴面礼,而且他们非常看重这种礼仪。有一次,我见到两个同学在教室门外聊天,我不想打扰他们,就顾自进了教室,没想到他们进教室后径直走过来问我:“Laia,你刚才为什么没有跟我打招呼?”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路上碰到同学装作没看到了。
在我就读的UNAM(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很多同学会延期毕业。但如果有人说墨西哥人学习不努力,我并不赞同,因为当地人往往会选择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导致毕业年限很长,班里同学的年龄也相差很大。和我一起选修“20世纪中期小说”课的这个班里,有把孩子送去小学后自己重回校园的辣妈Paniela,有本科论文写出了博士论文体量,导致没有导师敢指导,延毕了好几年的Imelda,还有一位极其沉默寡言,每日以图书馆为家的神秘男生,直到学期末全班同学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墨西哥大学的文学研究路数与国内有所差异,和老派的欧洲风格倒有些相似——更强调原著的文本细读。墨西哥也不太流行PPT,从老师授课到同学展示,都是拿着原著或者手写的笔记讲上几个小时,这反而敦促我们认真听讲和做笔记。上课时,老师会分配给每人一本著作,每位同学需要用一整节课的时间来为大家解读这本著作,到期末再以此为基础写一篇论文。有几位同学上台解读时,手里的原著都快翻烂了。
由于悠久的混血历史,拉美人对不同种族的态度是全世界最包容的,但这不代表墨西哥没有种族问题。Imelda是梅斯蒂索人(墨西哥最常见的浅棕色人种,兼有白人和土著血统),她曾抱怨说,她的父亲同样是有执照的医生,但收入却只有白人医生的三分之一。UNAM是墨西哥最好的公立大学,学生多为梅斯蒂索人,而白人学生往往会被家里送去收费高昂的私立学校,或是直接出国。就我所见,当地的纯种土著居民多从事较为基础的工作;而拥有白人血统的人,往往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这就是墨西哥
来到墨西哥的外国人需要牢记两个忠告。其一是,别把墨西哥想得太坏;其二是,千万别忘了这里是墨西哥。不论是电视新闻中,还是地铁里,层层叠叠的寻人启事都在提醒我们:在墨西哥,安全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墨西哥城像黑洞一样吸引着从全国各地涌来的人们,每六个墨西哥人,就有一个住在首都。惊人的贫富差距,在城里画上了一条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富人居住区安全到可以半夜拿着手机在外闲逛,而一条街外可能就是刚刚发生过枪击案的“雷区”。平时出行最好只走主干道,天黑后决不能单独出行。我住在城郊的同学往往起大早坐三小时地铁来上课,中午一下课就急着走,只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一切事情在墨西哥都可能发生。去年妇女节时,文哲系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议,谴责那些性骚扰学生的教授,校方迅速严肃处理,涉事教授纷纷引咎辭职。但没过几周,一个女生在课堂上被消音手枪打死了,凶手很明显就是同班的学生,可警察却一直没能抓到凶手。
墨西哥生活就像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最好的和最坏的事情永远同时发生。墨西哥城的许多社会举措,即使放在全世界都算得上“快人一步”:所有政府公职,包括仪仗队、保安、地铁司机,都按一定比例招收男性和女性雇员;地铁中有专门的女性和儿童车厢;四处张贴着提供戒酒、戒烟、心理干预的公益广告——在层层叠叠的寻人启事之间。单单看墨西哥城,它就像一台不停运转的精巧机器试图驱动一具混沌的身躯。它发出粗重的呻吟,却还是缓慢地向前迈进。而墨西哥剩余的广袤土地上,分散居住着其他六分之五的国民,他们生活艰辛,仿佛与首都人民分处在两个世界。
这种剧烈反差,可能是“魔幻感”的来源。这是外人眼中的西洋镜,却是墨西哥人的日常生活。西班牙殖民、独立战争、美墨战争、大革命、学生运动……墨西哥人几百年来承受着拉丁美洲的痛苦宿命,在无数种血缘和文化的融合碰撞中叩问“我们究竟是谁”“什么才是墨西哥”,也最终选择了拉美人的古老哲学——活在当下。他们从不为苦难掣肘,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快乐地生活。当快乐与艰辛同在一个人身上出现时,我更愿意将它解读为一种勇敢。
街头的房屋五颜六色,肤色各异的人们行色匆匆,我明白,是墨西哥人教会我领悟了罗曼·罗兰口中的英雄主义——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