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显
你寄来的那张有白茫茫雪景的贺年卡,足以令我加倍怀念起落雪的冬天,不,是落雪的故乡。
我偏爱冬天:一个在酷寒、冷峻、孤寂中孕育着温暖、明媚和欢乐的季节。踩着冻僵的双脚,捂着麻木的耳朵满怀期待地喊一句:
“啊,冬天就要过去喽!”
冰冷,令人清醒,凛冽,叫人抖擞起精神挥发体腔内所有的热量抗拒严寒。我始终怀恋围着小煤球炉子,静听北风在庭院猖狂呼号,而心底蕴藏着渴望的那段日子。
窥柳梢点点碧色,感廊檐下一线暖阳,让凝结的心、冷缩的感情绽出一朵希望的火花——没有希望、渴慕,生命就成了空壳,无所求的人生岂不像被蠹虫蛀蚀的书页。
严冬虽寒并非一无可取。
那一片片、一团团,飘舞在天空的雪花,增加了宇宙的庄重、肃穆;点缀了彩色人生的典雅、圣洁,正因为有个白皑皑朴素冷酷的冬天,才加浓了春的温馨、夏的艳丽、秋光中红叶黄菊的灿烂。
友,因为你的贺年卡使我跌进相思中,眷恋、熟悉,纷纷扬扬的雪花夜夜飘洒在梦里……
在积雪的大道上车老板甩着长长的鞭梢儿,清脆的鞭子和哒哒的马蹄伴随着车轮下嘎吱——嘎吱——呼叫的雪声,赶车人浑厚低沉的吆喝划破冰封的田野:银塑的远山,冰雕的江海,狗皮帽子下凝霜的眉毛,胡子和马嚼子上变冰碴儿的哈气都鑲着雪。
扫净庭院积雪的墙角,把短木棍中间绑一条长绳——长到能从院子拉进门缝。用木棍支住箩筐的边沿儿,撒一把黄黏米、红高粱,隔着挂冰花的窗户往外窥视,等呀、等呀,等那群雪天无处觅食的麻雀“入瓮”。
猛拉线绳,飞起木棍,翻落箩筐,或许能扣进一只贪吃失去警觉的“大家贼”,也许忙乱整个下午一无所获;快乐,无法用得失计算。
抽冰猴儿的鞭把用四棱的竹筷子做,央求妈妈用三色的布条儿编个上粗下细的小辫子当鞭梢儿,冰猴儿底座按进一枚亮晶晶的大铜钉,冰猴儿顶上糊层红红绿绿的花纸,旋转起来底座光滑飞快,顶面像万花筒似的转出彩色斑斓的花纹。找个冰坚的宽敞地用双手把冰猴儿用力一捻,紧抽几鞭,转呀、转呀,像趿起脚尖跳芭蕾舞的胖姑娘在冰上滑翔。
雪地上的鸡爪印似竹叶,
狗爪印像五瓣的梅花。
扒开小河中央的厚雪凿穿一个冰洞,晚上把糊红纸的玻璃灯笼放在洞口,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螃蟹从冰河里往洞外爬,它们蹒跚横行好奇地聚焦在小红灯笼四周。呼唤、跳跃,用戴着棉手套的手,不费力气地一个又一个丢进桶里去。
立起拳头在结冰的窗户上一印立刻出现一个小脚掌,用指头轻轻在脚掌上端点出一、二、三……五个小脚趾豆——像极了!一个雪娃娃的小脚丫儿。
冬天早晨,大雪封住了门和窗。
屋檐下的滴水全变成了一排排倒垂的冰鞭,是尉迟敬德的神鞭,抑或呼延庆的双鞭?
窗户上每块玻璃都凝着厚厚一层冰花,美极了!像糊上的挂千,似贴上的剪纸窗花,躺在暖暖的被窝中仔细端详:
那是一株灵芝草,那是一丛百合花,
一棵棵的小杉树长在重重的山峦间,
一个披着长发的美人儿昂着头噘起朱唇在呼唤,
啊,那是一匹怒吼的雄狮站在一团浓郁的白云下面。
窗上的冰花能纺织出一个缥缈的梦,
能谱写出一首动人心弦的歌。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先吞噬了那株灵芝草,拔走了所有的野百合,坎平了茂盛的杉树林,踏平了险峻的山岭,抱起长发美人儿骑在雄狮背上,慢慢、慢慢,消失在郁郁的白云间……
窗上的冰花消失了,只留下一汪水珠顺着窗台往下滴答,我伸手接住。
生命,何尝不像易融的冰花,我们自诩掌握了命运,其实接住的不过是些自制的幻影罢了。
记得那年三月你从寒凝的北方归来,带给我一株开着碎碎花瓣儿有着金黄色花蕊的小黄花,你说:
“见识一下吧,这就是开在长白山下的冰凌花。”
冰凌花又叫“福寿花”,我知道它的根、茎、叶、花均可做药材,却想不到它是这么单薄平凡。
“你看,冰凌花开在刺骨的残冬,当冰凌花破冰顶雪地长出来时,春天也就快要来了,冰凌花凋谢时,就是山花烂漫、绿草茵茵的春天。”
它是报春的使者,还是滋春的肥料?
我梦见:白皑皑的雪地上开满金煜煜的冰凌花,有一个花盘突然变成你的脸。
“做一朵雪地的冰凌花还是做无根的水仙?”我犹豫地问。
写于1985年元旦
(选自《人间·名家经典散文书系·雪》,山东文艺出版社)
品 读
一张带有白茫茫雪景的贺年卡,能让你怀念起落雪的冬天吗?但它确实让作者思绪万千,不能自已,更让他想到了落雪的故乡。为什么呢?第二段揭示了原因:冬天是“一个在酷寒、冷峻、孤寂中孕育着温暖、明媚和欢乐的季节”,可以“满怀期待地喊一句:‘啊,冬天就要过去喽!”接着,就这两句展开了细腻的描写。激动过后,笔触一顿,跳回当下,再次说贺年卡,将思绪接入更深更远的记忆——那幼年故乡的雪冬:车老板的鞭子和马蹄伴随着嘎吱的雪声,积雪庭院捉麻雀,抽冰猴,冰窗上作画,冰鞭的联想,躺在被窝中端详窗户上的冰花。其中抽冰猴与端详窗户上的冰花尤其工笔细摹,情趣盎然,让人加倍感受到雪乡的美好。再由冰花的易融切入到生命的易融。如果你以为作者的思绪要转入悲伤了,那就错了。回忆中的冰凌花,带来了春天的信息。最后以“雪地的冰凌花”与“无根的水仙”作对比,“犹豫地问”更凸显了作者那种小心翼翼的情态,深沉了久客外地的那种对故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