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神兽

叶广芩

老李带着我和老多到六郎庄“算账”。我们在庄里三绕两绕来到了长枣树的小院，也没招呼，推门就进去了。

我和老多紧紧随在后面。撩开门帘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暗，一个老头儿盘腿坐在炕桌前。老李叫了声表叔。一会儿进来个老太太，老李叫表婶。

表婶把我拉到窗户亮处，看我脑门儿的伤，包已经平复了，可我巴不得它再肿起来。表婶没说什么，到炕前的灶台点火烧水……几根柴填进灶眼，风箱拉得呼哧呼哧响……

本想着老李会讲述绷弓子打人的事，不想他却把老多推到表叔跟前，让老头儿讲房檐上的小兽。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李德厚，红顶子走工的儿子。

老多激动地把烟盒纸在炕桌上摩挲平了，摊在李德厚眼皮底下。

李德厚把老多的描画端详半天，数了又数说：“你的檐兽还差仨。”

老多说他是照着仁寿殿画的。

李德厚对老多说：“来，我给你细说，这点事弄不明白你就糊涂一辈子。”

李德厚从针线笸箩里摸出一支铅笔，在老多的图画上又添了几笔，纸上那些小玩意儿立刻细致生动起来。李德厚说：“檐上的神兽必是单数，一三五七九，不能成双，记住了？”

老多点头说：“记住了。”

李德厚说：“故宫太和殿级别最高，有十一个檐兽，往下依次递减，全中国檐兽最高也没有高过十一这个数的，谁能比太和殿还大？没有！仁寿殿是颐和园里级别最高的，也不过七个，数目多少是有规制的，造多了是僭越，知道什么是僭越嗎？”

老多摇摇头。

李德厚说：“僭越就是犯规，是大不敬，要砍头的。这里头学问大了，干这行绝对不能弄错了！飞檐上这几个小玩意儿不是胡安的，它们都有名字，有顺序，挨着排，不能乱。头龙二凤三狮子，天马海马六狻猊，狎鱼儿獬豸九斗牛，最后行什像个猴。听明白了没有？”

老多完全傻了，连摇头也不会了。

李德厚说：“料你也没听懂，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爸爸教给我的，搞古建的最基本常识。”

老多赔着笑脸叫了一声“爷爷”，让李德厚再给细说说。我头回见老多这个乡下倔小子还会做出这样低三下四的讨好模样。

一声“爷爷”叫得李德厚很受用，他用笔在每个小兽的脑袋顶上标出了名字说：“最前边的一个不算数，它是仙人指路，一个男的骑着凤，永远打头，这男的是谁知道吗？”

甭说老多不知道男的是谁，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想必我父亲也不知道，老三更不知道。我也凑过去，想知道在房檐最前端面迎大风的是哪个倒霉蛋。

李德厚在骑凤人的旁边点了几笔说：“这个人是齐王，有回打仗，被追到河边，过不了河，眼瞅着后头追兵杀来了……”

我接上说：“拔刀抹脖子呀，《霸王别姬》就是这么唱的，楚霸王就是这么死的。”

李德厚瞪了我一眼，拿笔在小人头上使劲了，“紧急关头从天上飞来一只大凤凰，把齐王驮过河去了，绝处逢生！”

李德厚把那些小兽一个一个讲下去：头龙，代表皇上，真龙的象征；二凤，代表皇后，尊贵有德；三狮子，雄壮高傲，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四天马，独来独往，开疆扩土，国势昌顺；五海马，在浩瀚大洋中驰骋，通海畅达；六狻猊，好吞烟，大殿要是着火冒烟，那烟就全让它吞了去，保护平安；七狎鱼儿，海里的物件，主水防火；八獬豸，公平辨是非，刚正不阿；九斗牛，镇水祥瑞，驱邪护宅；十行什，鸟嘴拿金刚杵，雷公形象，防雷。

李德厚说：“甭管神兽有几个，最后一个都是截兽，个头儿最大，很威风的样子，又叫截住，到此为止了。飞檐上这些神兽大部分是祥瑞灭火防雷之物，大殿最怕什么？最怕落雷失火，让它们在上头保护着宫殿，也是人们的一个心劲儿。”

我不得不佩服李德厚的学问，人家祖上的红顶子真不是白来的。敢情颐和园里的每件东西都是有讲究的，以前在底下来来往往地过，从没抬头注意过它们，要不是老多留神，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些。

表婶端上来两碗荷包蛋，一人仨，让我和老多吃。我俩吃得很美。老太太在碗里搁了不少糖，看来人家是真心招待我们。自始至终老李没提绷弓子绷脑袋的话题，其实人家早看出来了，又是讲典故，又是煮鸡蛋，明摆着是在暗中赔不是，北京人的含蓄表达让大伙儿都不尴尬，这也是一种礼数。

出门的时候李家的半大小子在树底下站着，见我看他，低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表婶给我拿了半口袋米，搁在老李自行车后座上，让他带给老三，说是让老三尝尝今年的新米。

我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树干，老李从后边推我快走。我指着一根枝丫让老多看，那个胳膊粗的树枝上明显有个褐色的囊。

老多惊呼：“刀螂子！”

老李说：“还真是的。”

刀螂子很高，谁也够不着，末了是李家的小子爬上树把那个囊包摘了下来。老多小心地把刀螂子收了，冲我得意地笑笑。

回去的路上，老李自己骑车先走了。我和老多路过村里的真武庙时，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看檐上的瑞兽。

我说：“是五个。”

老多说：“三个。刨去最前边的‘仙人指路和后头的‘截兽，是三个。头龙二凤三狮子。”

房檐上的小物件虽然烂旧却是栩栩如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跟我们打招呼。齐王梳着高髻，宽服展袖骑在凤上一脸庄严，一派王者风度；小狮子微张着嘴，喉咙里似乎立即会送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来；凤凰昂首屹立，凤尾铺散开来，仪态万方地跟在龙的身后……一座近乎坍塌的荒凉小庙在我们的眼里有了内容，有了别样的认识角度，真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