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忠
记忆里的马车突然朝着我驶了过来。
马车拉着河边的沙子,或者满满一车麦子或者玉米,在我心里都是一种美好回忆,仿佛俄罗斯的油画:马车,柴垛,马车后跟着的小牛犊、小驴驹或者小花狗。
特别是马车从村外河边苇子湾的小路上驶来,两边是青翠的芦苇,小池塘。我们也许正在小池塘里捉小鱼小虾,或者在芦苇地里寻找一棵用来做芦笛的芦苇。
这时候,布谷鸟在苇子湾里高大蓬松的柳树梢上边飞边叫。那是清明之后,麦收即将来临的季节,也是孩子们的季节。
风柔和地吹着,不冷不热,那是春天的微风,那是初夏的明丽。芦苇地里的小池塘是我们的乐园,即使夏天也凉爽。
马车就这样驶来。
赶车人斜坐在马车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牛鞭,那种悠闲那种潇洒,是一种威严自在。
马车驶过来,我们会放下手中的芦苇,跟在马车后面。我们不敢靠近马车,怕马夫的鞭子会落到我们身上。
马車一会儿就会上坡,那是看林人陈衍船住的地方。这个斜坡是河流、苇子湾、沙滩与庄稼地的分界线。
几千年上万年,河流将两岸冲刷得宽了又宽。如今,河面达到了六七百米宽。平时淡水季节水清浅,最深的地方也就是三五十厘米,而到了夏天河水暴涨的时候,河水达到两米多深。
夏天的河水,淹没了沙滩、树林、苇子湾。河水冲毁了河边的房子,漂来了农家养的鸭子、鹅,也漂来了庄稼地里的南瓜、冬瓜。总之,一旦发了大水,河面上应有尽有。有大胆的村民,就会游到河里,捡木头、家具、鹅鸭、瓜果。
一旦秋天到来,河水清澈了,河流也变得温顺了,像被驯服的野马。沙滩也露了出来。到了冬天,马车闲下来了,马车夫就会每天去河边拉沙,拉来的沙子掺杂在生产队的盐碱地里,改善了土壤的湿度。
马车开始爬坡,马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是减轻了马车的重量,一是有马车夫压着车把,可以防止马车倾斜着朝后翻过去。那些没有经验的马车夫,是吃过这样的亏的。马车夫的经验是从一代代马车夫那里学来的。他们体恤驾驶马车的马、牛、驴子,或者骡子。即使马儿、牛儿们走得慢了,他们手里的牛皮鞭子,在空中左转右转,却落不到马儿牛儿的身上。
看林老人陈衍船是早年闯关东又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又带回了更早闯关东的尹之前。他们老了,又都是单身汉,尹之前岁数大一些,七十多岁了,眼睛也不是很好用了,生产队安排他看树林,这个活轻快;陈衍船也就是六七十岁,重体力劳动干不了了,看看树林,也正是老有所用。在这里,他们有了住处,也能发挥他们的余热。生产队给他们粮食,他们在小屋子边上种上一些菜蔬,也就够了生存所需,自食其力,这是颐养天年的最好安置了。
看林老人的小屋收拾得井井有条,茉莉花茶和大叶子花茶都是社员们给他们带来的。大家在小屋里喝茶、聊天。特别是冬天农闲时,小屋里挤满了人,大家讲故事,谈乡村趣事,忘了房子外的寒风。
马车经过小屋时,看林老人就会和马车夫打一声招呼,或者邀请他喝一杯茶。马车夫担当着运送沙子的任务,都会拒绝这样真诚的邀请。等忙完了,他们才会过来和看林老人一起喝茶聊天。
说那是马车,其实并不是马拉的一辆木头大车,而是驴子拉的车,或是耐力十足的黄牛或者黑牛拉的车。当时,生产队里是没有马的。我记得当时只是听说过草原上有马,还有战马。
我见过一次马,是部队拉练。清晨时,部队经过我们家屋后的街道,马蹄声给乡村注入了一种神秘感。
我们急速穿上棉袄棉裤,也顾不上寒冷,穿上棉鞋就往外跑。
清晨的街道上,整齐地行进着一行队伍,队伍中的军人英姿勃勃;行进着一队高头大马,马与马背上的军人英俊威武。
我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多年以后,我在部队里行军拉练,又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清晨,行进在老家街道上的队伍和马队。当时,我们跟着拉练的队伍,送到了另一个村庄里还舍不得回来,直到目力不及,再也看不到拉练队伍的影子,才怅然若失地离开。
多年以后,我离开家去当兵。走的时候,村里唯一的马车将我送到了镇里的兵员集结点。再回首,那些小学生也起得很早,敲锣打鼓送我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些岁月,那些故乡的岁月,走着走着就远了,像马车,早已驶出了现实社会。现在的孩子们,只能在民俗博物馆里,还能看见木轮或者大橡胶车轮的马车,好像中世纪的风车,仿佛那一切都是不曾发生过的童话故事。
在我突然醒来的夜里,脑海中总会突然浮现那些马车一样驶来的往事——马车,总是从家庙湾边上的路上经过,路边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有人家的柴垛和麦垛,有成群的鸡雏,还有成群的追逐马车的孩子们。和风徐徐,岁月绵长,那曾经拥有过的一切,连着我的童年和幸福时光。
我对自己说:写下它们,记录我们那代人曾经有过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