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走出院子,刚才的一线太阳阴了,天气冷下来,像人忽然翻了的脸。
东霞有点赶不上赵应生。她想拉着山灵,可是山灵使力挣掉,炮仗一样冲得没影了。
地的颜色深了,留着一些褐色的萝卜叶子。要飘雪米子。脸已经感到硬了。溪流近似听不到声音。
院子里两条狗和勇儿弟弟一起目送着两个人,弟弟敞披着一件原来是深红染成了煤黑色的夹克,两手似乎无措地垂在身边,左手的指尖夹着烟蒂。勇儿的妈出来望了一下,神情木然地依旧进门了。两只狗前天为两个人的到来曾经激动了一阵,今天看着两人不是往外是往山里走,神情和主人一样有点无措。
先前勇儿弟弟说是要一起去,给媳妇挡住了,叫他去买灯泡。昨天晚上突然停电又来电,电灯就闪了。因为钱的事情没商量好,把厨房的灯摘过来,厨房的灯油腻厚了,人恍恍的看不清,话说得一句比一句难,好像这么坐一年的长夜,也不会有啥结果。赵应生后悔这趟回来。东霞总归是当初自己不要山灵的,就叫她自己跟勇儿弟弟、弟媳商量,自己只是个本家叔叔,不好多说。东霞偏生又一句话说不转,只晓得“娃子我要了,钱要给我退一部分”,勇儿弟媳咬定退六万,东霞又说不出具体的数。勇儿的妈来坐了一会,就离开去睡了,脸上没有表情。
鸡叫头遍的时候,可能是人都困了,勇儿弟弟加了一万块钱,东霞就点头了,赵应生也只好同意。就这样谈完了,赵应生和东霞提着香纸,一起去给勇儿上坟。
买香纸是昨天在赵应生大嫂的店里。大哥过世了两年,大嫂仍旧撑持着店面,没有再找人。
昨天在大哥坟前,赵应生双膝跪了下去,这样把膝盖的痕迹一直留在这里。
大哥的坟还是新的,顶上没有盖严实。就像他当时盖的铺盖。那时店里人多,给大哥一个人在隔壁开了个铺,生了一盆炭火。大哥喜欢热闹,可是日期久了,亲戚来看过了又走了。头几天大哥还坐着藤椅跟大家待一会儿,但一两回就坐不起来了。大哥退休当年盖了这个院子,买了这把藤椅,他一直想着能够在自家的院子里坐着藤椅。在市医院检查出来肝癌之后,他就不肯住院,非要回这个院子。
大哥的病究竟不知道能拖好久,媳妇又在催,回去做乙肝定期检查。只好先回去了,给嫂子说好大哥病危了又回来。
走之前辞别大哥,隔壁房间里只有大哥一个人,闭着眼睛。木炭火剩了一点红影影,蒙在白灰里一飘一灭的。赵应生攒了攒火,大哥的眼睛睁开了,赵应生说我要回北京了。大哥没有说话,赵应生说我过两天又来。赵应生握着大哥的手。这双手感觉不到肉。大哥的手骨节是大的,小时候总是把赵应生的握在手里,有时候感觉不像是哥哥的,是父亲才有这么大的手,父亲过世得早。现在却似乎小了,总是平伸在铺边,任由别人去握。赵应生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应该走,嘴里却在搜罗着回北京的理由。大哥一直没有说话,赵应生就自己停住不说了。偏西的阳光照在叠着的手上,大哥的手是透明的,里面的青筋针线一样细。大哥轻声说路程远,你身体也差,莫急到又回来。大哥不是要轻声说这句话,他只能说这么轻。
大哥说的话准。刚刚回到良乡,进家门知道陕西老家打来了电话,大哥头天晚上去世。赵应生催妻子赶紧弄口饭吃往回趕,妻子没有动,过一下问他“你的肝疼不疼?你的命是不是命?”
赵应生的肝确实疼了,去北京城里检查了一次,说是疲劳导致转氨酶升高。打了电话给嫂子,说了病的情况,嫂子说他走得不凑巧,你身体有病奔波不得,回来也赶不上落土,就不消回来了。
直到前不久东霞来找,说是想回勇儿老家把娃儿要回来,一定要赵应生主持。当初勇儿的骨灰归乡安葬后,东霞把山灵送给勇儿弟弟弟媳抚养,勇儿赔的十三万块钱给了弟弟十万做抚养费,一个人从老家八仙回的良乡。赵应生知道这是东霞爹娘的意思,要再招门婿,怕带着娃儿麻烦,就不好说什么。过后可能是招不到门婿,做母亲的东霞到底还是想娃子了,来找了几回赵应生,哭哭啼啼的。妻子同意了,说这次回去看了,以后人情也少了,就少回去了。赵应生带着东霞一路回八仙来,算起来离辞别大哥有一年零四个月,中间还隔着勇儿出事。
店里收钱的柜子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是勇儿结婚那次回来照的。照片上是勇儿、勇儿媳妇、赵应生的大哥、大嫂。大哥坐在圈椅上,大嫂坐着她平时坐着算账的凳子。勇儿和东霞站在后头,勇儿手搭在东霞肩上,像是邀伙计。照片背景是河和对岸的山,河从远处来,拐了个弯,流到人的背里了。
玻璃上有一条裂缝,把两边的人分开了,左边的大哥和他身后的勇儿都不在了。
大嫂说,那次拍照片是勇儿的意思,大河当背景也是勇儿的想法,说是有意思些。
勇儿喜欢在河坝里呆。那次回来,父母有些淡然,东霞开叫的时候也没有封红包,答应得不经心。勇儿就一个人跑到河边哭了,有人看见他在大河拐弯的地方待了一个下午,开始呆坐着,后来低头拣啥子东西。等他回来,手里又什么东西没有。大嫂说,上一次也是,回来大约钱带少了,母亲和继父不多么高兴,勇儿就坐到店门前,望到大河。后来他在河边大石头上坐了一个晌午,饭也没吃,回来脸上就看不出啥子了。他自小这样。
“勇儿是个好娃子,命不好。”大嫂说。
早年大嫂一个人在这里开店,晚上害怕,长年叫本家侄子勇儿来搭伴。勇儿在店里,从来不乱动东西。勇儿的妈有一段时间蒸馍馍拿到马路边上来卖,勇儿悄悄拿一个馍馍过来给赵应生的大嫂吃。那时候大哥在县药材公司工作,长年不得落屋。
“也是不想一下噢,个人的娃子,敢说不要就不要了。”过了一会大嫂又说。来了一个买货的,柜台上没有,大嫂去货屋里拿了。
东霞坐在店门口。从院子出前面商店有一道门,光线一长条地照进来,阳光把她的头发染着了,颈脖有些显瘦。她人冲着前面,两只手搁在怀里。
“你咋不进去烤火?外面冷!”
东霞还望着大河。河往下流了一截,被新起的水坝截住,进了引水洞,下游河就干了。过了一会东霞说:“水进山了。”
赵应生一下子没听明白。东霞回头看着赵应生说,“勇儿以前就说了的,水不是往外流,是进山了。”
大嫂刚卖完了货,说,“上回勇儿跟东霞来,这么坐了蛮久,一直望到大河的。当时天气热,我喊他们进来,也不进来。河坝里当时是金光闪闪的。”
便道拐弯处的人户关着门,落到后面就像匍下去了。前面的院子坎子很高,路貼在坎子下。刚走到竹林,两条狗在坎子上凶猛地叫起来,要径直扑下来的意思,像是有一肚子气。
赵应生手里拿着一根树条子走上院子,那两条狗对峙地吼叫着。是个四合院,墙都黑了,两旁的房子门上挂着锁,似乎已无人住,一些长长短短的木头从墙洞里戳出来,令人奇怪这两面墙怎么用了这么多木头。中间屋檐下挂着一束束玉米坨子,阶沿下停着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落了一层灰,像是有一段时间不出车了。
赵应生提防着狗,一边打量这个院子,觉得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这时正屋里出来一个小伙子,脑袋特别大特别圆,两个人立刻就认出来了。
“二叔!”
“赵男啊。”
东霞在后边喊“大脑!”
在北京的时候,东霞跟着勇儿都是这么喊。
大脑喊进屋坐。他像是表示高兴,却显出忧愁。他的大脑勺周围似乎起了皱。一个小男孩出来,拉住了他的手。马上又出来另一个,两边拉住了他。大脑有点无措地站着。跟身出来一个中年女人,是大脑的母亲,把两个孩子拉进去。一个小孩却哭腔喊着妈。
陡然想起来,昨天听弟媳说的,大脑的媳妇跑了。
据说大脑的媳妇嫌双胞胎难抚养,大脑在北京犯了事跑回来,本事又不行,开个面包车整天不落屋。有几个女娃子出去打工,媳妇就跟着走了,也没给家里说一声。当时东霞一心不要娃儿,也为的是娃儿难带,太匪了。
“孩子妈走了以后,车都出不成了。一天心焦马乱的。”
“你从北京走,也没告诉我。”
“那时候走得急,勇儿又进去了。想到回来给您打电话的,屋里又出这些事情。”
那次勇儿刚进良乡旧宫派出所,大脑就走了。派出所说大脑有牵涉,以前在加油站还有案底。
警察走了妻子埋怨,看你引来的是些啥人。我就说他们手脚不干净,说不定警察怀疑我们包庇。妻子的京郊口音落字咬得特别清楚,“干净”“包庇”这两个词声声刺耳。
“至少他们没在我屋里偷。”说出这句来就觉得道理不足,话把落到妻子嘴里。
“没在你屋里偷,偷社会就可以?”“可以”这个词又咬得特别清楚,拐着弯带出一股劲儿,“那次勇儿骑自行车来,还说是他自个儿买的,我一看就是偷的,给你说你还不信,怎么着?”
“着”字尾向上扬,不容置疑。二十年了,赵应生一直不习惯这味儿,自己也说不来。可是不由自主慢慢地,他自己的口音变成普通话和八仙腔混在一起的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良乡,一开口人家就知道他是外地人。这次回来,一出口人家就问他是长期在外头的啵。想说八仙话又不像,几乎结舌,这两天强一些了。等到回北京,又要不习惯。
大脑和勇儿到家里来的时候,一嘴的家乡话。赵应生大哥打了电话,说他们都是初次到北京,请赵应生照看。赵应生介绍他们都到皮鞋厂里去。
勇儿厂里放假了就到赵应生家来。有时候和大脑一起来,单独的时候多。他勤快,喜欢做饭,有时让赵应生妻子歇着他来做。嘴也甜,跟着喊的幺叔幺婶。来多了情况就知道清楚了,勇儿的妈头一门是在乌金,又在河南待了几年,带着勇儿上的赵家院子,在赵家又生了一个弟弟,勇儿的地位就其次了。知道这个情况以后,赵应生就物色在良乡给勇儿找个家庭上门。
正好妻子那头有一户亲戚,是独养的女儿,智力有些迟钝,一直没有招到上门女婿。家庭条件是良乡近郊农村,不算坏。赵应生就介绍勇儿见了面,两边感觉都还不错,就定了婚事。勇儿要带着东霞回八仙见一趟妈和继父,叫东霞改口,回良乡结了婚,在一家四川餐馆包了两桌酒席,赵应生担任证婚人。
结婚以后勇儿继续在皮鞋厂里做。过了一段时间,勇儿说厂里接的廉价皮鞋多了,戴着防毒面具做鞋子。脖子和手露在外头就起皮了。东霞可能要怀孕,他就不敢在那里再做了。看勇儿的脖子上,确实红红的起皮了。
勇儿和大脑离开了良乡。勇儿看广告,在北京市里找了一家餐馆当小工,他说自己喜欢做饭,将来想当厨师。大脑当过兵,到房山一家加油站当保安。
大脑说,勇儿上坡的时候,他抬了一截,棺材陡然变重了,感觉里面抬的不是骨灰。棺材变重了,说明亡人想就地入土。可是沟外头没有合适的地,只能一直埋到沟里去。
因为屋里两个娃子,大脑不能一路去。两个人再往里走,赵应生问东霞,安埋时勇儿的妈有没有来。
东霞说没来,继父也没出面,都是勇儿弟弟弟媳操办的,东霞在赔偿款里支了他们一万块丧葬费。
东霞说,这回来,叫妈,勇儿的妈没回答,可能不认识自个儿了。
大嫂对赵应生说过,勇儿的妈到了赵家,主要维持赵家人。受的波折大,精神也有些恍惚了。“当年可还是能干人。”
当时勇儿妈是大队妇联主任,有个河南人卖盆盆的哄她,说你这样的人才在这里可惜了,到我们那里去可以当教师,地方也好,一马平川。勇儿妈心活了,跟那人跑到了河南去,跑的时候带上了勇儿。到了河南之后,被卖到一家三兄弟屋里,给三弟兄做老婆。过了五年,勇儿妈才找机会跑了出来,带上了勇儿。回来走到岚皋花里就走不动了,没有吃的,让勇儿的亲爹带馍馍从乌金下去接。
接回来之后,勇儿的亲爹已经另找了一门,只好搭了个偏厦,两母子住在一边。终究维持不下去,有人介绍赵应生的堂弟死了屋里人,勇儿妈带着勇儿上来。
上了赵家以后,勇儿的妈就变得很冷淡,跟以往不像是一个人了。后来在赵家给勇儿生了一个弟弟,感觉和勇儿也不亲。
拖拉机路到过溪就止了。一架慢上坡,坡地的土巴薄,有一截露出硌脚的碎火石。白火石岩一丛丛凸出,底下能掘到石英。
一些大石头上标着暗红的油漆数字,是赵应生小时候那些人到这里标上的。
那些人穿着白衬衫,戴着新草帽,带着两种镜子;钻山镜和缩山镜。架起来一望,能看到山的里面有没有宝。看见了就架钻子钻,把宝起走。八仙有的宝都被他们起走了。自生桥是一个犀牛望月的地形,水从犀牛鼻子里出来,自生桥是鼻子眼。金犀牛被他们起走了,水失了管束,就把自生桥冲毁了,木桥是以后搭的。一时钻山镜看不清楚的时候,他们就拿小锤子到处敲,标下一些记号。你按照这些记号去找,又啥也没有,只有他们明白。他们还把石头和石英装到挎包里,研究里面有没有含宝,乡下人就是敲碎了石头也不明白。
小孩子们都跟着他们,大人却不许接近。赵应生想跟他们一直走,他们却说这回不带一个人走,要等到这层娃娃长成人的时候来招人。
等到赵应生当兵回来上工农兵大学,他们真的到学校要人了,赵应生没有犹豫地填了志愿,分配到地质部矿产勘探研究所,却是在实验室工作。
开始到了南方,后来又到北方,在周口店附近安顿下来。进不了北京城,良乡也没有别的大单位,只好在良乡一个鞋厂里找了媳妇。
找良乡媳妇的一个原因,是因为肝病现形了。
娶赵伟妈的时候,是把肝病说明了的,她也能接受,说只要不遗传子女。结婚以来,自己一直添一双筷子夹菜。赵伟出生以后,一直担心他有遗传,从小加强赵伟的营养,注意饮食,直到赵伟上大学体检,肝上没有任何毛病,才松了一口气。
长年累月的吃药保养,赵伟的妈大体上还耐心,就是不喜欢家乡的人情。父亲过世的时候,赵应生赶回来,小妹妹刚刚下县,妹夫工作的县电机厂就倒闭了。家里生活困难,天天一早推个架子车上街卖袜子,赵应生给了妹妹一千块钱。后来不久,大哥写信来,说孩子考上大学自费,经济困难,要支援些钱。赵应生又给大哥寄了一千块钱。赵伟的妈就不乐意了,两人吵了一架。
你自己的病,这么多年,他们谁给你贡献过一块钱没有?每天的药,赵伟又在上学,他们谁给你支援过没有?都以为我们是财神。妻子的泪水出来了。赵应生说,大哥他们送的腊肉,怎么不是钱?妻子说你们那里的肉黑魆魆的,不卫生,怎么能吃,你还费力气带回来。妻子不会做八仙的腊肉,不喜欢那边的口味,大哥大嫂送的腊肉带回来搁着长霉了,只好给了勇儿他们。妻子尤其不满他事先寄了钱不告诉她。我跟赵伟和你是一家的,还是你的大哥小妹妹和你是一家?你的家是在八仙还是良乡?
赵应生无言,下楼在小区走走,小区地方有些偏僻,风吹过来没有遮挡。附近有一个皇上的行宫,小区也叫行宫园小区。小区里面没什么人,天冷了,平时一两处下象棋的摊子也没了,病退之后,赵应生平时吃了饭,就是到摊子旁看看别人下棋,轻易不开言,口音不一样。感到自己始终是一个人,尽管在这里待了十几年,娶了妻子,生了孩子。回家妻子知道话说过了,倒了开水让吃药,又把水吹凉些。刚才在小区里风吹得脸上干,这会流下泪来,赶忙擦了不叫妻子误会。
溪流折到小路的里手去,靠着一方长岩,脚下踏着洗出来的山根底子,走了很长的一截。这方岩的底子和顶子是青石岩,夹心却是大理石的,看得出来分层。东霞走在前面,伸手去摸中间的石层。
那次来八仙的车上,公路陡得很,是在山崖里面打出来的。勇儿指着窗子里边掠过去的山岩对东霞说,多好看啊。他的头伸出窗户,被司机责备了。
在北京的时候,他老是喜欢写信,给家里和伯娘、伯伯。伯伯给他回过两封,他珍惜得不得了。他给家里写了好多信,数不清封数了,却没有一封回信。他想让母亲和弟弟拍几张照片,他们也没有寄给他。他想攒钱买个照相机,回来自己拍好了。
有次勇儿来赵应生家里,说起要存钱买相机。赵应生说生活困难,还买啥子相机。勇儿没有作声。
起先勇儿在饭店里干,过了一段被人辞退了。勇儿到家里来,赵应生问他,勇儿遮掩了半天说,东霞想吃点心,店里坐席的人没吃完,剩下的他拿些给东霞,叫老板发现了。
赵应生想到勇儿平时带来的凉菜,说了勇儿一顿。勇儿说那些东西好多时候都扔了,還是没动过筷子的,他觉得可惜。赵应生问勇儿下一步做啥子,勇儿说卖凉皮。夏天要来了,他发现北京卖凉皮的少,质量也不行。他在西安的时候跟人学了做凉皮,现在想在大超市里租摊位卖。北京的超市大,逛了一圈出毛毛汗,正好吃碗凉皮压一压。
过了一段,勇儿再来家里的时候用一个大保温盒装着凉皮,说这是他自己做的。勇儿的凉皮做得不错,又滑又有韧劲,赵应生时隔好多年又尝到了陕西的口味。妻子尝过以后也喜欢上了,她特别喜欢里面调的黄瓜丝,勇儿切得很细,黄瓜丝特别新鲜。那个夏天到秋天,勇儿每次来都要带上用保温盒装着的凉皮。他说,凉皮生意越做越好了,吃的人坐不下,还有好多外卖,人手不够。他叫弟弟、弟媳也来北京卖凉皮,把店面做大,他们学会了将来也能自己做。
入秋以后,勇儿有好长一段没到家里来,也没打电话。妻子有次提起来说,你看,弟弟、弟媳来了,就把你这个叔叔忘了。到了冬天,有天勇儿和大脑一起来了。勇儿穿得有些薄,看上去像老了一些,一直没说话。大脑说他没有在加油站做了,现在石景山一家清真寺里做保安,兼当电工。那个清真寺大得很,一天好几轮礼拜,一次好几百人,殿外边密麻麻脱的都是鞋子。保安人数有一个班,班长是他原来的战友,他就过去了。他想叫勇儿也过去,人家嫌勇儿没有经验。
你不卖凉皮了?
勇儿才开言,冬天来了,吃凉皮的人少,又忙不过来,就把店面退了。
你弟弟、弟媳呢?
他们秋天里回去了。
像是有话没说,也不好问了。
大脑说,勇儿得娃儿了。
得娃儿的消息,赵应生听妻子隐约说过一句,说是勇儿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一声。当时赵应生说,人家是怕麻烦我们。原来已经满月了。勇儿说,没有请满月酒,所以也没有告诉叔叔、婶娘。
走的时候,大脑已经下楼,勇儿落在后头,临出门对赵应生说,他想借两百块钱,给娃儿买些奶粉,也给东霞买点麦乳精。
妻子回来以后,赵应生把勇儿借钱的事说了。妻子说她早知道会这样。但她并没有生气,说起从亲戚那里听到的情形。勇儿的弟弟、弟媳来北京以后,和勇儿搭伙做凉皮,原料现金都在勇儿这儿拿着用,技术又不过关,亏损大,连带把勇儿也亏进去了。后来开不下去,欠了房租和小工工资,他们就回了八仙,留下勇儿收拾残局。勇儿结清了欠账,本钱就折了,又赶上东霞怀孕生产,就困难了。
我跟你说,老家的亲戚不敢惹。
整个冬天,勇儿没有消息。过年的时候,赵应生和大嫂、侄儿通了电话。勇儿没有来电话。妻子说,他因为借了钱,电话都没有一个了。春天的时候勇儿来了,人却活跃了些。说是东霞和娃儿都好,娃儿长得挺壮实的,营养都不缺。把钱还了,说是现在和大脑在一起上班。来的时候有点晚,走的时候赵应生担心赶不上车,勇儿说不要紧,骑的自行车来的,顺着快速路,只用了四十分钟。自行车是买的朋友的二手车,八成新。
不料过了三个月,警察到家里来调查,说勇儿和大脑参与了一个专门盗窃自行车倒卖的团伙,一共偷窃了二百多辆自行车,最近被警方统一行动打掉了。大脑加入团伙的时间比勇儿长,以前在加油站就有案底,被拘过。警察询问勇儿以前的情况。
赵应生给警察介绍了勇儿的情形,以及东霞家里的状况。警察有些吃惊,原来勇儿没有告诉他们,只说有这么个叔叔。他们请赵应生带他们去东霞家调查。妻子跟到小区外面,看着赵应生坐上警车,说,晚饭我们等你。正是周末,赵伟也在家里,望着警车不说话。警察说,我们只是请老赵做个向导,还会用车把他送回来,请你们放心。
“那一段时间,他往家里拿钱忽然多起来了,还带好多的东西,给娃儿买外国奶粉,说中国奶粉有三聚氰胺。问他哪儿来的钱,他说到新单位上班了,当保安,福利很好,晚上加班奖金多。我叫他别太累了,他说不要紧,主要是夜间巡逻,白天能歇晌。他还给我讲清真寺里面的景致,说娃儿再大点带我去玩。”
“娃儿还没生,他就起了名字叫山灵,我嫌名字土,他非说这名字好,男孩女孩都适合,是男娃就是山的坚强,女娃就是水的灵气。”
“他有时候骑自行车回家,不同样的自行车,他说都是其他同事的,他们都很好,借给他骑。他说等山灵两岁了,要骑自行车带我玩,要在自行车杠上装一个小藤椅,把山灵带在前面,把我带在后面。他存够了钱要买一个数码相机,我们回八仙来好好拍一组照片,到黄白马去拍,在渡船口去拍。”
“他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我发短信,他经常睡得很晚,有时候要天亮了。他让我手机调成静音,这样我睡醒的时候能看到他的短信,也不用回。他说他总是在晚上加班,加班的时候就特别想我。他用的是动感地带套餐,一个月能发两千条短信。那几天他却没有给我发短信,我以为是那几天他晚上没有加班。没想到警察和你一起到我家来了。”
“他关在里面的一年多,我去看过他两回。接见的时候他说,等他出来好好打工挣钱养活我们,给山灵买奶粉,还要买照相机。他说,他没想到那种事情性质那么坏。以后他不能回家乡了。说到这里他显得特别难过的样子。”
勇儿坐牢中间,山灵满了一岁,交给爷爷、奶奶带,东霞找了个袜子厂上班。勇儿出来之后,没有到赵应生家里来。
“他说,不好意思见你。有人叫他去唐山下矿。他从来没下过矿,还想在北京开饭店,有些犹豫。但后来他还是去了。”
石岩完头的地方,一架坡的土是黑色的,一个地方稍微塌下去,填着土石和一些树枝,一块大些的石头上写着“封”字。赵应生想这是否封山育林的意思,却依稀记起来,这里是个炭洞。小时候一条沟的人户在这里吃煤,往下修过一条大车路的,是被水毁了。以后下半截也现了炭,这股炭就只归陈家院子用了。
陈家院子有一道很高的石坎子,石阶上爬了野地莓,剩下依稀的人走的路。石磨搁在院坝里,磨眼间刚好长了一丛草,还是青幽幽的。正房只剩了一堵墙,莫名地熏黑了。西偏房门上挂着锁,石板屋顶却垮下去一个大洞。有个地方冒出青烟,像是屋后有一堆闷烧了很久的锯末。
赵应生想到一件事情,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正在想的时候,一个中年人从东屋里出来。这人的脸型像在哪里见过,只见过一次,加上一些毛发,就更不记得了。中年人也在看他,两个人忽然之间相互认出来,不知道说什么话,其实是一大团东西堵住了,终究陈忠海说,噢——进屋坐!
赵应生说不了。他仍旧在想事,陈忠海现在的面相是让这件事更疑难了。他想赶紧从这里离开,甚至后悔到沟里来,却走不开。陈忠海说,进屋坐会嘛,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这么多年没见了。
只有偏屋是完好的,因为年代长,灰尘堵住了窗户,光线不好了,地炉子上烧的是柴火。赵应生和东霞坐在长板凳上,陈忠海攒了下火,火光把他的脸照亮了一条。陈忠海说,原来烧的是煤,因为去年虼蚤河的村长开黑口子塌死了两个人,上面来了人,派出所把私人自己烧的煤窑都封了。
别家都下河了,现在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儿子在平利中学上学,一年放假回来两趟。儿子叫我下平利去看下,因为有猪,总是走不开,想过年以后送他上学一路去一趟。
应作香呢?赵应生问。一问出来他想到,这个扰乱他的疑问,其实是有解答的。前年回来守大哥病的时候听人说到了,存在心里的。存得太深一下拿不出来。
她过世三年了。陈忠海说。埋在这个屋场里的。
陈忠海比赵应生小一岁,加上应作香,当时是每天一路搭伴上学的。赵应生当兵的那年,陈忠海也报了名,可是他裤腰带底下长疥疮没选上。陈忠海湿着眼睛回去,抱怨他媽叫他和弟弟、哥哥睡一张通铺,过给了他。赵应生走的那天,陈忠海在人群里送。应作香没来,赵应生请大哥找应家提亲了。当兵第二年,赵应生回来和应作香结亲,陈忠海在场帮忙。赵应生退伍回来,事情却变了。
应作香待在娘屋不肯到赵家来,说是忙着养蚕子。嫂子说,事情是从养蚕子上起的,村里在渡船口搞了一个养蚕场,应作香和陈忠海都在那里养蚕,三下五下好上了,失悔了。
赵应生还是把应作香接了下来。可是她晚上下来,一早又上去,让人以为她没回来,仍旧在蚕场住的。有一天,赵应生去蚕场,推开蚕室,撞见应作香和陈忠海在铺上。陈忠海是技术员,在蚕室里有一个铺。
赵应生转身回来了。应作香又下来,做了一顿饭,意思似乎是还要在一起。赵应生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她又不说。
正好公社推荐人去上大学,赵应生二叔在公社当革委会副主任,大哥又在大队任会计,本人当过兵符合条件。赵应生还在犹豫,大哥说你离了婚走。赵应生还是犹豫。大哥让赵应生先走了,拿着户口本到公社给弟弟强行办了离婚。
往后应作香跟了陈忠海,到了陈家院子。赵应生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人。
她是得的肾炎死的,医生说尿含的有毒,毒死了,走的时候啊,人瘦成一把把刺了。
她的坟就埋在这屋场里的,屋场人都搬走了,房子推了,把她埋到原来的堂屋地基上。是她自己嘱咐的。
三个人走到拆了一半的正屋。堂屋顶拆了,比起熏黑的外墙,里面倒算干净。靠近墙根开了一个烟洞,陈忠海说地上打过炉子的。当时房子窄,他和应作香只分到堂屋,隔成里外两间,里间睡人,外间生炉子养蚕,烟道留出去,把外墙熏黑了。剩的檩条上还挂着两垛扎的麦捆子,赵应生想起来这是叫蚕子结茧的蚕山。
应作香的坟就在原来里间放床的地方。坟土干燥,还没有长多少草。墓门过年上亮的蜡烛燃了大半截,烛泪层层滴下来,把烛蒂加粗了。蜡烛是红的。少有人上坟点红蜡烛。赵应生忽然想到了和应作香结婚那天晚上,这一带还没通电,点的这样的红蜡烛。应作香喜欢鲜红颜色,红领巾,红袜子,红绸衣服。
后山上的草木,渐渐地拢来了。陈忠海说,这个院子多的时候有四家二十几口人,周家走了,陈家绝后了,剩了他和兄弟两家,兄弟只有一个女儿,全家在福建打工,前年把老的接过去了。
那天送勇儿上山,我在水井提水,看到了的。娃儿逗人喜欢,对人亲热。这个女娃我也看到了的,说话是外地口音。
院子里装的有水龙头,却不出水。陈忠海说,水管子冬天冻破了,也不想换了,一个人的水,到水井提就行了。我跟你们走两步,带一桶水回来。
水井清亮亮的。用的人少了,长青苔了,我上年淘了一回。你们看过了坟,回来再坐。这儿还望不到。地方还好,就是太深了些。路难走得很。
溪流到了两山分岔。一边的山陡,是密麻的竹林,脚下存着雪透出暗青。一边的山深,山势几层起伏地前来。山口最后一块熟地,一些没有收的萝卜秧子剩在雪里。雪存久了,硬了。
看得出去年撒的纸钱,圆圆的落着,白色还没有褪尽。东霞说,这些是勇儿的钱。
各样微小的脚印多了起来,星星点点,在某处经过。赵应生和东霞的每一步,在雪路上留下了大得多的脚印,看上去有些夸张。过了一次溪,走一段慢上坡,灌木枝子合拢了来路。往年生产队种药材的地长满了蒿子,中间一座坟,还露着土,像是剃了平头的小伙子,在成人的行列里还不习惯。地下还有一些烧灼过的痕迹,放空了的礼花盒子。没有新一层的纸灰痕迹,下葬时剪的新式的金箔纸钱,还在草丛里闪着光泽。
东霞蹲下去解开了袋子,说,他们炸火炮的时候,那些礼花在半空落下来,在草丛里冒烟。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担心。我就想,在这个场合草一定是燃不起来的。
我想,勇儿也不担心。盘山公路上那么险,勇儿却说他一点不担心,就像在家里地上走一样。他说一进了八仙的山,他就安心了。就像当初从河南回来,母亲领着他从三兄弟家跑掉了,母亲给他蒙上一个头巾,带着他飞跑,不敢坐三轮车,怕被人截住。到了县城上火车,上了火车安心些,又怕人在车上截。坐到安康,急急忙忙搭汽车往山里走,到了岚皋县界,还怕人追上来。直到望到了八仙的迎客松,过了金猫关,心里才完全落下来,再也不会落到平原上了。
大嫂跟赵应生讲,勇儿娘儿俩上来之后,河南那边还过来两兄弟要人,大哥出面,要把他们扭送到派出所,才把河南人吓回去了。
东霞说,我们结婚以后,勇儿有时候还做梦,梦里忽然惨叫,醒了使劲地抓住我的胳膊,身上还在发抖。在唐山出事之前一个月,勇儿给我写信,说他又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掉在一口井里,怎么也爬不上来,上面有人不停往下扔东西,就像在封井口,他喊叫井上又听不见。以前在北京,还没坐牢的时候,他也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被关在笼子里,浑身拴了铁链子。他当时说这是因为河南的记忆。勇儿的妈刚到河南的时候,总是要跑,晚上三兄弟就给她拴的铁链子。勇儿说,只有在八仙,他从来不做噩梦。我跟他回八仙的時候,他确实从来没有那样的表现,睡觉安安稳稳的。他信里说,虽然矿上的生活很苦,他却有些高兴,总觉得自己快能回八仙了,而且是一回来再也不走的感觉。他说,要是你愿意,将来老了,我们回老家买房子,就在八仙养老。
那天埋葬的时候,我想这样也好,他真的回到这里,到山的最里面,永远留下来了。
东霞这几段话说得很流利,像是到了勇儿的坟前,自然地心智明白起来了,和她平时是两个人。
赵应生让东霞把火纸取出来,给勇儿烧了。东霞不会把火纸搭成屋脊型来烧,火灭了一次,赵应生蹲下去教了东霞。他发现自己也不怎么会这样搭着火纸来烧了,总是压得火苗旺不起来。在良乡的时候,是买的大面额的冥币来烧的,面值动不动上亿,不需要这么一个一个铜钱打出来。这样打出来的理由是,铜钱不会贬值。
里面坡靠得近,密密地生着蕨叶。火纸的烟起来,褐色的面上细致划过一道。烟那样青幽,就像不是火纸烧出的。
赵应生有点疑心,勇儿的魂是否回到了这儿。勇儿是在唐山火化了,骨灰带回来落葬的,矿工在外面出事都这样。
在良乡烧冥币,给父亲、母亲和大哥各画一个圈,喊他们来捡。一阵风刮过,身上感到微微的寒噤。赵伟在一边问,真的有灵魂吗?离得这么远,能赶得来捡吗?赵应生没有回答。
勇儿离开北京半年,一天晚上赵应生梦见勇儿来家里,说以往的事他做得不对,离京前没有脸面来见叔叔,请他原谅。他在矿上还好,活路重,他身体吃亏了些,但是哥哥、嫂子都在一块,他打算干上一整年再说,东霞那边,希望叔叔阿姨有空能够关心一下。梦的结尾勇儿转身离去,背影又有些阴惨惨的,不知走到哪去了。赵应生醒来心头有些发瘆,没想到下午东霞抱着孩子来,说接到电话,勇儿在矿上出事了。
东霞哭哭啼啼的,没有个主心骨,父母都是农民没见识,妻子那次倒显得大度,叫赵应生带足了药,和东霞一起坐火车到了唐山。
到了矿上,老板不让见勇儿的遗体,要先谈好价钱。勇儿的弟弟在谈判中没有发言。这是一次绞车事故,就死了勇儿一个人,他是用蛇皮袋套在腰上坐钩的时候,开绞车的人困了没有按停止键,勇儿的头冲到了天顶,又坠下井底。勇儿的遗体躺在那里,头部包了纱布,听说是整个头盖骨锉平了。眼眉倒还是好好地闭着的,神气上看不出受惊。
讲好了协议,人悄悄拉到私人场子火化。烧的是柴油,烟大,赵应生远远地站着,看得到架在火上,烧不化的部分拿钩子戳,像是小时候烧灶膛攒火。捡了一包渣渣出来,还是热的。拣出来的基本是腿骨和臂骨,有两节看得出来是手指。没有买骨灰盒,用衣服包了一包,装在旅行袋里,勇儿弟弟和东霞一起提回去了。
当时赵应生试了一下骨灰包的重量,沉得很,好像比生时要重。
大脑也说到抬棺材的时候,分量很重。按理说灵魂散了的话,骨灰是轻的。勇儿离世得突然,难免有心结。
旁边还有一座祖坟,年代久长,塌进地里了,又像是小孩垒的石堆。赵应生小时候跟着大人来挖药材的时候,它已经被蒿子埋住了。
再往里走,一直到崖脚下,有一道瀑布,从几层山冈来的。很细,像会忽然消散。小时候赵应生扯药草,在瀑布下面仰起脸受凉气,看见高处崖台上有一只獐子,没见过的,不知怎样晓得是獐子,眼睛睁得大大地望他。大人说,獐子喜欢站这样的地方。拿枪打,一枪会栽下来。
眼下没有猎人,獐子会一直在那里。赵应生呆呆地望着,忘了脸上全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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