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慧
2007年6月,无论气温怎样高,都没有办法把我从高考结束后的失落里带出来。从学校门口到教务处领录取通知书的那段路,从未像那日那样漫长。父亲用浓厚的四川方音劝我去拿通知书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终究是没能考回四川故里去的,只觉得对不起父母这么些年的艰辛付出。父亲只说,新疆大学已经很不错了。我听了父亲的话,取回了装录取通知书的那个红色EMS文件袋。那个红色,晃眼到我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喜欢文学,又喜欢英语,对外汉语是我高考志愿的首选专业。去新大读的虽然也是这个专业,然而我的失落却在刚入校后又一次加剧。和其他高校的对外汉语专业外语课开设英文不同,新大是俄语,我要从零基础开始学起。学校还设定了两年必须考过俄语四级的硬性标准,考不过就拿不到学位证。没能回去四川故里的遗憾,没能考进985院校的挫败,没能学成英语的懊悔,让我一度陷入到人生的低谷里。那个时候,我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上俄文课时,我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看树上的叶子由嫩绿变成金黄,看窗外的人群来来往往。等到乌鲁木齐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的期末考试临近了。没有任何悬念,我俄语考得极糟。
半年的相处中,年迈的俄文老师一定是在我望着窗外百无聊赖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放假前,她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一番长聊后,她终于知道了我内心的种种困惑、惶恐与不安。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她跟我说,你应该感到幸运,你学会了俄语,是比别人多了一条腿走路。俄语的确难学,可一旦入了门,掌握了其中要领,学起来就没那么难了。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学好,加油,девушка (姑娘)!加油,Аня(这是老师给我起的俄文名)!
我的自尊和骄傲,仿佛是在那一刻才从我隐藏的内心深处跳出来,指摘我的不求上进和自暴自弃。休整了几日后,我振作起来,找回了高考前班里佼佼者的状态。在那个假期,我把老师一学期教过的内容全部自学了一遍,不明白的地方都做了标注,打算开学后就去向老师请教。我的俄文老师年纪虽然大了,却很耐心地为我解答每一个问题,并总是给我鼓励。就这样,我渐渐喜欢上了俄语,就像我曾经痴迷英语一般,我甚至觉得俄语听起来比英文更美妙。每周五次的俄文课,开始成为我最期待的时光。后来,我不负老师所望,以高分顺利考过俄语四级和六级。因为有了在俄文学习上的信心,我在其他课程的学习上同样不甘落后,从班里的后几名一跃成为前几名,成为了老师满口夸赞的学生。
一转眼,紧张而又忙碌的大四来临了,我又一次被推向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繼续读书还是就业?当我发现考研可以给我又一次追逐梦想的机会时,我决心要去一个更好的学校。然而,全国招俄语考生的学校并不多,名校更是屈指可数,我现在的学校——吉林大学,正是在这般情境下进入了我的视野。
不仅如此,从我真正喜欢上俄语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萌生了去那片国度的想法。我好想去看看课本里描述的莫斯科地铁里美轮美奂的装饰画,去看红场上每年胜利日都会举行的盛大阅兵,去看圣彼得堡绝无仅有的“开桥”奇观(开桥是圣彼得堡的特色之一。它不是某一座桥梁的名字,而是所有能开合的桥的总称。每年的四月中旬到十一月末,桥梁在每天的凌晨1:30至凌晨4:30开启),去看美妙的北极光,去看白桦林、花楸树,去吃地道的列巴、喝纯正的格瓦斯、品一品正宗的红菜汤。
去东北继续读书对于学俄语的我来说,是绝对正确的选择。因为相对于其他地区,东北与俄罗斯的交往更频繁,合作也更多。通过母校和俄罗斯高校的校际互换项目,我去俄罗斯做了一年的汉语教师志愿者。这对于外语是俄语,又是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我朱说,简直是最完美的实习机会。
我被分配到位于中西伯利亚腹地的托木斯克州,在托木斯克理工大学为东方语言系汉语专业和汉学家专业(这个专业是国外开设的专门从事中国古代、近代或现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专业)的本科生教汉语口语和中国文化。那种学有所长、学有所用的感觉,令我至今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激动。
在西伯利亚,我爱上了那里的一切。极寒冬日里十分通透的西伯利亚的阳光,映衬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穿过白桦树枝的光的剪影,冬日里开得火红的花楸果,点缀在村落中的蓝顶木屋,都是那样和谐又美好。那些在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里被描绘成蓝眼睛、白皮肤的冷峻的面庞,在我身边总是舒展着令人愉悦的笑容。热情帮助我的同事,可爱率真的学生,生日时候送我蛋糕的清洁工大姐,便利店教我识别当地货币的大叔,市场里因为经常去买蔬菜水果对我格外关照的阿姨,帮我从超市里提沉重东西的俄罗斯小伙,都是我在那里看到过的最美的面庞。
在那段时间里,我曾写下《初到俄罗斯》《托米河,我曾在这里停留》《格列布的十八岁》《我的伊万们》《西伯利亚的阳光》《第一朵春花的情怀》《再别康桥的情怀》等十余篇散文,记录下在那里收获的感恩与感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平凡的人和事,因为有了这些文字而被永久地记录下来,任何一个时刻打开阅读,都让我清晰如昨,美好如初。
归国前,我与朋友们、同事们、学生们依依惜别。如果没有特殊机缘的话,这也许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一次会面了。想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无语凝噎。航班启程的那一刻,我打开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罗拉写给我的信,航班走了一路,我的眼泪也落了一路。信中约了下一次的见面,可日期却是遥遥无期。如果没有学俄语的话,这些美好的经历我还会遇到吗?我不知道,但却无比感恩我曾做过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