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君 管西荣
[摘 要] 晚清时期强化国民国家认同意识,增强国家凝聚力,成为清政府和知识分子挽救国家危亡的重要举措。其时出版的历史教科书在建构国家认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因不同政治力量在国家建设上取向不同,他们在国家认同建构上存在分歧。清政府借助中国历史教科书向国民灌输“忠君”“尊孔”观念,期望以此强化国民对王朝国家的认同;各政治派别通过对“中国民族”的不同述写,呈现出单一民族国家认同和多民族国家认同的区别;追忆中国古代辉煌以增强国人自尊心和自信心的历史叙写方式得到教科书编写者的普遍认可。在此过程中,清政府通过教科书审定制度介入历史教科书编写,虽在一定程度上规范了教科书编写,但终因时局变化和其自身控制力削弱,无法真正掌控教科书的发展。
[关键词] 晚清 历史教科书 编审 国家认同
[中图分类号] G239[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9-5853 (2020) 02-0120-09
[Abstra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t became an important measure for the government and intellectuals to save the country from peril to strengthen the consciousness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strengthen the national cohesion. At that time, the published textbooks of Chinese histor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building national identity. Because different political forces had different orientations in national construction, they also differ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With the help of Chinese history textbooks, the Qing government inculcated the concept of“being loyal to the monarch”and “respecting Confucius”, hoping to strengthen the national identity of the Dynasty country; through different descriptions of the“Chinese Nation”, the political factions showed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identity of a single nation and that of a multi-nation nation; recalling the glory of ancient China to enhance the self-esteem and self-confidence of Chinese had been generally recognized by textbook writers. In this process, the Qing government intervened in the compilation of Chinese history textbooks by editorial system. Although it regulated the compilation of textbooks to a certain extent, it could not really control the development of textbooks because of the change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the weakening of its own control.
[Key words] The late Qing Dynasty History textbook Compilation and examination National identity
晚清國力式微,列强入侵,中华民族一度处在亡国灭种的边缘。强化国民国家认同意识,增强国家凝聚力,成为清政府和知识分子挽救国家危亡的重要举措。这一时期,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勃然兴起,成为中国救亡图存、争取民族独立的锐器。教科书则成为民族主义思想传播的重要场域,其编写充满了民族主义情绪,尤其在历史教科书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在近代社会,一种知识出现在教科书里,便意味着它由精英阶层向普通民众阶层的传播”[1]。教科书作为面向国民实施教育的主要载体,成为知识传播和观念意识塑造的重要工具,具有广泛的受众面和深远的影响力。尤其是中国历史教科书已成为向国民传播历史知识和塑造国家观念的主要工具,其编审体现着政府及各派知识分子的国家认同建构思想。晚清知识分子的国家观表现出从王朝国家认同向民族国家认同的转变,各种历史教科书对国家认同的表达呈现出丰富性和复杂性的特点。
1 灌输“忠君”“尊孔”观念,强化王朝国家认同意识
晚清政府为了强化国民对王朝国家的认同,即以行政权力掌控教科书编写,通过对教科书进行审查向国民灌输“忠君”的观念,以实现维护自身统治和挽救国家危亡的双重目的。教科书的编写受到政府教育宗旨的影响,所以各种教科书往往重视“忠君”“尊孔”观念的表达。
在帝制时代,“中国国家认同的最典型的概念,就是所谓‘忠君的观念”[2]。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乃至近代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民的国家观念并不强烈,在君主专制“联即国家”的时代,国家、王朝、君主是三位一体的[3]。“君主”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象征“国家”的符号,国家成为君主的“私有之物”,爱国就是爱君主,国家认同往往等同于君主认同。危亡之际的清政府将“崇敬国主以为政治之本”[4],通过学校教育不断向国民灌输“忠君”观念,期望继续以“忠君”的传统伦常来稳固民心,维护其专制统治。1904年,张百熙、荣庆、张之洞上书朝廷,提出重订学堂章程,在谈到立学宗旨时就认为无论何种学堂“均以忠孝为本”,“俾学生心术壹归于纯正”[5]。清政府是“希望通过审定教科书来加强对国民的意识形态控制,使教科书的发展符合官方的意识形态标准,故而严格规定教科书的审定宗旨”[6]。1906年清政府正式颁布教育宗旨,“忠君”位列首位,强调:“欲谋普及教育,宜取开国以来列祖列宗缔造之艰难,创垂之宏远,以及近年之事变,圣主之忧劳,外患之所由乘,内政之所当亟,捐除忌讳,择要编辑,列入教科。”[7]清政府制定的各级学堂章程,皆对历史教育要义作出具体规定。初等小学堂的历史要求“略举古来圣主贤君重大美善之事,俾知中国文化所由来及本朝列圣德政,以养成国民忠爱之本源”[8];高等小学堂中国历史要求“多讲本朝仁政,俾知列圣德泽之深厚,以养国民自强之志气、忠爱之性情”[9];中学堂历史则要求“当专举历代帝王之大事,陈述本朝列圣之善政德泽”[10]。“忠君”之要求贯穿各级学堂历史要义中,成为学堂教育普遍遵循的准则。
教科书作为面向国民实施教育的最大系统,成为清政府贯彻教育宗旨的重要载体。这一时期,新式教育兴起,新式教科书大量涌现,或译介,或自编。为了规范教科书市场的发展,清政府对教科书进行严格的审查。“是否合乎教育宗旨,是否有利于维护封建统治”[11]是朝廷审查教科书的重要考虑,而“忠君”则是首要标准。在此,“忠君既是目的,也是政治要求”[12]。因此,晚清学部要求编书人员应“守定宗旨”编纂中小学堂教科书,各省所编教科书“亦必认定宗旨”,呈由学部核定批准后方可通行[13]。学部之要求,在部编教科书的编审中自然得到全力执行,在民营出版机构中也得到有力贯彻。学部通过各种方式影响民营出版机构,要求其遵守学部教育宗旨。张謇负责的上海中国图书公司准备召开教科书编撰工作会议,因学部未派人员参加,学部即要求张謇将学部编纂教科书的意见在该会议上传达,且明言编纂教科书籍“宗旨必须纯正”,既肯定中国图书公司所编教科书“善者固多”,又指出其问题,即“宗旨驳杂,与教材不合者亦所不免”,因此要求“宜恪守奏定教育宗旨,慎选通才,期于适合教科之用,务希加意整顿,俾臻完善”[14]。恪守教育宗旨是学部对教科书编纂出版机构的基本要求。中国图书公司出版的《高等小学历史课本》贯彻了学部的教育宗旨,体现了王朝国家观,其编辑体例依然是帝王家系史,按照王朝史叙事的方式,教科书中多为帝王将相征伐之事,民史缺位。
对于民间图书出版机构来说,营利是其重要目的,但宗旨“纯正”方符合政府的要求,才可出版发行。所以,商务印书馆就要求教科书编撰要“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以“表章(“彰”)国粹,纠正陋俗”[15]。姚祖义编写的《最新高等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我国近代第一套内容和形式上都比较完备的“最新教科书”。该书谨遵学部教育宗旨,重视王朝史的述写和“忠君”观念的表达,其“白莲教之乱”[16]和“天理教之乱”[17]两课对农民起义的叙写就不出忠君意识之藩篱。汪荣宝编写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富含“忠君”观念。该书共三编,即开创时期、全盛时期和忧患时期。其第二编是对清朝历代君主开拓疆土、平定内乱和发奋图强事迹的具体介绍,其间贯穿着浓厚的忠君意识。从该书第二编目录可见一斑,第十二章至二十章内容分别是:准噶尔之膺惩、西藏之平定、康熙之政要、青海及准部之叛乱、雍正之内治及外交、准部之荡平、回部之征定、苗族之剿治及西南诸国之服属、乾隆之政治[18]。此类宣传“忠君”的教科书容易得到学部认可。学部在审定该书时亦给予好评,谓之为“钩元提要,本末悉贯,大有裨于掌故之学”[19]。该书站在清政府的立场培养国民的“忠君”意识,对民史甚少涉及,少量记述即把人民群众描述成乱臣贼子。其“嘉庆朝各省之叛乱”一章写到:“乾隆六十年,发难于湖南贵州间之苗民,越明年嘉庆改元,而湖北四川白莲教匪纷然继作。九年之间蔓延五省之地。同时东南沿海有海贼之乱,戡定未几,而河南山东直隶间有天理教匪之乱,二十年中群盗如毛……”[20]在此书中,官逼民反的人民被斥之为“匪”“贼”“盗”。此类叙述在学部审定的多种教科书中均有体现。为了引导和规范教科书的编写,学部褒扬符合其要求的书籍,对悖于“忠君”观念的教科书则进行严格审查。刘长城编辑的《初等小学历史课本》,学部在审定时认为该书“措辞不伦,说各种族同化亦未引确据”“叙述本朝无一语及列圣仁政”,因此认为该书“殊失培养国民忠爱之意”,学部的处理意见是“应毋庸审定,原书发还”[21]。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国史初级教科书》、文明书局出版的《中等东洋史》和《高等小学国史教科书》,在呈请审定时皆被斥责,谓“直書我太祖庙讳,肆无忌惮,乃至此极,按之律例,实属大不敬之尤”,尤其“方今孙文逆党到处煽乱,此种大不敬之教科书实亦暗助其势力”,因此,“通饬禁购此三种书” [22]。
同时,为强化国民对王朝国家的认同,清政府亦强调“尊孔”的教育要求。“我国传统的儒学教育宗旨是‘明人伦,其目的是培养为封建王朝服务的‘忠臣良吏”[23]。晚清时期来自西方的各种思想不断涌入,这对中国传统的纲常伦教造成巨大冲击,清廷唯恐民众浸染西方自由民主思想,萌生革命反抗意识,极力维护儒学作为维护专制统治和强化国家认同的思想文化。因此,清朝统治者尊奉孔子,崇尚儒学,并将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通过对儒家的文化认同,实现国家认同[24]。故此,1904年《奏定学务纲要》就强调学堂诵读经书之重要意义,“中国之经书,即是中国之宗教。若学堂不读经书,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谓三纲五常者尽行废绝,中国必不能立国矣”,故“无论学生将来所执何业,在学堂时,经书必宜诵读讲解”[25]。1906年,学部《奏陈教育宗旨折》也强调:“各国教育,必于本国言语、文字、历史、风俗、宗教而尊重之保全之,故其学堂皆有礼敬国教之实”,要求各地无论大小学堂皆须尊崇孔子和儒学,“宜以经学为必修之课目”,将其经义“编为教科”,并“颁之学堂以为圭臬”[26]。
因此,孔子及其创立的儒学成为晚清历史教科书编写的重要内容。夏曾佑在其所撰《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中写到:“孔子母征在,游于大泽之陂,梦黑帝,使请己,己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之中,故曰‘元圣。”[27]在古代,君王通常被神化以获得某种身份上的权威,而夏氏将孔子神化,因“古人谓‘受天命之神圣人,必为上帝之所生。孔子虽不有天下,然实受天命,比于文王,故亦以王者之瑞归之”[28]。在夏氏看来,孔子同君王一样受命于天,因此以述君王之式来述孔子。夏曾佑还认为孔子所生之时代至要之事为“孔子生于此代也”,故“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之历史,即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29]。夏氏将孔子的地位和影响可谓推之极致。另有多种历史教科书皆对孔子大加赞赏。李岳瑞之《国史读本》将孔子视为“吾中国政治教育哲学家之第一人”[30]。陈庆年认为“孔子之道永为中国政教根本”[31]。赵钲铎则进一步指出:“其学说以孝弟(“悌”)为立身之本,以忠恕为处世之方,而任事则重仁,德言治则主尊君。实为二千年来政治教育之根原(“源”)。”[32]赵氏编纂的《高等小学历史教授本》[33]在“孔子之学说及其弟子 ”一课中言:“君者一国之元首也,责任綦重,故人民宜敬而尊之。”同时强调,教师在讲授本课时应注意“尊君为儒家要义之一,故‘忠君与‘尊孔并为现今教育之宗旨”[34]。这践行了清政府的教育宗旨,也隐喻了清政府“尊孔”教育的实质。
清政府试图严格控制教科书发展,故在教育宗旨制定、教科书编写和教科书审查中,“尊孔”的要求始终贯穿其中。《最新初等小学地理教科书及教授法》谓“尊孔不过籍收汉族之心”,学部认为以此书教授儿童,会“流失败坏”,因此要求各督抚严禁各学堂使用该书[35]。学部在审查上海商务印书馆夏瑞芳呈送的《世界文明史》时指出,《世界文明史》于本国太略,“第二编内言中国儒教有钳束文化进步之势”,因此认为“以此授本国学生,尤非所宜”[36]。清政府倡导“尊孔”,其目的是使“国教愈崇”“民心愈固”,以此强化国民对王朝国家的认同。
2 叙写“中国民族”,表达民族国家认同意识
晚清在亡国灭种危机刺激下,中国近代民族主义勃然兴起,建立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成为近代民族主义知识分子的共识。然而,不同派别在民族国家建设上具体方案不同,主要形成了单一民族建国和多民族建国的两种不同的主张。这反映到历史教科书编写中就表现为单一民族国家和多民族国家叙写的区别。
历史是人类发展演进的忠实记录者。梁启超指出:“历史者何?叙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舍人种则无历史。”[37]晚清中国历史教科书多重视叙写“中国民族”,其中既包含对“中国民族”组成的介绍,也有对各民族的评价。教科书中“中国民族”叙述包含了丰富的民族国家认同意识,体现为单一民族国家认同和多民族国家认同。革命派深受西方民族国家理论的影响[38],主张建立单一民族国家。1903年,《浙江潮》第1期刊载的《民族主义论》指出:“合同种,异异种,以建一民族的国家。”[39]革命派强调建立的单一民族国家,这里的“单一民族”实际上是指汉族。单一民族国家认同通常体现为对汉族的认同,在历史书写时表现为以汉族为中心。陶成章认为中国历史是汉人的历史,“叙事以汉人为主,其他诸族之与汉族有关系者附入焉”[40]。刘师培也认为:“中国者,汉族之中国也。”[41]此时的刘师培是具有反清思想的革命者,其主张推翻满族统治,建立由汉族统治的国家。在他看来,“满、汉二民族,当满族宅夏以前,不独非同种之人,亦且非同国之人”[42],其排满情绪十分鲜明。这些思想直接体现在教科书编写上。在他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中,激烈排满、独彰汉族的意识甚为浓厚。刘师培编撰的《中国历史教科书》颇有影响。钱玄同赞曰:“看国学保存会之《历史教科书》,系申叔所编,取精用宏,体例亦不差,远胜夏氏《历史》矣。”[43]刘氏《中国历史教科书》谓:“中国人民,近世称为汉族”[44],而其他民族则是异族。这种观念在其时历史教科书的编写中比较普遍。这是在欧洲“一民族一国家”民族主义的影响下,因应中国传统社会“夷夏之辨”思想形成发展的。持汉族中心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在撰写历史教科书时,往往通过凸显汉族、忽视其他民族的方式来建构单一民族国家认同。夏曾佑的《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关于中国人种的叙述只提及汉人种,而未对中国疆域内其他民族进行介绍。他在“地之各洲人之各种”一节中指出,中国属于蒙古利亚族,“此族之史,为吾人本国之史”。其第三节关于“中国种族之原”则明确指出“此族”即汉族[45]。晚清时期用汉族指代中国种族,把中国历史上的少数民族看作“异族”和“外族”的表述所见多有。用汉民族指代中国人种,是汉族中心主义的一种重要表达方式。
另一常见方式是通过贬抑其他民族以凸显汉民族影响来建构国民对汉民族的认同。这种表达方式在《支那四千年开化史》中较为常见。该书认为,“汉人种充满支那各地”,实为“创开支那者”,“以今日论,实比他人种为最进文化,且富于智识也”[46]。该书将汉人种提高到中国历史的中心地位,而对其他人种则多忽视,甚或贬低,如认为苗人种“性皆顽陋,在诸种中为最劣”[47],认为蒙古人种“风俗朴陋,性质强悍,好杀伐”[48]。教科书是晚清思想传播的重要载体,其对国民影响的广泛性和深远性是其他媒介远不能匹敌的。钱玄同谈到他当时读历史教科书的感受,“其时初见曾氏《历史》,见其多民族主义之谈,甚爱之,以为史籍教科书之佳本矣”[49]。其所指曾氏即曾鲲化,其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带有强烈的汉族中心观。钱玄同深受影响,这是他最终走上排满革命之路的一个原因。因教科书在影响国民思想、塑造国民世界观方面作用突出,清政府强化对学堂教科书的审定[50]。1905年,清政府学务议员宋恕指出:“查上海新出编译各书,宗旨极杂。其中历史一门,最多趋重民族主义,甚或显露革命排满之逆意”,要求朝廷“逐卷细检”,若“遽取以列于教科”,那么“学堂之中必将隐行逆说,朝局危机,将伏于是” [51]。这表明“清廷统治者推行严厉的书籍检查政策是维护其自身统治的需要”[52]。陈懋治在其撰写的教科书中认为中国历史上汉族占主体地位,为“最早创开中国之文明者”[53],该书体现出明显的汉族中心观。这自然不符合统治阶级的要求,《广东教育官报》就认为此书“庸腐杂乱,直是兔园册子”[54]。这种高度赞扬汉族主体地位,贬抑其他民族的叙写方式不符合官方的意识形态标准。为此,清政府对妄分种族的书刊严加查禁。上海国学保存会编撰的《广东乡土历史教科书》在送审学部后,学部认为该书“以客家福老为非汉种”“恐启妄分种族之祸”,命令立刻改正,原书禁止发行[55]。
晚清历史教科书中強调单一民族国家建国的汉族中心主义的表达比较常见,但对多民族国家认同的书写也时有呈现。晚清中国民族众多、文化纷繁,为了弥合各民族之界限,增进各民族间的亲缘性,打破“夷夏之辨”思想的藩篱,有的历史教科书的编写者强调各民族在起源上的一元性。《小学读本史》认为“中国帝王虽多种代兴,自其合而言之皆黄色之民,本为一种”,“若自其分而言之,即始帝中国之华人,如舜生东夷、文王生西夷,与华之古帝若羲若农,复非一种也”[56]。该书认为黄色之民本为一种,不应加以分别,如若进行分别,那么汉人所认可的历史上的贤君,如舜、文王等亦非华人,而为华夏边缘的夷人,这就使当时所强调的“夷夏之辨”难以圆其说。另外,在该书看来,国人本是同种族,即使在后来发展过程中逐渐区分为你我他族,但因各民族共同生活、相互交融,实为同种。清陆军贵胄学堂指定用书《中国历史教科书》也较充分地体现这一点。该书指出全球人种分为五种,“曰黄色、曰白色、曰黑色、曰棕色、曰紫色”[57],我国属于黄色人种,“其始生于粕米尔高原,后日益滋蕃”,逐渐向东迁徙,“因居留之地不同,开化之程度遂异”,分为二派:南派“支那派”和北派“西伯利亚派”[58]。该书抛弃了汉族中心主义观点,对国内各民族进行较为客观的评价。一方面认为汉族是“历史上最重要之族”“历代君主多出此族”;另一方面也认为历史上蒙古族等民族也是“历史上重要之族”[59]。该书还认为我国历史上各民族之间的战争实属“同种之战争”,故“无论胜败兴亡,其祸福止及一家,灭种殖民之事无有也”,而“中叶以还,西方白种与吾同种交涉之事日益繁多,而吾同种势涣情暌,动为所制”,因此,政府应“联合诸族,深仁厚泽,畛域无分……急结团体合群力,以御外侮之风潮也”[60]。清朝的陆军贵胄学堂是练兵处、兵部联衔奏报朝廷后开设的,“专为王公大臣子弟肄武之区”[61],许多学员家庭背景显赫。该学堂所用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并未独彰满族,而是表达了对多民族统一国家的认同,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清王朝的国家观。
强调各民族在起源上的一元性,对于调和各民族感情、维护稳定的共同体有一定作用。但这种民族起源一元说在其时并未得到学界普遍赞同,也缺乏学理上的证明。主张联合各民族成一个大民族的梁启超就不赞同此说,他指出:“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62],各民族是否有共同的起源对于增强民族认同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它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不可分离”的关系才是增强民族归属感和认同感的关键。自此,民族同化的理论由是兴起。有的历史教科书关注中国各民族间的融合:“自大清崛兴,帝室宗戚与诸旗人入居中国种旧壤者历世既久,仪容风俗与华人无别。盖以二种之良,同沐国家天地陶钧之化,垂三百年宜乎风斯同俗,斯一矣。”[63]这和晚清立宪派的主张不谋而合。为了同革命派排满思想作斗争,晚清立宪派力证满人是华夏一体化的成员。康有为认为:“孔子《春秋》之义,中国而为夷狄则夷之,夷而有礼义(“仪”)则中国之”,“国朝入关二百余年,合为一国,团为一体”,“其教化文义,皆从周公、孔子;其礼乐典章,皆用汉、唐、宋、明”,“盖化为一国,无复有几微之别久矣”[64]。其强调满人已被“教化”,满汉已“化为一国”,这是化除满汉畛域、增强民族团结的举措。这实际上也体现了立宪派多民族建国的思想,与教科书中强调民族融合的思想交相呼应。
3 追忆古代强盛中国,增强国民国家认同意识
认同与集体记忆密不可分,认同需集体记忆维持,认同最基本的含义是同一性,而这种同一性的连续是国家认同意识维持的一个重要基础,在“个体认同那里表现为记忆”[65]。历史教育可以传播和延续民族集体记忆,“民族国家以历史教育来制度化地传递此集体记忆”[66]。同时,作为认同基础的“集体记忆”常需借着实质媒介来触发及维持[67]。历史教科书是集体记忆传播和触发的工具。近代以降,中国闭关锁国的局面被强行打破,西学不断东传,中华民族落后的一面也逐渐暴露出来。国弱民穷的惨状,近代中国的落伍,使世人不禁追忆古代中国的辉煌,这促使教科书编撰者从传统历史资源中寻找国家认同的集体记忆,重拾民族自尊心,从而强化国民对国家的认同。
历史是激发国民爱国心、强化国家认同的重要资源。梁启超将其作为培育国民民族主义意识和激发爱国心的工具。他指出:“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68]历史所具有的这种特殊价值,引起了晚清历史教科书编写者群体的广泛重视。赵懿年在其编纂的《中国历史教科书》中认为:“读本国史者,在所以养成己国之观念,使勃发爱国之心。”[69]新編普通学教科书《中国历史》(上卷)刊发在《湖北学生界》的出书广告更是直抒其强烈的爱国情感,盛赞该书:“叙述我祖国起原发达变迁进化之大势,盛衰进退之因果关系,而以光明正大之种族精魂贯穿而点缀之,使读者歘然跳出十八重地狱之死奴隶圈,变铸为爱种爱国之活泼人格,成空前之伟著”[70]。可见,其时中国历史教科书重视培养国民爱国热情,而爱国热情的激发无疑会增强他们对国家的认同。以中国历史教科书来激发国民爱国热情的重要方式即是叙写古代中国的辉煌。中国拥有光辉的历史、璀璨的文明,这是维系国民国家认同的“集体记忆”。晚清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极为注重叙述民族历史的辉煌来增强国民的自尊心、爱国心。陶成章认为:“读中国史,当知中国之人文。我中国为世界文明之一大祖国”,“若日本、若朝鲜、若安南,皆我中国文化产出之佳儿也。若大食、若波斯、若突厥,亦尝被我中国文化之影响者也。”[71]汪荣宝在谈到中国悠久历史时指出:“中国之建邦远在五千年以前,有世界最长之历史,又其文化为古来东洋诸国之冠。”[72]夏曾佑对中国古代历史也大加赞赏。他把中国历史划分为上古、中古和近古三个时期。在谈到上古史和中古史时谓:“读上古之史,则见至高深之理想、至完密之政治、至纯粹之伦理,灿然大备。较之埃及、迦勒底、印度、希腊无有愧色。读中古之史,则见国力盛强,逐渐用兵,合闽、粤、滇、黔、越南诸地为一国,北绝大漠、西至帕米尔高原,裒然为亚洲之主脑。罗马、匈奴之盛,殆可庶几。”夏曾佑感叹上古、中古之时中国文明的发达、国力之强大,“此思之令人色喜自壮者也”[73],其自豪之情彰明昭著。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中国古代所创造的文明外传后备受追捧,为世界文明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陈庆年之《中国历史教科书》详细叙写中华文明对日本产生的影响,“日本之文学工艺,得日即于文明者,我国人为之也”[74]。甲午战后,偌大的中国败给了“蕞尔小国”日本,国人备受打击,这些“历史记忆”的言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慰藉了国民失落的心情。中华民族不仅拥有悠久的历史、璀璨的文明,也有广阔的疆域,在古代曾是周边国家竞相学习和朝贡的对象。晚清历史教科书编写者对古代中国疆域的扩张与广袤着墨颇多,他们希望呈现一个强盛的古代中国来鼓舞国人,凝聚力量。汪荣宝认为中国“其疆域奄有东方亚细亚之什九,其兴衰隆替足以牵动亚细亚列国之大势”[75]。古代中国以其先进文明和强大武力不断征服着周边国家与民族,并成为他们学习和朝贡的对象。陆军贵胄学堂所用《中国历史教科书》书写了此种盛况:“日本屡遣使来聘,及学生留学中国,文明遂输入东洋矣。而南方如真腊、扶南、阇婆、室利佛近诸小国皆来贡献。”[76]历史教科书重视发掘中国历史上的荣光来激发民族自信心,重读这些教科书我们也能发现,诸多书籍在对古代强盛中国的叙述时存在着汉族中心主义的倾向,这表现在此类教科书对汉族以外的民族皆贬称为“夷”,在述写匈奴、突厥、吐蕃并入中华民族时多用“灭”“讨”“服”等词。但从另一个侧面看,这些历史教科书也以史实述写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不同时期周边少数民族加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过程,进而在时间上与空间上构建了从古代中国到近代中国的延续性,也以史实证明新疆、西藏等地区自古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部分。
教科书既是近代社会的产物,又成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一股重要力量。教科书是面向国民实施教育的最大系统,反映官方意识形态,体现国家的教育思想、教育方针,对国民意识形态和精神的塑造具有重要作用;又是民族精英、知识分子、文化人的思维载体,是他们借以传播其民族意识的重要资源;同时,教科书还是传播知识、培育国民的重要载体,是国民获取知识和更新思想观念的重要方式。尤其,这一时期新式传媒还不发达,教科书在知识传播、思想观念塑造方面的作用尤为突出。这引起了政府和知识分子的广泛关注,“这时各种政治力量都力图利用教科书教育塑造儿童,适合各自政治的需要”[77]。历史教科书更是由于在民族意识传播方面的特殊价值,在清末广受青睐。历史,特别是民族史,经常成为诠释自己与他人的过去并以之合理化及巩固现实人群利益的手段[78]。缘于统治集团、立宪派、革命派等不同政治力量出于自身群体利益的诉求和晚清民族主义的急剧发展和官方控制力的削弱,他们在历史教科书编写中对国家认同的建构上旨趣相异,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这正折射出那个时代的重要特征——各种政治势力试图通过教育系统,通过对教科书中历史知识的书写来宣传自己的政治理念。这不仅是各派对历史知识再生产的竞争,也表现出传统与现代的紧张,反映了晚清历史知识生产与政治运作之间的互动关系,揭示了历史教科书在思想上的丰富性和复杂性[79]。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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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