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蒋韵的长篇小说《你好,安娜》(载《花城》杂志2019年第4期),留给我最深刻的一种印象,就是作家对时代与社会的书写与批判,对人性世界的深刻揭示与穿透。小说标题中的“安娜”,是作品中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她之所以被命名为安娜,与她那身为大学教师且酷爱俄罗斯文学的父亲知北紧密相关。因为酷爱俄罗斯文学,酷爱屠格涅夫,而给自己的孩子采用如此一种命名方式,原本无可厚非。关键的问题在于,知识分子知北这样给孩子命名的具体时间,乃是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在那一个思想与文化均属于极度自我封闭的时代,一个热爱俄罗斯文学的知识分子其实是难以有自己容身之处的。果然,“第四个孩子还在孕育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1957年。丽莎和安娜的父亲,伊凡的父亲,受到了这事件的波及,被下放到水库工地上劳动改造就是这波及的结果”。不仅如此,被下放到水库工地后,只是因为吃了一根没洗净的新鲜黄瓜,知北就罹患中毒性痢疾而不幸身亡。既然丈夫因为对文明的高度向往而有过如此悲惨的人生遭遇,那安娜母亲对一切文字作品一种强烈禁忌的生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俗谚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出发,安娜母亲对自己的子女采取如此一种断然措施,完全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
但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或者套用过去的一句俗话来说,就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安娜的母亲们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即使是在那个以禁绝思想为突出标志的时代,即使采用了这样一些断然的措施,文明与思想的种子却依然会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不绝如缕地传沿下去。尤其是在如同安娜这样一些特别热衷于阅读的青年人中间,这些所谓的“毒草”似乎有着天然的巨大诱惑力:“它们潜伏着。在城市,在人间,在各个隐秘的角落,这里那里,东西南北,散发出独特的气味,等待着发现它们的鼻子和眼睛。”直截了当地说,“它们诱惑着如安娜一样的少男少女”。对这些“毒草”感兴趣的,之所以会是如同安娜這样的一众少男少女,乃因为青年人不仅思想最为敏感、活跃,而且有着极强烈的求知欲和叛逆性。既然如此,尽管有着自己父亲知北这样的前车之鉴,但到了安娜他们,也即后来所谓的知青这一代,虽然面对着的是如同“文革”这样一个思想上更加万马齐喑的特定历史时期,但他们却仍然对知识与思想充满了渴望,仍然在千方百计地设法阅读所能搜寻到的各种禁书。这一方面,一个典型不过的例证,就是素心与彭的交往过程中,彭是如何给素心借书看的。其实,回到“文革”时期,拥有类似阅读禁书经历的,绝不仅仅只是素心与彭。他们两位之外,肯定也会包括安娜、三美以及三美的姐姐凌子美她们在内。就此而言,素心也罢,彭也罢,或者安娜与三美她们也罢,全都可以被归入到一类人的行列之中。从所谓代际划分的角度来说,以上这些少男少女,都可以被归入所谓的知青一代之中。而蒋韵在长篇小说《你好,安娜》中所集中书写展示的,其实也正是素心、安娜与三美他们知青这一代(请一定注意,此处“知青这一代”的表述,主要是从年龄的角度来说的。它的意思是,不管你是不是有过做知青的实际经历,只要你的年龄与知青他们相仿佛,那就可以被笼统地称之为知青这一代)的苦难命运,或者说是他们一代人的精神史。
实际的情形是,在那个以禁绝思想为突出标志的时代,在暗处悄悄流传着的禁书,似乎已经成为那一代人判断朋友与否的一个鲜明标识:“禁忌永远充满魅力。用这样隐秘的方式寻找到的书籍,格外让人珍惜。而一个能够交换禁书、交流读后感的人,不用说,一定是可以彼此信赖的朋友了。凌子美无疑是这样的朋友,三美、素心也是,如今,现在,此刻,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因其不期然间的突然闯入,而最终彻底改变了多位当事人人生走向的,北京知青彭。而且更进一步说,如此一个惨烈悲剧故事的生成,端赖于当时那样一个不仅视文明与思想如洪水猛兽,而且很多人还的确因文明与思想获罪的禁锢时代。这是我们再对蒋韵小说展开具体深入的分析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明确的一点。具体来说,构成了小说叙事焦点的核心物事,乃是知青彭的那个可以被看作是文明与思想之象征的笔记本。因为这个笔记本所发生的作用过于巨大的缘故,所以,蒋韵小说所集中讲述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不妨被简洁地描述为“一个笔记本所引发的人生悲剧故事”。首先,是彭趁同行的三美不注意,把自己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安娜。置身于那样一个特别的时代,面对着彭的笔记本,安娜明白自己面对着的是什么。因为“那不仅是他的秘密,他的隐私,那,是他的身家性命”。面对如此一种沉甸甸的信赖与托付,尤其是身边还有那样一个干脆视一切字纸为寇雠的母亲,到底该把笔记本藏在哪里,安娜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一番苦苦思索后,尽管她已经煞费苦心地把笔记本藏在了枕头里,但却没想到会因为姐姐丽莎突然间的携夫归家而差点暴露。一时情急之下,安娜只好匆忙找到素心,把笔记本转托给了这个平时一向很要好的姐妹。之所以是素心,而不是别人,乃因为在安娜的理解中,素心一家与彭有着不是兄妹但却胜似兄妹的紧密关系。依照一般的事理逻辑,既然关系亲密如家人,那安娜的把笔记本转托给素心,也就应该是一种万无一失的选择。但安娜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自己这次如此这般慎重的托付,到最后竟然会是所托非人。
按照素心事后的叙述,因为她意识到笔记本的珍贵,所以就总是把它装在一个从不离身的军用帆布书包里。没想到,就在一次晚上加班后独自回家的路上,因为遇到一个抢劫犯,那个军用帆布书包连同里面的笔记本,都一块被抢走了。如此一个突然事件的发生,顿时让安娜陷入到了手足无措的境地之中,她急切地想要从素心的眼睛里得到相应的答案:“她寻找那双眼睛,那双能拯救她也能使她陷入最黑暗绝境的眼睛。她找到了。此刻,那双眼睛藏了很复杂的话,她听不懂。她的眼睛急切地问:‘不是真的吧?我不相信啊,生活中怎么会有这样戏剧性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巧合?那双眼睛沉默着,那是双不妥协的眼睛。她懂了。”懂了的结果,就是彻底绝望,以及彻底绝望后的自我了断行为。首先,是写给彭的一封绝笔信:“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万分、万分抱歉,我把你最珍贵的笔记本,弄丢了!”“此生我第一次失信于人。第一次,做了伤害别人的事。但这失信和伤害的,竟是你,我爱的人,我想以我重病之躯,竭尽全力,好好地,去爱的那个人。”用叙述者的话来说,“这短短的一封信,写不下她的不舍、她的依恋、她的心痛、她的歉疚。她在心里一千遍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还想提醒他,让他做好应对不测的准备”。是的,一直到这个时候,作家蒋韵才终于触及了事物的核心。那就是,安娜之所以会把彭的笔记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还重要,根本的原因乃在于一种爱情力量的存在。正因为彭把笔记本托付给安娜,意味着他对安娜的倾心相爱一样,安娜在素心把笔记本被抢夺后的痛不欲生,反过来同样也意味着她对彭爱情的坚决。唯其因为安娜觉得笔记本的意外被抢夺,不仅意味着自己的第一次失信于人,而且更是辜负了自己与彭之间的真诚爱情,所以,不仅由此而产生了强烈的罪感意识,而且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赎罪,才最终万般无奈地选择了那样一种真正可谓是万劫不复的自杀行为。一个美丽的青春生命,就这样以自戕的方式香消玉殒了。究其根本,安娜其实是在以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来为自己无意间的错失赎罪。是的,倘若套用蒋韵一种习惯性的表达句式,那就是,一种人性层面上的“罪与罚”的沉重命题,就这样,伴随着安娜这样一个美丽少女的香消玉殒,猝不及防地横亘在了广大读者面前。
但千万请注意,以安娜的自杀而得以凸显出的“罪与罚”,也还仅仅只是作家思考表达这一重要命题的开端。关于此一命题更加集中与深入的思考与追问,乃体现在与笔记本紧密相关的另外一个人物素心身上。素心是一个打小就特别强势,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个性多少显得有点孤僻与乖戾的,有才情的女性。等到她无意间从朋友三美那里得知彭竟然私下把一个笔记本交给安娜的消息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地暗恋上了彭。也因此,安娜在把彭的笔记本托付给素心的时候,一个关键性的错误,就是过分强调了彭与他们一家的亲情关系。如此一种过分的强调,对于早就暗恋着彭的素心来说,毫无疑问形成了某种极强烈的精神刺激。却原来只有借助于安娜看似不经意间托付给自己的笔记本,素心方才意识到,一厢情愿的自己,实际上从来都没有真正进入过彭的内心世界。彭,的确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异姓妹妹来看待的。对于这一点,后来一直以安娜的笔名行世的素心,曾经借助于小说笔法,在《玛娜》中进行过真切的剖析:“三年了。从他敲开我家房门的那个傍晚算起,我们已经认识了三年。那个闪耀着普希金的诗句和涅瓦河星光的傍晚,距今,已经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可他,从没有给我讲过和这个故事有关的只言片语,哪怕只有半个字。可是,他和她,和安,认识了不到三个月,就把自己和盘托出,把自己血淋淋的往事,如同献祭一般,托付给了她……”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安娜把彭的笔记本托付给她的时候,素心尽管满心的不情愿,但却仍然还是留下了那个牵系着彭身家性命的笔记本。
接下来,就是素心所自述的那个抢劫案件的发生。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一方面,那个抢劫案件的发生的确是真实的,但在另一方面,真相却也并不尽然全都如同素心所讲述的那样。同样是按照《玛娜》中的叙述交代,在那个深夜素心加班后独自回家的路上,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抢劫者,素心并没有轻易屈服。到后来,当抢劫者提出用笔记本来与她的身体进行交换的残忍要求之后,经过了一番内心的挣扎,素心还是强咬着牙答应了他的非分之想。需要特别提及的一点是,为了保住笔记本,素心在那天晚上所付出的,竟然是她自己的处女之身。很大程度上,正是出于一种羞涩的隐私本能作祟的缘故,在后来的讲述过程中,素心才刻意地隐瞒了这一点。但与这一点相比较,素心关于笔记本并没有被抢夺走这一事实真相的刻意隐瞒,就无法得到我们的理解和原谅了。为什么要隐瞒?“我用我的血和命交换过来的东西,我怀着剧痛生下的幼崽,凭什么,要拱手给她?我凭什么要成全她呢?”在这里,充分发挥作用的,很显然是人性中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够被原谅的弱点,也即一种无以自控的嫉恨心理:“至少,我要让她和我一样痛苦,我要让她疼痛。尽管,那疼,远不能和我的剧痛相比,可她必须疼。”“哪怕只有几天也好。”很显然,正是出于如此一种人类亘古以来的嫉恨心理,素心方才做出了不把笔记本被自己舍命保住的真相告诉心急如焚的安娜的决定。按照素心的设想,笔记本的真相肯定不会一直被隐瞒下去,所以,她才会说出“哪怕只有几天也好”的这样一种料想。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自己这次所遭遇的安娜,竟然是个如此刚烈的女子。头一天得到笔记本被抢夺的消息,第二天就自杀了。就这样,在勇毅刚烈的安娜选择了以死谢罪的自杀方式之后,她也就把一种强烈的罪感转嫁给了曾经刻意欺瞒过自己的素心:“她好干脆利落。她好杀伐决断,她才不愿忍受折磨。她利落地杀死了自己,然后,让我堕入人间地狱。”“此生此世,我将负罪而行。”“我既不能抬头看天,也不能低头看我自己,这么脏,这么坏,这么恶毒,这么罪孽深重。可还得活着。活着,忍受着,等待着,等待有一天,他回来,把那个夺去了安的生命、夺去了我做人的全部尊严和幸福的东西,一个我生出的怪胎,交给它的主人。”
是的,人间地狱。什么是人间地狱?在安娜自杀身亡后素心所艰难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就可以说是难以自拔的人间地狱。对于如此一种由素心的刻意隐瞒所导致的强烈罪感,以及由这罪感而进一步导致的人间地狱的形成,蒋韵在小说下部曾经借三美的一番愤激话语以及素心随之而生出的心理活动而做出过深度的揭示。首先是三美发自肺腑的一番愤激之词。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对隐瞒真相毫不知情的三美如此一番言论,马上在素心心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巨大波澜:“不是这么回事,素心冲动地,想叫,想说,想喊,可是,她终于、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一出口,会炸毁她的世界。炸毁她珍惜的东西,比如,眼前这个如夏天般热情、如春水般明净的友人,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承受不起这个。素心深深懂得,所以,她必须守口如瓶。必须,把这个如同癌瘤一样的秘密,藏在她的身体里,血液里,每一个细胞里,让它们在不见天日的身体深处,肆意滋长、蔓延、腐烂,占领每一寸能够占领的领地,直至吞噬掉她整个的生命和灵魂。它和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如同最痴情的恋人: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请原谅我摘引了如此篇幅的小说文字,因为不如此,就难以把素心那样一种人间地狱的惨烈感觉传达给读者。与此同时,三美的一种自我剖析也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不管怎么说,在这场由一个笔记本所引发的人生悲剧中,三美作为传话者也不能不承担相应的责任。如果没有她那其实无心的“挑拨离间”,素心对安娜一种强烈的嫉恨心理或许就无法形成。倘若缺少了这种嫉恨心理,安娜不可能自杀身亡,素心也不可能永堕人间地狱。也因此,在意识到三美罪感存在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正如同一种可怕的嫉恨心理导致了莎士比亚笔端《奥赛罗》悲剧的生成一样,素心与安娜她们人生悲剧的生成,从根本上说,也是人性中的嫉恨心理作祟的缘故。尤其是在好友三美通过小说《玛娜》的阅读而最终窥知事实真相之后,原本就在心理炼狱中苦苦煎熬的素心,就更是堕入了万丈深渊:“从前,如果说,每一天都是自我惩罚的话,从今往后,就不一样了。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有一双眼睛,如同天眼,时时刻刻,不分昼夜,在提醒着她,警示着她,监督着她,不许她有一分一秒,忘记她自己的罪,忘记她手上的血。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姐妹,如今,做了她的审判者。她无比清醒地告诉自己:/‘你欠安娜一条命!”事实上,也正是从安娜自杀的那一天开始,有着强烈罪感意识的素心,就开始了一种自我惩罚的赎罪方式。那就是,从此之后,她再也无法开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一方面,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面对着来自美国的外教白瑞德的执着追求,倍觉自惭形秽的素心最终选择了一种悄然隐遁的方式:“愛你,所以,心乱如麻。”“多幸福。假如,这一切,发生得早一些,早十八年。多好!”“我早已没有了那资格,不是因为我满身创伤,而是,因为,我罪孽深重。”在这封写给白瑞德的信的末尾,素心提示到:“你翻译过我的小说,《玛娜》,也许,那并不仅仅是一篇虚构的东西。这样说,是为了,它或能帮助你,忘记我。”是的,《玛娜》实际上是一篇巧妙地借用了小说之名的纪实文字。借助于看似子虚乌有的小说样式,素心(笔名为安娜。请注意,即使是安娜这一笔名的坚持使用所凸显出的,也是素心的一种自我惩罚意味)所真切道出的,正是自己当年因为刻意隐瞒真相而致使安娜自杀身亡的隐秘故事。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忽视蒋韵作品中《玛娜》这篇文字的重要性。我们都知道,在前面的文字中,作家曾经专门提及,素心的教母,也即彭的姑妈,素心母亲安霭如的闺蜜,一位虔诚的教徒,给素心起过一个“玛娜”的教名。那么,究竟何谓“玛娜”呢?却原来,“玛娜”这一教名与《圣经》紧密相关:“后来,我读《圣经》,在《旧约·出埃及记》里,看到了有关‘玛娜的解释,原来,那是神赐予摩西族人的‘灵粮,在他们行走在没有人迹的旷野中,没有吃食时所显现的‘神跡。”关键还在于,对于玛娜这种食物,只能按需取用,一旦有了多余,并且留到第二天,那食物就会发臭。由《圣经》中的这种奇特食物,敏感的素心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原来,我,玛娜,是一种救命的恩物,是神的奇迹。是施与和舍。”“我舍过。我舍出过我自己,在最凶险的时刻。”“可我留下了不该留下的。”在这里,蒋韵首先写出了人性的某种复杂性。一方面,素心拼死也要保住彭的笔记本不被抢夺,当然是一种值得肯定的“舍”,是一种重然诺的诚信之举,是一种大无畏的爱的牺牲精神。另一方面,她出于嫉恨心理对安娜所撒的那个弥天大谎,不仅把安娜推向了绝望的死亡境地,更是使自己从此陷入人间地狱的深渊里苦苦煎熬,最终不可自拔。前者是善,后者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的恶。此后素心在人间地狱中的长期煎熬,正是被看作是她一个人的“罪与罚”。但与此同时,我们却也不妨在普遍象征的意义上来理解“玛娜”的特别命名。依我所见,蒋韵之所以要把关于“玛娜”的由来这一部分专门放置到作品中的《玛娜》这一非虚构的小说文本中来处理,实际上也正是为了将其从素心这一个体的故事中超拔出来,赋予其一种普遍的象征隐喻意味。这样一来,作家对人性层面上的“罪与罚”这一深邃命题的思考与表达,也就不仅仅是针对素心一个人,或者安娜她们知青一代人,而是针对了整个人类。
同样的道理,对于作品中那个由笔名为安娜的素心创作完成的小剧场话剧《完美的旅行》,我们也应该做如是解。《完美的旅行》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故事。孩子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被接进城里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后,内心苦闷的他,屡屡想要从这样的城市生活中逃离。幸运处在于,就在这个时候,他不期然地邂逅了身为父母的朋友、母亲的闺蜜的独身女人。从此之后,他们一种奇特的旅行生活就开始了:“女人和孩子,在独身女人的小小的房屋里,开始了一个长长的、美好的精神之旅,想象之旅。”他们足不出户地以想象的方式完成着各种旅行,孩子在这种旅行中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孰料,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开始出现了:“不仅仅如此,一些流言,开始在女人周围,像黑蝙蝠一样昼伏夜出。好事的人们,猜测着他们的关系。话说得很不堪。脏,下流,无耻。到处嘁嘁嚓嚓,嘀嘀咕咕,阴风四起。剧情开始朝着暗黑的深渊滑坠,不可阻挡。”关键的问题是,即使是孩子的母亲,也明显受到了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对闺蜜的态度大变:“母亲和女人,在她们还是少女时就相识相交,她不会相信她能对一个孩子做出那种坏事,可是,她无法平息自己的妒忌和怒火。”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与自己特别疏远,却与别的女人情感密切,如此一种情形所必然激发的,正是母亲心中的嫉恨怒火。事实上,也正是在如此一种嫉恨心理作祟的情形下,母亲最终告发了独身女人,并引发了特别凄惨的后果:“母亲哭诉孩子被女人猥亵。流言就这样被证实了。人们义愤填膺,特别是女人,特别是母亲们。她们冲上前去,打她,揪她的头发,用最脏的语言骂她。她们羞辱她,扯开她的衣服,让她洁白的胸膛,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朝那个洁净的地方呸呸地吐着口水。有人不甘心,拎来一壶热水,朝那隆起的小山丘,浇了下去……”也因此,既然遭受了如此这般非人的折磨与凌辱,那独身女人最后的自我了断,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一种必然结果:“当晚,女人,服大量安眠药和止痛剂,自杀身亡。”关键在于,这个名叫忆珠的独身女人的自杀身亡,却也使孩子的母亲从此陷入到了自责的深渊之中:“你走了。忆珠,你解脱出苦海了,你赢了。从此,坠入深渊的,是我。”“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的无辜,你的清白,你的善良!原来,作恶,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原来,一个普通人和一个罪人之间,只有这么一念的距离!一念的距离,就分出了天堂和地狱!忆珠,我送你进了天堂,而我,坠入了地狱!”正因为真切地意识到了自身的罪孽深重,所以,孩子的母亲最后才会有这样的专门表达:“大恩不言谢,那大罪呢?所以,忆珠,我在地狱里,我不说,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一方面,话剧《完美的旅行》对发端于嫉恨心理的人性恶的挖掘与表现,与笔名为安娜的作者素心自己现实生活中所犯的罪孽有不容忽视的内在关联。但在另一方面,当素心把这种个体经验通过艺术化的手段转换为话剧作品的时候,自然也就超越了一己的自我经验层面,上升到了对普遍人性进行深入思考表达的高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有罪的何止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何止是素心、安娜抑或三美?很大程度上,包括你我他在内的每一个人类个体,其实也都属于有罪的灵魂,恐怕也都难以逃脱所谓的终极审判。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蒋韵在《你好,安娜》中所讲述的,不仅仅是素心与安娜她们的悲剧故事。除了这一核心情节,也还有三美自己与导演之间的悲情故事,以及安娜的姐姐丽莎与母亲、女儿她们多年抗争的故事。如果说素心和安娜的“罪与罚”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结构主线,那么,三美的故事,丽莎和母亲、女儿她们的故事,就分别构成了另外两条结构副线。很大程度上,正是以上三条结构线索的相互交叉发展,支撑起了长篇小说《你好,安娜》的主体结构框架。艺术结构的营造之外,小说艺术上值得注意的另外一点,就是多种文体形式的巧妙穿插。一个是在长篇小说中嵌入了分别署名为彭与安娜(素心的笔名)的《天国的葡萄园》与《玛娜》两篇带有明显纪实性特征的短篇小说。另一个是嵌入了署名为安娜的小剧场话剧《完美的旅行》。再一个则是嵌入了由人物白瑞德所创作的一首无名的歌词(其实可以被看作是一首优秀的诗歌)。将短篇小说、小剧场话剧,以及诗歌这些文体形式嵌入到一部长篇小说中,在丰富表达手段的同时,其实也很明显地加深拓展了作品的内在思想含蕴。另外,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一点,就是蒋韵那富含诗意的极具表现力的小说语言。比如,就在素心从安娜那里带有几分无奈地接收下笔记本之后,作家曾经进行过这样的一种景物描写:“这是一个初冬的月夜。月光洒下来,城市的路面,就像被霜染白了。以前,她总以为,月光是浪漫的,就算是再枯燥冷酷的城市,也会因为月光而柔软下来。原来那是错觉。月光其实无情无义。它让你以为霜洒的路面上,永远也踩不出哪怕半个脚印。”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月光一方面当然不是霜染的,另一方面也肯定与什么浪漫或者柔软无关。质言之,所谓的霜染、浪漫或者柔软,都属于文学性的表达方式。但到了一向对文学抱有敬畏之心的素心这里,所有的这些为什么一下子就无效了呢?关键原因还是取决于她此时此刻的糟糕心境。“一切景语,皆为情语”,于今信也!唯其因为这个时候的素心嫉恨心理正处于大发作的时候,所以她才突然意识到了月光的“无情无义”。事实上,自然的月光,本无所谓情义与否。归根到底,能够巧妙地借助于月光的描写,形象生动地凸显表达人物的心境,正是蒋韵小说语言值得我们给予充分肯定的一个地方。
就这样,有了诗意而及物的小说语言,有了相对完美的艺术结构,尤其是在有了关于一个人,或者一代人“罪与罚”命题的深度思考与表达之后,蒋韵的《你好,安娜》当然就是一部难得一见的充分凸显了作家一种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优秀长篇小说了。
(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