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
钱君(1906-1998)是位艺兼众美的大家。篆刻、书法、绘画、装帧、诗文,样样精熟。刻巨印、作长跋,更是他印艺活动中的两绝。
印石上的边款,或称款识、印跋,一般只是治印者刻上姓名年月或几句诗文,而钱君在7、8厘米见方的印石上,还刻出一二百字的边款。风格异趣,新人耳目。1953年冬,时在北京的钱君匋刻了一颗巨印,印面是朱文“钟声送尽流光”,印石顶部和四侧有189字的隶书长跋:
余幼居屠甸寂照寺西,昕夕必闻寺钟。及长,客杭之吴山。山寺钟声,或透晓雾而荡漾枕衾,或随暮霭而飘堕几席。朞年,徙沪之澄衷中学,讲舍之侧,有层楼巨钟。憩迹其下,至移十霜。报时之音,晨昏不息。一九三七年秋,日寇侵沪,仓皇离校,奔流湘鄂等地,不复再闻钟声。翌年还沪,寓海宁路。每值南风,江海关巨钟犹可隐约而闻。溯自幼而少而壮,钟声送尽流光。回首一事无成,今老矣,初明成事之途,唯与工农结合。壁间小钟滴答,促余践之。余决尽余年以赴。一九五三年冬,君刻并记。
钱君从室内钟声的滴答引发联想。幼年在浙江桐乡屠甸镇的老宅,朝夕都能听到寂照寺的钟声。继而在杭州,迁上海,求学、工作,离沪、返沪,“报时之音,晨昏不息”。“自幼而少而壮,钟声送尽流光”。他感叹,人至老境才明白成就事业的正确途径,是与工农结合,钟声催促自己去努力实践。让我们看到一个艺术家追随时代、努力奋进的的赤诚之心和紧迫之感。文辞简洁流畅,情殷意切。
“钟声送尽流光”六字,流利劲拔,婀娜多姿。隶书边款,庄重俊美,犹如缩小的汉碑。书法家李一氓赞誉钱君的巨印长跋:“印文边款,两擅胜场,求之近世,殆难其匹。”(《〈钱君刻长跋巨印选〉序言》)
《钟声送尽流光》最早是钱君抗日战争时期计划的“战地组印”中的一方。50年代之后他又刻过一次,边款264字,占4侧。文字内容与钱在《战地组印》文中的回忆基本一致。
屠甸寂照寺西,方百武,余故居在焉。少日,攻讀嬉游,昕夕必闻寺钟,绵绵灵响,至今尚难淡忘。及长,居杭之吴山阮氏研经室。山寺钟声,或透晓雾而荡漾枕衾,或随暮霭而飘堕几席。旷然出尘之思,恒随之而生。朞年,徙居沪之澄衷中学,讲舍之侧,有层楼巨钟。余淹留于其下者,竟十易寒暑。铿然报时之音,昼夜扑我小楼,每闻,必兴老大无成之感。廿六年兵革之后,流离湘粤,不复再闻钟声。经年,重归沪上,僦居海宁路咸宁里。每遇东南风作,江海关巨钟犹可隐约而闻。然变乱以后,心情全非,对之惟茫然而已。溯自幼而少而壮,钟声送尽流光,今垂垂老矣,壁间小钟,犹以丁当之声,伴我岑寂。回思往昔,不能无感,因勒此石。时正壬午五月朔,小钟款款而鸣十又一下。钱君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