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绅文化·性·政治博弈与乡村秩序的书写

2020-04-07 03:33江腊生赵晶晶
南方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乡绅朱先生白鹿原

江腊生 赵晶晶

讨论当代文学七十年的话题,一直无法绕开小说《白鹿原》的文学史影响。它的出版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无论在宗亲社会与乡绅文化的回望与挽歌中,展示乡村历史变迁;还是从乡村性史的流动,揭示乡村社会权力的另一种脉动,或者立足于乡村社会形态的更迭,审视政治革命斗争与乡村社会秩序的关系。这些方面构成了此后当代文学乡土创作的重要方向引领。作家陈忠实站在文学寻根的脊背上,右手执魔幻现实主义之剑,左手执新历史主义的盾牌,在文化审视和历史把握的整合中成为当代文坛创作的一座峰峦。此后,莫言的《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贾平凹的《古炉》《老生》《山本》,阎连科的《受活》,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等当代小说创作沿着这条轨道继续前行。《白鹿原》的文学史价值不可忽视。

从古老中国到现代中国,中国乡村社会结构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动。变与不变,在乡村秩序与现代中国政治革命之间形成了巨大张力。也就是说,一次次激越的现代中国革命运动中,往往以相对稳固的乡村社会秩序运行而融入民族的日常生活肌理。陈忠实在《白鹿原》卷首题词为:“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按照作家自述道,“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①。“秘”在于乡村社会秩序如何与政治话语、乡村习俗、宗族力量相互结合,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乡土中国。“究其根本,它的基石乃是对中国农村家族史的研究;它是枝叶繁盛的大树,那根系扎在宗法文化的深土层中。”②小说以宗族村落为叙述基点,敏锐地把握到乡绅社会结构的分层,集中在白嘉轩、朱先生、鹿子霖等乡绅的日常活动、言行举止,比较全面、生动地展现了乡土中国的社会形态、权力结构和运作机制,揭示一个乡土中国相对静肃的文化世界。同时,乡土中国还有充满活力的一面。男男女女身上激情流淌的力比多,集中体现了乡村秩序下的欲望存在,考量着人性命运与伦理秩序之间的冲突。在这一动一静的两个文化世界中,“翻鏊子”似的革命运动与斗争,一次次动摇了乡村社会的政治格局,却难以改变乡村秩序的超稳定一面。可见,探寻小说“秘”之所在,揭示乡村秩序和民族生存的密码,触摸到民族文化性格中超稳定的一面,应该是小说《白鹿原》的文学史努力之一。因此,本论文以乡村社会秩序的运行为核心,考察其中的宗亲关系和乡绅文化、乡村性史与欲望流动、政治革命和乡村权力更迭三个维度,探讨其如何将魔幻元素、传统乡绅文化、乡村秘史、政治话语融入乡村世界的社会结构当中,支配着当代作家创作的用力所在。

一、乡绅文化的复杂构成与乡村秩序的运行

现代中国的风云变幻,并没有在一次次政治话语的更迭中打破农村社会的生活秩序与文化结构。这种超稳定的文化生活秩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乡村的精英,即乡绅的维持与传承,并以一系列民间伦理、情感结构、文化秩序等方式存在。乡村社会里,乡绅本质上是引领乡村习俗的核心人物。明末清初颜茂猷认为:“乡绅,国之望也,家居而为善,可以感郡县,可以风州里,可以培后进,其为功化比士人百倍。”③费孝通先生所说:“一个农民从生到死,都得与绅士发生关系。比如在满月酒、结婚酒以及丧事酒中,都得有绅士在场,他们指挥着仪式的进行,要如此才不致发生失礼和错乱。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坐着首席,得接受主人家的特殊款待。”④在传统的乡村世界,乡绅集教化、祭祀、诉讼等为一体,化入到乡民日常生活每一个琐碎经验中。这些乡绅往往凭借在乡村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层面的优势,成为乡村秩序维护与传承的主体。实际上,乡村社会结构中乡绅这一群体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在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过渡中,呈现出文化的复杂性。

对于朱先生、白嘉轩等民间乡绅力量,很多研究者从儒家文化入手,将其视为文化守望的符号,也是对所谓革命现代性质疑和反思的依托。按照这个逻辑出发,乡绅文化延续和承载了20世纪80年代文化寻根的追求,构成了当代文学文化厚重感的一面。实际上,乡绅阶层的复杂性正是乡村社会秩序运行的前提。“白鹿原上,最坚实的基础不是别的,而是几千年漫长的封建社会存留下来的那一套伦理规范,几千年文化积淀形成的那一种文化心理,几千年相沿流传的那一番乡俗风情。”⑤朱先生、白嘉轩、鹿子霖等身上承载着儒家文化的不同侧面,通过一系列礼俗文化与宗族制度的实施与维持,共同完成乡土社会文化秩序的建构。

乡村秩序的确立,离不开政治系统与民间系统的共同支撑。朱先生在白鹿原上的传奇与神秘,转化为一种文化优势,在赢得人们的服膺和敬重中沟通了政治系统和社会系统。“他自幼聪明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廿二岁赴省试又中头名文举人。”但其儒家的“仁爱”哲学,又建立在悠久厚重的土地上。有关朱先生的出场,作者这样描述:“他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一缕丝绸。”这种既崇尚自然质朴又彪炳传统守旧的衣着装扮,显然隐喻了他的仁义境界来自土地,这与朱先生的经典名言“房要小,地要少,养个黄牛慢慢搞”。达成一致。在此基础上,作家又赋予了朱先生一种类似民间神话的仙气。他能预测天气,预知来年何种作物丰收,甚至算卦帮农民寻找丢失的老黄牛。这些类似于知晓天机的神秘话语,浸透在乡民的日常生活当中,为朱先生在白鹿原上推行仁义秩序提供了一种文化威信。同时,“每有新县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于是,朱先生凭借其文化威信和政治平台,拥有了建构白鹿原上乡村秩序的文化领导权。

在具体的乡间文化建构上,朱先生亲自动手推倒庵内的四座神像,改造为白鹿书院,进而成为儒家仁义文化的弘扬之所。然后主持白鹿书院,教书育人,既拥有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权,又从人格上点化如黑娃之流,从而在乡间社会发挥着文化培育和引导的作用。辛亥革命发生之时乱象丛生,社会秩序混乱。他订立《乡约》,内容涉及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诸多方面,将民间儒家文化规范与乡民生活整合成民风民俗代代相传,形成了白鹿原上日常生活的秩序系统。作家指出,“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封建道德衍化成乡约族规家法民俗,渗透到每一个乡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透进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这一方地域上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⑥。这种文化心理结构,正是白鹿原上超稳定的文化生活秩序的基础。社会事务方面,朱先生在白鹿原上罂粟花开的时候,亲自扶犁下地,毁苗禁种鸦片。国民革命时期,冒着生命危险,以其完美的人格魅力,只身劝止方升二十万大军的全线进攻,避免了三秦地区的生灵涂炭。饥馑年月,他勤廉公正为灾民发放舍饭,与饥民共甘苦。日寇进犯中条山,逼近西安城,他义结八位老先生欲投笔从戎奔赴前線。朱先生的这些奇行、奇言、奇事,体现了儒家文化超越政治、党派、时空,而以一种文化权威的方式进入民间的生活状态。也就是说,朱先生的身上,体现了古老中国的乡村秩序之文化根本。他是一个文化符号,却深刻地影响着古老中国的日常秩序和价值伦理建构。

从古老中国走来的乡村秩序,需要一个群体来加以守护与延续。白嘉轩作为族长,他奉行朱先生的文化理念,却比朱先生更注重沉入世俗的生活当中。白嘉轩本质上是一个传统农民,耕读传家,发家致富,光宗耀祖。他率先在民风淳厚的白鹿原上种植鸦片换取银圆,作为发家致富的第一桶金。改造老屋,门楼上刻写“耕读传家”,以训后世。偶然发现鹿家的土地上长出白鹿形状的仙草,便设计以好地换劣地来保证白家的兴旺。面对农事,耕棉田、翻稻地、铡谷草等农活,他都与长工鹿三一起搭手干着。靠着自己的艰辛劳动,白嘉轩没有卷入一次次的“翻鏊子”运动,带着家族从乱世中走来。如果说朱先生身上体现的是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宏略,那么在白嘉轩的身上,更多地体现了民间儒家文化中“修身齐家”最世俗一面。

同时,白嘉轩作为白鹿两家的族长,是白鹿原上具有主导性力量的乡绅代表。如果说朱先生在乡村社会引领着乡民们的文化精神,那么,白嘉轩则是日常生活秩序的守护者。一方面,为了实现乡村社会的正常运转,白嘉轩是乡村社会的代言人与保护人。承担宗族的责任是白嘉轩声望的来源,立身的基础。面对县府征收的名目繁多的赋税,他发起“交农事件”,又上下周旋,救出交农事件中被抓的鹿三、徐先生等人,保住白鹿原的一隅平安。在农民运动失败之后,田福贤回到镇上疯狂报复,白嘉轩提出代族人受过。即使对手鹿子霖被抓进牢后,白嘉轩也上下斡旋,出面搭救。因此,白嘉轩以德报怨的大度与宽容不仅仅是一种注重个人修身的儒家文化,重要的是与他作为“族长”的社会身份不可分割。

乡绅是乡村公共事务的组织者或提供者。民事纠纷调解、修筑公共工程、教化乡民、整肃民风和慈善救济等都是由乡绅主持或组织。白嘉轩联手朱先生,立乡约、办学堂。当黑娃带着田小娥回到村里,白嘉轩阻止黑娃入祠堂成亲。他严施酷刑,整治违反族规者,不仅烟鬼、赌徒、淫乱者要受严惩,就连他的爱子白孝文触犯戒律,也毫不手软。于是宗族生活秩序在白鹿原上确立。“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不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拘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作为族长这样一个乡村最为基层的乡绅,他没有将自己完全交付给皇权或党派政治,而是以延续千年的乡绅文化维持和保护着乡村的秩序。所以小说的前半部分,浸透着乡村文化的诗意,在一种挽歌情调中回望传统乡绅与乡村秩序的文化价值。后半部分,频繁的政治运动,使乡村秩序无法延续,白嘉轩的家族地位虽然在白孝文手中没有败落,但这种乡村文化秩序已经终结了。

因此,白嘉轩一方面极力以其仁义文化、乡约制度来维持和统治白鹿原这个乡土世界,另一方面又以民间最为原始的非仁义的实用生活智慧,来实施白鹿原上的文化秩序。实际上,小说中仁义文化中非仁义的一面正是儒家文化中现世主义的主导力量,通常体现在民间诸多日常细节之中,诸如白嘉轩心怀鬼胎与鹿子霖换地,种鸦片,田小娥之死等,而仁义的一面则似乎是儒家文化已经正如白鹿神话一样,成为一种远离现实的想象性虚构。仁义与非仁义正是构成乡村社会秩序对于民众的复杂构成,真实而历史地回应了以往的文学创作中地主阶级虚伪性的文学塑造。

当古老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之际,乡村社会秩序自然会出现分化和重组。鹿子霖属于乡绅文化中一个政治投机者。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由于旧有的政权机制被打破,一些乡绅不再倚靠传统功名和文化身份来维持乡村文化秩序,而是以“革命”的名义攫取乡村权力。鹿子霖为了走出鹿家没有文化这一魔咒,辛亥革命之后摇身一变加入到“县政”这一轨道上。这类“土豪劣绅一般都兼作收捐人、庙宇管事、公有土地管事、公有粮仓管事……说明了行政公职对土豪劣绅有多么大的好处”⑦。鹿子霖担任了第一保障所乡约后,第一件政务就是“传达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繁重的捐税,激起了白鹿原上一场“风搅雪”。随后的农协运动,国民党的镇压清算,鹿子霖几度浮沉,将权力作为自己的法宝,跟随田福賢作恶乡里。他利用职务之便,诱使乡里多个女人上床,甚至有了众多私生子。白孝文当上县长后,他彻底失去了权力的庇护,最后在柴房里疯癫而死。显然,鹿子霖和白嘉轩两人迥异的命运写照,体现了作家的价值立场始终站在民间文化的一面,而与政治权力保持距离,甚至对立。文本将这一价值取向建立在传统社会的“善恶相因”“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基础上,潜在地完成了对乡绅阶层中“恶”的批判,从而接通了以往的革命历史叙事传统。

本质上,《白鹿原》第一次走出了将地主或乡绅脸谱化和一体化的话语定势,而是通过朱先生、白嘉轩、鹿子霖三个乡绅结构了现代中国乡村文化的复杂性。这一处理打破了以往二元对立的思维,而将乡绅阶层作为乡村文化存在的复杂本身。其中既有儒家文化的浸染,又有神秘氛围的支撑;既有政治权力的左右,还有世俗智慧的渗透。可以说《白鹿原》开启了当代文学创作中复调性的乡绅阶层书写的先河。

二、性史的流动与乡村秩序

性欲的冲动是乡村秩序下的暗流涌动。当代文学从莫言的《红高粱》开始,性成为民间话语对主流话语构成解构的一种原始力量。贾平凹的《废都》中一系列性的描写,“有一种反讽效果,它拓展了意义空间,指涉着禁制、躲闪,也指涉着禁制、躲闪的历史,它与主人公的经验有一种紧张关系。如果去掉,这部小说就少了一重意思”⑧。这些性的书写往往有一种话语反抗的冲动,却缺少了性欲与生活秩序之间常态书写。小说《白鹿原》中,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存的性欲冲动既是白嘉轩、鹿子霖等男性确立文化秩序,竞争宗族权力的体现,也是田小娥、鹿冷氏等女性在强大的文化秩序下挣扎、抗争、屈服的体现。性欲的冲动,实际上宣示了乡村社会道貌岸然的宗族秩序下还有一个真实的隐秘世界及其内在激烈的冲突。

在小说中,无论是白嘉轩还是鹿子霖身上,都有性渲染的地方。这两人的性欲世界是他们争夺乡村宗族权力,掌控乡村秩序的战场。“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有研究指出,“这里既有生殖崇拜的影子,又在渲染这位人格神强大的雄性的能量,暗喻他的出现如何不同凡响”⑨。但从小说情节的布局和白嘉轩的性格发展逻辑来看,他的“引以为豪壮”不是炫耀他性能力的旺盛,而是他百折不挠地生下儿子,保证族长权力的延续。相反,旺盛的情欲却造成他先前无子的灾难。因此,一旦有了子嗣,小说便将笔墨集中在他对乡村秩序的维护和乡村权力的掌控,不再书写白嘉轩的力比多。白嘉轩很快从一个力比多的旺盛者变成了一个老态的族长,其性生活突然一片空白。他不但没有力比多的激情,反而进一步控制田小娥和白孝文等人的欲望用以维护乡村秩序,确立其乡村权力。在他身上,自然态的力比多转化为一个社会态的权力欲望,从一个欲望神转化为一个人格神,从而与儒家文化作了伦理上的接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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