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皮囊里的烟火人间

2020-04-07 10:24谷立立
出版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特德棱镜科幻

文|谷立立

[美]特德·姜 著耿辉等 译译林出版社出版:2019年12月定价:42.00元

在谈论写作的时候,纳博科夫不止一次地告诉学生,想要写出一部掷地有声的佳作,就得拥有“科学家的热情与艺术家的精确”。这对当下的科幻写作尤为重要。毕竟,科幻小说之所以牵动人心,不仅在于极力渲染恢宏的史诗,更在于细致描述人物的命运,以及由此透射出的人性本质。这就像“在现实的肌肤上寻找小小的孔洞”,再往小洞中注入科学的浆液,最终铸就出一种不同于以往、有别于当下的现实写作。这样的现实,按照文学的分类,就是“科幻现实主义”。它要求科幻小说家不仅要保有科技的严谨,更要有人文的关怀。

特德·姜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出身于计算机专业,却不忘人文之本。他的手中始终握着两只笔,一只用来描写科技与新知,另一只用来演绎人性的曲折。于是,就有了短篇小说集《呼吸》。以通常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非典型的科幻写作。特德·姜并不需要堆砌大量专业术语,更不必高举着“以科学论英雄”的旗号,为了科幻而科幻,把本该占据上风的人文传统晾在一边,漫无边际地想象天外来客的容貌,渲染宇宙爆炸的壮观场景。相反,他的小说是接着地气的。《呼吸》里有孤独焦虑的机器人,有为儿子成长操心的父亲,有费尽心思照顾虚拟宠物的软件工程师,有想要穿越时空回到妻子身边的丈夫……

如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构造出一片日常的景观。仿佛只要剥开层层包裹的科幻皮囊,我们就能看到千年不变的烟火人间。同时,在创作上,特德·姜深受菲利浦·迪克的影响。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一书中,迪克提出了他的质疑:由人工智能造就的“仿生人”是否能够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拥有做梦的能力?如果有,在他们发达的脑电波里,是否偶尔会出现电子羊的身影?这个问题一语道破了科幻小说的终极命题:新技术能否取代自然造物,未来世界是不是事事如意的乌托邦?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他的笔下,科技以巨大的引力波,将所有的物种卷了进去,只留下一片几近荒芜的“反乌托邦”。

到了特德·姜这里,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人类对未来的焦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加强烈。《大寂静》薄薄几页,就像是一篇警世的寓言:特德·姜借一只鹦鹉的口吻,细述人类对物种的破坏,最终引发了大灭绝时代,将雨林变成一片寂静之地。同样,在《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中,就算有了可以与“平行自我”交谈的棱镜,未来世界照样会有无人赡养的老太太。彼时,人们通过棱镜与无数个“平行自我”交谈,又靠黑化“平行自我”的优势,为自己的不足辩护,进而把嫉妒、敌视、怨恨等等人性劣根,发挥到了极限。

那么,原因呢?原因不在人类,而在科技。因为有了棱镜,就有了对比。“对比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所以你怎么就不能觉得,他们拥有的就是你应得的呢?嫉妒是自然的,问题不在你,而在于棱镜。”是的,问题不在你,而在于棱镜。如果可以用一句话来归纳《呼吸》,那么一定是“问题不在人类,而在于科技”。当然,特德·姜无意质疑日新月异的科技。在他看来,未来人类之所以会面临如此多的问题,并不是与科技有了太多亲密的接触,而是远离了沿袭数千年的人类情感。

同名的一篇《呼吸》,写尽了人类未来的困惑。科技的进步制造出包裹着全金属外壳的新人类。在摆脱了肉身的束缚(依靠可以循环充气的机械肺叶呼吸、大脑里装置着条状的金箔)之后,他们把历史、传承统统抛在了脑后。记忆的短暂、文字记录的稀缺,造就了人类的无知,既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在有文字记录之前,自己(或自己的祖先)存在过多长时间。通过自我解剖,“我”终于彻底地甩掉了身体里的软管、活塞和发条,看清了自我存在的本质:“我不是那些空气,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暂时的体现。我是一种模式,我所存在的整个世界也是一种模式,而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这样的顿悟,看上去多少有些悲观,而这悲观恰恰是作家头脑清醒的产物。特德·姜与迪克一样,对未来的科技并不抱有任何幻想。与其为科技歌功颂德,倒不如揭开它的真实面孔。《双面真相》就是这样一篇。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人类通过植入硅片,用数字视频取代正常记忆,为彼时的同类带去了前所未有的“最强大脑”。然而,仅仅凭借强大的视频技术,就可以缓和父女、夫妻之间长期紧张的关系吗?当然不能。因为精准的“事实真相”,固然可以百分之百地复原记忆,却未必能够“捕捉事件中蕴含的情感维度”。而记忆的温度一旦褪去,那些纷至沓来的细小碎片又能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数据的累计罢了。

显然,情感才是特德·姜持续关注的对象。但他也很清楚,情感一旦逝去,就无法复得。哪怕在未来世界,我们早已拥有了多种维度的视角,掌握了无所不能的穿越术。《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一篇,巴格达的炼金术士亲手发明了一道可以任意穿越时空的“年门”。好比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女主角)的化身,他不断向过往的商人讲述有关穿越的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年轻的制绳匠哈桑穿过年门,来到二十年后,与年老的自己见面,接受他的指点,找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二个故事则恰恰相反。未来并没有给年轻的织工阿吉布发家致富的藏宝图,反倒让他看清了自己的落魄。阿吉布从未来的家中顺手偷走一箱金币,却将自己推入了永劫不复的轮回。为了偿还曾经犯下的罪行(偷盗),年老的他用整个后半生,等待穿越而来的年轻的自己。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特德·姜,既是技术的,又是人文的。不管他写了什么,他所有的故事都有同一个出发点:如何谈论科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运用科学,直面世间普遍存在的情感危机。因为机器终归是无情的,人类如果要掌控技术,要在无情的未来继续生存下去,首先不能扔掉的,就是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情感。■

【美】特德·姜(Ted Chiang)

美国华裔科幻作家,《降临》原著小说作者,当代最优秀的科幻作家之一。1967年生,毕业于布朗大学计算机专业,参加过“科幻黄埔”号角写作班,现为自由程序师。“每一个‘科幻必读’书单上都有特德·姜”,自1990年发表处女作《巴比伦塔》至今,只出版了17篇短篇或中篇小说,却让他捧回了包括星云奖、雨果奖、坎贝尔奖在内的几乎所有科幻大奖的奖杯。他的新结集《呼吸》融科幻的诗意与哲学的浪漫于一体,入选《纽约时报》2019年度十佳好书,排名豆瓣2019年度高分图书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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