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巴金的真挚之交

2020-04-06 03:28慕津锋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张兆巴金北平

慕津锋

从文:

信收到好些天了。天天对自己说要写信给你,却始终没有机会动笔。这两个月我相当忙……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事实上我始终没有忘记过你们。前两个月我和家宝常见面,我们谈起你,觉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热心帮忙人的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个。这是真话。尤其在现在,一般人都把自己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时候,使人更怀念你……

……

这是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上世纪40年代初在重庆写给好友沈从文的一封书信。该信现收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书信库中。

在信中,巴金向好友沈从文讲述了自己最近忙于为文化生活出版社看校样,修改那些“疙里疙瘩的译文”。那时,巴金的生活极不安定。重庆时常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而起大火,这导致文生社重庆书店的烧毁,巴金在大火中只抢出几十副纸型。巴金在信中还询问了沈从文有关他书稿的事情,并表示自己可以帮助沈从文寻找那些发表过文章的旧杂志,希望以后能帮好友把文章收集齐后再找机会出版。

该信写得自然,情真,在自己的生活因抗日战争而陷入最艰难的时候,巴金依旧对好友充满着深深的牵挂,这份友情让人感动。谈及两位作家的交往,还要追溯到1932年。

1932年暑假,正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从青岛来到上海。当时的沈从文正在疯狂追求苏州张氏四姐妹中的三姐张兆和,他此次来上海只是路过,他打算过几天就去苏州张家亲自拜访张兆和的家人。而巴金也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不久,正住在上海环龙路舅父家中。那时,南京《创作月刊》主编汪曼择恰好来上海组稿,他邀请巴金和沈从文在一家俄国餐馆吃饭,这是巴金与沈从文的第一次见面。虽是初次见面,但沈从文与巴金谈得很融洽。晚餐结束后,沈从文热情地邀请巴金到自己的旅馆继续闲谈。沈从文当时刚刚创作完一部短篇小说集,书稿就带在身边,他在聊天中表示自己很想用书稿换点稿费。很快,巴金就联系了一家书局。随后,巴金陪着沈从文到闸北新中国书局商谈出版事宜。洽谈很顺利,在巴金的帮助下,沈从文很快就把稿子卖了出去,书局也马上付了稿费。过了四五个月,沈从文的《虎雏》便印刷出版了。

这次结识,巴金给沈从文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两人可谓是一见如故。因为是第一次去苏州张家,沈从文很想在上海给张兆和准备一些外文书作为礼物,但自己的外语水平有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选择。于是他便“毫不客气”地委托新朋友巴金替他挑选外国文学名著。巴金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在多方比较后,巴金为张兆和特地挑选了一套英文版《契诃夫小说集》,这是当时最权威的译本。据说张兆和收到礼物后异常欣喜。

在上海分别时,沈从文诚恳地邀請巴金到青岛去玩。本来巴金要去北平,但想到能与这位很是聊得来的新友再次见面,于是便推迟了行期,先去了青岛。

巴金到青岛后,沈从文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巴金,自己住到别处去。两人常在一起聊天,有话就谈,无话便沉默不语,一切都是那么随意,就像是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两人中,沈从文更喜欢沉默寡言,当他听说巴金也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讲话时,便讲了自己第一次在大学讲课的情景。当时课堂里坐满了学生,沈从文走上讲台,那么多年轻的眼睛望着他,他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请等五分钟”。巴金听后笑了。

在青岛住了一个星期后,巴金决定去北平。离开青岛时,沈从文写了两个朋友的地址给巴金,让他到北平可以去看这两个朋友,不用介绍只提他的名字,他们就会接待他。到北平后,巴金由于认识的人不多,还真去找了这两人,说是沈从文介绍的,他们热情地接待了巴金。

因受国内时局影响,不久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辞职去了北平,沈从文与杨校长关系很好,也随他离开了。不久,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北平喜结连理。巴金在上海听到这个喜讯,赶忙发了一封贺电:幸福无量。收到贺电,沈从文非常高兴。他写信邀请巴金到他北平新家做客。巴金想念朋友,于是收到信后便去了北平。

出了北平车站,巴金坐人力车去府右街达子营,但他却没记住沈从文家的门牌号。当时的巴金只提了一个藤包,里面只有一件西装上衣、两三本书和一些小东西。还好,最后巴金顺利打听到沈家。当他敲开门后,沈从文见到是好友巴金,他微笑地紧紧握着巴金的手说:“你来了。”然后,便把巴金迎进客厅,将自己的新婚夫人张兆和妻妹张充和介绍给巴金认识。

沈从文的新家并不是很大,一个小院,一个小客厅,一个小书房,三间小小正房,然而这里却非常安静。沈从文把巴金安顿在自己的书房,房内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但非常干净、整洁。巴金在沈家住了几个月,两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各写各的,互不干扰,有时说几句闲话,有时便相对沉默。巴金在这里完成了自己著名的《爱情三部曲》中的《雷》及《电》的一部分;而沈从文正在创作《边城》,同时还要在天津《国闻周报》连载《记丁玲》。当时沈从文还兼着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他这个主编其实是编辑、写稿、组稿、看稿一肩挑。沈从文家中常有专家、教授、作家和学生来访,这里渐渐成了北平一个重要的文学据点。写作之余,巴金有时也会来到客厅,和沈从文的朋友们谈天说地,交流思想和创作体会,他在沈从文家中的日子过得舒适又充实。那时的沈从文也偶尔向巴金约稿。没过多久,巴金便给了一篇自己的文作。文章刊发后,沈从文将原稿还给巴金。这时,巴金发现自己之前写稿时钢笔墨水很是浅淡,字迹其实很不易辨认。但沈从文却用毛笔一笔一画填写得清清楚楚。由此可见,沈从文对朋友是多么热忱,对工作是多么认真,这让年青的巴金极为感动。

之后不久,巴金在北平的另一个好友靳以想让巴金帮忙一起办《文学季刊》。那时,靳以已在景山三座门大街租了房子。为了更好地办刊,靳以想要巴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在达子营28号院住了几个月后,巴金离开了沈家。

虽然巴金和沈从文平日都很忙,但同处一座城中,还是有机会经常见面的。沈从文经常对巴金的作品提出意见,也劝他不要浪费时间;巴金也常去沈家吃饭,还和沈从文开玩笑说是他们家的食客。

当后来巴金动身回上海时,沈从文夫妇到前门车站送行。沈从文握着巴金的手说:“你还再来吗?”巴金张开口吐出一个“我”字时,声音有些哑了,从内心来说,他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北京的朋友们。

这一别,两人很久未见。但沈从文却一直关注着巴金的文学创作,并及时提出自己的见解。1935年,巴金发表了自己的散文《沉落》,沈从文看后写信“质问”道:“写文章难道是为着泄气?”巴金看后也有些情绪激动,马上回信说:“我写文章没有一次不是为着泄气。”沈从文回信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看法:“什么米大的小事也使你动火,把小东西也当成了敌人。我觉得你感情的浪费真极可惜。”虽然巴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他也想通过辩论说服沈从文,但当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好友的建议后,也认为沈从文是为了他好。由此,巴金视沈从文为“敬爱的畏友”,他从心底衷心感谢这位老大哥对他的关心。

1937年,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沈从文夫妇辗转从北平去了云南昆明西南联大教书。巴金则先后在上海、广州、桂林等地继续自己的文学创作。后因女友萧珊考入云南西南联大读书,1940年暑假,巴金从上海去昆明,第二年又去了,他在昆明过了两个暑假。正是这段时间,沈从文与巴金在呈贡、昆明再次相见。每次见面,他们都会到小饭店里吃饭,沈从文吃饭不讲究,一碗米线加一个西红柿和鸡蛋就很满足了。在炮声隆隆、烽烟四起的战乱年代,他们异常珍惜相聚的时光。他们同游过西山龙门,也一路跑过警报,看到过炸弹落下后的浓烟,也看到过田野中血淋淋的尸体。

1941年,当巴金再次来到云南时,沈从文邀请他到自己昆明龙街的家中做客。有一天,他们带着沈从文的长子七岁的沈龙朱一起去滇池。当三个人正躺在草地上沉浸于自然的美景中,日本飞机突然过来到昆明轰炸。可是没过多久,敌机却折返回来,飞得很低。忽然一架飞机在他们头顶上方波动了一下,扔了一颗炸弹下来。沈从文赶紧叫巴金和儿子龙朱翻过身趴下,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捂在他们身上。瞬间,轟隆一声,炸弹爆炸了。不久,他们知道当地一个插秧的农妇被炸死了。原来,这颗炸弹在昆明城里头没有从飞机上脱开钩,到了这儿脱开钩,掉了下来。

在这之后,巴金离开昆明回到重庆。

对于沈从文,巴金内心有着极其深厚的情义。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在北京去世。远在上海的巴金在病中第二天便发来唁电:

“病中惊悉从文逝世,十分悲痛……我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财富不会消失。我们三十、四十年代相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永远忘不了你们一家。请保重。”

话语之中,我们能真切感受到巴金对于沈从文的去世,是那样的悲痛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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