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艳君
前几日,孩子们带了几条微型鱼养在讲台上,课间大家伙儿领着鱼儿们去走廊晒太阳,据说是满足热带鱼的爱好,很是有趣。今天,一只叫“佩奇”的小烏龟悄然出现在我的课堂上,很守规矩地在粉笔盒里听了一节课,也很是有趣。有孩子好奇:“老师初中时,同学们都养啥了?”
记忆随着鸡皮疙瘩的泛起开始一点点清晰——
被浸泡得有点发福的蚯蚓安静地躺在托盘里,我亲手在泥墙根底下挖来的观察记录了好几天生活习性的蚯蚓,被我用大头针固定在了蜡板上,尖细的解剖剪从它的背中线开始刺入,我将要用放大镜、显微镜观察它的器官构造,画出解剖图。控制不住翻江倒海的胃和颤抖的双手,我一剪子下去,糟糕,偏了,蚯蚓内脏受损,躲过老师审视的目光,我飞快抓起另一条无辜的蚯蚓。多少年过去了,黏腻的感觉总是让我一直反复思考一个问题,那时我究竟有没有戴手套。
解剖青蛙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的了,因为他们可以借着光明正大抓青蛙的机会去大桥底下掏水蛇。幼年水蛇细长而无毒,拔了牙就是男孩子们钟爱的宠物,是和同伴对阵的武器。一时间,一条颜值和智商都让人满意的水蛇已经成为男孩子们的标配,课间所有的娱乐就是驯蛇、斗蛇了,而对我们女生而言,那是一段令人提心吊胆、坐立不安的日子。语文课上,一股浓浓的腥味直冲我的鼻腔,坐在我前排的男生正在抽屉里用小剪刀解剖着水蛇,趁着老师板书的间隙,他飞快地转过头来,举起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一本正经地说:“生吃蛇胆能明目。”一仰脖子,哧溜一下吞了下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去,抓起书哇哇一通乱读,投入的样子频频引来老师赞许的目光。瞠目结舌中,我的思绪已是万马奔腾:他会不会突然腹痛倒地,我是往后跑还是往前扶住他,他的死蛇离我有多远,会不会临死前挣扎到我的脚下,他的近视眼会不会真的变好,眼睛会不会变成绿幽幽,蛇有灵魂吗,下一秒肥嘟嘟的他会不会变成细长的美女蛇……我疑心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于丰富,以至于语文老师一节课叫我回答了好多个问题。下课了,藏匿在男生们书包里的水蛇纷纷偷溜出来了,教室里顿时陷入战乱。“不要踩到我的蛇!”“有蛇,有蛇,老师救命呀!”“你拿错了我的蛇,我的更长。”“啊,快来人抓蛇呀,救命呀!”“蛇爬上来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动作原来可以如此敏捷,一个腾空,人已经在书桌上,再一个腾空,我已经在窗台上。女老师们花容失色,是万万不敢靠近教室的,男老师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残局。那个傍晚,写检讨的足足趴满了整个走廊,成了校园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风景”。回家的路上,锈迹斑斑的车铃一起嘶吼着,少年们一手把着车龙头,一手嚯嚯舞着游走的水蛇,夕阳余晖,苇草摇曳,飞驰的影子互相追逐,颇有点金戈铁马的味道。
解剖鲫鱼是最不能出错的,解剖后的鲫鱼最终会成为公共的盘中餐,因而对于苦胆的剥离,标准是严格的。作为现在流行语中的“手残党”,为了不破坏实验室物资利用最大化的原则,为了不影响萝卜鲫鱼汤的质感,为了不让老师把紧张的心拴在我手上,我不得不反反复复认真揣摩解剖图,期待能达到“庖丁解鱼”的意境。终于实操了,活蹦乱跳的鱼,嘴巴吧嗒吧嗒的,活像撒娇的奶娃娃,我闭了眼试着敲了几次都下不去手,生物老师一把捞起扑腾我一脸水的鱼,重重敲在了桌沿上,奄奄一息的鱼被塞回我的手里,我来不及默哀三秒就被老师的一句“扣十分”吓得下刀如庖丁附体。
每一次的练习来临之前我都是寝食难安的,而每一次练习过后又好奇地期待着新练习的来到。随着课程一章章结束,逮蟋蟀,捉蚂蚱,拆蝗虫……曾经让我头皮发麻的各色小虫,我已经可以一出手就整上一玻璃瓶了。去舅舅家鱼塘钓鱼时,挖蚯蚓的速度已经逼近从小在田间撒野长大的表哥了,着实让小表哥紧张了一番。听说因为条件不允许,兔子就不解剖了,我还是长吁了一口气的,实在不敢想象“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的小兔子遭遇蚯蚓命运的那一幕。给兔子写的墓志铭应该比蚯蚓那些要更困难,写观察日记的时候一定会多流一些眼泪,这对我而言实在不太美好,于是我暗自庆幸了好久。
“我们怀着敬畏之心解剖这些动物,将来我们就会以敬畏之心对待世间的生命。解剖时想着这是科学研究的需要,怀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这会让你忘却血腥,忘却害怕,不会觉得恶心和痛苦。”记不得生物老师的原话是什么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虽然我是以虔诚的态度怀着感恩和敬畏之心来上每一节生物解剖课的,但是那时的不适感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罪恶感倒是被稀释了许多。岁月的流逝,很多校园的印迹在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唯有每一节生物课历历在目,温暖可触。
生物老师姓什么,估计很多同学都不记得了。因为第一次上课时,他很慎重地告诫我们:“请同学们不要叫我动物老师,也不要叫我植物老师,不要像上届学生一样怎么教都教不会,总是乱喊我,知道不,我姓……”于是我们集体忘了老师的姓,叫得欢的只有“动物老师”“植物老师”了。二三十年过去了,我忘记了老师的姓名和容颜,却永远忘不了那一次次刻骨铭心、状态百出的实验,忘不了被他打了大大的叉的我凭想象画出来的解剖图,忘不了他从不带书上课却能熟练地告诉我们知识点在哪一页哪一行,忘不了他那比教科书印刷版还细致美观的心血管结构图板书,忘不了他从吓得呱呱乱叫的女生手里拿过被切得乱七八糟的标本时的那份风轻云淡,忘不了他一边流眼泪一边讲洋葱表皮细胞结构的滑稽……此后的求学经历陆陆续续做过许许多多的实验,但是全然没有多少印象,记得的只有扭曲着身体的蚯蚓,被画得色彩斑斓的白木耳,大气泡一样的洋葱表皮细胞,做成舞蹈姿势的蜻蜓,还有那一地乱窜的水蛇以及为了观察蚊虫繁殖养的那一盆恶心的孑孓。
每每读《昆虫记》,我都会笑得比学生更欢乐,因为我会想起看翻遍乱石堆喜获的蟋蟀王大杀四方时自己耀武扬威的嘴脸,想起被螳螂钳住衣领时自己超分贝的哀嚎;读鲁迅的隐鼠被谋害的愤怒时,我会想起已经快要长出后腿的蝌蚪被外婆倒进水沟时我的那份无奈,想起观察中的豆芽被妈妈炒成了菜的绝望。
孩子小的时候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旁边看得比她还耐心的人一定是我,老师布置的找秋天,我找得比她还起劲。家里显微镜、放大镜各种型号都有,小伙伴们的妈妈们总说:“我孩子很喜欢去您家玩呀,说您是教科学的,好有意思。”上课时一只鹦鹉误闯了进来,我比孩子们还激动,拉着孩子们一起畅想这小鹦鹉的故事,各种版本能凑成一部《疯狂动物城》。闲暇的时候,我会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随手捡来的小石头一点点设计成植物盆景,同事说我是个灵魂有趣的人。
“灵魂有趣,有趣的灵魂”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在应试的时代里,一位普通的生物老师没有所谓的重点课题,没有所谓的特色课程,只是以一己之力在自己小小的课堂里,领着一群青春顽劣的孩子,扎扎实实地将课本上每一个实验真正地做一遍,一份份实验报告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带着生命气息的符号,而不是冰冷而光鲜的分数。在每天被试卷埋葬的时日里,那是我们喘息的天空。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我没有能走远,但是在老师的引领下培养出来的观察的习惯、动手的能力、求真的精神、淡泊的心境、坚韧的品性、对生命的热情和尊重,几十年来一直带给我很多的机会,解决很多的困难,扶持我一路前行,虽然我忘记他的名字,他却给了我别人眼中有趣的灵魂。
前天,一条小鱼死了,孩子们很伤心,捧着它的遗体浩浩荡荡将中学部的几个楼层走了一圈,说是为它举行葬礼,他们将它深埋在了讲台上的那一盆绿萝里。一篇篇悼念的文章写得很真切,大多以“宽厚仁慈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作为全文的结尾,看得我不禁莞尔。随后的几天,孩子们开始查找资料,张贴喂食记录表,定时清洁鱼的住所,他们合全班之力呵护着幸存的小生命们。尽管每次上课时,想到手边就是一条不到两厘米的小鱼的遗体,我的洁癖症难免有点犯小矫情,但更欣慰时时能感受到孩子们对生命柔软的对待。
课间小憩,孩子们正三五成群的嬉闹着,他们是否会聊起我们一起唱过的诗经,我们一起演过的话剧,我们一起读过的文字,我们一起踏春赏秋,一起填词作诗,一起养鱼逗龟……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多年后如何讲述他们的回忆,而我唯愿他们的人生能回忆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