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接触的“老老汤”和“蓝剪接”

2020-04-05 18:51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汤彭德怀老师

陆寿钧

一代名导汤晓丹,活了102岁后于2012年1月21日驾鹤西去。关于他为中国电影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和所获得的各种荣誉,大家都已知晓。关于他信奉“知足常乐”“与世无争”而能安度人生中的各种难关的人生哲学,也早已惠及了我们一两代人。

而他的夫人蓝为洁,虽在电影厂里从事了几十年的电影剪接工作,是大家公认的一把“好剪刀”,却似乎一生都未获得过什么荣誉,只知道她所凸显的“不甘自弱”“与世有争”的性格,以及她与汤晓丹一起把两个儿子培育成大师级的美术家和音乐家的佳话。

2020年,是汤晓丹诞生110周年,在大家共同纪念他之际,我想借此机会,回忆一下我所接触到的汤晓丹和蓝为洁。

先说汤晓丹。上影有两位受人尊敬的姓汤的导演,还有一位是老革命汤化达,他也平易近人,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为“老汤”。而无论从年龄和导演资历上说,汤晓丹比他还“老”,为了以示区别,“老老汤”的尊称就落到了汤晓丹的头上。他比我父亲还大3岁,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轮不到我去与老老汤拉近乎,这里,我只说一件与我有关的事。

1980年,我曾为上影组织了写彭德怀元帅敢为人民“鼓与呼”的电影剧本《布衣老帅》。因此题材的敏感,上上下下折腾了四五年。老厂长徐桑楚在离休前,决定要了却这个一直未了的心愿,独揽全责,拍板上马,请出了时年已75岁的老老汤来执导此片,并责成我与该剧编剧部队作家丁隆炎好好听取老老汤的意见,认真修改剧本,使其在分寸感上更为妥帖。于是,我们就恭敬地去听取老老汤的意见。

想不到老老汤一上来先不谈对剧本的意见,只是让编剧谈他所了解的彭德怀。有趣的是当丁隆炎按老老汤的要求开谈后,老老汤却又自管自地“闭目养神”起来。我正怕丁隆炎难堪时,老老汤却又时而会睁开眼来提问一句,每每发问,又总是点到了要害上。我与丁隆炎常会互视一眼会意一笑——“这老头真绝”!

就这样,当丁隆炎把他所了解的彭德怀全盘托出后,老老汤的“意见”也已谈完,中心大意是要作者如实、大胆地写,这类影片的“分寸感”,首先该是建筑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的。大家一起努力,把敢为人民“鼓与呼”的彭老总的光辉形象真实地呈献给社会与观众。我们创作这部影片的人首先要向彭老总学习,只有大家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敢”字当头了,才能把彭老总的“敢”字体现好……这也正是编剧和我这个责任编辑之所求,所以剧本的修改和定稿工作都很顺利,于1985年1月就完成了定稿本。

与此同时,老老汤也紧锣密鼓地做好了筹拍工作,并选定了所有的演员。令众人都想不到的是,就在摄制组临出外景的前一天,却突然接到了“下马”的通知。对此事,从无有人出来作过任何解释,我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事后,我曾看到过老老汤的夫人蓝为洁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写到老老汤在夜深人静时,边读剧本边抽泣的情景;写到摄制组奉令“下马”时,老老汤让她把所有资料都保存好,表示了他总有一天还要拍这部电影的决心;写到老老汤退休后还在苦苦期待着能让他拍这部电影的不死之心……这一切,都让我极为感动。

更让我感动的是,老老汤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在为《影像为语长乐翁》一书与夫人蓝为洁的对谈中,还念念不忘地谈到了《布衣老帅》,他说:“我记得是一位叫丁隆炎的部队作家,数易其稿,写出彭德怀晚年的不幸与傲骨。彭老总的戎马一生、拼搏一生十分动人。剧本曾在上影上上下下多次,不知为什么老厂长徐桑楚离休前又心血来潮,把《布衣老帅》列为摄制剧目,指点由我导演。再现彭德怀的光辉形象,是我求之不得的,破例在摄制组成立前就写下了详详细细的摄制分场提纲。摄制组成立时,人手一册可作拍摄依据。我挑来挑去用了一位比较年轻有才的摄影师。谁知他看完剧本后,把剧本还给我,还很有诚意地说:‘能有机会与你在一个摄制组工作,是最好的学习机会。不过我是共产党员,拍《布衣老帅》风险太大,请你再找别人,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他的话,让我听了发闷,共产党员为什么害怕彭德怀呢?我也是共产党员,我就是不相信拍了这个戏会有什么风险。当然我也没有劝他参加,我找摄影师曹威业谈话,他并不认为下组有麻烦,满口答应,很快看了剧本和我的分场提纲,自己去做拍摄前的摄影准备。演员人选,我想来想去决定让白穆试造型。我以前与他合作多次,虽然他塑造的都是反面人物,但是他生活中的所作所为,常常显露出正义凛然的一面,相信他能体现彭德怀不屈不挠的风骨。造型试下来,我和领导都觉得好极了,内定彭德怀非白穆莫属。可是就在出外景的前一天,新上任的一位领导突然说经费有困难,暂停外景活动……副导演不服,他四处打听,说是有人给领导写了封信,是真是假,我也没有追查过……我们的电影发展实在弯路太大,损失也太大。我能在百岁生日时说出这些,写出这些,已经是影人队伍中最幸运的人了。”听了老老汤在百岁生日时说出的有关《布衣老帅》的这些肺腑之言,作为这个剧本的责任编辑,真让我百感交集。

《影像为语长乐翁》中,收录了老老汤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感恩(代后记)》,他是这样开头的:“感谢上海市文联把我这个一百零二岁的老头纳入‘海上谈艺录书系。想想我这漫长的一生中,遇到过无数的好人,是他们成就了我,拯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只有感恩!”我认为,老老汤的感恩,并未只立足于個人,更未“无以为报”,他以他的职业——拍电影,一直在为“成就”与“拯救”过中国的人们热情讴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老老汤所执导的《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怒海轻骑》《沙漠里的战斗》《红日》《水手长的故事》《难忘的战斗》《祖国啊!母亲》《傲蕾·一兰》《南昌起义》《廖仲恺》等十多部经典影片,汇成了一曲嘹亮的英雄颂歌。老老汤虽没能拍成《布衣老帅》,但他所投入的感情,并不亚于他所拍成的那些影片。他对他所拍成的那些影片,从未居功自傲,而视之为“求之不得”,这种态度和精神,实为可贵,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从影者认真思考和好好学习的。我们的电影创作要不被所谓的“市场”和“票房”所绑架,这个事业中的上上下下的参与者,应树立起这个“求之不得”的自觉,并对有此自觉的电影工作者给予热情的关怀和鼓励,绝不能让这些人埋没和吃亏。

老老汤的《感恩(代后记)》最后写道:“根据上海人的说法,过了百岁生日就是又一个人生了,我是两岁的新生儿,要重新学爬、学走、学做人、学做事……”那么,对于有幸还在工作着的人们来说,更要注重学习、认真学习,尽量少出现些连共产党员也怕拍彭德怀的怪事,更要尽量少出现些既坚持极左观念又不光明磊落的喜打“小报告”的人。老老汤的“共产党员为什么害怕彭德怀呢”的发问,是极其尖锐和深刻的。他坦然地回答“我也是共产党员,我就不相信拍了这戏会有什么风险”,让人拍手称快!电影界如多有些老老汤这样的人,出现在银幕上的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就会更多更深刻些,电影创作也不应被庸俗的明哲保身所绑架,一明哲保身就出不了思想的光辉。

“我们的电影发展实在弯路太大,损失也太大。我能在百岁生日时说出这些,写出这些,已经是影人队伍中最幸运的人了。”老老汤在谈《布衣老帅》时最后所发出的感叹,更应让人深思:我们的电影体制改革,能不能让人畅所欲言,发挥集体的智慧而少走些弯路?能不能有利于老老汤“求之不得”的电影多拍些?能不能把以往所造成太大损失的原因好好找一找,加以革除,尽量少走些弯路?

老老汤离世时,为了不占用他人的时间而关照家属,不让大家去为他开追悼会。我想,他是乐意他的后继者们能把时间花在思索这些问题上的。我有幸在他百岁生日那天,去华东医院看望他时,与他们老夫妻留下了一张合影,可作永久的纪念。

在老厂长徐桑楚病危时,我也去看望过他。他满身插满了抢救用的管子,见了我却还坚持着断断续续地与我谈了半个小时,当谈到当年筹拍《布衣老帅》之事时,老厂长竖起大拇指,彭大元帅是他一生中所敬佩者之一。老老汤也是。

事隔三十年之后,上影投拍了彭德怀的电视剧。老厂长和老老汤已驾鹤西去,无幸看到。若他们能看到,不知又会有如何的观感?

老老汤离世后,一次由市文联举办的元宵联欢会上,有一张小方桌边坐着电影界三位大师的遗孀——孙道临夫人王文娟、谢晋夫人徐大雯和汤晓丹夫人蓝为洁。在我的印象中,谢晋生前,徐老师向来低调处世,从不抛头露面。蓝为洁老师虽喜欢热闹,凭她在影视剪接这一行的成就,理应在这种场合能见到她的,但却从未有她的份。而王文娟老师是越剧大师,每次文联的元宵联欢,都少不了她,这次,却以道临老师遗孀的身份,被安排与徐老师、蓝老师坐在一起,心中肯定别有一番滋味。三人低眉而坐,让人心酸……

我进场后,在第一时间就直奔她们那里躬身问候。我在道临、谢晋老师身边工作过一段时间,没少去过他们家,与王文娟、徐大雯老师都很熟,吃过她们亲手烧的菜,但在此时,因怕勾起她们对夫君的怀念,而不敢多说一句话。与蓝为洁老师同在天马厂几十年,那就更熟了,平時相见可以随便开个玩笑什么的,在此时我也只能说一句“多保重”之类的客气话。想不到这却是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没多久,便传来了她离世的噩耗……

在上海电影界,蓝为洁是位有争议的人物。为此,暗地里她是吃过不少亏的。

对于她几十年来在影视剪接这一行中所取得的成就,可以说,谁都没有二话,都承认她是一把“好剪刀”。她不仅与好多大导演合作过,成就过不少经典影片,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帮助过好多中、青年导演,把影片的电影语言连接得天衣无缝。

对于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挑起家务的重担,能让老老汤没有家庭后顾之忧,一部又一部地拍出好影片来,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赞她一声“贤内助”!尤其是在老老汤的晚年,她能伺候他活到lO2岁,更让人感动和敬重。

对于她能在艰难困苦之中,省吃俭用,去成就两个儿子的爱好和天赋,把他们培养成大师级的画家和指挥家的功绩,都赞美她是一位成功的好母亲!

对于她退休后能写出那么多的好文章,出版了好几本书,不但留下了好多珍贵的史料,而且又为年轻一代励志,自己也成了货真价实的作家的奇迹,谁都不得不佩服!

蓝为洁老师在上海电影界,确实是位无人不知的不寻常人物,不单是因她的夫君是大导演,她两个儿子是大美术家、大指挥,而且因为她有自己闪光的人生。她没因他们的成就而逊色,也没去沾过他们一分光。她的人生,也是值得我们一读的一部大书。

而对她的争议在于她的“与世有争”。在生活和工作中,一遇到她看不惯的人和事,不管对手有多高的地位、多大的成就,她常会甘当“出头鸟”,出来唱“反调”。她常会为电影厂里不公正的事,直闯厂领导的办公室,以重庆“辣妹子”的脾气,指着领导的鼻子数落一番,搞得领导没“落场势”,大失面子……

有人说,老老汤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而他的妻子蓝为洁为什么会“与世有争”得让人头疼呢?尤其是她从不避“尊者讳”,不管你是值得受人尊重的长者也好,长官也罢,只要她认为有件事你做失偏了,她就会不留情面地跟你争论一番,有人感到痛快,有人大摇其头,也有人会数落:你不是依仗着老老汤的面子,知道人家不敢对你怎么样,你才敢如此“猖狂”的?

我则认为,我们应该从大处去看蓝为洁的“与世有争”,从“争”得是否在理去评判是非对错。至于是不是她依仗着老老汤的面子才敢如此?其实,她心中明白得很,世上难有不记“仇”或“恨”的人,人家明里不敢、不好报复,暗里她蓝为洁还是为此吃了不少亏的。

当然,在有些小事上,蓝为洁也会有“争”得过分了的时候。但有些“小事”却也让我会牢记一辈子的。

有一次,我突然接到她的一个电话,她以教训的口吻对我说:“大陆啊,你为电影厂的人写过不少文章,为什么不为你电影专科学校的董蕾老师写篇文章呢?最近她家乡为她举办了一个画展,你该去看看!”她这个电话,在有些人看来,似乎“与世有争”得有些“多管闲事”了。并且,知道我情况的人,更会笑话她责备得无理。

我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美术系求学时,一向不被全系的老师所注重,还因我得了肺结核,住了四个月医院,差点被学校劝退回家。后在医院证明我的病已不会传染他人和我的据理力争下,才算保留住了学籍,跟班复读后得不到任何照顾不说,还把我分到了不适合我身体状况的绘景专业。对此,再无脾气的人也会留下一个心结。董蕾老师是教我们绘画基础的,她虽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但也从未特别关心过我,所以,我也从未有过冲动要去写写她。说真的,在这件事上,是难加对我的责备。

但我想,蓝为洁老师突然给我打这个电话,总有她的道理,于是,我特意去拜访了董蕾老师。这疫一拜访让我感到惊奇:这位颜文樑的女弟子虽一生坎坷,却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画笔,她退休后还只身去海外深造,求新变异,不但在油画创作上,而且在其他新画种中,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得了好多奖,为国争了光。然后,再回国定居,跑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年过八旬,仍每天作画不止,中央电视台曾为她拍过专题片。更让我惊奇的是,在这浮躁的环境中,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一直坚持着埋头苦干,不受任何干扰,活到老学到老,活到老画到老,不断地去发现美、创造美……我作为她的学生、同事,却从未发现过她的美,更未想到去歌颂她的美。而蓝为洁老师发现了,想到了,她“与世有争”地给我打了这个电话,如今让我感到,并非全是责备,而是给了我去发现美、歌颂美的机会,也让我有了一个深刻的体会:只要你有心,美就在你身边!于是,我冲动地写下了《野马的天堂》一文,刊于《解放日报》的“朝花”上,还配上了董蕾老师的作品。我不知此文有多少影响,但当我知道能让这位年逾八十的老画家得到了一丝欣慰时,我已心满意足了,我没有辜负蓝为洁老师的嘱托和看重。在我完成了蓝为洁老师交办的任务后,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汇报了完成任务的情况,并由衷地向她表示,也想写一下她,让她约个时间,我去她家拜访她。她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有啥子可写的?”她没有接受我的拜访。以后我又向她提过这个请求,都被她这句话回绝了。我尊重她的意见,在她生前从未为她写过一个字,也没机会当面向她谈谈我对她的敬重。不,机会还是有的,还是由于我怕她会误解我在当面恭维她而冲着我发火。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软硬不吃!

蓝为洁老师现已离我们而去,随着老老汤所驾的仙鹤到另一个世界去照料他了。她已无法对她的“与世有争”之争予以争辩,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想在这个问题上,替她说几句话。我在准备写此文时,查看了《上海电影志》,想了解一下有关她的条目,可在她生前,我却从未听到过她对此“有争”过啊……为此,我真怕如蓝为洁老师在天有灵,能看到此文,又会嗔笑:“这有啥子好争的?”

但我还是为她争了一回:在我有幸受邀去评审《上海市志·文学·艺术分志·电影卷(1978~2010)》,在讨论到“第八篇电影人物”时,我的意见中有这样一条:“电影是综合艺术,不应忽视了各个行当中的代表人物,老上影的人都知道,剪接中的蓝为洁、拟音中的钱守一、绘景中的林福增,都是他们行当中全国有名的‘大师级人物,再不把他們收入有关的条目中,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说不过去的!”我的这条意见,得到了主编任仲伦、副主编汪天云以及在场者的一致认同。

关于蓝为洁老师,有件事我还想说一下:她离世前留下了一本遗著,家属把它交给了有关领导部门,请示能否帮助出版。有关领导部门相当重视此事,请有关专家审读,却也因有“与世有争”的内容,而难以拍板付梓。我没读过此书稿,不好作任何评论,但我还是为她至死都敢于说真话的精神所感动……

我想,在上海电影界,乃至全国电影界,汤晓丹和蓝为洁这对性格迥异、却又各放异彩的电影伉俪,该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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