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丹妮
安静、空旷,劳丽·加勒特望向窗外,世界第一大城市纽约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繁华景象,她自己也大幅减少了在外活动的时间,Zoom、Skype等视频电话软件成为新的工作手段。恐慌情绪让商店的货物被抢购一空,但食品供应还算充足。
这位至少写过三本有关传染病著作的纽约客,曾因为在公卫领域的报道而获得普利策奖,此时看起来并不难适应疫情笼罩下的生活。在研究和观察了人类社会的多次传染病流行造成的灾难后,对于新冠疫情給世界带来的变化,她认为,只有9·11恐袭事件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资本在逃离。
在3月9日至18日的十天里,美股触发了四次熔断机制,一次次刷新历史纪录。人们调侃道,如果3月8日股神巴菲特还可以说“我活了89岁,只见过一次美股熔断。”那么现在他都要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3月19日,当地时间周四晚12点,在美国西海岸的加州洛杉矶,居住了20多年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公共卫生学院副院长、流行病学资深终身教授张作风开车回家,发现路上的车流量是他从未见过的稀少。洛杉矶的道路从来都是川流不息的,但这天晚上,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刚刚宣布了居家令——该州自新冠疫情以来最严格的强制性措施。张作风担心学校可能会关闭,便在晚上赶回学校取一些必要的文件,做好居家办公的准备。
仅在两周以前,洛杉矶只有十几例确诊者,张作风住所附近的医院出现了一例感染者,但在当时,只有华人去买米、囤水,其他人似乎并不紧张。两周后,新冠疫情在美国已经呈暴发式的增长,社会气氛陡变。
同样在3月19日这一天,中国湖北的新增确诊人数为零,而美国确诊病例破万。最新的实时数据显示,截至3月23日下午5点,美国确诊感染人数超过3.5万,成为全球确诊人数第三多的国家。
美国陷入全面停摆,从经济,到社会生活。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尼古拉斯·朱厄尔和他女儿都是流行病统计学方面的专家。早在1月中下旬,当疫情似乎还只是太平洋对岸的事情时,他们就在密切地讨论新冠病毒,并开始给家里做一些储备计划,准备好居家两周所需的货品。那时候,他们试图给人们传达这个疫情严重性,但得到的反应是让他们无望的。
3月19日,美国总统特朗普( 前右)在 华盛顿联邦紧急措施署总部参加电话会议。
即便到了2月末,特朗普还在说美国只有15例感染者,比哪儿都少,“他一点都不担心”“完全在掌控之中”。2月29日的白宫发布会上,美国卫生部长亚历克斯·阿扎尔也说,“就像感染了重感冒或流感。”但尼古拉斯·朱厄尔说,“每个流行病学家都知道将要无情地向我们逼近的是什么。”
3月13日,尼古拉斯·朱厄尔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美国至少有1700余感染者,他预计到下一个周三,亦即3月18日的时候,美国的确诊人数会达到8000,然后,疫情将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真到了3月18日那天,美国报告其实际确诊感染人数为8736——超出他的预测。
3月11日,好莱坞巨星汤姆·汉克斯及夫人在澳大利亚确诊感染新冠病毒,这一天新冠疫情经评估定性为“全球大流行”;第二天,因NBA爵士队球星戈贝尔感染新冠,NBA宣布赛季中止。美国公众情绪的转变是一点点累积的,其间被这些消息一次次震动。3月8日至14日这周,尼古拉斯·朱厄尔相信,人们都受到了冲击,而这种感受之后将只会有增无减。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院长弗朗西斯·柯林斯3月14日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说,显然过去几天以来,美国人开始醒过来,意识到新冠病毒的威胁究竟有多严重性。同时醒过来的,还有此前有意淡化疫情严重性的美国总统特朗普。美国东部时间3月13日下午,特朗普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他将可以使用国会授权拨出的500亿美元联邦资金来应对新冠危机,此举被认为是特朗普政府转向积极防疫的标志。
同样这一天,美国联邦政府文件《病毒行动法案》警告政策制定者们,这场流行病将持续18个月或更长,并可能暴发多次,导致大面积供应短缺,给消费者和美国的医疗体系带来压力。
3月13日之后,美国联邦政府在提高检测能力、调动资源、经济补贴等方面开始动作频频。“如果要说什么的话,那就是我们反应不足。”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一位呼吸道传染病专家说。美国3月中旬在响应和检测上的速度,本应该在一个月前就达到。
劳丽·加勒特认为,现在看起来,全球能比美国新冠疫情应对更糟糕的,也只有英国了。当有记者问她,政府应该做哪些事情时,一向犀利的她直接回答:我们没时间列出这个完整的名单,因为政府几乎没做任何他们该做的事情。
一个被多位专家引用的预测是,美国疫情发展的速度大约只比意大利晚8~10天。劳丽·加勒特认为,可能就在3月的最后一周里,将会看到新冠病例数突然激增。在某些地方,比如纽约,医院会完全超负荷运转。而全国范围内,疫情以不同的步调流行着,从现在起,一直持续到夏天。
3月21日,美国纽约时代广场不复往日的热闹,街边一个巨型屏幕上显示着“感谢医务工作者”英文字样。摄影/本刊记者 廖攀
科内利亚·格里戈斯是纽约市一家大型医院的医生,她曾在哈佛大学附属医院重症医学科接受过长期培训,见过太多临终的病人,“恐慌”本不在她的词典里。但她3月19日发表的一篇自述,取了个看起来“危言耸听”的标题——《天要塌了》,因为她看到人们在急诊室门口排着长队等待检测,医护人员不停歇地工作却仍应付不了激增的病人,还有日趋耗竭的防护设备和遥遥无期的疫苗。
“我们正生活在一场全球公共卫生危机中,其发展速度和规模前所未有。我们医疗和金融体系的裂缝正像一道伤口一样裂开。无论结果如何,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生活将永远看起来有点不同。”格里戈斯写道。
与这句话意思不谋而合的,还有英国流行病学家尼尔·弗格森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这一句: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生活的世界会与以往截然不同。3月19日,他在推特上说,自己的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
尼尔·弗格森领导的伦敦帝国理工学院MRC全球传染病分析中心,从1月份开始就在持续深入研究新冠疫情。近日,他的团队通过模型预测,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美国可能会有220万人死于新冠疫情,如果问他最乐观的情况是什么,他给出的死亡数字也足够大——100多万。
刘季高是亚美医师协会会长,同时也是纽约市一家私人诊所的医生。包括他在内的很多私家诊所医生,联系的是一家叫Bio-Reference Laboratories的商业实验室。3月13日,这个实验室正式得到政府许可开展检测,第一天的检测量是1400个,随后的两天检测量就达到了2000个。对方跟他说,最大的检测量能达到每天5000个,所以检测能力根本不是问题。
也是在这天,虽然还是很紧张,但格里戈斯感到,纽约的新冠测试变得更容易了,她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实验室,正在被改造来进行新冠检测,有望达到一天1000次的检测量。
3月13日,在美国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的同时,特朗普发布了一系列提高检测能力的政策,包括给州、医疗机构和商业实验室以最大的便利、在接下来的一周提供多达两百万个额外的检测试剂盒、任命卫生部助理秘书布雷特·吉罗伊尔专司检测事宜等等。
根据民间统计项目COVID Tracking Project的数据,截至3月17日,美国大约有4.1万人接受过检测,以这一数字计算,美国每百万人检测人数仅为125人,大幅低于英国、意大利和韩国。但情况正在好转。布雷特·吉罗伊尔报告,截至3月19日,美国实现了103000次检测,比两天前的58878次几乎增长了一倍。
在美国中部的田纳西州首府纳什维尔的大型医院范德堡大学医学中心,传染病专家威廉·沙夫纳松了口气,因为检测能力终于上去了,一周以前,他工作的这家医院一天能做200个检测,现在一天能达到10000个。医院设立了筛检中心,一个在医院,三个在市里别的地方,他的很多同事都在里面工作。
特朗普希望模仿韩国设立的“免下车”检测——填写调查问卷,如果确需检测,可就近在美国大型百货超市沃尔玛、Target与连锁药店Walgreen和CVS等的停车场检测中心进行取样。但这一做法目前还没有大面积铺开来。威廉·沙夫纳所在的州还未开展,但他觉得让待检测者下车来,让医生能够看到病人做个快速面诊也很重要。纽约州已经设立了一些这样的检测点,不过,刘季高不觉得此举能有多大效果,至少在像纽约曼哈顿区这样的地方,因为停车位不足,有车的人并不多。
从3月16日开始,因为社区要求检测的人明显多起来,在新泽西州圣名医院急诊科工作的吴昕(化名)被抽调到科室的四道防线之一:医疗帐篷快速筛查,负责初步问诊,测体温,维持队伍流动速度。这是一个分开的通道,登记和检测都在户外,与医院隔离。次日中午,吴昕被调换到检测岗位。接手检测后,她描述“一个接一个检测,没有休息的机会。”而她早上负责的筛查那边,她离开时不过只有几个人而已,半个小时后竟已在外面排起了长龙。
这家医疗机构是新泽西州新冠肺炎病人的主要收治点之一。医院CEO在3月14日说,CDC的检测靠不住,送去的第一个样本到现在还没确诊,州立实验室也超负荷运转,目前医院正在与一家商业实验室LabCorp合作。
3月20日,新泽西州政府在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等几个机构的帮助下,开设了一家检测中心,早上八点开始接受检测,4个小时就达到了当天检测能力上限,不得不叫等候的人们提前离开。该州计划再开两家“免下车”检测点,而一些私人医院已经开设了几个这样的检测点。
尽管各种途径的检测渠道都在开放,但检测依然供不应求。刘季高说,检测权限下放才两周多,很多检测实验室都需要有一个物资准备、人员培训的过程,这需要时间,他觉得再过一两个礼拜,检测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刘季高有别的担忧。因口罩紧缺和没有戴口罩的意识,检测过程本身可能会带来更多传染。这种风险似乎处处都有,比如,来检测的人们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时,在筛检中心或急诊室排队候检时,让家人开车载病人来检测时……“非常糟糕!”刘季高说。他与亚美医师协会的会员们正在想办法,其中一个方案是对那些家庭医生初筛后认为有需要检测的病人,检测人员开车上门去取样做检测。他们正积极推进这种方法,并且希望能够得到政府重视并推广。
为了避免这类风险,以及不必要的检测对口罩和防护服的浪费,在受疫情冲击比较严重的地方,包括纽约、华盛顿和加州的部分城市,政府希望医护人员、重症病人和高危人群优先检测。纽约市的一位CDC官员说,新冠已经普遍流行,又没有确切治疗方法,对于一些出现咳嗽发烧等较轻症状的人,就应当假定他们已经罹患新冠并进行自我隔离。对于这些人来说,检测与否不会给他们的病程带来什么改变,反而还会浪费检测人员的防护设备。且一旦出现“假阴性”结果,也不利于自我隔离。
美国政体是分權结构,在公卫领域也是如此。劳丽·加勒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1700年代末开始,美国的公共卫生事业就是自下而上推动的。美国联邦政府层面的公共卫生(职能)大多是建议性质的,缺乏强制行动的法律权威。比如,美国CDC可以建议纽约关闭学校,但它不能在法律上强制这样做,只有纽约市市长可以合法地关闭当地学校。
在此次疫情中,被网友比作“蝙蝠侠”的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就多次开怼特朗普,行事作风强硬。2月28日,美国CDC将检测权限下放至州一级,但在3月8日,科莫批评CDC对私立实验室的检测权限下放太慢,耽误了病例发现,纽约州有7个实验室可以开展检测,只等联邦CDC一声令下。
3月15日,在美国加州卡尔弗市,一家枪支商店外人们排起了长队。
从3月18日至20日三天的数据来看,纽约州的检测人数一直占据美国总检测量的五分之一左右。而大量检测让纽约已经成为全美确诊人数最多的州。美东时间3月20日下午,该州官员披露,仅仅在一夜之间,纽约就进行了1万多次检测,结果发现感染新增病例2000多例,累积确诊者达7845人,约占美国当时确诊人数的40%左右。到了22日下午,该州检测人数约6.14万,占全美总检测量的27%,确诊人数飙升到15168人,接近翻了一倍。
身处加州的张作风说,纽约疫情之所以如此严重,除了因检测增多之外,也与这里年轻人多、社交活動多、人口稠密等因素有关,容易交叉感染。他还指出,这同时意味着加州、华盛顿州等明显存在社区感染的州,目前存在由于检测不足而导致感染者低估的情况。随着检测量增高,这些地方的病例会同步上升。随着越来越多的感染者被确诊,战场转移至一线医生。
美国西雅图Franciscan医疗机构心脏科医生高磊最近每天都在更新他的新冠“抗疫”日记。3月7日,尽管当时华盛顿州是美国疫情最严重的地方,高磊接到医院的电子邮件称,尚有足够的N95口罩使用。但到了3月20日,医院的电子邮件称,整个医疗机构的防护设备只够一周的使用量,要求大家节约使用口罩和一切防护用品,并希望下周能够得到更多的进货。这一天,他只用了一个口罩,到下午,他在口罩内垫了两层面巾纸。中午,高磊碰到医院内科的一个助理,对方正看护3个新冠病人,但一次性的面罩薄膜要用一整天。
据美国媒体报道,有位在纽约前线抗疫的医护人员,怀着身孕,却没有N95口罩可用。这周早些时候,格里戈斯在医院值班时,看到装手套和其他防护设备的盒子里,物资正在不断减少。在她那篇《天要塌了》的文章底下,有读者回复说,她女儿也是纽约一家医院的内科住院医生,她现在正帮女儿做口罩。这位母亲说,如果医疗系统不能保护她女儿,至少她的补救可以让孩子不至于彻底暴露在病毒中。她做的口罩是红色的,上面缝着一颗心型图案。另一个读者说,自己也翻出了旧缝纫机,在网上看了几个教学视频,试着拿些旧布料和松紧带开始做口罩,他希望可以为一线医务人员做些贡献。
美国CDC在“口罩供应最优策略”一文的结尾处指示说:在没有口罩的情况下,作为终极手段,护理新冠患者的医护人员可以使用自制口罩(如手帕、围巾)。
前述《病毒行动计划》预测,美国可能会出现各种物资短缺,进而影响医疗服务,特别是急救物资和关键医用设施缺乏,包括诊断、医疗用品(防护装备和药品),最后导致某些临床专业人员严重减员,比如急诊室与传染病专科人员等。
张作风说,尽管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况,但因为很多生产口罩和防护服的生产线在国外,远水不救近火,现在才开始制造,有一个等待期。另一方面,中国疫情紧张时,很多华人华侨留学生把美国市面上大量防护用品买空寄到国内,也是短缺原因之一。
刘季高担任会长的亚美医师协会大约有1100名亚裔医生。在武汉疫情严峻时,医生们到处帮着张罗买口罩和其他防护设施寄回国内,但在一个多月之后,纽约成为美国最大的“震中”,这类物资却变得非常匮乏,一盒装50个的普通医用外科口罩以前6.9美元,现在已将近100美元。刘季高说,他们中许多人所在的医生诊所,口罩、防护服已经快要用光了,他们正想办法去别的州购买。而美国医院的急诊室普遍没有戴口罩的习惯,所以也就没有足够的储备。
3月22日,特朗普试图向焦虑的大众保证,帮助正在路上,一些私企,包括服装公司Hanes等,都已同意生产和提供急需的医疗用品,但特朗普和副总统彭斯都没透露这些物资多久能到位。23日,几个州的州长向特朗普发出紧急请求,要求提供口罩和其他医疗设备,尽管多方施压,但特朗普在决定是否启动《国防生产法》上摇摆不定。该法案将允许政府订单优先化,公司需要生产美国国防部规定的对国家安全优先的产品。
但美国的地方政府没有坐以待毙。3月19日,纽约市长白思豪在推特上向特斯拉老总埃隆·马斯克喊话:“我们的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的短缺,我们需要呼吸机,越快越好。我们会竭尽所能去寻找呼吸机,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马斯克很快回应,23日开始的这周,马斯克说已经可以向医院提供1200台呼吸机,还有大量N95口罩。自下而上的动员形式,在美国的抗疫中充分体现。
3月19日开始,刘季高的助理的朋友圈多是关于物资捐赠求助的信息。次日,刘季高等医生把募集到的医疗用品送到了长老会皇后医院,这里当时新冠重症病人已经超过150人。
在更大的层面,不仅是防护设备,美国医院的呼吸机、床位、医护人员数量等都可能会面临挑战。英国《金融时报》3月17日发表的文章指出,美国和英国的医疗体系都存在弱点,如果这两个国家遭遇类似意大利那样严重的新冠疫情暴发,这些弱点可能会引发其医疗体系的崩溃。文章的证据之一是,据统计,美国和英国每1000人拥有约2张医院床位,而德国有6张,日本为7.8张。
3月18日,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宣布,美国海军“安慰”号医疗船预计将于4月停靠在纽约港,最大病床容量为1000张;他同时下令曼哈顿时代广场附近的酒店准备用作隔离中心和医院,1000名退休医生和护士也已开始提供医疗服务。他声明他支持继续开展检测,而且希望联邦可以通过抗体检测的方式发现那些感染过并恢复的人,解决医护人员短缺的部分问题。但刘季高认为这些依然是不够的,“在纽约,新冠暴发目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