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1
大风刮来的时候,窗外一群黑黝黝的树枝猝不及防,朝窗口重重甩过来,如群魔乱舞。每每快击中窗玻璃时,又一阵大风将树枝掠走,一时险象环生。
靠窗口的罗小呆赶紧逃开,又惊喜又惊慌地喊台风来了。屋里打牌的两个人笑了,是那种游过大风大浪的人看到有人在小水沟里惊慌扑腾而发出的笑法。
风把横斜在窗口的一根老枯枝打折了,呈九十度角无力地垂落下来,却没有断,看上去像一个老人羸弱而枯槁的老胳膊。
罗小呆没来这个叫做白马镇的沿海小城之前,“台风”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名词。他老家是几乎没有台风的内地省份。
罗小呆十五岁,已积累了五年丰富的游走生涯。听金毛他们说,白马镇之前的台风都有动听的名字:安比、云雀、魔羯、温比亚……每次来势汹汹,刮到这个小城,总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扼住台风的咽喉。不管此前如何垂死挣扎,终究无疾而终。
即将要来的台风叫“山竹”,气象部门已严厉预报了六次,称这是一次历史罕见的百年一遇的台风。每一次他们都这样警告。
白马镇既无地震之虞,也无海啸之险,唯一拥有的自然灾难是台风。被台风刮着长大的一代代白马镇人,说起台风,就像说起祖上留下的一笔显赫遗产,有显摆炫耀的意思,表示他们是从一场场摧枯拉朽的天灾中坚强地活下来的,又虚怀若谷不那么当一回事,认为十个台风九个空,多半是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的。
罗小呆听这里的人们饶有兴趣地说起台风的神奇故事,比如,台风会刮来鸡鸭、冰箱、电视机,把汽车刮上树杈,把城南的人刮到城北,有一年居然还刮来过一张床,床上趴着一对惊慌失措的裸体男女。罗小呆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会不会刮来一堆钞票呢,又想就算刮过来他也捡不着。
这个台风引起人们兴趣的是它的名字,白马镇并不出产山竹,人们对山竹也并不喜欢。不过较之前面几场名称模糊的台风,这个以热带水果命名的台风,瞬间激活了人们乏善可阵的口舌。他们猜测这场台风到底会带来一地热带水果,还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
金毛飞快地甩出一张牌说:“我打赌,这场台风至少会刮来十吨山竹。”
洋鼻子说:“还是刮来十吨榴莲好。这样能让这里的脑袋插满榴莲。”
他们想象人们的脑袋插满榴莲的悲惨模样,不禁大笑起来。他们的职业是“帮助人们分担多出来的财富”。
这话是洋鼻子不知从哪位同行嘴里听来的。同行说,天底下的财富是公平的,有的人得到太多,有的人太少,所以需要重新分配。可那些有太多财富的人们很贪心,死不肯放手,所以只能用“抢劫”这种似乎不太体面的方式。
这不怪他们,这一行存在了千百年,秦亡汉兴,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不管怎么样,这都算是一门古老的传统手艺,据说传统手艺现在特别受尊重。他们谨慎地恪守不犯人命的最后一条法度,此外一切可以拿来所用。
罗小呆不知道该不该加入其间跟着笑,他心里清楚这只是个笑话,可他一点也没有想笑的欲望。
金毛扭头说:“小呆赶紧去买两个箩筐,台风来了好捡山竹和榴莲。”
罗小呆迟疑了下,局促地走到他们身边,呆头呆脑地等谁给他钱去买箩筐。金毛再次像屋外的大风一样呼呼大笑,窗外的树枝群魔乱舞。
洋鼻子没笑,他总会帮他说几句话,这使罗小呆感觉几分亲近。洋鼻子又甩出一张牌说:“他小,有前途,以后指着他做事。”
金毛不以为然:“呆头呆脑的,我总觉得他以后会坏事。”
罗小呆之前并不叫罗小呆,他只记得自己姓罗,名字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就丢失了。把他养到十岁的同村奶奶有时叫他“阿狗”,有时叫他“阿猫”,有时还叫他“丹丹”或“小花”,谁也弄不清他到底叫什么。金毛覺得他呆头呆脑,就喊他罗小呆。
他们继续讨论台风给这个城市造成了哪些麻烦,又给他们带来了多少好运。月黑风高天对他们的职业生涯而言,简直是祖师爷赏饭吃。
罗小呆想:台风真这么厉害吗?被台风刮走,是不是跟武侠片里腾云驾雾的感觉差不多?
一星期前,罗小呆成为他们的一员。
之前他白天睡觉,晚上做网吧茶水员,给那些红着眼珠子的网民送吃的喝的抽的,侍候他们没日没夜沉溺于此,早上能拿到五十元左右的日薪。网吧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过夜,这对居无定所的他来说再好不过。
那天早上他拿到钱后,忽然一阵肚痛,便捂着肚子朝街上跑。网吧没有厕所。这是个下着细雨的清冷的初春早晨,空气苍黄,行人稀少,零星的几个摇摇晃晃走在路上,像走在一部很卡的老电影里,背影模糊而迟缓。他跑进厕所,马上退出来,一高一矮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他有礼貌地让路,厕所很小。可他们很客气,一把把他拖进了厕所。
罗小呆刚进口袋的那一小笔钱,就到了他们手里。矮子顶一头凌乱的金头发,高个子有外国人一样的高鼻子。黄头发晃晃钞票摇摇头,嫌钱太少了。
罗小呆愣着,不明白怎么会在厕所遭遇一场抢劫,这不是个适合抢劫的地方。他依然捂着肚子,在污浊的空气中张嘴呆望,吃惊多于恐慌。
这两个人来厕所是因为金毛肚疼拉稀,顺便劫个人是职业习惯使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五十块钱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职业挫败感。洋鼻子想把钱还给罗小呆,金毛说苍蝇腿也是肉,把钱揣进口袋。
两人走了一程,听见后面动静,回头一看,那瘦小男孩跟在后面,一手紧捂肚子,大大的眼睛瞪着他们,一脸图谋不轨。
金毛感觉不对,整个抢劫过程他没喊也没反抗,这太不像一名被劫者应有的姿态。他对洋鼻子说小心这小子有诈。
洋鼻子定定地看罗小呆,这小孩满脸营养不良的白斑。他脸上的肌肉像被虫蛰了,跳动几下。他什么也没说,从金毛口袋抽出五十块还给罗小呆。金毛吃惊地喊你干啥,洋鼻子没理他。
两人继续往前走,罗小呆还是紧跟不放。
金毛低吼:“你想干啥?抢劫吗?”
洋鼻子有点想笑,这通常是别人对他们发出的惊慌诘问。
三个人沉默而紧张地看着湿淋淋的对方。罗小呆看到雨水把他们的头发弄成一绺一绺,顺着发尖往脸上淌,看起来像抗战片里那种被八路军当场逮捕的汉奸。然后他又想自己也准是这模样。
金毛指着路边的灌木丛威胁说,再跟着就把他揍死扔进灌木丛,这样人家顶多以为死了一条流浪狗。洋鼻子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充满暴力的字眼,他尽量温和地问罗小呆想干啥。
罗小呆小声说:“你们去哪,我去哪。”
一阵猛风刮来,风夹着雨灌进他们的身体,金毛打了三个猛烈响亮的喷嚏,大声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洋鼻子抬头看天,像经验老到的风水师,目测了一会天空中要劈头劈脑砸下来的铅灰色云团,说台风快来了走吧。
洋鼻子没说跟着也没说别跟着,他们快速朝前走。罗小呆看着他们的背影离开四五米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厕所以及不远处的网吧,彼处轮廓模糊光线迷离,恍然觉得遥远生疏,甚至陌生不可认。他迅速追赶上去。
2
吃过晚饭,洋鼻子和金毛出门了,没告诉罗小呆他们去干什么。
罗小呆跑到阳台,看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他们经过老旧小区的老樟树,一会儿就没了影子。他没法认出他们去了哪儿。
风声嘶响,像一头狮子被闷在铁笼的那种焦灼低沉暴怒的吼声,罗小呆听了一会,想象不出传说中能刮来一张床的台风是什么模样的。他准备回屋时,顺便看了眼对面的楼。他们住的是五楼,对面房子只有四层楼,所以容易看到楼顶。楼顶围墙上,挪动着一团黑色物体。
他仔细一看,挪动的是一只黑猫。
黑猫躬着背,小心灵敏悄无声息地走在围墙上。它走到东边蹲下,昂首望天,神情专注。罗小呆也跟着它看天,天空除了台风来临前苍茫高远的云层,什么也没有。罗小呆目测四楼与地面的距离,如果摔下,它准成一滩肉酱。他想,这是一只长着老虎胆的猫。
楼顶还有几个水塔,一间铁皮屋。罗小呆偶尔会看到一个驼背老头从铁皮屋里出来,叫唤几声,黑猫就跑进去。罗小呆五年的游走生涯,住过太多奇怪的地方,下水道、水泥管、桥洞、厕所、废弃岗亭。楼顶铁皮屋对他来说并不稀奇。
一人一猫就坐在铁皮屋门口,老头的嘴一张一合跟黑猫说些什么,看起来像爷爷在教训孙子。罗小呆想起同村奶奶。她最讨厌猫,说猫是最没良心的畜牲,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谁家有吃的跟谁,不像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接着她又说,猫有九条命,太便宜它了。罗小呆整天听这样的话,后来觉得她说得太多听得耳朵起茧了,就离开了村子。
罗小呆回屋躺在床上看电视里的本地气象消息。气象消息再次警告,台风越来越逼近了,即将在六小时内登陆,市民必须做好各种准备,尽量不要出门,通讯、水利、电力、交警等等组成的联合办公室必须全天候严阵以待……
罗小呆怦然心动,无比憧憬。这一阵紧似一阵的威胁口吻,多像一场即将进入枪林弹雨的战争预告。如无意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遭遇战争。如果遭遇不到战争,对喜欢战争片的他来说又是多么遗憾。
他闭上眼,想象台风呼啸暴雨如注天崩地裂的场面,不禁笑了。他越来越渴望见识一场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台风,它准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远处传来“得儿得儿得儿”的声音,他起身走到门口,外面并没有敲门声。声音是从阳台传来的,他又走到阳台。这时吃惊地发现,有一匹黑马奔跑在对面楼顶,一圈又一圈,昂首望天,马蹄发出“得儿得儿得儿”。
他兴奋地冲着黑马挥手,嘿嘿喊它。
黑马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他更吃惊了,马长的并不是马脸,而是猫脸。一匹马怎么可能长出一张猫脸?黑马冲向楼顶围墙,朝天空纵身跳去——他急出一身冷汗,大喊“别跑”。马跑得再快还是马,一匹马怎么可能飞上天空?
洋鼻子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他醒醒。
罗小呆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床上,金毛仔细地盯着他看。
金毛说:“罗小呆,我们风里来雨里去,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饱,你倒好,吃饱睡大觉。”
洋鼻子说:“踩过点了,今天你第一次上手。走吧。”
罗小呆懵懵懂懂跟他们走出屋。夜深了,他们和三条影子沉默地绕着楼梯走,看上去像一支神秘的夜行军部队。楼道外风聲嘶吼,压住了他们的脚步声。洋鼻子还是提醒罗小呆脚头轻一点。他们住的老旧小区行将拆迁,多半无人居住,基于职业敏感,小心为上不会出错。
罗小呆感觉脚头晃晃悠悠,混混沌沌,虚虚实实,像走在一场遥远的梦境里。
到了楼下,一脑门浆糊的罗小呆嗫嚅地问去干啥。
金毛张开嘴要笑,洋鼻子摁住他的嘴,把他的笑填回肚子,虽然他也觉得罗小呆太不像一名合格的抢劫者。之所以收留并容忍罗小呆,是因为这孩子有点像他死去多年的弟弟。金毛不明白这一点,对此颇感费解。
之前对罗小呆有过简单速成的培训。洋鼻子谆谆教导,干活时他唯一要做的是抱住对方的大腿,什么声音也不要发出。见趁不妙,逃,别管他们,只管自己逃,此外交给他们做。关于这门手艺,洋鼻子认为言传不如身教,假以时日罗小呆准能上手。
金毛以身示范,让他抱腿。罗小呆不喜欢这么做,因为金毛太矮了,抱住他的腿等于抱住他的屁股,他的屁股有难以言喻的气味。可罗小呆只能憋着气,挨着金毛肥硕松软的屁股抱了几次大腿,算是初步入门了。
洋鼻子和金毛走在前面,罗小呆跟在后面。他紧紧踩着他们一高一矮的影子,这样不至于跟丢。他一会儿踩上他们的脑袋,一会儿踩上屁股,同时踩上的还有刮落的大堆枝枝叶叶,空气里散发着青涩涩的草木香。
风依然很大,头顶上方的树丛轰隆隆作响,树枝与树枝纠结成团,像一层层黑色的浪涛朝他们的头顶汹涌压来。罗小呆觉得他们像一群鱼,游在浪涛里。
他们很快出现在一条偏冷街道的入口,洋鼻子停下,罗小呆跟得太近,撞上了他后背。金毛把他拎到边上。三个人在避风的墙角而立。
借着暗淡的灯光,罗小呆看见一个男人从街的另一头过来,身子像被风刮着,拐来拐去走着蛇步。街上除他之外没有别人。
洋鼻子与金毛对了眼,金毛指那男人,低声提醒罗小呆抱腿。罗小呆使劲点头,那男人看起来要比金毛高一点,不会像挨到金毛屁股那般难受。
这个即将遭遇抢劫的男人,刚刚拿了一小笔额外奖金。他的工资卡在老婆手里,每个月除了交通费和少得可怜的烟酒钱,连请朋友撸个串都不行。有一回他偷偷扣下一笔加班工资,老婆查到后,打下了他两颗门牙,揪下了一撮头发,以至于他头顶出现了一小块凹陷,再也长不出头发。过了一段时间他心存侥幸故伎重演,结果又导致右耳垂被撕掉小半块。虽然他竭力隐瞒伤情的真相,还是走漏了风声,这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工友们喝酒时的佐料。
这回他请几个工友在小饭馆吃了顿饭,喝了十八瓶啤酒,第一次领略到被众人尊重的滋味。喝过酒,他摇摇晃晃回家了。他家在西边,身体里燃烧的酒精推着他往东走,与这群虎视眈眈的抢劫者不期而遇了。
洋鼻子率先闻到了风刮过来的酒味儿,他笑了,醉鬼最受他们的欢迎。有多少人会相信醉鬼说“被抢劫了”呢?
醉鬼晃到他们面前,洋鼻子和金毛一前一后朝他走去,把他轻而易举扑倒在地。罗小呆呆了一会,冲上前摁住他的腿。
醉鬼推他们,结结巴巴地说:“我没醉,我才喝了六瓶,不,四瓶,我没醉。”
金毛说:“闭嘴,把钱掏出来。”
醉鬼说:“谁敢掏钱?老子今天把话搁这儿,谁要是抢单,我弄死谁。”
洋鼻子抽了他一巴掌。醉鬼头一歪,罗小呆看到一线血沫像蠕虫一样从他嘴里爬出来。醉鬼使劲睁眼,终于看清了眼前事实,他被抢劫了。
醉鬼使劲捂住左口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硬死硬瞪视他们:“不,谁也不许抢我的钱,谁也不行,天皇老子不行,爹娘祖宗不行,赵金珠更不行。”
金毛粗暴地掰开醉鬼的手,洋鼻子从他口袋掏出一个瘪塌塌的钱包,里面有一张一百元两张五元几个硬币,还有一个旧手机。金毛把手机塞回他口袋。
洋鼻子用空钱包拍醉鬼的脸:“揣这么点出门,你丢不丢脸啊。”
金毛搜罗他身上其他部位,把使劲摁腿的罗小呆拨到一边,确定他全身上下确实没能藏得住一分钱,沮丧地踢了醉鬼一脚,让他滚。
罗小呆想,至少比自己被劫的那次好多了。这样的台风夜,人都要被风刮跑,谁会带很多钱出门呢?
金毛无奈地说蚊子腿也是肉,等下一个吧。罗小呆记得他上回抢自己的时候,说的是苍蝇腿也是肉。看来他特别喜欢吃苍蝇蚊子肉。
醉鬼敏捷地翻身扑上来,把没防备的金毛撞倒。金毛的鼻子蹭到一棵树,涌出两行鼻血。金毛气疯了,捡起地上的树枝朝醉鬼抽去。
醉鬼一屁股坐地上,拍着腿,像娘们儿一样放声大哭:“打吧,打死我吧。我他妈像驴子一样累死累活几十年,大姑娘上花轿第一回请客,也算人前有面子了,打死也不冤。打,往死里打——”
洋鼻子和金毛互相看了看,他们见过各路被劫者,这腔调倒是少见。洋鼻子让他把话说清楚。醉鬼没理他们,继续拍着腿哭嚎。在狮吼般的风声里哭嚎是一件很吃力的事,那哭声像鸟叫。
罗小呆的脸孔发烫,替醉鬼羞愧。他认为每个人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哭法。小孩有小孩的哭法,他们一般用来要吃要喝要玩或者摔了跤。年轻姑娘的哭泣一般因为得不到男友的礼物,或者得到了他们的移情别恋。中年妇女是由于日益堆积的鸡毛蒜皮以及日益苍老的容颜。老年人则是因为不得不枯燥地活下去的绝望。他见过男人哭,可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般没脸没皮没眼看。
在嘶吼的风声里,醉鬼诉说苛刻的赵金珠带给他的几十年不幸婚姻。他张开嘴,让他们看被打落的空洞的门牙槽,头顶指甲盖大小的再也长不出头发的凹陷,还有右耳垂的缺损。他悲怆地诉说活着有意思吗有意思吗有吗有吗。他没有泪水,可他的脸看起来比泪流满面更悲伤。
洋鼻子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刚抢的一百块钱,想了想,又掏出一百块,再向金毛摊开手。金毛觉得不可思議,洋鼻子打出重重的哼声,金毛一声不吭摸出一百块。洋鼻子把三百块钱递到醉鬼鼻子前。
醉鬼接过钱,眯着眼看,不明白怎么多出了几张钞票。洋鼻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让他快滚,别等自己后悔。金毛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醉鬼跌跌撞撞朝前,居然没摔倒。他扭头看他们,满脸懵懂张惶。金毛恶狠狠地说滚,醉鬼玩命似地朝前跑。
金毛朝地上呸呸两口,喉咙底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知对谁说的。洋鼻子一脸漠然。罗小呆听不懂,他觉得一定是金毛那地方骂人的话,并且是最刻毒最可怕的那种。
3
他们换了个地儿,找了个避风墙角继续等待。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树枝们接二连三从树上落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罗小呆算了算,距离气象预报说的台风登陆时间,只有四个小时了。他抬头看天空,云层又阴暗又庞大,像一床老旧的被浸湿的棉被,缓慢地在天空挪动。他留意到棉被旁边蹲着一只黑猫,也就是说有几块云层呈现出黑猫的样子。这让他想到对面楼顶围墙上悄无声息走动的黑猫。
他心里嘀咕,那黑猫是怎么变成黑马的呢?刚一想,云层就变了,变成了一匹奔跃的黑马,跟他梦中见到的黑马一模一样。他傻眼了,觉得自己太神了,想什么就变出什么。难道他突然得到了某种神秘的指点,或者说被赋予了某种特异功能?
久久不见人出现,金毛焦躁地跺脚,他今天运气不好,白白损失了一百块。一名抢劫者居然掏钱给被抢劫者,传出去准让同行笑话。洋鼻子越来越不像一名称职的抢劫者了,也许他该考虑是否继续跟这家伙搭档了。认识洋鼻子之前,他单打独斗,曾失手过两次,差点被警察抓住,幸亏逃到了另一座城市。基于此,他辗转认识了洋鼻子,跟了两年。每次获利不大,安全系数倒是高了不少。
洋鼻子脸上的神情,像越积越厚的云层那样阴郁,什么也不说。
金毛骂道,一个个死光了,都不出门。
罗小呆盯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喃喃地说马上有人来了。
金毛不屑地说,你晓得个屁。
街道那头很快出现一个人,两手插在衣兜,脖子紧缩,快缩进胸腔了。
金毛有点意外于罗小呆的预言,看看他,提醒他的职责是抱腿而不是多嘴多舌。罗小呆嗯了声,他想尽快回去看对面楼顶的黑猫或黑马。
这个即将遭遇抢劫的男人,半个小时前在一家不景气的当铺得手了三部旧手机。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素不相识的同行间的狭路相逢。
男人一手紧掖外衣,一手摸着手机。它们分别是苹果、华为和三星,八成新。他把管当铺的老头制服后,快速开启手机,确认基本有用,至少能卖出六千块。丰硕的成果让他异常兴奋。他盘算卖掉手机后,能把老家搁置了一年多的半拉子楼屋重新砌起来。通过这种方式,他已往家汇去了两万多块。
在此之前,他是一名吃苦耐劳的外卖员。有回因停电而不得不往返了十六层楼,下来时电瓶车连同三十多盒外卖都不见了。后来他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洋鼻子和金毛刚要从墙角跨出去,那名同行停下,脖子从紧缩的胸腔里弹出来,警惕地四下嗅闻,活像闻到了肉骨头香味的狗。罗小呆骤然发现,他的脖子像安了弹簧,一下子延长好多。他嗅闻两下掉头就跑,果然是同行,他从刮天刮地的大风中嗅到了熟悉的邪魅气息。
洋鼻子和金毛像子弹一样射倒了同行。罗小呆摁住他的腿。三部手机从他口袋里飞出。金毛掂出手机值点钱,觉得这回得手有点轻松。
洋鼻子比较满意这次成果。职业敏感又使他很快想到,他为什么有三个手机?他的衣着长相并不像拥有三个手机的人。
罗小呆盯着金毛揣进手机的口袋,一个荒唐的念想刮进脑袋——或许能分到一个手机。随即摇了下脑袋,要被金毛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想法,准会笑死。
罗小呆松开摁腿的手,刚要起身,手臂一阵麻疼——他的胳膊被那人死死钳住了。罗小呆惊叫。那人把罗小呆拖到距他们四五步之遥的位置,掐住他脖子。
洋鼻子并不想把抢劫案变成杀人案,他让金毛把手机还给他。金毛要气疯了,今天出门难道踩了狗屎吗?他捏着拳头冲那人嚎叫要他放人,不然会弄死他。
那人的手掌真像一把大铁钳,罗小呆被掐得喘不过气。几乎濒死时,那人松下手,让他呼吸到一点空气,又马上掐住。罗小呆徒劳地扑腾着,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掉河,一大片水草把他密密箍住,越挣扎越脱不开。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很快会像一条死鱼翻起白肚。后来是经过的钓鱼人把他救上来。
洋鼻子举起三只手机冷静地说:“把人放了,我不喜欢把事闹大。”
那人上下打量他们,神情渐放松,他的手摸索罗小呆的脖子,眼睛眯缝,思考是否照他说的做。
洋鼻子说:“看样子我们是同行。台风天的,出来干活不容易,各走各路吧。”他准备把手机扔过去。
同行说:“答应我一个事,不然我报警。”
金毛吼叫马上要他横尸街头,还会让野狗把他咬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洋鼻子让他松手,把事说出来。
罗小呆趁他松手的片刻,深吸了口气。他五年的游走生涯也时时遭遇险境,想过很多死法,唯独没想过被人掐死,这种死法太窝囊。
同行说:“我要跟你们干。”
金毛让他再说一遍,洋鼻子也有点意外。同行松开罗小呆,坦然地高举起手走向他们,就像抗战片里的日本鬼子缴械投降。
罗小呆被憋了好长时间的脑袋,在松开的一瞬,先是空白了一下,思路马上清晰起来,好像迟钝的思维都一清而空了。他很快弄清楚,这个差点要把他弄死的人,想要成为他们一伙的。
罗小呆怕他们不懂,小声对洋鼻子解释:“他要跟我们干。”
同行把三个手机分别递到他们手上,这更像日本鬼子投诚示好。他快速掂量了三个人,把苹果给了洋鼻子,三星给了金毛,罗小呆得到的是华为。
同行说:“我叫刘田七,我外号田鸡。我干这一行两年了,我是被逼的,因为我的外卖车跟三十四盒外卖被人偷了。我总得活下去,所以我干了这一行。”他不停地强调自己,手掌不停地擦裤腿,好像手很脏,或者裤腿很脏,又或者需要在某种行为支配下表达干这一行的意义所在。
洋鼻子冷冷地说:“干我们这一行,不需要理由。”
金毛说:“对,老子想干就干,废啥话。”
田鸡好像终于意识到面对的是同行,松了口气,仍小声嘀咕:“我本来是不会干这一行的,我总得活下去……”
罗小呆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了一个手机,之前他刚闪过这念头——他打了个激灵,对自己突然拥有“梦想成真”的特殊技能感到狂喜而恐惧。这实在不像是真的。
他悄悄朝他们看去,洋鼻子和金毛走到边上,讨论是否让田鸡入伙。田鸡虔诚地巴望他们,偶尔朝罗小呆看来。罗小呆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似乎忘了此前差点要掐死罗小呆这事。
罗小呆慌忙避开他的眼神,紧攥手机,内心忐忑。此时他有点担心田鸡后悔了,想上前跟田鸡说他不在乎被掐过脖子,而这个手机的大小比较适合他。他还想跟洋鼻子求情让他入伙。
洋鼻子不知跟金毛说了啥,掉头就走,金毛紧随其后。罗小呆知道打了一枪该换一炮了,就跟上去。
田鸡的手搭上罗小呆的肩膀。罗小呆像被洋辣毛虫蛰了一口,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惊惧得挪不开步子,只是双手牢牢攥紧手机。在持有手机后,他已觉得它已属于自己,田鸡拿走的话是抢劫。洋鼻子和金毛走得很快。罗小呆哆嗦起来,害怕再次被掐住。
田鸡愣了下,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让小孩害怕了,他歉意地说:“我加入你们了,我叫田鸡,我不会再掐你了。你叫我田鸡哥吧。”
4
多了一名成员,他们立刻有了气势,像一支部队而不是游兵散勇。
洋鼻子沒说什么,但他甩胳膊摆腿昂头的模样,看得出对队伍的扩张很满意。金毛的满意度比洋鼻子更高,他多了一名吆三喝四的手下。
他们很快又出现在另一条小街。
此时的台风越来越汹涌澎湃,地上堆积着横七竖八的树枝,很多树的脑袋光秃秃了。四个人不时躲闪砸下来的树枝。金毛不幸被砸中一次,他忍不住大声抱怨选择台风夜出来,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还说出这个主意的人脑子准是进水了。他说得很响,可谁也没听清,因为这些话一出口就被风刮跑了。
从单打独斗到找到组织,后来者田鸡有了归属感,情绪饱满兴奋。可洋鼻子和金毛对他爱理不理,他只能找罗小呆说话,问他多大了干这一行几年了这一行收入怎么样有没有失过手等等。
罗小呆的心思在手机上,有一句没一句,语焉不详。此前他有过一个二手手机,它像老年病患者,一身没完没了的病。唯一优点的是还能通话。好在他也只有两名联系人。一个是刚来白马镇时结识的女孩儿。他捡到了她被偷扔掉的钱包,里面有她的身份证。他把空钱包还给她,她的同伴一口咬定他就是那小偷,可她精确判断出他不是的,还要请他吃饭。
那顿川味火锅辣得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吐出舌头,呼呼地喷火。她的眼睛也有点辣,一眼看出他是干哪一行的,劝他回乡,他这个年纪应该出现在校园而不是在街头游手好闲。她给他电话,说自己加入了一个叫“候鸟飞”的公益项目,愿意帮助他。为了证实所言非虚,她拿出手机划出一条新闻给他看,说这是她所在的公益项目帮助的一个人,此前他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在医院偷了一个病人的钱,被逮住,病人非但没计较,还追根刨底弄清他偷窃的源由,慨然揭开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这个公益项目的成员。之后那孩子被送进学校读书,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焕然新生——如今他在国内某知名大学念书,阳光帅气奋斗进取前途似锦即将走上人生巅峰……而他,也可以这样。
这个善良的女孩抑制不住想当拯救者的喜悦兴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试图将眼前的溺水者救上岸。罗小呆隔着辣得呛鼻的白茫茫的火锅烟雾听着桌子对面的声音,看见她的眼睛弯成了月亮,觉得隔了有十张桌那么远,他羞怯地说上个洗手间,就走了。他觉得她跟把他养到十岁的同村奶奶没两样,他受不了那村后小溪一样日夜淙淙流淌的唠叨,才离开老家。他存了女孩电话,一次也没打过。白马镇不大,他一次也没碰上过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梦到女孩,梦见她在辣得呛鼻的白茫茫的火锅烟雾那边,嘴巴一张一合。醒来之后,空气里还飘着一丝火锅味儿。
另一个是在某城的城墙脚下结识的自称九十九岁的风水师。他有一张断腿的案几,几上左边一个羅盘,右边一只葫芦,袖子里揣一本发黄的《紫微斗数》。他捋着灰色长须,掐着手指头念叨“宅西有路,财神光顾。宅东有水,紫气东来。宅北有龙,前程无穷。宅旁有砂,财富到家”。罗小呆跟了老风水师十天,倒洗脸水倒尿壶,吃了十多天生冷的馒头包子。他渴望吃一顿热乎的小炒菜,老风水师告诫大吃大喝乃败运之象,他清贫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活到九十九岁。若是整天惦记吃香喝辣的,哪能活得这么长寿?
那天半夜他把沉睡的老风水师的脑袋一点点挪开,找出枕头下的布包。老风水师睁开眼,黑暗中,罗小呆看到他的眼珠子像烧红的煤球一样红亮。两人彼此揪着布包,一语不发,只听得彼此呼哧哧的声音,像在掰手腕。他能听见老风水师的骨骼发出有力的格格声,他真担心被师傅像掐虱子一样把他掐死。后来罗小呆轻轻推了他一把,因为打师傅是不作兴的,老风水师像条破毯子一样瘫软下来。
第二天罗小呆偷偷跑到老城墙,远远看见老风水师一如既往敬业地固守于墙角,脸色灰暗破败如旁边的旧店幡。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罗小呆放心地揣着三千多块钱逃离。老风水师的手机号码有五个8,他觉得像假的。他同样没给老风水师打过电话。
罗小呆边走边把玩手机。有几个地方搞不懂,只好求教于田鸡。田鸡讨好地竭尽所能相授。罗小呆一点也不呆,很快弄懂了。他们这一玩就落在后面了。
金毛扭头对他们恶声恶气地嚎叫。风把他的嚎叫刮得满天飞,罗小呆只看见他张嘴挥拳五官扭曲的模样,赶紧跑上去,田鸡紧紧追上。金毛朝罗小呆挥来巴掌。罗小呆在感觉一阵凛冽的掌风之前,金毛的手被洋鼻子擒住。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有一阵子,罗小呆听见清清楚楚的猫叫声,他想起公寓楼顶的那匹黑马,很想此时黑马从天而降,将他带离。他看四周,没有猫,再看看黑黢黢的天空,阴沉沉的云块挤压在一起,这让他觉得他们像被罩在一口黑铁锅里。
金毛盯着洋鼻子:“他是你儿子吗?”
洋鼻子摇摇头。
金毛说:“你想让他养老送终?”
洋鼻子还是摇摇头。
金毛恶狠狠地说:“这小子进来后,我们一单大生意也没做过。蠢货,还会坏事儿。”
罗小呆的心一紧。从加入这支队伍开始,他就马上觉察出金毛不喜欢自己。有几回听见他跟洋鼻子讲他坏话——胆小,没用,养了张嘴。每回他都会揪心恐惶许久,担心自己又要回到网吧。洋鼻子并没表示出要驱赶他的意思,同样也没有为他说好话。可他很担心,时间一长,那些话会像台风一样刮塌一堵牢固的墙,何况耳朵能有墙那么结实吗?
洋鼻子拍拍金毛暴怒的手背,什么也不说,继续朝前。他穿的是抢来的风衣,领子竖着,下摆在风里哗哗作响,浓密的头发像荒原的野草一样飘飞。不知底细的外人看起来,他简直像行走江湖的侠客。
金毛拎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空气,快步朝前。自从结识洋鼻子,他从单打独斗的狼变成有伙伴的狼,更加有底气了。洋鼻子话少,行动敏捷,分成说到做到,决不多拿一分钱。如果这一行能评比的话,洋鼻子准能成先进工作者。这也是他虽然对洋鼻子屡怀不满,终归还是离不开的原因。
现在四个人在一个废弃的电话亭里,共同注视越来越近的第三个目标,一辆慢吞吞开过来的汽车,路线有点歪歪扭扭。
抢劫汽车的目标风险大,所以他们更喜欢跟人直接打交道。现在看来再挑肥捡瘦的,这个台风夜只能空手而归了。
罗小呆盯着这辆白色汽车,忽然说:“他准喝醉了酒。”
汽车确实有点怪,一点也不像台风夜赶着回家的样子。这种开法,要么车里的人在打手机,要么在闲闲散散地压马路。可这种鬼天气谁会压马路?
车子开到离他们五米左右的距离停下了,这让准备冲出去的他们迟疑了。罗小呆想车里会不会是便衣警察,毕竟有两名被劫者跑了。他再度朝天空看了看,渴望那匹黑马从天而降,把他带走。
车子一动不动停在那里。岗亭里的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后来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洋鼻子的鼻子上,洋鼻子推开岗亭门出去。
金毛最敬佩的也是这一点,洋鼻子比较有种,不像他以前跟过一个捶胸自称老大的家伙,分赃不均还出卖他,害他差点被警察逮住。
洋鼻子裹紧风衣,装得像台风夜匆匆赶路的行人,掠过车身一看,车窗开了一半,一个男人靠在座椅,双目紧闭,发出响亮的鼾声,酒味冲鼻而来。罗小呆没说错,他对那孩子的预测能力颇为惊奇了下。
金毛打开车门钻进去翻腾,很快翻到一个黑色公文包,包里有手机,一个厚信封。信封里是一叠厚实的钞票,金毛把钞票揣进口袋,把公文包扔回去。此外还有五包香烟,六瓶红酒,两箱铁皮枫斗保健品。
金毛无比满意这次行动,这是一起没遭遇反抗的抢劫,一点也用不着发挥他们的这门手艺。罗小呆和田鸡提起烟酒和保健品。
金毛說今晚没啥花头了回了。他准备回公寓,冰箱里还有剩余的半盒猪脚加点辣椒再烧一下,还有上回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一个中年主妇手上弄来的酱鸭味道着实不赖,配红酒没说的。这么一想,金毛觉得这个台风之夜没那么差劲了。
洋鼻子盯着醉酒司机看。
罗小呆觉得醉酒司机跟刚才有点不一样了,再一看,鼾声没了,嘴角吐出了白沫,脸色黄白如纸,身子朝旁边副驾驶座慢慢歪去。
出于本能,罗小呆扔掉手里的烟酒袋子,冲过去扶住喊他犯病了。
他没有轻放,落地的酒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田鸡拎着保健品袋子不知所措。
金毛对罗小呆不识时务的举动彻底击怒了,这小孩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事儿,根本不是干这一行的料。一名抢劫者抢救一名被抢劫者?!这简直是业内笑话。
基于洋鼻子对罗小呆明显的偏袒,他不再无效地愤怒,揣上那个信封转身就走。按平时的行规,他们得手后,会公开猎物数量以示公允,比如数钱。这回金毛不打算这么做,他认为洋鼻子和他们会追上来。
田鸡不知该追随气走的金毛,还是留下来等待洋鼻子发话。他隐隐感觉加入这支队伍,并不比他一个人作战来得更轻松。
洋鼻子把醉酒司机扶下车,躺平在地。他眼疾手快地按压他的胸口,再对准他的嘴吹气。再拼命按压,再吹气,动作非常娴熟。
罗小呆四处流浪时,见过人工呼吸急救的场面,没想到洋鼻子也会这一手。田鸡终于觉得还是人多势众为好,洋鼻子看起来更像成熟的老大。他蹲在旁边,小声说做外卖员时也学过,累了他接上。
洋鼻子的脸涨得通红,高高的鼻尖冒出汗水,很快被风吹跑。罗小呆敬佩而畏惧地看着他,认定他是个好人。过了会洋鼻子累瘫了,一松手,田鸡赶紧接上。他没洋鼻子那么熟练,力度也小得多,不过姿势也不差。罗小呆拿擦车布不时擦掉醉酒司机嘴角淌下的残渣。那气味只能让他们三个屏住呼吸。
醉酒司机吐出一堆残渣后,终于微微睁眼,眼神像死鱼般呆滞,气若游丝。
洋鼻子让他们扶他上车,踩动油门急驶,很快掠过了气冲冲赶路的金毛。罗小呆的耳朵里刮进一句“蠢——货——”。他看着后视镜里跺着脚咆哮的金毛,还有压得越来越低几乎要压到金毛头顶的黑云层,还有满地翻滚汹涌的树枝树叶,不安地想这么做好像是有点蠢。
5
三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医院的惨白灯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脸色白惨惨的,像三名重病患者。
护士过来让他们交手术费。罗小呆和田鸡看向洋鼻子。洋鼻子呆了呆说不认识这个人。
护士上下打量他们。罗小呆和田鸡确认了这事。护士的眼神缓和,有了些微敬意。田鸡精神一振,开始描述那场急救。在他的描述中,他们是几个下晚班的急公好义的哥们儿,出于热心与正义,出手救护了这名心肌梗塞患者。他说以前也做过这类事,“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小事一桩。”他自豪地说。
护士笑了,她戴着粉红色的护士帽,一笑那眼睛像弯月一样妩媚。罗小呆忽然全身一僵。刚开始时她戴着护士帽,他没有认出她,现在认出了她像弯月一样的眼睛,就是那个请他吃过火锅的女孩。
罗小呆埋下头,把衣领后的帽子搭上脑袋,他穿的是连帽衣,还把身子往旁边缩了缩。他这样的穿戴坐姿,医院长廊里至少有三个,并不显眼。
护士并没有认出他,让他们等一下,这事得跟领导汇报,便走进值班室。
罗小呆慢慢地走到值班室窗角,透过玻璃窗看见她背对着他们打电话,不时侧过脸朝他们看,眼神警觉而焦虑。罗小呆往旁边避了避。
他突然有跑进去跟她相认一下的想法,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自己——随即他被自己这个愚蠢的想法惊呆了,赶紧离开门口,惴惴不安地在田鸡身边坐下,紧紧握住拳头,让指甲掐进手心,感受到刺掌的疼痛,以免自己真做出那种蠢事。
田鸡惊讶地问他有没有病,还伸手摸他的额头。罗小呆的脸色确实很差,腊黄发白,神志恍惚。他闪开田鸡潮湿的手,厌恶地说我没事。
田鸡小声提议他们赶快离开,他感觉有点危险。洋鼻子皱紧眉头看急诊室,转身就走。他们走到走廊尽头,两名保安拦住,要求他们支付该付的费用。
田鸡大叫:“我们不认识那个人,我们是好心救人。”
保安冷冷地说:“这不归我们管,不付钱别想走。”
另一个保安笑道:“你们这种想逃医药费的,我们见多了。”
罗小呆用蚊子般的小声抗议:“我们真是救人的,不然你问那个病人。”
洋鼻子攥住搭住两个保安的肩头,轻轻一捏,两个保安痛叫起来。他们另一只手马上抽出腰间类似警棍的东西,朝洋鼻子挥来。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擒住棍子。
罗小呆朝那人一看,喊你回来了。
金毛把信封里的钱拍到一个保安手里,说这里有两万三千块。一个保安立刻跑去交费窗口,另一个盯住他们,恐慌地挥动棍子,说这是我的职责,不然我得被扣掉这个月奖金。交钱的保安回来说不够,还差三千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发现彼此脸上扭曲到变形的疑惑不解和出离愤怒。
保安用警棍指指屋顶说上面安了监控,逃医药费的,天涯海角也能追到。
洋鼻子从贴身口袋里掏钱,抽出五百块整数。保安毫不犹豫地拿走五百块,剩下了五十多块零钱。田鸡抖抖索索地摸出三百块。金毛也许愤怒到极点,反而有点错愕了。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千块,显然是之前那笔抢劫款里悄悄昧下的。这时候谁也没心思在意他这一手了。
罗小呆要哭了,每个人都在慷慨解囊,只有他没有,这让他羞愧不安。他的钱塞在公寓钢管床的钢管里,上面填了一团纸,这是他多年的江湖心得。
保安又走到交费窗口,跟里面的人说什么,过了会过来挥挥手说行了。两人边走边摸着肩头,不时回过头来惊魂不定地看看他们。
他们朝医院外急急走去,罗小呆走了一段扭过头往后看。金毛踹了他一脚低吼快走你要找死吗。罗小呆跌撞着往前,这短促的瞬间里他想,可能再也看不到那女孩了……如果有一天出息了,会来找她,请她吃一顿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辣得吐舌头的火锅,如果——
走出医院门诊大楼时,外面响着救护车刺耳的尖叫,陆续有人群慌张地进来,抬着缺胳膊断腿的人,都是被台风刮倒的树杆、砖瓦、钢棚之类砸的。几个人抬个担架,上面的人蒙着渗血的被单,两个惨白的胳膊笔直地耷拉下来。罗小呆想,都死成这样了还救得活吗?
罗小呆东张西望,他尿急了,发现前面有排矮房,其中一间贴着洗手间示意图。他跟田鸡说了几句,就跑过去。
三个人继续朝外走。洋鼻子竖起风衣领子,大步走在前头。田鸡紧紧跟上。金毛一声不吭,脸色阴得刮起台风,今天是他从业生涯以来最窝囊憋屈的一天。
罗小呆痛痛快快地撒尿,看着白花花的尿水,满意地叹了口气。收拾停当,在洗手台洗洗手,再洗把脸喝口水,走到门口,定脚不动了。
一辆警车疾驶而来,离洋鼻子他们几步停下。罗小呆还在辨识救护车与警车的区别时,洋鼻子他们四下奔突,几个警察如闪电般打到他们面前,四下包抄,几个眼花缭乱的格斗动作后,三人被塞进了警车。
罗小呆脑海里闪过护士弯月一样妩媚的眼睛。
他扫了眼洗手间,后窗的百叶窗脱落垂下,风从窗口呼呼灌进来,就像潮水灌进旋涡。他抬手碰了碰百叶窗,窗子像树叶一样轻易地掉下来,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缺了门牙的大嘴。
凌晨时分山竹台风真正登陆了,在罗小呆顶风冒雨赶回公寓的路上登陆了。
登陆的台风并没那么猛烈,又一次打了擦边球,隔靴搔痒般扫过了白马镇。他路过一个公交车站牌时,站牌突然砸落下来,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狗,对他的后背狠狠啃了一口,他的背部一阵阵钻心疼。他想,每个人在台风夜多少会受点伤吧。
罗小呆回到公寓,第一件事是把塞在钢管里的钱取出来。
他紧紧攥着,好像再不攥紧,这些钱就会像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流走。他换了双轻便的登山鞋,鞋子是金毛从一名夜读回家的高中生的脚上弄来的。再穿上几件内衣外衣,以后流浪的时候可以多几套换洗的。
罗小呆来到厨房,把半盒猪脚和半只酱鸭装进袋子。转了一圈,发现再没什么可带的,他打开门朝外跑。
一阵猫叫声在台风间隙里响起。细微幽长,像一枚钉子牢牢地打进嘶吼的台风声里。罗小呆停下脚步,转身朝阳台走去。
对面四楼楼顶,那只黑猫不停地奔走在围墙,转到某个角,伸着脖子冲着满天乌云层的天空喵叫,跃跃欲试,好像云块里藏匿着令它无比期待的东西。楼顶的风嘶吼,铁皮小屋发出嘘嘘呼呼的鬼叫。
這回,罗小呆确认无误那真是一只黑猫,而不是什么黑马。一只猫怎么可能变成马呢,一匹马又怎么可能长一张猫脸呢?这个地方为什么叫白马镇?就算有马,也应该是白马,怎么可能出现一匹黑马呢……无数疑问像天空的云层,一层接一层叠加变幻,翻滚汹涌。
黑猫稳稳地蹲在朝南方向的围墙角,凝望天空,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对扑面而来的台风不惊亦不惧。
罗小呆愣住了,他从没见过一只猫能像一名如临大敌的将军那样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这时他想,逃不逃其实没那么重要了。逃,无非是换个地儿继续流浪。
罗小呆看了看楼下,除了台风嘶吼引发的物体跌落碰撞,别的没什么动静。
四周是汹涌澎湃的海,屋子是还没有被海水吞噬的岛屿。
如果这个台风夜没有外出的话,此刻他是舒舒服服地睡着的。与半夜三更相比,凌晨是更容易让人沉睡的好辰光。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睡过长长的舒舒服服的一觉后醒来,发现依然是凌晨,四周静默的空气像平滑水嫩的豆浆,让人不忍心打破一点点,这让他再度安心入睡。那是一段多么美妙幸福的时光。
罗小呆看了看屋子,此时自己是这间临时租屋的唯一主人。另外三个主人,此刻准在警察的讯问下交待这个一无所获的台风夜的抢劫经过,而警察们正穿过摧枯拉朽的山竹台风,前来抓获这几起抢劫案的最后一名落网者。
他从厨房里找出喝剩的红酒,拿出刚才准备带走的猪脚,啃一口猪脚,喝一口红酒,如同主人热情款待一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样款待自己。他不会喝酒,红酒的涩味让他觉得比尿水好不了多少。他了解尿水的味道,有一年在南方被一群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逼着喝过。
他从床头找出自己的二手手机,翻出电话号码。又掏出田鸡给的手机,想了想,开始发信息。第一条信息写:火锅的味道真好,以后我回请你吃。
想了想,又发出第二条信息:你看风水走眼太多,我会网上看风水了,以后我教你。
罗小呆喝第四五口时,酒水洒出了一点,他去厨房拿抹布。敲门声在这时响起,他正好走到门口,便打开门。动作之快,令门外的金毛和两名警察很吃惊,好像他期待他们很久似的。
金毛盯着罗小呆一手拎的小半瓶红酒,一手拿的半盒猪脚残渣,眼神愤怒,太不可饶恕了,这原本是他的一顿享受。罗小呆的嘴角泛出油润而满足的光泽,像一道刺眼的光扎进他的眼。
金毛说:“就是这小子,他跟我们一伙的。”他用能杀人的眼光刺向罗小呆,咬牙切齿:“我早说过,你会坏事儿,蠢货,你果然坏事了。”
警察把罗小呆和金毛押进警车,驶出小区。
驶到对面小区门口停下,一名警察下车朝门口走去。罗小呆发现这是黑猫所在的小区。难道这一片也有他们的同行被逮了吗?他想。
罗小呆朝窗外看了眼,这一眼让他呆住了。两个人牵着一匹马站在小区门口,一匹黑马。其中一个迎向警察热情握手。他贴紧破裂的警车窗户,听了个大概,两人在对警察表示感谢,感谢他们找到了台风夜出逃的马戏团的马。
马戏团的马?马戏团的——马?
原来他并没有看错,那真的是一匹马,一匹黑马。可一匹马怎么能跑到楼顶?难道它长了翅膀,它是飞马吗?
他转过脸,对另一边的金毛激动地说:“没错,那真的是一匹马,真的真的,我没有看错,是一匹黑马,白马镇的黑马。”
两人上了手铐,金毛不能对他怎么样,他只能用杀人的眼光瞪过来,用几乎能咬碎大牙的愤怒口吻说:“蠢货,你果然坏事了。你是个疯子加蠢货。”
前座的警察喝止,要他们老实点。
罗小呆旋即又疑惑了——那么猫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跟黑马搅在一起?难道它们是表兄弟吗?无数疑团像风一样刮过来,从耳朵钻进脑袋,再在脑袋里盘旋碰撞。罗小呆觉得脑门快要膨胀开了。他一下一下用脑袋撞击车窗,喊:“警察叔叔,放我出去,我要看黑猫,黑猫——”
金毛目瞪口呆,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警车里这么做。他喊黑猫,这不是明摆着骂警察是黑猫警长吗?这小子真的疯了。他避之不及地朝旁边挪去,大声说:“他疯了,警察,这小子疯了。”
前座警察竖起警棍,警告他再这么做马上会受到惩罚。金毛让他赶紧闭嘴,别连累了自己。
马戏团的人牵着黑马走了,罗小呆清楚地听到马蹄的哒哒声。他想他们为什么不骑马,骑马多威风啊。他看着他们消失在还没有大亮的晨色里,想着以后不会继续眼下这手艺,他会去马戏团,亲手养马。
小区门口的警察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罗小呆把黑猫和黑马的故事讲了下,哆嗦着说:“警察叔叔,楼顶真的有一只黑猫,现在台风这么大,它蹲在那儿,准会被刮下,变成一摊肉酱。你们救救它,真的,我发誓真的有一只黑猫,它有时会变成黑马。”
兩名警察互相看了看,前座的警察一脸鄙意,认为这是一个装疯卖傻的抢劫嫌疑犯。车外的警察沉思了下,问罗小呆确保没有撒谎。
罗小呆拼命点头,举起戴手铐的手说:“我发誓,要是撒谎,我是猫生的种。”
这话把三个人逗笑。车外的警察打开车门让他出来。
前座警察吃惊地说:“我们还得赶紧交差。”
车外的警察说:“救猫也是我们的职责。快走。”他搭上罗小呆的肩膀。
罗小呆觉得有把铁钳牢牢钳住肩头,他的哆嗦也停止了。
楼顶的风猛烈得像荒原的狼嚎。他们走向楼顶的平台时,罗小呆被楼顶涌下来的风刮得差点摔下,警察挡住他。
警察警觉地扫了一圈楼顶高高低低的水塔和铁皮屋,锐利的目光一下子捕住围墙角的一团物体,问那个是不是。
罗小呆定定神,发现果然就是那只黑猫。它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天空,好像用尽一生的力气在追寻某个遗失的目标。
警察也在疑虑,这样一个台风夜,一只猫怎么会蹲在这个冷僻角落,还像狼一样盯着天空看呢?
他们共同盯着天空的时候,天空慢慢地变了。厚厚的云层开始变浅,变薄,后来变成了只有白天才能看见的白云。
月亮在变薄的白云后面,悄无声息地移出来。
台风夜,月亮出来了。
一切是在短短一瞬间发生的——黑猫对着月亮惊喜地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原来,它一直在等月亮的出现。这显然是一种极其荒谬而无聊的等待,台风夜怎么可能会有月亮呢?
事实上,月亮出现了,极其罕见地出现了。
猫叫声在台风横扫一切的夜里,无比凄清。接着,它以令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跃向天空。
之前,它像石雕一样凝固不动,或者因为蹲得太久而石化了。现在,它变成了飞猫,以矫健、轻盈、灵动以至优美的姿势,飞向被云层束缚很久的刚刚露面的月亮。它以为自己是谁?一匹马,或者嫦娥,想飞向月宫?
罗小呆张嘴大叫,可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是张着嘴,无比错愕地瞠视跃向月亮的黑猫。
警察转身扫视四周,拔出警棍喝问“什么人”!铁皮屋里钻出一个老人。警察问他是谁,老人指指铁皮屋,说他就住在这里,猫是他的。
老人出现的时候,黑猫正从天空往下坠落。它毕竟没有翅膀,无法飞向天空。
老人扑过去,冲着急速下坠的黑猫喊:“桑葚,我的桑葚,你到底还是跳了,跳了,你会摔死的,会摔成一摊肉酱的。我的桑葚啊。”
黑猫直直落下,消失在渐渐亮起的天空。
老人趴在围墙边伤心地干嚎。警察把他从围墙边拉走。
老人啜泣着,讲述了他捡垃圾时捡到的这只黑猫。它平时很乖,不像别的猫那样有了好人家就跑走,它几乎像狗一样忠心耿耿。只是很奇怪,每个有月亮的夜晚,它就会跳上围墙对着月亮叫,好像要飞向月亮似的。他只知道月宫里有嫦娥,有白兔,没想到一只猫对月亮也有企图。于是在每个月圆之夜,他会蒙上黑猫的眼睛,把它关在铁皮屋。可不留神它总会溜出来,蹲在围墙上看月亮,并且跃跃欲试。
“它摔过好几次,也死不了,我想猫可能真的有九条命吧,就懒得管它了。没想到,这回,它真的摔死了。它为啥喜欢月亮?为啥?我死也弄不清,它到底跟月亮有仇还是咋的?”老人哭起来。
罗小呆一步步走向围墙,想看看黑猫到底摔成什么样了,是摔成一块肉酱,还是一颗完整的桑葚。警察喝令他不许再朝前一步。罗小呆听话地转过身来——
一阵猛烈的风吹来,楼顶的铁皮屋发出刺耳的哗哗声。这是台风登陆白马镇后又一次苟延残喘的挣扎,它在楼顶盘旋许久,一直找不到强劲有力的突破口,这次终于盯上了某个物体——
罗小呆的身子歪了歪,被风推出去。他像桑葚一样落下的时候,惊慌地拼命地晃動手脚,像落水者在湍急的河流里扑腾。
他听见楼顶的嚎叫:“桑葚,我的桑葚——”“回来,不许再朝前一步——”
罗小呆想:完了完了,我一定会像桑葚那样变成一摊肉酱。
突然间,摔死的黑猫身子一抖,变成了黑马。黑马跃身而起,稳稳地接住了从天而降的罗小呆。他只感觉背部一阵酸酸的疼痛,就坐上了黑马。
黑马穿过白马镇。
罗小呆身边风声呼呼,与台风并驾并驱,整个白马镇像一张画卷一样在他面前缓缓铺开。他看到空中飘飞的鸡鸭、冰箱、电视机,还有飞上了树杈的汽车,城南的人们刮到城北,空中飞着一张床,床上趴着一对惊慌失措的裸体男女——他想,台风果然很厉害,就跟武侠片里的腾云驾雾差不多,感觉太好了。
突然间马失前蹄,罗小呆整个纵身出去,脸鼻子像面饼贴在平底锅一样,紧紧贴着满是砂砾泥浆的地面——
耳边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起来!”
罗小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感觉整个身子骨像睡了八百年一样酸软无力。屋子里,洋鼻子、金毛和田鸡垂手贴墙而立,五六名警察控制住了他们。
洋鼻子看了看罗小呆,低声说:“我们第一次组团抢劫,本来也想叫他去,他睡得太熟——”
一个警察说:“人赃俱获,带走。”
金毛走过他身边,像亲密的仇人一样耳语:“罗小呆,我们风里来雨里去,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饱,你倒好,吃饱睡大觉。”
罗小呆口袋的二手手机嘀嘀响起,警察拿出手机。
信息显示:你是谁?为什么请我吃火锅?
警察递给他看。
罗小呆晃了晃惺忪的脑袋,嗫嚅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责任编辑 朱 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