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我是天才

蒋方舟

我从小就被视为早熟的、古怪的少女。当我快速而马虎地结束了认字过程之后，我就开始写作了。现在的我，写了几本书，创造了一些人物，制定了一些目标，被一些人所知道。

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每次睡觉的时候，都会怕别人把我当作死人埋了，于是就在额头上贴张纸条：“她看起来死了，其实她只是睡着了。”我还会为一些不存在的事情恐慌不已，例如如果我不会写作，我会怎样？除了写作，我剩余的本领就是攒钱和省钱，我攒了一书包的零钱，大概有十元钱。除了写作，我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我没有多长一只眼睛，也不会吞火球，连骑自行车都不会，每次一上车就大呼小叫，然后极其敏捷地跳下车。除了写作，我就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了，我常年穿着男人颜色的衣服，走起路来像个老太太，即使打扮了，也没有“姿容瑰逸绝色倾城”的蛛丝马迹。

但是，还好，我会写作，我最近在写一些专栏。专栏是什么呢？有一种厕纸，上面写着一些名人名言，让人上厕所的时候可以长点儿智慧，这东西有点像专栏。我研究了中国的历史——号称“悠久”其实短暂的几千年历史。如果历史是一只正在渡河的大海龟，那么它背上驮着的就只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其中还夹杂了一些被有权势者喜欢的聪明人。只有这两种人才能浮出水面，其他的人就掉到河里自生自灭啦。

我所干的事情，就是打捞掉落在河里的生还者，把他们拽到岸上，救活晾干，试着还原他们的本来面貌。在其中，我发现了一些有智慧又有趣的人。比如战国时候的列子，他凭着动物尸体就能解释进化论，根本不理会徒弟的一脸茫然。庄子的朋友惠子更伟大，他说过“南方无穷而有穷”，意思是到达南极点后，再向前就不是南方了，他还说“物方生方死”，意思是物体形成的时刻，也就是它解体的时刻。他跟对手庄子辩论的时候，经常兴奋地滔滔不绝，莊子就说：“不啦不啦，对方辩友，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烦死我了。”

真可惜啊，这些人全部都不存在了。人都是会死的，只有智慧生生不息，它沿着一条微微颤动、肉眼看不到的线传给斗胆握住这条线的人。我有两个最终极的愿望，这两个愿望达到了，我就不再做梦了。一个梦想是有个人对我说：“你坐着不要动，我去给你弄吃的。”另外一个梦想就是我能建立一个深似大海的体系，提出一个深似大洋的、让几万年后的人争论不休的问题。而我本人，就是传说中的天才。

有一种说法：“一万个人里边，只有一个天才。剩下的人，要想引起别人注意，就只有靠吆喝，靠抢钱，靠谄媚，靠装病态，靠扔炸弹……”我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少年天才。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发现很多理论家和哲学家，平生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做字眼的争吵;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看穿了很多人的“临终之眼”——他们总是在将死的那一瞬间，才开了点悟，刚想到一点普通的人生感慨。这些例子也许不能成为“我是一个天才”的证据，但是我不容许自己怀疑自己是天才。因为只有确定我是天才，我才能满脸安详和傲慢，拒绝叫卖，拒绝装病，拒绝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