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超 上海师范大学
自晚明耶稣会来华以降,陆续有中国人因各种机缘赴西洋游历,他们留下了一些关于游记的记录,但这些资料留存至今者较少。晚清中西交通以来,有更多的中国人出游国外,其中包括官员、留学生、文人以及宗教信徒等。奉派出使的官员,必须要仔细呈报出行的情况和考察的细节,出洋的文人们也乐于把新奇的观感记录下来,因此留下了数量颇为庞大的一批域外游记资料。学界很早就开始重视这批资料,有多种资料汇编问世,举其大者,如王锡祺《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及几种补编,收录晚清域外游记资料84 种;《历代日记丛钞》收录晚清出洋日记50多种;1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钞》(全200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LI Delong and YU Bing,eds.,Lidai riji congchao (Collections of Diaries),Beijing:The Academy Press,2006.]关于竹枝词,有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2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WANG Shenzhi and WANG Zijin,eds.,Qingdai haiwai zhuzhi ci (Overseas Zhuzhi Ci in Qing Dynasty),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994.]和丘良任等编辑的《中华竹枝词全编》“海外”部分。3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中华竹枝词全编》(全七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QIU Liangren,PAN Chao,SUN Zhongquan and QIU Jin,eds., Zhonghua zhuzhi ci quanbian (Complete Works of Chinese Zhuzhi Ci),Beijing:Beijing Press,2007.]这些资料中尤其以钟叔河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为代表,其正续编共收录晚清域外游记100 种。4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修订本)(10册36 种),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续编》(55册65 种),长沙:岳麓书社,2017年。[ZHONG Shuhe,ed.,Zouxiang shijie congshu, Xiuding Ben (Towards the World Series (Rev.)),Changsha:Yuelu Press,2008,in Zouxiang shijie congshu xubian (A Sequel towards the World Series),ed.ZHONG Shuhe,Changsha:Yuelu Press,2017.]有学者将晚清域外游记分为三个时期:1840年至1875年,1876年至1894年,1895年至1911年。5杨波:《晚清旅西记述研究》,河南大学博士论文,2010年,第19页。[YANG Bo,Wan Qing lvxi jishu yanjiu (A Study on Traveling Wes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PhD diss.,Henan University,2010,19.]第一个时期文本相对较少,第三个时期中国人对于西方的认识途径已经很多元,对西方的理解也更加全面和深入。倒是第二时期的文本呈现出了异常丰富的内容和复杂多样的立场。
晚清域外游记资料是中国人对于外国最早的实地观察,较之古代对异域的“想象”,有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性”。但是,在跨文化的理解中,所谓的在场观察和真实观感,都是值得警惕的,对异文化的阐释往往受制于观察者的立场。本文所关注的即是几种晚清域外游记中对西方女性的一种“观察”,即认为西方女性是“生须”的。这一记述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记述者都是“亲眼所见”,而且还不止一个中国人有此记录。而文末所引述的何天爵在《本色中国人》中所记述的一则误解事件,则足以证明这种对异文化的“在场观察”,根本上也受到了跨文化“想象”的影响。文化观察的结果,并不因观察距离的拉进而改变,异文化的形象,实质上就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 物”。
在晚清域外游记中,有一本名为《伦敦竹枝词》,署名“局中门外汉”。关于作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直到钱锺书先生在其名文《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观〉及有关二三事》的一个注释中,指出“局中门外汉”应是桐城文人张祖翼(1849—1917),此说后来渐成定论。6钱锺书:《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观〉及有关二三事》注62说:“光绪十四年版《观自得斋丛书》里署名‘局中门外汉戏草’的《伦敦竹枝词》是张祖翼写的,《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再补编第十一帙第十册里张祖翼《伦敦风土记》其实是抽印了《竹枝词》的自注。”见氏著:《七缀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61页。[QIAN Zhongshu,Hanyi diyishou yingyushi “Renshengguan” ji youguan er san shi (Chinese Translation of the First English Poem “Life Outlook” and Related Things),in Qi zhui ji (Seven Patches),Beijing: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2002,161.]张祖翼确实曾于1883年至1884年之间去英国游历,但出国的原因、身份、笔名的来历,以及其他细节,都史无可考。此书包含百首竹枝词,记述了光怪陆离的英伦印象,颇能代表中西初识时期对于异文化的观感与想象。对于诸词所包含的意象和意蕴,学界多有研究,其中一首记述了英国女子长胡子的现象:
自古须眉号丈夫,岂知妇女亦生须。
郎君俊俏年方少,颔下摩挲愧不如。7张祖翼著,穆易校点:《伦敦竹枝词》,长沙:岳麓书社,2017年,第28页。[ZHANG Zuyi,MU Yi,Lundun zhuzhi ci (London Zhuzhi Ci),Changsha:Yuelu Press,2017,28.]
作者在此诗下特意注释说:“泰西妇女多有生须者,其须与男子无异,然万中不过一二也。”
张祖翼在书中虽有些许文化偏见,如称英人为“夷狄”(“夷狄不知尊体统,万民夹道尽欢呼”),其宗教为“邪教”(“七天一次宣邪教,引得愚民举国狂”),但整体而言,所述还算客观公正。但为何说“泰西妇女多有生须者”?据其描述的“其须与男子无异”来看,应不是有些女性体毛略盛的情况。
这也不是关于西方女性长胡须的仅有的记录,在同时期的西行文献中,此类的记录还有不少。更早且更为有名的记录者为张德彝(1847—1918),他是同文馆的学生,同治五年(1866年)曾随斌椿、赫德(Robert Hart)游历欧洲,而此后他曾先后八次出国,留下了一系列以“述奇”为题的日记,共有70多卷,约200多万字。1871年1月,张德彝作为翻译跟随崇厚出使法国,处理天津教案所引发的纠纷,这是他第三次出国,所以在这次出使过程中,他写了《随使法国记》,即《三述奇》。此书之所以有名,主要因为它是中国最早有关巴黎公社的记录。在此书中,张德彝曾有一则记录曰:
老妪生须,于此恒见之,长皆三四分。土人不以为奇,乃云须由天赐,以文其陋,趣甚。8张德彝:《三述奇(随使法国记)》,见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修订本)(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424页。[ZHANG Deyi,Sanshu qi (suishi faguo ji) (The Third Narration of Strange Things (Travel Notes on an Envoy to France)),in Zouxiang shijie congshu (Towards the World Series (Rev.)),vol.2,ed.ZHONG Shuhe,Changsha:Yuelu Press,2008,424.]
富有意味的是,张德彝是中国第一所外文学校同文馆的首届毕业生,且多次出国,他应该代表着当时中国人对西方理解的最高水准。但他的文字中,经常体现出华夷之别,对于西方虽有赞扬,但经常流露出对于外国人的鄙夷和猎奇态度。
1883年4月,唐廷枢奉李鸿章之命出洋考察,随行的人员中有一位叫袁祖志(1827—1898),其根据出洋的观感写成《瀛海采问》《涉洋管见》《西俗杂志》《出洋须知》《海外吟》和《海上吟》等六种,曾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在这些记录中,有几条关于西方女性生须的记载:
中土妇女必无须髯,泰西则妇女恒多鬑鬑满面。(《涉洋管见》)9袁祖志著,鄢琨校点:《瀛海采问纪实》,长沙:岳麓书社,2017年,第34页。[YUAN Zuzhi,YAN Kun,Yinghai caiwen jishi (Documentary Tour of Overseas),Changsha:Yuelu Press,2017,34.]
妇女生须,中土罕有,泰西各国则恒见之,不以为异,并造作妖言,谓乃上苍所赐,以文其陋。(《西俗杂志》)10同上,第67页。[Ibid.,67.]
更惊凿凿具须髯,自上下下征面首。(《海外吟》中《西人妇》一诗)11同上,第122页。[Ibid.,122.]
1886年至1889年,跟随许景澄出使德法的王以宣,亦曾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在法国的经历和感触,1894年结集为《法京纪事诗》出版。王以宣也写了一首关于西方女性长胡须的诗:
海国新奇妇有髭,须眉巾帼实兼之。
从知史册书妖异,都是窥天测海辞。12王以宣著,穆易校点:《法京纪事诗》,长沙:岳麓书社,2017年,第55页。[WANG Yixuan,MU Yi,Fajing jishi shi (The Chronicles of Fa Jing),Changsha:Yuelu Press,2017,55.]
王以宣注释说:“妇人生髭,中土罕见,而彼都不为怪。千百人中间遇一二鬑鬑,或谓地气使然,或谓体气过旺,大抵肥蠢而毛皮重者,往往有之。”13同上,第55页。[Ibid.,55.]
就一般的常识来说,虽有女性体毛茂盛,似有胡须,但这仅为少有的情形,不至于像以上的记录这样如此之多。这些作者均是西方的“亲历者”,大大增加了记录的“可信度”,所以他们的记录与以讹传讹之传闻不能等同视之。那么,实情是否如他们所记述的那样呢?
中西文献中都有关于女性“生须”的记录,这些记录也被进行着各种的文化阐释。在各自文化中,这些现象均属于本文化中的“异质”要素。在晚清出游西方的中国人那里,就把这些本文化中的“异质”要素转化为对于“异文化”的认知。
在西方的文献中,是有关于女性生须的记录的。一种文化往往会对本文化中异质和反常的现象极为敏感,对于本文化群体中身体的反常和畸形,更是留心观察和记录。畸形人在古代文化中,往往是神秘和恐惧的象征,中国古代的巫术和术士,往往由身体异常者担任。
(一)畸形:神秘与恐惧
有学者指出,在西方的中世纪,畸形人代表着神秘、恐惧,是不祥的预兆,是恶魔的帮凶:
自最初的知识出现以来,畸人的剪影便将其怪异的阴影投射于人形之后。人类惧怕畸人,或对之顶礼膜拜。中世纪想象中的这些基督教化的表现形式根本无法改变这份古典遗产,它仅局限于将其整合入惩罚与罪孽的基督教牧歌之中。身体畸形成为畸人的主要标志,他要么是恶魔可怕的帮凶,要么是上帝派来显圣的使者,是其怒火的不详预兆,是天庭全能的见证和尘世不幸的信使。14(法)乔治·维加埃罗(Georges Vigarello):《身体的历史》(卷一: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张竝、赵济鸿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86页。[Georges Vigarello,Shenti de lishi, juan yi: cong wenyifuxing dao qimengyundong (The History of the Body,vol.1:From the Renaissance to the Enlightenment),trans.ZHANG Bing and ZHAO Jihong,Shanghai: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3,286.]
(二)偷窥与猎奇
而在近代社会中,随着宗教社会的逐渐世俗化,包括现代医学在内的科学的发达,畸形人身上的神秘色彩逐渐褪去,这时出现了对于畸形人体的偷窥、猎奇心理:
畸胎学的历史表明了宗教对畸人形象的阐释是如何日渐世俗化的,取而代之的是对怪异、非常规和奇事永不餍足的渴求。畸形真正在欧洲流行起来是约15世纪末和16世纪初,尤其是在意大利和德国,这主要是因为印刷术的发展,及对奇闻轶事开始关注之故。当畸人离开了已知世界的边缘而萦绕于世界的中心之时,16世纪某种狂热的好
奇心推动着知识界去搜集有关畸人的故事和形象。15同上,第287页。[Ibid.,287.]
而这种猎奇心理逐渐演化为商业化的表演、展览、出版物等,形成了所谓的“异域风情娱乐”“病态的消遣”“畸态商业”。在对于畸形人的猎奇之中,有不少有关生须女子的记载。如在19世纪下半叶的伦敦:
珍奇人种数量激增,以致无法进行普查统计。首都人一饱这些视觉饕餮,目睹了一支长着胡须的妇女队伍、一行巨型人、踏着汤姆·拇指“将军”的足迹走来的一个兵团的侏儒……16(法)让—雅克·库尔第纳:《身体的历史》(卷三:目光的转变:20世纪),孙圣英、赵济鸿、吴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53页。[Jean-Jacques Courtine,Shenti de lishi, juan san: muguang de zhuanbian: 20 shiji (The History of the Body,vol.3:Change of Vision),trans.SUN Shengying,ZHAO Jihong and WU Juan,Shanghai: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3,153.]
(三)畸恋与性别身份
在19世纪后期的巴黎,有一位名叫于勒·瓦莱斯的人,“作为一名不懈的观察者,他看尽了出没于巴黎的集市、大街小巷、剧场,在帆布或木板搭建的马车或棚子里表演的各种畸形怪胎”,他写的一本名为《街道》(1866)的书,是“了解19世纪下半叶集市庙会的畸形人圈的信息主要来源”。17同上,第146页。[Ibid.,146.]他之所以痴迷于此,是因为其年少时对一个长胡子的女人产生的懵懂情愫,他后来还看到了好几位这样的女人。瓦莱斯在《街道》一书中记述了他见到一位长胡子女人的场景:
他抬起脸,看着我,然后她说道:“我就是那个长胡子的女人。”
我期待她的来访已经有好几天了,我相信到时见到的不会是个穿马裤的男人,然而在我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个男人。我心怀惊恐打量这个如同戴了假面具的人;我不敢确认,在这副穿着短制服的老男人皮囊下有着一颗曾经别人跟我描述过的多情女子的心……这居然就是传说中的她!不管怎样,一听到那尖细的嗓音,一看到那摸着胡子的肤如凝脂的手,就会猜到这个人的性别。……我把这个怪人带到我家。他还是她?(该怎么称呼?)她或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给我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他(她)的故事。18同上,第157页。[Ibid.,157.]
就如论者所言,瓦莱斯的这种畸恋,暗含着的是“长胡子的女人是19世纪想象中畸形与色情兼而有之的主要形象”。19同上。[Ibid.]这种人体特征的混乱,其实是对于性别身份的模糊和反叛。
本文的任务并不在分析人体特征混乱背后的文化内涵,只是通过这一事例来证明女子生须是确有的事实。而这种事实是文化中“畸形”和异常事实,一直处于文化的边缘。
图1:《留胡须的女人——玛格达莱娜·文图拉和她的丈夫》,朱塞佩·德·里贝拉作,西班牙托莱多的莱尔玛·德·卡萨公爵基金会藏。([法]乔治·维加埃罗(Georges Vigarello)主编,张竝、赵济鸿译:《身体的历史》(卷一: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0页附 图。)
《身体的历史》有关此图片的解说:“留胡须的女人玛格达莱娜·文图拉时年52岁,正在给新出生的孩子喂奶。看着她的这副模样令人颇为困扰。性别、年龄、身体功能都是混淆不清:这个怪物的身体有种独特的力量,可摧毁常人的感知模式。”20(法)乔治·维加埃罗(Georges Vigarello):《身体的历史》(卷一: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第310页。[Georges Vigarello,Shenti de lishi, juan yi: cong wenyifuxing dao qimengyundong (The History of the Body,vol.1:From the Renaissance to the Enlightenment),310.]
图2:拉维尼娅·冯塔纳:《安托尼耶塔·贡萨鲁斯的肖像》(约1594—1595年)。([法]乔治·维加埃罗主编,张竝、赵济鸿译:《身体的历史》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0页附 图)
《身体的历史》有关此图片的解说:“佩特鲁斯·贡萨鲁斯的女儿安托尼耶塔·贡萨鲁斯从其父亲那儿遗传了特殊基因。16世纪末,她成了欧洲各国宫中各色人等争睹的对象,其中既有想把她添至保存大量这类巴洛克风格肖像的珍奇屋中的人,也有像阿德罗万蒂之类的学者。”21同上。[Ibid.]
图3:明信片《关注政治的德莱夫人》(1910年)([法]阿兰·科尔班主编,杨剑译:《身体的历史》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0页后附 图)
《身体的历史》有关此图片的解说:“那些本无任何差别的市镇村庄,有时即使没有罗马式教堂也能因有畸形人的存在而自豪。在乡村间与畸形人的偶然邂逅,对国内的旅游者来说,更是极具诱惑力。”22(法)阿兰·科尔班:《身体的历史》(卷二: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杨剑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0页后附图。[Alain Corbin,Shenti de lishi,juan er:cong Faguo dageming dao diyici shijie dazhan (The History of the Body,vol.2:From the French Revolution to the First World War),trans.YANG Jian,Shanghai: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Press,2013,160.]
他者形象是一个文化的社会集体想象物,除了受到现实因素的影响,还受到本土文化传统的影响。有关西方女性生须的描述,明显就受到了传统文化中有关妇人生须记录的影响。中国史籍中有关妇人生须的记载史不绝书,或用以描述蛮夷之貌,或用以暗示灾异之兆,或用以呈现报应之果,或用以彰显祥瑞之象,或为文学中的乌托邦想象。总之,都可归为中国人对于本文化中“异质”因素的描写。
一个文化体中,并非是铁板一块,其中存在着各种文化元素。在主流的文化之外,存在着边缘文化和群体,在掌握文化话语的主流群体看来,这些边缘文化就是本土的他者。在主流文化的叙述中,本土他者往往会被陌生化、妖魔化、污名化,对本土他者的肯定,也往往是因为其体现了主流文化的某些特征而已。有关妇人生须的描写,就属于这类本土他者的文化现象。
(一)怪异之象
关于妇人生须,如王以宣诗中所言,“史册”有此类记载,但多以“妖异”之事视之。如明代陆粲的《庚巳编》中,有“妇人生须”条,提到了妇人长胡须的两个例证:
弘治末,随州应山县女子生髭,长三寸余。见于《邸报》。
予里人卓四者,往年商于郑阳,见人家一妇美色,颔下生须三缭,约数十茎,长可数寸,人目为三须娘云。23(明)陆粲撰,谭棣华、陈稼禾点校:《庚巳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7页。[LU Can,TAN Dihua and CHEN Jiahe,eds.,Gengsi bian (The Collection of Gengsi),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87,37.]
或是因为此事之不同寻常,于是被专门刊载上了古代的官方报纸《邸报》,或也因此而广被传播。这两件奇事,被诸多史籍、笔记以及文学作品转述,散见于下面的著述:
明代:唐锦《龙江梦余录》卷四;王世懋《二酉委谭》;沈德符《敝帚轩剩语》卷上、《万历野获编补遗》卷四;谢肇淛《五杂俎》卷五;陈继儒《偃曝余谈》卷上;李乐《见闻杂记》卷一一;吕毖《明朝小史》卷一〇;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续集卷一;查继佐《罪惟录》志卷三;王初桐《奁史》卷三一;梁玉绳《瞥记》卷四;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五;孙之《二申野记》卷三,等。24(明)刘忭、(明)沈遴奇、(明)沈儆垣撰:《续耳谭》,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468页。[LIU Bian,SHEN Linqi,and SHEN Jingyuan,Xu er tan,Beijing:Cultural Relics Publishing House,2016,468.]
古人因信仰“天人感应”之说,而特别注意世间异常之事,常会附会地谈论有关异常事件背后的隐秘内涵。古人也非常关注于异常之人,以为这些人身上有神秘与特异的功能,比如说古代的巫师,常会在身体异常或残疾的人群中寻找。有关女人长胡须事件背后的内涵,上引著述似乎没有过度发挥,但从数量众多的转载量可以看出,中国人对于这种事件的敏感与不安。
(二)蛮夷之貌
中国古代典籍中与女人有须相关的记载,大概以《山海经》中所记的“毛民之国”为最早。《山海经·海外东经》曰:
毛民之国在其北,为人身生毛。一曰在玄股北。
《山海经·大荒北经》亦曰:
有毛民之国,依姓,食黍,使四鸟。禹生均国,均国生役采,役采生修鞈,鞈修杀绰人。帝念之,潜为之国,是此毛民。
关于“毛民之国”的记录,大概是先民关于远古时代原始人类特征的记忆留存。郭璞对这段话注释曰:
今去临海郡东南二千里,有毛人在大海洲岛上,为人短小,而体尽有毛,如猪能(熊),穴居,无衣服。晋永嘉四年,吴郡司盐都尉戴逢在海边得一船,上有男女四人,状皆如此。言语不通,送诣丞相府,未至,道死,唯有一人在。上赐之妇,生子,出入市井,渐晓人语,自说其所在是毛民也。
毛民之国,人人“体尽有毛”,且男女“状皆如此”。虽没说女人也有胡须,但至少说明那里的女人也是体毛茂盛的。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把“毛民之国”归入“海外”,即是以将之视为外来的“异文化”。《山海经》被成为“古今语怪之祖”,这类夸饰之事自不能以正史看待,但其中却包含着古人对于异文化的某种认知。这种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会在此后的历史中,长久地留存。
在后来的文献中,经常把西方之人描述为多毛的特征,如隋萧吉的《五行大义》卷五《论人配五行》曰:
西方高土,日月所入,其人面多毛,象山多草木也。25萧吉撰:《五行大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6—307页。[XIAO Ji,Wuxingdayi,Nanjing:Jiangsu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1988,306—7.]
(三)祥瑞之象
有关妇人生须的记载,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唐代李光弼的母亲。《旧唐书·李光弼传》:
母李氏,有须数十茎,长五六寸,以子贵,封韩国太夫人,二子皆节制一品。光弼十年间三入朝,与弟光进在京师,虽与光弼异母,性亦孝悌,双旌在门,鼎味就养,甲第并开,往来追欢,极一时之荣。
《新唐书·李光弼传》曰:
母李,有须数十,长五寸许,封韩国太夫人,二子节制皆一品。
这则资料在后来被广为转载,流传甚广。《鸡肋编》:
唐李光弼母亲有须数十茎,长五寸。26转自(清)王初桐纂述,陈晓东整理:《奁史》(二),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年,第483页。[Cited from WANG Chutong and CHEN Xiaodong,eds., Lianshi (er),Beijing:Cultural Relics Publishing House,2017,483.]
明代张岱《夜航船》明确说:
妇人有须:李光弼之母李氏,封韩国太夫人,有须数茎,长五寸,为妇人奇贵之相。27(明)张岱著,李小龙整理:《夜航船》,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6页。[ZHANG Dai and LI Xiaolong,eds.,Yehangchuan (Night Vessel),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12,256.]
在中国古代,一直存在着“有奇相必有奇福”的观念,28(清)褚人获撰:《坚瓠集》(壬集卷之四),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36页。[CHU Renhuo,Jianhu Ji (Renji juan zhi si),in Qingdai biji xiaoshuo daguan (Grand View of Qing Dynasty Literary Sketches),Shanghai: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2007,1436.]所以韩国太夫人生须之貌,必然也是“奇贵之相”。《静志居诗话》亦提到:
孙文恪妇人杨氏有髯,年过百龄。29转自(清)王初桐纂述:《奁史》(二),第483页。[Cited from WANG Chutong,ed.,Lianshi (er),483.]
(四)文学乌托邦
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清代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在《镜花缘》第三十二回中,记述了一个“女儿国”,但此女儿国与《西游记》中的女儿国有所不同。国中人并非仅有女子,其实也有男人,但此女儿国与正常国家所不同的是男女角色称呼颠倒:
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虽亦配偶,内外之别,却与别处不同。30(清)李汝珍:《镜花缘》,张友鹤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20页。[LI Ruzhen,ZHANG Youhe,Jinghua yuan (The Marriage of Flowers in the Mirror),Beijing: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2,220.]
若只是男女角色颠倒,倒是类于母系社会,但此处男女容貌亦是颠倒,女子有须,而男子无须:
唐敖看时,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油搽得雪亮,真可滑倒苍蝇;头上梳一盘龙鬏儿,鬓旁许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坠八宝金环;身穿玫瑰紫的长衫,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一双盈盈秀目,两道高高蛾眉,面上许多脂粉。
行文至此,小说话锋一转:
再朝嘴上一看,原来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看罢,忍不住扑嗤笑了一声。
图4:《镜花缘》第三十二回《访筹算畅游智佳国,观艳妆闲步女儿乡》插图(局部)31同上,第223页。[Ibid.,223.]
原来,这里的“女人”都是长胡须的。
那妇人停了针线,望着唐敖喊道:“你这妇人,敢是笑我么?”这个声音,老声老气,倒象破锣一般,把唐敖吓的拉着多九公朝前飞跑。那妇人还在那里大声说道:“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你却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杂!你明虽偷看妇女,你其实要偷看男人。你这骚货!你去照照镜子,——你把本来面目都忘了!你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亏遇见老娘;你若遇见别人,把你当作男人偷看妇女,只怕打个半死哩!”……
此中叙述,颇有些后现代女性主义的色彩,颠倒角色,同时也颠倒形貌。“你面上有须,明明是个妇人”一句,极具反讽和解构的意味。小说接下来的部分,对于女人的胡须还有很多的细节描述:
内中许多中年妇人,也有胡须多的,也有胡须少的,还有没须的,及至细看,那中年须的,因为要充少妇,惟恐有须显老,所以拔的一毛不存。
图5:《镜花缘》第三十三回《粉面郎缠足受困,长须女玩股垂情》插图(局部)32同上,第230页。[Ibid.,230.]
唐敖道:“九公,你看,这些拔须妇人,面上须孔犹存,倒也好看。但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干二净,可谓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来面目,必须另起一个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夫记得《论语》有句‘虎豹之鞟’。他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就叫‘人鞟’罢。”唐敖笑道:“‘鞟’是‘皮去毛者也’。这‘人鞟’二字,倒也确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见几个有须妇人,那部胡须都似银针一般,他却用药染黑,面上微微还有墨痕,这人中下巴,被他涂的失了本来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个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记得卫夫人讲究书法,曾有‘墨猪’之说。他们既是用墨涂的,莫若就叫‘墨猪’罢。”多九公笑道:“唐兄这个名字不独别致,并且狠得‘墨’字‘猪’字之神。”二人说笑,又到各处游了多时。
作为“于学无所不窥”的文人,李汝珍掉书袋式的把古书中的奇闻逸事写入小说。其中所写的几十个国家,大多本于《山海经》。不过女儿国,只是借用《山海经》“女子国”之名,自己虚构创作的成分居多。同时,“读书不屑章句帖括之学”的李汝珍,做官似乎也不甚得意,《镜花缘》中颇多类似乌托邦式的想象,或就是对于现实的批判。女儿国就是一个以异文化为取向的乌托邦世界。
古人对于异文化,或是自身文化中的“异”因素,都是十分好奇和敏感的。但往往会因“异”而产生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有时会因向往而转化为新鲜感,而产生猎奇心理;有时则会因陌生而产生恐惧感,从而形成排斥心理。
妇人生须,是一种“异常”现象,史籍中的有关记载,或把这种现象归因为异文化,或认为是本文化中的异常因素,或在文学作品中通过虚构异于现实的异常世界,对现实进行反讽。无论何种情况,最后都落脚于“异”,即为本土他者。尽管有时也以祥瑞之象视之,但人们对其态度整体上是神秘、恐惧、厌恶、嘲讽的。对这些现象虽有所谓的“观察”“实录”的确证,但大多是口耳相传而广为人知的,各种史料之间,常常进行渲染式转述。这其实也符合传统社会中信息传递的特点,恐惧、新奇、侠义、色情等信息,非常容易通过谣言加以传播,信息传播过程中,转述者又会对原有信息加以改造处理,使其更能吸引人的注意。这些信息本身即包含着社会集体想象的成分,通过传播与渲染,信息中包含的集体想象又会强化和巩固。
对异文化的认知,往往首先从外貌开始。顾彬提到:“1823年,柏林一条街上曾专门把两个中国文人作为展览品供人观赏,每个人只需花6 毛钱便可以参观他们的尊容。”33(德)顾彬:《关于“异”的研究》,曹卫东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5—36页。[GU Bin, Guanyu “yi” de yanjiu (A Study on “Difference”),trans.CAO Weidong,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997,35—36.]这种形式颇具侮辱性,但表现出了人们对于异文化之人相貌的好奇。
在对异文化的认知中,对异文化中的女性形象的认知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德国汉学家顾彬说,欧洲知识分子对“异”的探索与他们对女人的探索是紧密相关的。从席勒开始,探索“异”和探索中国女人就有了密切的联系。如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的《杜兰朵·中国公主》就是通过女性形象来探索异文化。在19世纪通俗文学中,这两种探索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34同上,第7页。[Ibid.,7.]为何女性是异文化认知中特别的对象?在古代社会中,行使“观察”权力者往往是男性,所以他们自然也就特别关注异国情调的女性。
对于异国女人,主要会形成两种想象:一种是“性的愿望在幻想中的投影”,35同上,第123页。[Ibid.,123.]这往往是文化征服者的一种变态心理。文化的征服,在征服者的心理上,也包含着对于异国女人的征服,把“落后文化”原始化,从而追求性的放纵。这种带有强烈文化中心主义和男权主义的立场,是许多文艺作品所体现的主题。36张英进:《美国电影中华人形象的演变》,《二十一世纪》,2004年6月号(总第83期),第85—94页。[ZHANG Yingjin,“Meiguo dianying zhong huaren xingxiang de yanbian”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in American Films),Ershiyi shiji (21st Century) 83 (June 2004):85—94.]另一种则是神秘化、恐惧与厌恶。
中国古代对于异域女性,似乎有两种态度,一是赞美其漂亮,一是嘲弄其丑陋和怪异。唐代的诗歌中经常出现的胡女,一般都是以能歌善舞、美貌诱人的形象出现的。“胡人献女能胡旋”(元稹《胡旋女》),“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李贺《龙夜吟》),“女为胡妇学胡状,伎进胡音务胡乐”(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唐代的酒肆中,也常出现胡女,大概是店家以此来吸引顾客吧,或者就是胡人所开的酒肆。“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游》),“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李白《前有一樽酒行》)唐代开放大气的环境中,对于外来文化史尽情吸纳的,唐太宗李世民就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尽管唐代李氏亦有胡人血统,但其实也表现了唐代包容的气质。明清时期朝鲜会向朝廷进献美女,有关朝鲜美女的记载也有很多。37王一樵:《明代宫廷中的朝鲜妃子与交趾太监宫人》,见氏著:《紫禁城里很有事:明清宫廷小人物的日常》,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WANG Yiqiao,“Mingdai gongting zhong de Chaoxian feizi yu Jiaozhi taijian gongren” (Korea's Concubine and Jiaozhi Eunuch in the Ming Dynasty Palace),in Zijincheng li henyou shi: Ming Qing gongting xiaorenwu de richang (The Forbidden City is Busy:Nobody's Daily Life in Imperial Palace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Beijing:CITIC Press,2018.]
另一态度就是对异域女性的嘲弄。西汉焦延寿《易林》中有语:“乌孙氏女,深目黑丑。”(《易林》卷二)汉代繁钦《明□赋》,仅残存14字:“唇实范绿,眼惟双穴。虽蜂膺眉鬓,梓……”钱锺书先生认为此赋是“嘲丑女者”,名字或为《明女赋》。38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044页。[QIAN Zhongshu,Guanzhui bian,vol.3,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1979,1044.]繁钦还有《三胡赋》:“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高辅陷无,眼无黑眸,颊无馀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隅目赤眦,洞頞仰鼻。”又说:“额似鼬皮,色象娄橘。”39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42页。[FEI Zhengang,eds.,Quanhan fu (Collected Rhyme-Prose of Han Dynasty),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993,642.]虽说不尽是在说女性,但对于胡人嘲讽之情跃然纸上。
早期使西文献中,也杂糅着这两种心理。一种是着力表现西方女性的美艳、肉欲、诱惑,一种则是对其进行他者化,着意于丑陋特征的描述。
保持着传统文化立场的读书人,走进异域,也常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异邦,这时所借用的资源多来自本文化中对于“异常”现象的传说与想象。所以,他们的作品中以今人眼光看来光怪陆离、奇奇怪怪的不经之谈,也就不奇怪了。清代福庆所作《异域竹枝词》的“绝域诸国”中,有一首如此写道:
国中成女不成男,神木胚胎化育含。
解道空桑传异事,盘瓠帝女只常谈。
作者的解语写道:“西海之中有女国焉,其人皆女。有神木一章,抱之则感而孕。有狗国焉,其妇端好,生男皆狗,生女皆人。”40(清)福庆撰:《异域竹枝词》,见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七册),北京:北京出版社,第628页。[FU Qing,Yiyu zhuzhi ci (Foreign Zhuzhi Ci),in Zhonghua zhuzhici quanbian (Complete Works of Chinese Zhuzhi Ci),vol.7,eds.QIU Liangren,SUN Zhongquan,QIU Jin,Beijing:Beijing Press,628.]其中对于异域充满神话色彩的记述,就借用了古代有关盘瓠的传说。张祖翼在《伦敦竹枝词》中,亦处处表现出自己华夏中心的文化本位主义,如最后的一首词曰:
堪笑今人爱出洋,出洋最易变心肠。
未知防海筹边策,且效高冠短褐装。41张祖翼:《伦敦竹枝词》,第30页。[ZHANG Zuyi,Lundun zhuzhici (London Zhuzhi Ci),30.]
署名檥甫所作的跋语中,也提到张祖彝此书“持论间涉愤激”。42同上,第31页。[Ibid.,31.]
在上引资料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袁祖志《西俗杂志》中的文字,“上苍所赐,以文其陋”43袁祖志:《瀛海采问纪实》,第67页。[YUAN Zuzhi,Yinghai caiwen jishi (Documentary Tour of Overseas),67.],和张德彝《三述奇》中的说法很相似(“须由天赐,以文其陋”44张德彝:《三述奇(随使法国记)》,见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修订本)(第二册),第424页。[ZHANG Deyi,Sanshu qi (suishi Faguo ji) (The Third Narration of Strange Things [Travel Notes on an Envoy to France]),in Zouxiang shijie congshu (Towards the World Series) (Rev.),vol.2,ed.ZHONG Shuhe,424.])。两处文字几乎完全相同,之间或存在直接联系,也即前者直接借用了后者的说法。这说明,一个文化对异文化的认知,个体观察者的立场和视角,往往受到观察者所从属的文化集体所影响,这种异文化形象,就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物。
比较文学中的形象学,聚焦于研究在一个民族、国家文学中的他者形象,以及这种形象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45关于中国文学和文化中的他者形象的研究,如孟华:《中国文学中的西方人形象》,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张哲俊:《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蔡俊:《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洋人形象》,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王汝良:《中国文学中的印度形象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有关外国文学和文化中中国人形象的研究,如:周宁:《天朝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姜智芹:《镜像后的文化冲突与文化认同:英美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杨昕:《〈朝天录〉中的明代中国人形象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谭渊:《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女性形象》,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张英进:《美国电影中华人形象的演变》,《二十一世纪》,2004年6月号等。[In reference to the study of “The Other” images 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see:MENG Hua,Zhongguo wenxue zhong de xifangren xingxiang (Western Images in Chinese Literature),Hefei:Anhui Education Press,2006;ZHANG Zhejun,Zhongguo gudai wenxue zhong de Riben xingxiang yanjiu (A Study on the Image of Japan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04;CAI Jun,Zhongguo jinxiandai wenxue zhong de yangren xingxiang (The Image of Foreigners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Nanchang:Jiangx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2013;WANG Ruliang,Zhongguo wenxue zhong de Yindu xingxiang yanjiu (A Study of the Image of India in Chinese Literatu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18.The study of Chinese images in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ulture:ZHOU Ning,Tianchao yaoyuan: xifang de Zhongguo xingxiang yanjiu (Remote Empire:A Study on the Image of China in the West),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JIANG Zhiqin,Jingxiang hou de wenhua chongtu yu wenhua rentong: Yingmei wenxue zhong de Zhongguo xingxiang (Cultural Conflict and Cultural Identity in the Mirror:The Image of China in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08;YANG Xin,Chaotian lu zhong de Mingdai Zhongguoren xingxiang yanjiu (The Study on the Chinese Image in Ming Dynasty in Chaotian Lu),Beijing:Social Sciences Academic Press,2016;TAN Yuan,Deguo wenxue zhong de Zhongguo nvxing xingxiang (Chinese Female Images in German Literature),Wuhan:Wuhan University Press,2017;ZHANG Yingjin,“Meiguo dianying zhong huaren xingxiang de yanbian”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Characters in American Films),Ershiyi shiji (21st Century) 83 (June 2004):85—94.]在交通不太发达的古代社会中,他者形象的建构往往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被想象和建构的,但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中,更为重视的是有事实联系的对于异国形象的观察。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基亚(Marius-François Guyard)在《比较文学》(La littérature comparée,1951)中就强调形象学研究的是“人们所看到的外国”。46(法)基亚著:《比较文学》,颜保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Marius-François Guyard,Bijiao wenxue (Comparative Literature),trans.YAN Bao,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983.]外国形象不可避免地有想象的成分,但基于“看到”的前提而建构起来的外国形象,与真实形象之间的偏差、误读、变形等,则更能说明观察者主体的重要性。可以让我们看到,观察者在对他者观察之前所形成的“前见”,是如何深刻地影响到了观察的结果。
如果说,古人对于异文化形象的描述,往往因为缺乏直接的经验,而离题千里,和现实有巨大差异。但在这里,两个中国人都是对西方国家有亲身的经历,又缘何认为西方妇女长胡子呢?
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往往交织着真实与想象、理智与情感等诸多复杂的因素。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如何看待异文化中的人和物,尤其涉及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法国学者巴柔就曾说:“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的差距所作的文学的或非文学,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达。”47(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从文化形象到总体想象物》,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21页。[Da Niaier-Hengli·Barou,“Cong wenhua xingxiang dao zongti xiangxiangwu” (From the Cultural Image to the Overall Imagination),in Bijiao wenxue xingxiangxue (Imagolog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ed.MENG Hua,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121.]中西文化之间,虽渊源久远,但实质性的沟通和了解,却是晚近的事。在近代早期,中西间的互动渐多,但彼此间的印象却混杂着历史中遗留下来的想象和现实中近距离的某些印象,显得光怪陆离。
对异文化的印象,是一种“社会集体想象物”,表现的是特定时期一个文化整体对于“他者”的认知。这些异文化形象往往不是基于现实的基础,而多由想象性的创造而起。又因为这些形象是“集体”的想象,所以形象一旦建立,就会在文化中根深蒂固地存在,很难轻易改变或抹去。保罗·利科曾讨论过关于想象建构的要素,与主客体有关:“在客体方面,是在场和缺席轴;在主体方面,是迷恋和批判的意识轴。”48(法)让—马克·莫哈:《试论文学形象学的研究史及方法论》,见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第26页。[Jean-Marc Moura,“Shilun wenxue xingxiangxue de yanjiushi ji fangfalun” (The Research History and Methodology of Literary Imagology),in Bijiao wenxue xingxiangxue (Imagology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ed.MENG Hua,26.]
文化间对于“他者”的认知,尽管取决于主客体的两个因素,实则主体的因素更为重要。而主体因素的两轴就是“迷恋和批判”,“迷恋”体现的是对异文化的向往和喜欢,而“批判”体现的是对异文化的批判和反对。由此形成了保罗·利科所说的社会想象实践的两种模式: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凡按本社会模式、完全使用本社会话语重塑出的异国形象就是意识形态的;而用离心的、符合一个作者(或一个群体)对相异性独特看法的话语塑造出的异国形象则是乌托邦的。”49同上,第35页。[Ibid.,35.]意识形态的模式是维护现实、批判异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异文化形象往往是丑化的、怪异化的;乌托邦的模式是批判现实、追慕异文化,所塑造出来的异文化形象往往是美化的、理想化的。
古代中国对于外族往往以蛮夷视之,“中国也,天理也,皆是阳类;夷狄也,小人也,皆是阴类。”(《新刊大宋宣和遗事》)所以古代对于外国人容貌的描绘,尽管多有夸饰和赞美,但也常有异人异貌式的记述。近代以来,随着西方人伴随武力入华,中国人对于西方人,除了猎奇的心理之外,还增加了恐惧和排斥的心理。当这种恐惧和排斥诉诸文字和描述时,外国人的形象也就逐渐怪异和反常化了。
近代早期对于西方人形象最为有名的描述莫过于林则徐,这位当时处在中外关系第一线的知识分子认为,西方人“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以手刃数敌,即乡勇平民竟足以致其死命。”这类把西方人异化或妖化的事例在近代所在多有,所以,这类西方女人生须的说法也就开始大肆流行了。
本文并不能证实张祖翼等人所提到的西方女性生须是否属实,但文化之间的陌生,种族之间相貌的差异,在文化交往初期,错认男女的事并非不可能发生。在许多早期使西资料中,都有类似于混淆性别的记载。如张德彝曾随之出使法国的斌椿,在其《海国胜游杂咏》中写道:
青衫短短发垂丝,跣足科头一样姿。
郎已及笄侬未冠,谁能辨我是雄雌?
作者自注:“男蓄发多无髭,女赤足不施簪珥,戴笠,真莫辨雄雌也。”50(清)斌椿撰:《海国胜游杂咏》,见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七册),第669页。[BIN Chun,“Haiguo shengyou zayong” (The Victory of Overseas),in Zhonghua zhuzhici quanbian (Complete Works of Chinese Zhuzhi Ci),vol.7,eds.QIU Liangren,PAN Chao,SUN Zhongquan and QIU Jin,669.]
又如晚清民国时期的许南英,在《新加坡竹枝词》中写道:
女儿装束学男儿,变格文章夺目奇。
可是酒阑人静后,衾裯始得辨雄雌。
作者自注曰:“有妓名吴玉,年二十余,作男装,居然一美丈夫。”51许南英撰:《新加坡竹枝词》,见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七册),第694页。[XU Nanying,“Xinjiapo zhuzhici” (Singapore Zhuzhi Ci),in Zhonghua zhuzhici quanbian (Complete Works of Chinese Zhuzhi Ci),vol.7,eds.QIU Liangren,PAN Chao,SUN Zhongquan and QIU Jin,694.]
又如清代邓尔瑱所作《暹罗竹枝词》,其中有词曰:
蓬头跣足粉慵施,断发原来自少时。
不是嫣然回首笑,几番错认作男儿。52(清)邓尔瑱撰:《暹罗竹枝词》,见丘良任、潘超、孙忠铨、丘进编:《中华竹枝词全编》(第七册),第740页。[DENG Erzhen,“Xianluo zhuzhici” (Siamese Zhuzhi Ci),in Zhonghua zhuzhici quanbian (Complete Works of Chinese Zhuzhi Ci),vol.7,eds.QIU Liangren,PAN Chao,SUN Zhongquan and QIU Jin,740.]
以上数例主要是把女人错认为男人的情况,足以说明文化接触初期,种族之间的陌生感足以造成认知的差异。如果说这些事实还不能说明问题的全部,那么下一条资料则完全可以说明关于他者的认知中,主观的想象因素的重要性。
美国传教士、外交官何天爵(Chester Holcombe,1844—1912)曾旅居中国十几年,回国后于1895年出版了《本色中国人》(The Real Chinaman)一书,其中提到中国人对西方女性的一个普遍性的印象,就是西方女人长胡子:“在中国,有很多人认为,不但西方的男子有胡须,就连女人也长胡子。”53(英)何天爵:《本色中国人》,冯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22页。[Chaster Holcombe,Bense Zhongguo ren (The Real Chinaman),trans.FENG Yan,Nanjing:Yilin Press,2014,122.]何天爵提到了一次自己在中国的经历,1874年秋天,他和两位美国的男性朋友在中国内地某个地方游历,其中一位朋友留着“一撮胡子,很浓密,在胸部那里自由地飘荡”。这位典型的男人形象,却引起了沿途中国人的“误解和谈论”。而原因是:
原来,人们都以为他是一个女性,并且是我的夫人。当我们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到十分吃惊。不过,在我看来,这种误解是没有道理的。虽然那位美国人的个子非常矮小,但是,除了这一点外,他浑身没有一点女性的特征啊!有个城市,大约有十万人左右。当我们路过那里的时候,几乎全城的人,都赶来观看我的那位美国朋友了。这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这是两位比较质朴的居民,只听第一个叫阿山的人,走在大街上,在背后指着我的那位同伴说:“那,一定是个女人。”“他还有胡子了,”另一位接着回答,“所以,一定不是女人。”“哼!你太没见过世面了。”阿山接着说,“在他们那里,与男人一样,女人也是长胡子的。”阿山说话时的神态,显出一副知识渊博的样子。他的邻居居然很佩服他。就此,两个人的谈话宣告结束。54同上,第122—123页。[Ibid.,122—23.]
这一事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面对面的“观察”中,中国人发现西方“女人”是长胡须的,其真相是中国的“观察者”把西方的男人当作了女人。由此也可以解释以下的疑问:何以张祖翼、王以宣等人身在西方,却还是能得出西方女人长胡子的结论?那就是,观察者主体的某些观念会支配其看到的结果。
就像何天爵所说:“目前我们所拥有的关于中国的知识,不是从事实中求得的,而是从想象和猜测中得来的。”55同上,“前言”,第4页。[Ibid.,“Foreword,” 4.]其实,在近代初期,中国人对于西方的知识,也多从“想象和猜测”中得来,就算是面对面的时候也是如此。这种对于外来形象的建构,也说明了异文化形象的虚构性和集体性的特征。异文化的形象是对“他者”认知的一部分,这种认知往往不会因为直接的接触而轻易改变,哪怕是“亲眼”所见。从中也可以看出,文化间的互相理解和认知,并不会随着物理距离的拉近和交往密度的加强而增进,而关键在于作为主体的“观察者”的眼界和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