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外一篇]

2020-04-01 15:09阿微木依萝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顽石兰草星子

阿微木依萝

那人说山中有顽石,要去找它。他说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便越来越喜欢收藏比自己骨头更硬的东西。他是个老人家。在我们想来他可能有七十岁,当然也或者不到这个岁数。那当儿我们正是少年,突然来个外乡人便将对方围起来看。

他喜欢穿敞胸的外衣,这样就可以随时露出一小片灰色内衫。是个讲究的人。是个很瘦的人。是个走路带风的人。是个说话语速不慢的人。

他从哪儿来就没有人多问他了。我们的住地上早已时不时来几个外省人,甚至外国人也来过,从前山村路上只有拖拉机,如今一不小心能看到好几辆高档越野车。

外面来的人多了,本地人自然也觉得自己是见多识广的。在家里就可以见多识广。他们也学外地人戴手链,有香味的木质的,无香味但好看的,大颗大颗珠子那种,以前不戴这种碍事的破玩意儿,以前只戴机械表。也学人玩佛珠,闲时在手里捏来捏去忙时挂脖子上晃来晃去,遇到烦心事就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往年山中有兰草,我们中的一些人经常手里提着两三株兰草走在山路上,常常互相遇见,灰头土脸,身上都脏,衣服都破烂。那时候外省人喜欢兰草。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找什么给他们。他们喜欢杜鹃花我们就有意识地将杜鹃花保护起来。他们喜欢兰草我们就满山寻找。我们的草屋门口专门有一小片土地是用来栽种山中寻来的兰草,如果它开出名贵的花那就发财了。

外省人喜欢兰草这样的消息当然不是外省人自己带来,而是本地的能人不知道怎么搞来的消息。往往是从镇上传开的消息。镇上只有一条单独的主路,消息就是从这条主路传到他们那儿再传给我们。主路时时遭遇泥石流滑坡堵截,因此有的时候消息并不十分可靠,先来的消息说要兰草,也许跟着来的“不要兰草”的消息被堵在那一头,等道路通畅再传到我们的耳朵,手里已经准备很多兰草了,但是卖不出去了。

好在外省人喜欢兰草的消息是真的。连续几个月过去,仍然有收兰草的人从山下上来。他们希望从我们这儿能找到那几种最值钱的。可惜兰草真正值钱的那几种就跟传说一样从未有人看见,也或者看见的人都摔断了腿,卖的钱只够他下半辈子养伤。不值钱的到处有。我们指着院子前那一小片土地跟他们说:看吧,全都在那儿了。他们就摇头:不是这种。我们就摇头:那就没有辦法了。他们就说:总会撞到大运的。我们就说:哪有什么好运气呀!

我们中那些自诩“命中注定的穷鬼”朋友提下山的总是廉价的兰草。兰草从不在我们眼中展开它名贵的花。“命中注定的,朋友您说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都快变成穿山甲了仍然找不来值钱的。也许这儿的山和我们一样穷。”

兰草炒得火热的年头,我们这些找兰草的朋友仍然穿着破裤子在山中游来荡去,每天眼看着不值钱的草,脑子里想的全是值钱的草或者“听说哪个地方有人找到一棵几十万的”。多少年过去了,谁都没有靠着兰草发财。

我们住在山中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给那些喜欢这样那样的人弄一些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换一点过日子的钱。

现在来了个喜欢顽石的。要石头还不简单吗?他要顽石就给他顽石,要沙石就给他沙石。

于是我们问他,您要什么样的石头哇?

顽石。他说。

我们知道,就是那种拿钻子也钻不动的。

不那样简单,还要漂亮。他说。

我们那些当年找兰草的人觉得时机终于又来了,就仿佛在这片总是遭遇干旱的土地上来了一场春雨。这个喜欢顽石的老头子肯定是没有办法自己去找,他必须出大价钱才能得到。

我们给他说,我们能找到他要的石头,山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石头。

他就笑了。他说我们找不到,世上不缺石头山中也不缺石头,但唯独缺顽石,他要亲自去找。

什么!

他找到了我们名字倒着写!

我们需要钱……

我们说,我们一定给您找来只是比较辛苦需要不少钱,您准备用多少钱买到这块石头呢?

多少钱都可以,只是你们找不到我要的石头。

他说得那么坚定。

他说得就像那块石头是他丢的。

不,他说得就像那块石头是他的骨头。

我们仍然咬牙立誓:我们能找来,不就是一块好看的又很硬的石头吗!

不单单好看啊,还要是生根石。

生根石?既是生了根的石头那就不属于人类了。我们说。属于老天爷和他的兄弟。我们指一指脚下站着的土地。

老头子大笑说,就是要找这样的石头。他已经在各地找了很多年,找到这把年纪仍然在找,这是他经过的又一座山,他准备要进山去找了。他遇到我们只是随便说说话,并不是需要我们帮他去找这样一块石头。这种石头谁也找不来,谁也找不来他要的石头,他要的石头是这样的:再大的压力它都能承受住,就算泥土将它掩盖它还能像树一样长出来,身上有雨水淋湿的痕迹也可以有青苔,但不邋遢和粗糙,它要轮廓分明,有的地方像蛋一样圆,有的地方像刀一样锋利,有的地方有小孔子,就像雨水曾经穿透过它,有的地方则是板结的,像度过成年累月的干旱。它晚上放院子里,人坐它旁边看它时,仿佛看到一辈子那么远,也仿佛身在绝壁之下但不觉得一直往深渊里坠落,而人不看它时,它就像生根于人心之中,足够坚硬也足够漂亮,使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神经病。我们想。

书读多了。我们想。

(是他跟我们说的,他读过很多书,在书中知晓大山之中有这样的石头。)

你找到了我们把它吃掉。我们想。

他就自己去山中了。很早以前去的。记不清是哪一年。后来谁也没见过他,别的地方也未听说有这么一号人还在寻找他的顽石。

隐疾

总期盼黑夜来临,这样她就可以照着镜子落泪。不知道她患了什么毛病,但我们也跟着她照着镜子落泪。

有一天我们跟她说,姐姐,你可以出去打工啊,很多人都出去了。

她说不去。

那是个雨天的晚上。

那是个十几岁时候的晚上。

那是个我们喝了许多白酒和啤酒的晚上。

我们坐在马路旁边的棚子下,后来雨停了就到马路上坐着。雨后的冷空气被我们喝下去。旁边的水田里秧苗刚刚栽下去,是我们这位姐姐帮助一起栽下去的,她裤脚上还沾着秧田里带来的泥巴。

你为什么不出去呢?我们说。

出去做什么呢?她说。

就是不知道出去做什么才哭。她说。

出去就知道做什么了,躲在山中肯定不知道做什么。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不。我们的姐姐一口回绝。她说:你们不要听那些回来的人乱讲,就是因为外面有很多路才不知道要走哪一条,才不能随随便便跑出去。

路多不是更好吗?啊,不对,也许路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路多正是无路可走的事。

我们就不劝她了。

我们坐在路旁,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这个时候的村子里老人都睡去小孩子们都睡去,这个村子属于我们这些自认为已经活了很久很久的少年。

我们坐在路旁,风从鼻孔里灌进去,就好像谁照着鼻子杀了我们一刀,紧接着喷嚏逼得人摇头晃脑紧接着感到难过,想要谁递给我们一面镜子照着镜子哭,看自己泪水如何从窝洞一样的眼中涌出,看“今天我这个惨样。”“明天要做什么呢?”——喝多了想起我们的父母,想起他们我们就把眼睛转到对面山上去了。放在平时我们从不看那座山。那是一座风从那儿过一趟都能带来水泥味道的山。我们的父母在那座山上谋生,白天黑夜,极少回到家中,他们在河边或半山腰搭了窝棚累了在那儿休息,以节省更多时间挣钱。他们还不是老人也不再是孩子,他们顶着夜色在我们对面的那座山上背水泥,一袋一百斤的水泥每个人要背至少十包,从早到晚啊从早到晚,累到睡着时就跟死了一样,从山沟里的河边一直背到十五公里左右远的半山腰,爬山,一直爬,没有下坡也没有平坦的路,一直往上,就像背着它们去上天。在半山腰准备修一条水沟,将那一面山的水引到另一座山。他们在那儿干着那条水沟的前期工作。我们的山太高了,时不时就会遇到干旱,只有水沟里的水才能給我们带来活路。他们每背一袋水泥到半山腰可以获得一块钱。一块钱可以买两斤酒喝。我们的父母之中有人是喝醉的,酒能让人忘记疲劳,让人模糊前路还有多远、山有多陡险、夜有多黑。他们燃着火把赶路。我们很少时间看见他们回家。他们还是别回来吧,没干完活之前就别再回来,省得偶尔回来一趟差点认不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水泥灰,整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脾气,他们被生存折磨的痕迹太重,让我们以为他们在那儿不是挣钱而是被水泥重塑了一遍。

真可怜呢。我们说。

可怜谁呢。我们想。

我们就望着天。这时候的天空已经有了几颗星子,这儿的天空就是这样,落雨时就像筛子把雨水漏下,雨停之后也像筛子把星子漏下。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黑夜中,我们抬起眼睛,就像无数个牛蛙准备开声齐唱但谁也没有唱。

我们抬着眼睛,早将视线从对面的山上挪开——那座有我们父母的山。我们转望天上的星子。

你还是出去找活吧,外面的路你选一条就对了。我们对这位姐姐说。她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她要开好这个头。

她一口拒绝。

路太多了不好选择。她说。

你们就这么想出去吗?她喝了一口酒又说。

想。我们脱口而出。

她轻蔑一笑。她竟然是这样回应我们——轻蔑一笑。似乎我们这句话给她的感觉是:如果我们有一天都涌到外面去,别无他获只会失望。

你们等着瞧吧,她说,她果然和我们想的一样说:你们要是忙忙慌慌地出去了只会感觉自己像这儿逃出去的私生子,孤寂,悲伤,落魄,除了失望什么都没有,你们会长大的,长大了就回来了,会像哈巴狗一样仍然留恋它的旧窝。等着瞧吧,你们会像我的那只小狗,只喜欢转圈圈追自己尾巴。

她就是这么一言断定,好像她现在好几十岁早已看透外面那些路,每一条路她都走过。

这儿好歹是我们的家。她说。

不会的。我们想。我们会在外面重生,对,就是这么个决心和结果,虽然会受很多苦,也会在外间流失掉我们最好的青春,也仍然会重生,那只会比现在更好,即使像只哈巴狗留恋自己的旧窝,那也和现在这寡淡的、令人可疑的忧伤心情不一样,我们会在那时候更比任何时候爱这个地方。我们回来是因为我们终于可以爱这个地方了。

我们不听这位姐姐的劝告。她是个患有隐疾的人,平日里不爱说话,不爱笑,或者有时候太爱说话太爱笑,性情不稳,心绪时好时坏,并且一个总是在夜幕降临后偷偷端着镜子哭的人,她的心里肯定住着一个软弱的灰暗的灵魂。

我们轻蔑一笑,对着夜空的星子。

我们扭开视线,不去看对面父母劳作的山。只是风从对面过来,不停捎来水泥味道,让我们整颗心都是灰的。

这位姐姐第二天就去背水泥,在那条一直往上爬的、我们看不见的路上讨生活。那儿山林茂密,山石成群,山风穿梭,将那条唯一好走的山路掩盖其中。

我们只有在夜晚才能看见那条上山的路一通过许多支亮着的火把。只是属于比我们年长的姐姐的那支火把,在这边山上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

谁也没有提议去那边山上看她。她也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趟我们也错过与其相见,那山偶尔传来山歌却不是出自她的喉咙,她仿佛要在隐秘的山路上故意躲着我们,将我们遗忘将我们抛开将我们推到远方。我们屏住呼吸,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屏住呼吸坐在路旁,像需要无数雨水和月光来浇透我们。

天知道她能不能背起水泥,在那天晚上我们的醉眼中,她瘦得像天上漏下来的一颗星子。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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