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医学奇迹的病人

裘伟廷

在人类历史上，医学方面的研究成果通常突出科学家和医生的贡献，而那些忍受疾病痛苦的病人，他们的命运常常被人忽略。然而正是这些病人的命运，给人们带来了许多新的认知，从而实现医学界的突破，也给后世病人带来治愈的希望。

丧失记忆的病人

大脑被认为是今天科学上最大的谜。在脑科学的发展历史中，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提起来，恐怕神经生物学家们无人不知，因为我们迄今关于学习、记忆的很大一部分知识都来自他。但这个人并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位病人。为保护他的隐私，过去在科学文献里他总以“H.M.”的名字出现。直到他辞世后，人们为了纪念他对科学的贡献，才将他的全名“亨利·古斯塔·莫莱森”公之于众。

亨利·古斯塔·莫莱森（Henry Gustav Molaison，1926—2008）并非生来就是一位病人，他出生在美国，也有过健康幸福的童年。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7岁那年，一天他在路上行走，被一辆横冲过来的自行车重重撞了一下，头部被严重撞伤。自此以后，他患上了癫痫。到他27岁时，癫痫已经严重到让他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每周要昏厥好几次，所以他不得不去医院治疗。

神经外科医生为他做了全面的检查之后，认为只要切除部分致病脑组织，就可以减轻他的症状。1953年9月1日，莫莱森接受了一次脑部手术，神经外科医生威廉·斯科维尔在他额头两侧钻了两个小洞，用一根金属吸管吸出了大部分海马组织、一部分扁桃体以及海马周围的部分内侧额叶组织。单从预期目标来说，手术非常成功，莫莱森癫痫发作频率明显减少。但是很快，人们发现了一个未曾想到的副作用——他不但再也无法形成新的记忆，而且丧失了对手术前2～3年内所发生事情的记忆。

那时，医学界普遍认为，记忆广泛分布在大脑中，不可能只取决于某一个组织或区域。所以即便莫莱森的大脑被小部分切除，他也只会损失小部分记忆，整体上不会有什么妨碍。而手术后的莫莱森却表现出如此奇怪的症状，这让医学家一时困惑莫解。

1957年，加拿大心理学家米尔纳在对莫莱森进行了一系列测试之后，发表了一篇在记忆研究史上堪称划时代的论文。在论文中，米尔纳将莫莱森的健忘症与他大脑中失去的海马组织联系了起来。换句话说，论文否定了那种认为记忆广泛分布在大脑中的说法，提出记忆跟大脑的其他许多功能一样，只取决于某一个脑组织或脑区。这样，人们对记忆的认识才算上了一个新台阶。其实，海马组织是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之间的中继站，莫莱森的长程记忆和暂时记忆的功能都完好无损，只是它们之间的桥梁——海马组织断了，所以暂时记忆里的东西永远无法“刻录”进长程记忆中去。他成为真正活在进行时中的人。

除了记忆受损以外，莫莱森其他智力仍然是正常的。有一次，米尔纳要他尽量地记住“584”这个数字，莫莱森甚至编了一套复杂的口诀来帮助自己记忆，他对米尔纳解释道：“这很容易，你只要记住8。你看，5、8和4加起来是17。你记住了8，17减去8等于9。把9分成两份就是5和4，这不就得出584了吗？”他专心致志地把这套口诀背了好几分钟，但是一走神，这个数字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他甚至不记得刚才有人要他记住些什么。

莫莱森在手术前是一名摩托车修理工，术后，因为严重的健忘症，他已经丧失了从事任何正常职业的能力。而鉴于这类病例极为罕见，各地的科学家和研究者经常不断地赶来拜访他，邀请他参加各种实验。所以，他不知不觉成了“职业被试者”。此后，病人成了他一生的“职业”。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与科学家亲密合作，参加过几百次科学研究，无数论文里提到他的名字。

2008年，莫莱森在养老院中去世，享年82岁。他的全名也是在这一天公布的。同时，他的大脑还被保留了下来。2009年12月，他的大脑被制成了2600多个切片。历时30多小时的切片过程在网络上进行了实时直播，全球超过40万人观看了现场直播。死后大脑享有被保存和解剖待遇的，迄今只有他和科学巨匠爱因斯坦两人。

贡献“永生”细胞的病人

著名的“海拉细胞”（HeLa Cells），来自一个患了宫颈癌的叫海里埃塔·拉克丝（Henrietta Lacks，1920—1951）的女子取下的肿瘤组织样本。拉克丝离开人世后，她的癌细胞却在实验室里不断分裂、生长，直到今天仍在继续。海拉细胞成为人类历史上首例可以无限制复制的“永生”细胞。半个多世纪以来，它成为生物学家使用最多、最为知名的细胞，也成为医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工具。虽然直到现在，科学家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海拉细胞有着这样神奇的特性。

海里埃塔·拉克丝出生在美国维吉尼亚州一个农民之家，她的祖上如小说《根》里的农民一样，从非洲被贩奴商运到美国。14岁时，拉克丝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到她31岁身体出现问题时，已有了5个孩子。

其实，拉克丝很久以前就注意到身体有些不适了。她经常感到子宫像打了结一样的疼痛，下身也总是出血。这种病症在她第5个孩子出生之后依然没有好转。1951年年初，拉克丝不得不前往医院求助。在当时严重的种族歧视背景下，唯一能免费治疗“有色人群”的医院是离她家30公里之外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院，不过这也是世界一流的医院。

当年2月1日，打了麻药的拉克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哈瓦德·琼斯医生检查后发现，拉克丝的子宫颈上有一块硬币大小、凸起的伤口，表面平滑，呈紫色。这个“紫葡萄”模样的肿瘤虽表面光滑，但稍微一碰就会流血。经诊断，拉克丝属于宫颈癌晚期。医生很快给她做了手术。但拉克丝并不知道，当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为她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乔治·格在没有告知患者的情况下，私自取下了宫颈癌细胞的一些样本。

样本很快被送到了医院的组织培养研究中心。在此前的30年里，研究中心主任盖伊和同事们尝试培养了许多癌细胞，但那些癌细胞总是很快死掉，无法满足研究的需要。等拉克丝的宫颈癌细胞样本送来后，让盖伊他们目瞪口呆：这些癌细胞似乎有着无限生长的能力，每隔24小时数量就增加一倍，这种细胞分裂方式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盖伊等人激动万分，他们终于找到了可在实验室培养皿中无限次繁殖的“永生”细胞。盖伊选择了“海拉”（Hela）——由拉克丝姓和名的前两个字母组成的词，来称呼这组细胞。海拉细胞株被迅速送往世界各地，任何地方的科学家只要需要它，就可以索取。据称，1951年4月，当地的电视台还为这个发现录制了一期特别节目。

当然，这一切都帮不了拉克丝本人。切除癌细胞后，她还去过医院，接受了X光治疗。但是，情况越来越糟。在诊断出癌症8个月后，拉克丝在1951年10月死于尿毒症。尸检报告显示，拉克丝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然而，来自拉克丝子宫的海拉细胞，自1951年至今，已有近70年历史，分裂了18000多代，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科学家估计，如果可以把所有生长过的海拉细胞堆起来的话，它们可能重达5000万吨；如果将所有生长过的海拉细胞从头到尾排列起来，它们可以绕地球至少三圈，而拉克絲本人的身高不过1.5米。

海拉细胞帮助科学家实现了许多重要的医学突破：无论是治疗疱疹、白血病、流感、血友病、帕金森氏病以及制造小儿麻痹症的疫苗，还是克隆、基因组、人工受精、跨物种混合细胞等，海拉细胞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直到今天，科学家们还在借助海拉细胞，以期攻克人类的癌症、艾滋病、辐射伤害、毒性问题等难题。虽然拉克丝的生命只有31年，可她对人类的贡献已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甚至将延续更久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