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1 12:21海玉
短篇小说 2020年1期
关键词:刘强小川

◎海玉

1

沈梅香打电话的时候,张小川说刚进了一批鱼,等卸完马上过去。张小川说话的时候喘气很粗,呼哧呼哧,应该是正干活。

大约二十分钟,最晚半小时后一定过去。张小川在电话里又重复说。

沈梅香看一下手机,十点。距离张小川说的二十分钟过了五分钟。

莫非又有事?这样想的时候,沈梅香有点失落,也有点急。但张小川不来有什么办法呢?可以再打一次电话,但沈梅香不。沈梅香有时甚至觉得张小川不来是张小川的幸运。自己已经张开了一张网。

或者,张小川有了预感?

但怎么可能。沈梅香的想法只在自己心中,还没有从嘴里吐出一丝一毫。即使张小川喜欢自己,即使两个人心灵相通,即使张小川是生意人,具备生意人的精明。但无论如何,张小川不可能知道沈梅香的心事。

两声礼貌轻柔的敲门声在沈梅香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响起。沈梅香身子哆嗦一下,心骤然跳得厉害。她站起身,用手拢一下头发,又整整上衣的两肩和下摆,对着镜子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美,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身,高高耸立的女人的骄傲,凸起的臀。更重要的,自己的脸好看。她相信自己的瓜子脸、细眉毛、丹凤眼以及薄红的嘴唇和瓷白的牙齿一定占据了很多男人的梦,而且现在,这样的形象也一定是张小川梦的主角。

沈梅香从容不迫,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均匀、明亮的响。沈梅香很优雅地打开门,只见张小川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热烈、奔放,浓浓的香气,让沈梅香一下想到了热恋这个词。

2

沈梅香盼张小川来。没有张小川,或者说没有张小川的帮助,自己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日子在昨天出现一道坎,一百万的坎对于沈梅香这样一个弱女子,不是容易跨过的,尽管银行的工资不低。

但张小川究竟愿不愿意横在这个坎上,成为沈梅香跨过去的那道梁,沈梅香没有把握。

张小川抱住了沈梅香。但当张小川的亲热到了一定程度后,沈梅香果断地推开他。沈梅香听到张小川身体里的欲望火一样燃烧,发出呼哧呼哧地响。沈梅香拿自己不算有力的手,推着张小川的胸,一点一点后退。沈梅香把张小川的欲望拒之门外。

张小川不恼。张小川说,我喜欢你这性格。沈梅香不知道张小川为什么这样说,她的抗拒其实另有原因。但这个原因在自己心灵深处,不是张小川能看得见的。

张小川身上的鱼腥味和外面的雨腥味如苍蝇般在沈梅香身边飞。沈梅香的眉头皱一皱。沈梅香扭了一下头,很快又回来。沈梅香牵了张小川的手坐在床前的小方凳上。

张小川虎头虎脑,两手搓着,看沈梅香。张小川说,找我有事?沈梅香剜了张小川一眼,语气略带埋怨,没事就不能找你?

这话显然是一粒火星,一下引燃了张小川的干柴。张小川又靠上去,搂起沈梅香的肩。但沈梅香说,不过,这次找你是真有事。

张小川的豪爽结实粗壮。张小川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沈梅香拿手机的手有些犹豫,内心深处希望又害怕张小川的豪爽。但拉起了这张弓,而且松了手,就只能把箭射出去。

沈梅香的手捏了手机,划开屏幕,给张小川看一张照片。

手机屏幕不大,但屏幕后面一个无限大的洞。这个洞里一副美好的图画,连着张小川的未来,而且,现在还连着沈梅香的未来。当然,最重要的,要能装得下张小川。

第一张图片,一条宽阔公路后面,一排新建门头房。沈梅香说,这是我们老家留香镇新建的门头房,位置挺好。张小川不知道沈梅香的图片里装的啥,但很认真地低了头,看沈梅香手机。

纤细白嫩的手指一划,另一张图片。一间门头房,门口两棵法桐树,树上错落地悬着一些小球,门头后面一棵高大的电线杆。门头房整齐,但只是毛坯。沈梅香说,我们老家留香镇的位置不错,这些门头房前面,是国道,车辆挺多。留香镇的人也挺多。张小川盯着沈梅香手机屏幕,但主要还是看沈梅香的手指。沈梅香的手指白得透亮,张小川想,这样的手指,把指甲染红,再带一个金戒,应该又是一番样子。

沈梅香的话继续。沈梅香说,这么大一个留香镇,竟没有一家理发染发按摩的店铺。张小川依旧没理解沈梅香的话,但张小川说,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沈梅香说,你觉得鱼店生意能做多久?这问题挺怪,张小川没想那么多。抬了头,一脸懵样。沈梅香又说,没听说过聪明人跟鸡蛋的故事?张小川摇摇头。沈梅香说,聪明人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张小川依旧仰着脸,稚气未脱地看沈梅香。沈梅香嗤的一声笑了。沈梅香拿指头戳一下张小川额头,嗔怪中含着爱恋,说,你真笨!

张小川把沈梅香的手握住了,张小川说,不止你这样说,小时候老师也这样说。沈梅香又笑了。

沈梅香心里压的一块石头,被张小川的幽默彻底搬开,思绪一下活了。沈梅香说,我最早学的是理发的手艺,因为家穷,没钱租房子,才在同学开的银行里谋了这么一份差事。张小川忽然插话,这样一份差事就很不错呀。沈梅香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一个人挣多少钱?你知道我一个人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倘若没有你的支持,光每月的存款数额就把我压垮了。

张小川的心被沈梅香打开一个洞,流着殷红的血。张小川心疼。张小川脸上浮上忧虑,说,你说咋办?

沈梅香说,在留香镇开一家美容美发店,据我估计,不几年,就能挣够买门头房的钱。张小川没回沈梅香,低着头。沈梅香的心一沉,想,张小川应该是担心。沈梅香接着说,即使生意差,租房子的钱也绝对没有问题。

张小川抬头,看着沈梅香的眼。张小川的眼光硬,沈梅香只看一会儿,就躲开。

张小川说,你真觉得行?沈梅香的心一下又飘上来。沈梅香说,我看好的,怎么能不行?我的意思,把这门头租来,用最高档的装修,搞成豪华包间,还可以雇人做按摩。这个门头面积挺大,二百多平方……沈梅香的话挺多,比认识张小川以来说的所有的话加起来还多。

张小川说,多少钱?这话在沈梅香的话还没结尾的时候一下出来,吓了沈梅香一跳。但接着,沈梅香的话更快,仿佛早就藏在嘴唇上,只等张小川的话一激,便毫不犹豫地跳出来。沈梅香说,一百万。

这话应该把张小川砸了个跟头。实际来说,张小川在沈梅香这里的存款,足有一百万。沈梅香清楚,张小川也清楚。张小川没有回沈梅香的话,只抬了头,看外面的天空。

沈梅香的心一下拎起来。她忽然后悔,为什么要抛出这样一个话题。找另外的理由不好吗?比如投资股市,或者黄金期货,或者倒卖汽车等本大利大的生意。只要张小川动一动脑子,或者只用膝盖想一想,破绽就来了。哪个二百平方的房子装修需要一百万?一百万在乡镇不能购买二百平方的房子?

等张小川回过脸,沈梅香说,其实,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是铁了心要回留香镇创业的。我想也不会失败,即使失败,也不拖累任何人。

这话在沈梅香跟张小川之间摆了一堵墙。但张小川怎么会允许他们之间有这样一堵墙呢。张小川说,我从不担心生意的失败,只要你看准的事。沈梅香提起来的心忽然放下了。沈梅香说,你担心什么?张小川的话一下温柔起来,张小川说,你走了,我很失落。

沈梅香笑了,说,我哪里是走,不过是为我们的日子开辟另一个空间。而另一个空间里,也许有我们更好的生活。而且,分开只是暂时,等生意好了,你可以处理掉你的鱼店,到我们留香镇。或者,干脆在我们留香镇再开一家分店。让你的活鱼生意越做越大。当然,最后我们还要回到城里来。不过,那时,我们的生意已经足够撑起我们富足的生活,房子,车,甚至别墅。

其实,钱不是问题。张小川的话把沈梅香的心砸实了。即使赔了,我也认了。谁叫我爱你呢。张小川的话软,把沈梅香的泪弄下来了。沈梅香看着张小川的脸,差一点就说我不能要你的钱。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浮上来的时候,沈梅香擦了一把泪。

沈梅香说,我不会要你的钱。我只是借用一下。这话又把张小川推开。张小川笑了。张小川说,莫非你心里根本没有我?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还说这样的话?沈梅香也笑了。张小川眼里,沈梅香含着眼泪的笑,那么像一朵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张小川把一张存有一百万的银行卡和密码一并交给沈梅香的时候,沈梅香说,我写张借条给你。张小川又笑了,借条?我们之间还需要借条吗?沈梅香说,不是这么回事。现在,我们虽然很亲密,但还没结婚,我们的经济是独立的。即使你不借给我钱,我也不会怨你。现在你借了,再怎么说,借条是必须的。

沈梅香拿着笔写借条,泪水先是顺着脸颊滑一段距离,滴下来,落到借条上,形成一个明亮的湿印。但只很小的一会儿,泪水就浸到纸里了。

张小川看到沈梅香的字体挺美。张小川想,一个银行职员,写这么漂亮的字体,挺难得。

3

刘强的吊瓶滴完了。沈梅香走到刘强床头,按下呼叫按钮。

另一个吊瓶里的液体开始注入丈夫身体,沈梅香的脑子松弛下来。沈梅香看一看刘强,依旧闭着眼,但呼吸还均匀。脸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沈梅香扯过床头的毛巾给刘强擦一擦,就看到乌黑的胡子,从纱布中长出匀匀的黑点。沈梅香摸一把刘强的脸,眼泪又来了。

从什么时候爱上刘强的?沈梅香在心里问过自己好多遍。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刘强那次跳楼开始的。

那个晚上,晚自习下了。教室里没几个人。四根日光灯管嗡嗡响。细小的昆虫掺在灯管的叫声里不停地飞。日光灯下惨白的生活,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那个晚上,刘强在合上课本,伸一下懒腰后,对着其他几个同样准备回宿舍的同学说,我想跳楼。

这话一下长出恐怖的獠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沈梅香看着刘强。沈梅香觉得刘强的脸上应该笑眯眯的。这样的话只应该长在一张玩笑的脸上,倘若长在一张郑重其事的脸上,事情就大了。

男同学不怕事大。一个叫王潇的,就撺掇,想跳就跳呀。沈梅香制止了他。沈梅香起身,指着王潇,刘强真要跳楼,你要负责。王潇笑一笑,我负什么责?又不是我推他。

切,谁要你们负责!刘强说着,把书夹在腋窝,往外走。沈梅香说,你真跳?刘强说,当然是真跳。

刘强的话力道挺大,把十几个人都牵出来了。他们跟在刘强身后,要看一看刘强跳楼的样子。只有沈梅香说,你活腻了?刘强白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走到走廊上。

刘强把腋窝的书递给王潇,给我拿着。一边迈腿,跨出了栏杆。

校园里的灯挺亮。也挺空洞。灯光打在校园里,长出了寂寞,寂寞结了厚厚的痂。

都以为刘强只要一松手,一屈腿,身子如青蛙般跳下去。二楼的高度不足以伤害一个人的生命,但可以伤害一个人的筋骨。

刘强没像青蛙那样跳。他伏下身,手攀住楼的外缘,身子耷拉下去,如悬着的一截木头。这截木头先是往外悠荡一下,再悠荡一下,松了手。

王潇大声喊,就你这样的跳楼谁不能跳。刘强掸一掸身上的灰尘,又拍两下手,仰起头,对王潇说,来,你跳一个看看。

后来,当沈梅香跟刘强处对象了,沈梅香问,当时你为什么要跳楼?刘强说,我就是找一找跳楼的感觉。

后来,沈梅香发现,刘强的性格里早就有了跳楼的基因。

学习肯定没说的。刘强成绩好,好到学霸一级。这样的成绩打造的梯子很容易就把刘强送到了他想去的学校,学习他想学的专业。金融专业是刘强打造的那把登天的梯子。梯子打好的那一天,刘强忽然发现,自己落在了地上。而且很难顺着自己的梯子爬上财富的顶端。

但维持温饱的日子绝对没有问题。沈梅香是镇初中的教师,刘强在镇财政所。这样的日子,已是农村人眼里神仙样的。但刘强要的是更高的生活。

更高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刘强也模糊。结婚两年后,儿子呱呱坠地,日子就掺夹在柴米油盐中了。柴米油盐中的日子能品出滋味来肯定需要耐心和信心。刘强没有。刘强跳楼的基因在那个时间再次发作。这次,他迷上了赌。他用他的自信和聪明跟整个世界赌,跟一生的命运赌,跟整个家庭的命运赌。

他输了。赌债做成的洞迅速坍塌,很快就塌出一百万的洞。这个洞挺大,把刘强跟沈梅香的日子填进去,未必能满。

沈梅香知道刘强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一个晚饭后,明亮的灯光下,刘强放下饭碗,要往外走。沈梅香的口气尽量平稳,说,你不能再这样赌。刘强扭了头,看一眼沈梅香,不赌,你还上欠下的债?沈梅香说,我们可以慢慢还。我们有工资,总能还得起。刘强哼一声,那要还到猴年马月?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沈梅香还要说什么,刘强瞪了眼,忘了我赢钱的时候?看看你脖子上的金链子,看看你手里的苹果手机,看看你身上穿的名牌服装。哪一件是你我的工资买的?凭工资能买得起?刘强比刀子还锋利的话,划开了沈梅香的心。

赌,一定不是好事。沈梅香知道。沈梅香从书籍里看过了更多的关于赌的故事。《三言二拍》《聊斋志异》……但当书上的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沈梅香还是蒙了,或者说沈梅香根本没看清。

刘强在某个时期很有钱。沈梅香知道。沈梅香知道刘强跟同事甚至一些社会上的小老板走得挺近。沈梅香甚至也知道刘强跟这些人彻夜不归是因为什么。而且,沈梅香也知道这样的事不会长久。

但面对钱,面对信手拈来的钱,面对能买来面子和虚荣的钱,沈梅香败了。沈梅香甚至很享受刘强的疯狂。某段时间,刘强甚至是沈梅香和同事心中的英雄——不管什么手段,能弄到钱就是英雄。

出来混总归要还的。沈梅香想起了某个电视剧的人物说的一句话。沈梅香在那个晚上彻底明白过来,但刘强没。刘强已经是一头见了红布的牛,继续疯狂。

别说了。我心里有数。刘强在那个晚上用一句话打发了沈梅香的担心。一边扯了上衣,走出去,走到黑暗中。

只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力才能让刘强改变一切。沈梅香不具备这个能力,法律有这个能力。但法律砸下来只能是一场冰雹,没有温情还在其次,是连沈梅香跟这个家一并伤害的。沈梅香没往报案上想。领导也具备这个能力,比如书记,镇长,甚至主管财政的所长。倘若沈梅香到书记镇长面前,再一副哭啼啼的样子,领导不可能不管。管的方式呢,要么撤换要么处分,而这些都是沈梅香不想要的。刮骨疗毒,更多的需要勇气,沈梅香没有。

沈梅香需要一根拉回刘强的粗壮的绳索。亲情可以做成这道索,但刘强的父亲在刘强很小的时候病死了。刘强跟着母亲长大。而刘强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更多的是溺爱。沈梅香清楚,刘强的母亲不可能成为拉回儿子的那道索。沈梅香也想拉,但拉得动吗?!

日子被刘强揉搓地不成样子,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沈梅香需要更多的钱弥补日子的亏空。沈梅香的工资卡在刘强手里,常常,沈梅香跟刘强讨钱的时候,工资卡里已经空了。

沈梅香需要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停薪留职是不得已的选择。同学的私人银行已有相当规模,同学给她开出了超过自己教师工资两倍的待遇。

张小川走进自己的生活中,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张小川喜欢沈梅香。稳重大方,低调,不出风头,沈梅香身上集中了张小川喜欢的优点。在张小川疯狂进攻的时候,沈梅香犹豫过。沈梅香甚至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

沈梅香终究还忍了。脚踩两只船的好处是一条船翻了,还有另一条。但沈梅香的脚粘在刘强的船上了。沈梅香有时想,做不成夫妻,做个情人也好。但张小川是奔着夫妻来的,张小川在父母的离婚大战中,得到了人生的教训,找老婆一定要一心一意的。

沈梅香的表现让张小川非常满意。他从没见沈梅香身旁有别的男人,甚至,沈梅香还像古代的大家闺秀般深居简出。张小川爱得很痴迷。

沈梅香在很短的那段时间里,更多的是得过且过。两条路,一条连着刘强,一条连着张小川。沈梅香似乎很难选择,直到刘强出事。

刘强出事是早晚的事,沈梅香心里早就装了结果。但刘强的事出的太大了,大到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刘强被人打了。被人催债,是刘强的家常便饭。但那次催债催得很猛。刘强恼了。债主更恼,于是,那个晚上,夜黑风高,刘强跟那人动了手。

刘强因为脑外伤住进了人民医院。

刘强需要很多钱,才能补上受伤的头。

医院毫不留情地留下了沈梅香跟刘强母亲还有亲戚送上的所有积蓄。只是,经过手术刀和缝合针治疗下的刘强,大脑里面残存的血液跟意识一并清除掉了,剩下一具只会呼吸的躯壳。

欲哭无泪不是沈梅香那时的表现。沈梅香结结实实地哭了两天两夜,眼泡肿成两个红桃。

但现实没有为沈梅香的哭泣作任何改变。

两个棘手的问题一下如大山一样压过来。

债主的心应该是顽石做的,没有因为刘强的身体作任何一点点改变。他们认为刘强是个演技很好的演员,躺在病床上,只能骗那些智商低下的群众,而他们不是群众,是导演。而且,根据他们的计划,一百万倘若继续赖账,下一个遭殃的不是沈梅香,也不是刘强的母亲,是刘强跟沈梅香的儿子。

第二个,张小川已经掺在沈梅香的生活里。而沈梅香最重要的,是如何从张小川的时间里游离出来,做自己的事,比如伺候刘强。而且,沈梅香在刘强出事后忽然发现,原来脚踩两只船的想法只是一时,刘强才是自己情感的压舱石。她情感的天平已经完全倒向了刘强一边。

第一个问题有个捷径,很好解决。这个捷径就是把刘强的问题拿出来,直接交给公安处理。刘强受到的伤害,远远超过了法律的底线。这些人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但另一方面,这个捷径同样伤害了刘强。公安在梳理这个案件的时候,不可能只追查加害人,一定会把事情原委弄个水落石出。刘强赌博的事会很明显败露在公安面前。那样,交通事故的理由就会像一层纸一样破了,随之而来的,公费医疗,意外伤害,甚至工资卡都会被上收,剩下的,就只有刘强一具不会说话的肉体了。

瞒下去,无疑是在自己的日子外裹了一层壳。日子会在这层壳中,战战兢兢前行。前提是只要能把刘强欠下的一百万摆平。

4

张小川毫无疑问是沈梅香干旱日子里的一场及时雨。张小川手里的钱,沈梅香明镜一样,更重要的,张小川爱自己。张小川已经成为沈梅香一石二鸟的那块石。

张小川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沈梅香握在手里的砝码。

其实,沈梅香做的,除了第一张是门头的真实照片,其他的,网上关于装修细节的照片多如牛毛,随便弄一张给张小川发过去就行了。

现在医院已经拴住了沈梅香的脚。沈梅香的生活,绑在了医院白色的单调中。医院的时间不规整,黑夜跟白天没有多大区别。吊瓶差不多白天打。打吊瓶的间隙,沈梅香需要盯着吊杆上透明的塑料瓶,还要不时地看一看刘强身下的尿袋。有点空闲了,沈梅香伸进刘强的被窝,刘强的肌肉会被安逸弄到萎缩。沈梅香柔弱的双手,要唤醒刘强的肌肉。

手机里的张小川会不时地扯一下沈梅香。

这个上午,医院的查房已经结束。护士开始为丈夫换插管。等到新的插管到位,沈梅香开始为丈夫洗脚按摩。沈梅香的手插进刘强被窝里,手在刘强小腿肚上刚捏了两下,手机震动了一下。

抽出手,打开手机,是张小川。屏幕上一束鲜艳的玫瑰,玫瑰下面,一行红色大字,祝老婆生日快乐!再后面跟一个红唇。

沈梅香很快地回了一个谢谢,还没放下,另一条信息来了,却是,今天要给老婆一个大大的惊喜。

沈梅香的心一下悬起来。近来,沈梅香怕张小川。沈梅香很清楚自己用谎言铸就的房子不堪一击。谎言破了,这个家就破了。

但有别的办法吗?沈梅香试探着问张小川,到底是什么惊喜,我想知道。字打好了,却没发送。眼睛盯着屏幕,犹豫一会儿,又一个个删掉。

沈梅香想了一千种可能。这一千种可能里,只要张小川不来留香镇,沈梅香的谎言就会好好矗立在那里。但万一来留香镇呢?又一想,怎么可能,因为沈梅香没给张小川留下更多信息。

当然,沈梅香的身份证张小川见过,但见过又怎样呢?身份证的地址是集体户,不具体。没有具体的地址,来留香镇,三万多人的镇子,打听一个人不那么容易。

这样想的时候,沈梅香的心又放下。但很快,张小川的信息又来了,张小川问,你在哪里?这个问题好弄,沈梅香从手机里调出一张装修的照片,连同“我在装修我们的门头房”几个字,一股脑地发给张小川。

张小川回的信息也是一张照片,却是一个门头房,还有几个装修工人。下面也有一句话,是这里吗?

沈梅香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照片里的门头房就是自己用来哄骗张小川的道具。毫无疑问,张小川已经到了留香镇,而且找到了自己用来做道具的那间门头房,只要一问,谎言就破了。

六神无主,沈梅香一下想到了上学时学过的成语。

沈梅香起身,手哆嗦着。握着手机,在病房里走。没几步手机又响了。这一次,不是微信,直接打的电话。不用看,沈梅香知道是张小川。但还是抬起手,真就是张小川打的。沈梅香不接,手机的叫声空洞无聊。等手机的叫声累了后,就停了。但张小川不累,电话再次打来。这次,沈梅香不让手机叫了,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挂断键。沈梅香继续走,从病房走到走廊,还没到走廊尽头,手机又响了。这次,沈梅香没犹豫,直接关机。

沈梅香的思绪却怎么都关不了。沈梅香继续在走廊走,在楼层的大厅里走。大厅里一批不锈钢材质的椅子,沈梅香坐下。椅子的冰冷一下让沈梅香静下来。

躲是躲不过的。沈梅香这样想。又想到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再怎么说,一百万不是小数目。差不多是张小川一生的积蓄。张小川不可能就此罢休。

重新开机,一条新的信息已经躺在手机里了。这条信息长了牙,一下子咬疼了沈梅香。

你究竟在哪里?难道你是骗子?你还打算骗多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接电话,我报警了。

闪烁的警灯,穿戴齐整的威严的警察,寒冷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手铐,甚至女警脚上锃亮的皮鞋——这些东西忽然近了。沈梅香的身上一阵发冷。

躺在床上的是我哥。因为出了车祸,不得不先救我哥的命。我把房子转租别人。谎言不经意间,冒出个头,一下长大了。

新谎言身上肯定会长出很多问题,比如,装修的一百万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可以用住院费应付。但如果张小川坚持留下伺候刘强咋办?刘强倘若一直昏迷,这个谎能成。但倘若刘强突然醒了呢?还有儿子。儿子跟着奶奶。倘若来医院,一声妈妈,谎言的气球会一针刺破。

沈梅香在医院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低着头,一路走一路沉思。医院的走廊挺长,但沈梅香的脚步更长,脚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脚步走入一个谜,总也找不到谜底。

但时间却被张小川磨成一把锥子,尖利残忍,闪着骇人的金属的亮光。时间已经容不得沈梅香的脚步持续走下去。

沈梅香划开手机屏幕,给张小川发一条微信,我在医院。还没转身,手机哆嗦一下,张小川回,哪个医院?沈梅香回,人民医院。

沈梅香不用想都知道张小川在接到信息的一瞬间就开车来医院。

时间又缓下来。沈梅香的思绪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

倘若不写借条?这个问题一出,沈梅香惊出一身冷汗。懂事的时候,娘说,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参加工作,每次开班会,站在讲台上,对着下面坐的齐整的学生都会讲诚实的道理。诚实其实是长进骨子里的,怎么能不写借条?莫非自己真要骗张小川?

但倘若真不写借条,抵死不认借了钱,公安有办法?法院有办法?这样一想,沈梅香有些恍惚,她忽然想到了无赖两个字。自己莫非已经成为一个无赖?自己应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怎么能跟无赖扯到一起?!

张小川又发来信息:在哪个楼,几楼,哪个病房?

院子里停了很多车,但沈梅香从病房的窗户,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车旁拿着手机的张小川。

沈梅香似乎看到,冰天雪地里,张小川踩着自行车,背着一筐鱼,脏兮兮的羽绒服破烂不堪,残破的羽绒里夹杂了晶亮的冰块,羽绒掺在雪花里飘落……炎热的夏天瞬间到来,张小川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往下淌。他端着渔网,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再拿起渔网,一下一下地往鱼池里捞……

眨眼间,原来站在车旁的张小川也不见了。沈梅香看到一个人影往前倾去,整个儿扑倒在一片大水中,一阵喧哗,就见水中飞起成千上万的鱼,那些鱼围绕着他,撞击着他,用尖牙利齿撕扯着他。

沈梅香惊慌起来。她来不及回复短信,直接朝楼下奔去。她知道,楼下哪怕真的是一片汪洋,也要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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