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红眼睛

2020-03-31 09:26王选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眼药水眼睛

二十年了吧。我依然记得那个夏天的午后。大雨在正午撤去,草木潮湿,河水翻腾。白色的雾霭,在森林深处蘑菇云一般升起,斜裹而来,罩住了麦村。

地里的活儿,不能干。麦垛在田野,金黄的麦秆,挂着成串的水珠。长着椭圆嘴巴的麦茬,喉咙里灌满了雨水。牛,拴在圈里,添了干草,撒了厚厚的麦麸。即便如此,也无精打采地吃着。没有比满坡沾满露水的青草更能满足它庞大的胃口了。牛犊窝在墙角,歪着头,舔脊背,湿漉漉的毛,显得柔滑而充满光泽。它真是一头漂亮的母牛。

母亲在厨房,剁得案板当当响。

我坐在炕上,把脸贴在玻璃上。父亲蹲在厨房门口的墙角,把三块红砖立成凹型,上面架着砂锅。锅里装着草药,盛满凉水后,一些药漂浮起来,一层水溢出来。父亲把一把麻秆点着,塞进砂锅底下,当引火,但麻秆受潮,难以起火,只是冒着浓稠的白烟,呛得父亲咳嗽不止。他连着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着,头顶裹着的白烟越来越浓,他模糊了起来。

白烟里混合的辛辣味,弥漫了院子,弥漫了我十岁的记忆。

春天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和同学玩,有人朝我扬了一把土,钻进了眼睛。第二天,眼睛红肿,布满血丝。父亲看到,很担心,问明情况,第二天,就带我到镇子上的卫生院去看了。

那一天正好逢集,父亲粜了几袋粮食,才有了给我看病的钱。他揣着钱,拉着我的手,进了卫生院的大门,好深的大门,好白的墙,好多的人。那时候,父亲三十出头,和现在的我一个年龄。他那么年轻,那么高大,领着自己胆怯的儿子,在一个大夫跟前看了病,抓了几副中药。那是我第一次去医院,除了晃眼的白色,似乎就剩下了粘稠的中药味,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大夫说是有炎症,不碍事,吃了药,就好了。

我背着药,父亲拉着我,离开了卫生院。回去的路上,父亲给我买了一碗面皮,辣子很红,醋很酸。满满一碗,能把人吃个半饱。父亲没舍得吃,一直蹲在边上看着。集上人来人往,地上稀泥乱溅。

一个三十岁的父亲,第一次带着儿子去看病。二十年以后,当我回首往事,一些细节依然刻骨,依然让人泪目。但我终究无法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奔流不息的河流。我们隔河相望,独自在行程中老去。

回来后,父亲就开始为我熬药了。他顶着一头烟火,把一服药熬成了汁,熬成了一碗爱。药熬好,他清出来,不凉不热时,端给我喝。太苦,他总是说,眼睛闭上,不要看,一口气咂了。我闭着眼,把一碗黑乎乎的药灌进了肚子,真苦啊!

父亲小时候得了沙眼,也不知是小时候家里穷,还是祖父母疏忽,没有及时治疗,到最后,就一直没有看好过。他的眼睛一直是红色的,眼珠上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在我记事起,父亲的眼睛就是红的,他一直点眼药水。我家的炕柜上,常年放着父亲的两三种眼药水。每天晚上,睡觉时,他自己撑开眼皮,滴几滴。除了眼药水,还有两种黄色、白色颗粒的药,也总是经常要吃。父亲用过的空药瓶,我和妹妹拿出来,吸上水,互相滋着玩。我们依然能从溅到脸上的水里闻到药的苦涩。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父亲怎么了。

我至今不知道父亲的眼病医学上叫什么。我也忘了父亲的眼药水是什么名字。

好多年,好多年,父亲的眼睛并没有用眼药水滴好。他的胃,反而因长年累月的吃药,搞坏了,经常泛酸,甚至得了胃炎。

我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父亲的眼睛。我害怕那种红,红得犹如两汪血水。我害怕我会难过,会流眼泪,会被那浑浊的红淹没了。

有一年,父亲带着家里微薄的积蓄和祖父添补的一点钱,去了城里。城里有个眼科医院,专治眼病的。到城里,他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这样可以省一笔支出。我们不知道父亲去城里是怎么看病的,不知道手术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术后的那些日子他在亲戚家是怎么生活的。在父亲的那段光阴里,需要我们,但我们是缺席的。没办法,我们没有钱让一个人去陪护。

父亲带着一堆药回来了,我们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我们也相信父亲的眼睛会很快好起来。

好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眼病还是那样,红色依然长满他的眼珠,炎症依然弥漫在他的眼里。而在父亲的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什么颜色呢?是不是也是红色?我没问过。

父亲回来后的那一段时光,或许是秋天,农忙告一段落。父亲给我们说着他在城里的见闻,在医院看病和手术的经过,在亲戚家住楼房的感觉。他甚至都不会用人家的抽水马桶,记不住门牌号,顿顿米饭吃得心慌。我们没有去过城里,感觉很新鲜,但我们的想象终究无法抵达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父亲最后总结道,怎么说呢,城里好,也不好。当父亲讲完城里的故事以后,就开始为我们谋划新的生活了。他说,等我们有钱了,就给家里买一对沙发,有厚厚的垫子,坐上去,能把人陷进去。等我们有钱了,买几条鱼,蒸了吃,油炸了也不错,你们还没吃过那么肥的鱼呢。等我们有钱了,给你妈买一串项链,黄金的,有个玉坠子最好。母亲在一边,笑了,说,你就吹牛吧,鬼才信呢。那给我买啥?妹妹迫不及待地问了。你呀,要是能考个第一名,就买个新书包。不行,我要花裙子。那得看你的学习有没有进步。那给选选呢?给你哥哥买一双胶鞋,放牛的时候穿,结实,哈哈。我不愿意了,我害怕放牛。但一想,有胶鞋穿,放牛的话,勉强可以。父亲还说,等我们有钱了,一家人去镇子上,拍一张全家福,我跟你妈坐着,你们俩站在后面,我们一家还没照过一张全家福呢。等我们有钱了,咱们一家去旅游一趟,把你婆你爷带上,到兰州去,看一下黄河。黄河有啥看的,不想看,不就是一条稠泥河。母亲不同意。你不懂,黄河是母亲河,生养我们的河,能不看吗?不过去一下西安,看一下大雁塔,也好,《西游记》里就有大雁塔的。那去北京吗?我想起了课本上說的首都。北京也去,看天安门,顺便去看一下长城,看一下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大兴安岭呢?海南呢?桂林呢?长江呢……我把课文里学到的地方统统问了一遍,父亲都说去。

我们听父亲为我们谋划着美好的未来,心里温腾腾的,甚至嘴里也是甜丝丝的。跟着父亲的述说,想象着有钱以后的日子。院子里寂静冷清,只有月光如水,荡来荡去。偶然传来牛吃草的声音和大门外的脚步声。

那是多么幸福的夜晚。

但时间流水一般,淌走了。我们并没有过上有钱的日子。那些曾经的憧憬,有些实现了,有些遗忘了,有些,可能再也无法实现。

因着父亲一直眼睛不好,所以我的眼睛发炎以后,他很焦心,生怕和他一样了,那可怎么办。

那几服药吃下去,眼睛里的炎症消了,好了。我记得当时还吃一种鱼肝油的药。金黄的,半透明的,圆的,软软的。我总是放在手里,捏玩半天,才吃。有时,不小心,捏破了,冒出一股油,很滑腻。父亲看到,会批评几句。

半年以后,我去放牛,跟在牛屁股后面,牛的尾巴甩起来赶苍蝇。那一甩很用力。尾巴梢子掠在了我的眼睛上。眼睛一花,很酸,接着就开始扑簌簌冒眼泪了。晚上回家,父亲看到了,问怎么回事,又很紧张,很焦虑。

第二天,本该要下地割麦。黄了的麦子,经不住风吹雨打,得起早贪黑地收割,跟打仗一般。但父亲还是放下了镰刀,带我又一次去了集上的卫生院,看眼睛了。

还是那个卫生院。还是白白的墙,浓浓的药味。还是那个小个儿大夫,面目慈善,等着好多看病的人,都是各种疑难杂症。或许还是那些已经喝过一遍的药。只是院子周围的白杨,撑开了墨绿的叶子,一些蝉,无所谓的打着口哨。

到家后,因要吃药,不能见风,我便被关在了家里。父母去割麦,妹妹去放牛。我守着院子,看梨树青青,果子鸡蛋大了;看屋檐下的燕子,又生了一窝孩子;看墙头的野草,互相搀扶着,眺望南山;看巨大的蓝天,没有云,没有风,一些鸽子飞了一圈,画出一道弧线后,便远去了……我还看些什么呢?其实父亲叮咛,不让乱看的,也不让出屋子。所有人都去了田野,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村庄。

晚上,割麦回来,父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蹲在厨房门口,给我熬药。药熬好,已经九十点了。或许是太疲乏,或许是烟熏火燎,父亲的眼睛越发红了,还蒙着一层水雾。父亲把药端给我喝。母亲在一旁说,你看你爸,这么辛苦,长大了你一定要对你爸孝孝顺顺的。我端着药,太苦了。

我在家待了有半个月时间,眼睛好了,才出的门。遇见村里赶着牲口驮麦的人,大家都很惊讶,打趣道:哇,选选,白了啊,像个姑娘了。我脸红到了脖子根。

后来,上学时,曾想着,等以后毕业,能挣钱了,一定要给父亲再看看眼睛,万一老了,严重了,如何是好。我的曾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还活着,有白内障,什么都看不见,全靠耳朵听,靠手摸,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玄孙们长什么样,就离开了人世间。毕业以后,忙着混日子,忙着挥霍时光,给父亲看病的愿望也忘掉了。甚至对父亲的红眼睛也习以为常了。只是偶尔看到,还是心里酸楚,想着以后有正式工作,手头宽裕了,一定要给父亲看看眼睛。但紧接着,又是房子,又是婚姻,又是毫不消停的应酬和人情,日子依然过得紧紧巴巴,给父亲看眼睛的事,也就若有若无了。

这些年,父亲为了我,还常年在工地上打工。五十岁的人了,靠力气挣钱,给我添补着房款。有时候,打水泥顶,要在机器的轰鸣里彻夜干,不得休息一下。一干,就是几个通宵。

父亲的眼睛,还是老样子,三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提过给自己看眼睛的事,我们也忘了给他看眼睛的事。

我至今不知道父亲的眼睛是什么病,至今没有带着他像他带着我一般去医院看看。我终究是个不孝的人。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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