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昀
从北方的故乡沿京广线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被高速列车拉成一道残影,虚虚晃晃的是几片绿。柔和的播音女声正在用中英双语播报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列车行程和注意事项,过道上每隔十几分钟便有戴着深蓝色三角帽的女乘务员走过,她们或是来收取精装垃圾收纳袋,或是来销售远远高于市价的盒饭和桶装面,还有一位则用如簧之舌来来回回地劝说我们购买列车模型纪念品。她们的脸上带着那些从事服务业者惯有的标志性微笑,优雅的举止仿佛工厂流水线上排队产出的复制品。
激动的、兴奋的、不安的、恐惧的,这大概就是一个十七岁女生第一次独自离乡的心情。胸前的背包是我的经济命脉,手机屏幕右上方的电量槽是我同家人的维系,我紧紧抓着它们倚靠在火车的一隅,努力表现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同时希冀着家乡的支援能够通过天空中错综复杂的信号网络传递于我。
经过十二小时的长途跋涉,我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广州。行李不是很多,一个小背包和行李箱,包里是手机、钱包、充电宝和一瓶水,行李箱里是两件上衣、一条裤子,外加洗漱用品。轻便的行李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独自旅行的狼狈,当时,我一边踮着脚笨拙地从头顶的架子上取行李箱,一边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手机里是我妈隔空支援的地铁线。陌生又莫名其妙的地名,拥挤又嘈杂不堪的人群,我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抓着不知道落后了几代的智能手机,在举目无亲、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寻找从未坐过的地铁。
自动售票机的位置很是偏僻,放眼望去,进地铁的人摩肩接踵,可自动售票处的人却很少,冷清得我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旁边有一个身着乡土味极重的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也在售票机前逡巡不进,他看上去同我一样一筹莫展。我犹豫了片刻,把五块钱纸币塞了进去,但并未在出票箱找到票。
心里一凉,弯下腰跟出票箱口大眼瞪小眼,用手在里面摸索来摸索去。我预想中的地铁票就是一张“票”,纸质的“票”,类似不久前攥着的火车票,但出票箱显然没有给我提供这个服务。凌乱了大概好几分钟,我不确定地摸到了一个瓶盖大小的东西,第一反应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家伙把垃圾塞进去了。实在没法子,我就把那个瓶盖大小的塑料玩意顺了出来,只见上面四四方方写着“广州地铁”四个字。
我感叹着自己仿佛原始人般的无知,若无其事地走开。临走的时候,那个“军大衣”迷茫地看了我一眼,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挤地铁的人形色各异,有面容尊贵的老妇人和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眼镜男,也有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和一身水泥污渍的工人——不像在我们十八线的小城,公交车上只有后者。广州不是个排外的城市,它似乎包容着一切异乡人,也许,正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是异乡人。处在窘迫奋斗期的年轻人们,彼此之间很容易生出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惺惺相惜,但纵观生命,当路上的人们渐渐拉开间距,走在前面的人和掉队的人已俨然包了层隔膜。
出地铁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几个骑摩托车的男子在地铁口冲我嘿嘿地笑,问我需不需要搭乘他们的车。我完全没有敷衍这类招揽生意的经验,只好故作高冷地不理他们,径直跟着耳机里毫无感情色彩的步行导航向前走去。之所以不正大光明地看地图,是因为我不想在异地他乡的黑夜里表现出一副人生地不熟的窘态。
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广州的哪个区里,事实上我知道了也没什么意思,地名从来都是和记忆联系在一起的——出了我熟悉的家乡,它们只是几个没有温度的汉字。道路两旁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门店,建筑皆是大同小异毫不起眼,一个脖子上挂着毛巾擦汗的大汉正在叫卖着什么,空气中泛滥着过于浓郁的调料的味道。我走过一家小卖部的时候,看到了小巷深处布满的油烟污渍,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家乡那个十八线小城。
原来城市是一样的。
室友下午就到酒店了,我到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裹在毛巾里。她穿着黑白相间的睡衣正在洗白天换下来的衣服。她来自南京,有一头俏丽的齐耳短发,眼睛大大的,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酒窝。都说南方妹子温柔,果然如此。
活动两天后,我决定溜出去看看广州這座城市。先摸索好活动老师的查勤规律以后,我开始着手给自己安排旅程,认真程度堪比运筹帷幄的子房。这几个要去的地点首先要能顺路,以便减少我换乘地铁的次数;其次要控制好每一个地点花费的时间,把它们灵活地衔接起来,竭尽所能避开中午的热浪以及人流高峰期。“越狱”的前一天晚上,我拿出做功课一般正经八百的态度,研究了各种旅游路线,研读了各种旅游评价,直到深夜才攥着手机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不记得梦里在想什么了,但记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第二天,我背着书包隐没在人群里,然后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脱离了活动队伍。按照前一晚的规划,我得先去到最近的地铁站。但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这里的道路实在太七拐八绕了,导航总是把我往死胡同里导,所有被我问路的人指的方向都不一样,我还没出活动场地,就已经晕头转向。
等我走了不少冤枉路,真正走到地铁站门口的时候,却突然退却了。我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几个象征着风景名胜的冷冰冰的字,它们有着光鲜亮丽的头衔和名号,吸引着无数游人不远万里一头扎入,但我却找不到一个让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我在地铁站门口逡巡不前,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头也不回地扎进地铁口,推搡着前进,皆是行色匆匆。我就这样迷茫地被人群带进了地铁口,带上了地铁。彼时,我已经在昨晚的功课中搞明白了为什么自动售票机前那么冷清,原来大家都用一卡通和二维码。我在心底苦笑。
上了通往市中心的地铁以后,我的心莫名平静下来,开始条分缕析地掂量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以往的十七年里,我所奋斗的方向,都是在大环境中既定好的。而这次旅途不同,没有任何一种大环境逼迫着要我这么做,我甚至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去与不去都在我,走不走得完在我,放不放弃在我,没有见证者,亦没有督促者。
广州之行,我骑着摩拜单车绕着那片陌生的地域穿梭了多次,把仰头望见的广州塔作为指引,把心中的呐喊当作动力。我严苛地按照既定的安排完成了一天的旅行,在每个景点待固定的时间,然后快马加鞭赶到下一个,拼尽全力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我当初并没有看到什么,那短暂的时光只够潦草地留下几组照片,所观所感皆是蜻蜓点水,雁过无痕。可是最后一站,当我走下地铁的时候,却感觉脚下的路改变了方向。
★创作缘起★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如此渺小。被扔在广州大街上的时候,茫茫人海,无亲无故,但不可否认,恐惧和兴奋在此刻也是相伴相生的。现在距我从广州回到家乡已近半年的时间,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地在家和学校之间循环往复,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尽头。但当我偶然想起那个距我的家乡半个中国的地方,仍旧会愣上几秒,然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继续一头扎进两点一线中。于是写下这篇文章,留作紀念,希望自己不要在无尽的奔波中忘掉那一刹那的灿烂。
技术分析
1.“远方”意象的现实解读。
远方是什么?我们随便一搜,就会有很多诗意的句子,比如:
1.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2.其实除了累还有想念,远方的家人,和远方的她,我的爱人。
3.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4.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其实,对远方的追寻和向往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也是文学创作永恒的母题。“归去来兮”“为了离别的聚会”“远方的车站”,这些极富文学色彩的词语,早就向我们昭示着远方的魅力。
出生、成长、离开的是故乡;到来、陌生、不确定的是远方。初次抵达远方,那一种真实的体验想必每个人都很怀念。将“远方”这一意象进行现实的解读,所呈现出的文字,会使我们感同身受。但这样的作文,在学生笔下,并不多见。本文作者对“远方”的解读,让很多的画面浮现于读者脑海,只不过,“广州”变成了其他城市,地铁可能变成了船、公交等其他交通工具。
2.贴着“我”的感觉写。
梳理文章的脉络会发现,作者是以时空的转换来构思全文的。从逐渐接近“远方”到乘地铁,抵达酒店,再到行走于“远方”的景点,见识远方的人、事、物,一气呵成。我们读之感觉很顺畅,感受也在不断变换。说到底,是因为强烈的“我”在场。“我”的感受不断变换,自然时空跟着变化,新奇的体验不断涌现,慢慢堆积,最后塑造出一种丰满的“远方”体验。
(肖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