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燕
半个多世纪以来,张宗宪游走于海内外各大拍场,可谓呼风唤雨,纵横捭阖。早年,张宗宪是值得收藏家信赖的委托人,是第一批出现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的来自香港的中国人。他凭借独到的眼力和丰富的经验赢得了世界收藏家的信赖和尊重。
20世纪90年代之后,张宗宪开始以收藏家的身份驰骋拍卖场。他孜孜不倦地为中国文物拍卖市场的开拓和发展而努力,尤其为伦敦苏富比和佳士得拍卖公司在香港顺利起步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张宗宪对于中国内地的拍賣市场发展同样颇有提携之功。行内人说他是中国拍卖界的“教父”,是不能忘记的功臣。如今,他是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北京翰海拍卖有限公司、北京荣宝拍卖有限公司、上海朵云轩拍卖有限公司等多家著名拍卖公司的顾问。
1. 张宗宪在香港家中。
见惯了艺术市场的动荡起伏,张宗宪往往能够以敏锐的嗅觉预测和把控市场。同时他又率真随性,并不受制于任何陈腐规矩。他像极了平静池塘中的一尾鲇鱼,常常打破旧规则,换上新玩法。张宗宪素来不拘泥于客套规矩,如今的他更加率意洒脱。九秩人生中,他见过太多古董背后的故事,还有什么能让他惊奇的“大事儿”?如果说古董是命运的浓缩体,他足以称得上真正的“过来人”。古董的那些事儿,他不仅对过往了如指掌,对未来,也自有主张。张宗宪总说自己看得太多,过去一块钱的物件,现在卖到几百块;以前几千英镑的东西,如今过了亿。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那个瓶”“那个碗”而已。
张家纪事
张宗宪1927年生于上海。但中国人讲的祖籍,并不依出生地而论,而是追溯到父系家族的根源。这样说来,张宗宪应是江苏常州人。
张宗宪并不十分热衷于追溯家族谱系这件事,有限的记忆仅到祖父一辈。他的祖父张楫如(1870—1924年),号西桥,出生于武进(今江苏常州),后移居苏州,在清末民初的苏州一带是有名的微雕和竹刻匠人。祖父小时候,张家应算当时的小富之家。在篆刻家、考古学家褚德彝(1871—1942年)编著的《竹人续录》中,有张楫如“父某为贾,家小康”的说法。祖父张楫如于1924年去世,当时张宗宪兄妹还没有出生。关于祖父的一切,张宗宪多是从父亲或另外一些慕其技艺的长辈那里听来的。
张楫如为奚旭刻田黄薄意山水纹方印。
张楫如刻,王大炘修饰青田石章。
据说张楫如幼时顽劣,不爱读书,后来家人把他送到苏州去当了学徒。张楫如去苏州学什么呢?《竹人续录》中曾有记载:“西桥先学业于煤肆,数年业未成,弃去,又至苏州学剞劂。”“学剞劂”也就是学习雕刻技艺。据张宗宪说,祖父最初被送到苏州一个钱庄做学徒,但是他对钱庄事务没什么兴趣,反而总是抽空跑到钱庄附近的一家刻字店看人家干活,随后对镌版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开始偷学刻字,再回家自己苦练,到后来索性拜师学了雕刻。祖父头脑灵光,刀艺日益精进,学成后也在苏州开了家刻字店,雕刻成了他养家糊口的营生。
张楫如的名气主要起于微雕和仿古。苏州自古便是文化昌明之地,文士活动近两百年都十分活跃。明代中期,其工商业开始繁荣,至清代,全国商业发达地区更是以苏州为最。当时的苏州工商业兴盛,从事各种技艺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苏州的刻书、印画和纸张加工等技艺都极为发达,尤其是清代以后的刻书业,吴地技艺之精致,已经超越了同样声名远播的越地和闽地。在晚清的吴地雕刻匠人中,张楫如又算是出色的人物。他手工精细并擅长阳刻,经常缩摹散盘、克鼎、孟鼎、石鼓文(摹天一阁本)、夏承碑、兰亭(定武本)等金石文字。他的雕刻技艺为时人所赞叹,并记录于《竹人续录》等行家著述之中。
身为江南竹刻名家的张楫如,当时刻一把扇子要八两金。因为主顾太多,起码半年一年才能交货。即使如此,登门的人仍络绎不绝。张宗宪听家人说祖父有个习惯,常年半夜里起床,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做工,每每刻到天亮。因为这样可以把所有的神思都用在一把刀上,所有的力道都贯注在两只手上。祖父家房子是用木板搭的,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寒风凛冽。祖父经常把一件棉袄套在头上熬夜赶活,日夜操劳之下肺疾加重。据说,正是这把《兰亭集序》的扇骨刻得太过辛苦,祖父身心损耗巨大,刻成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年仅55岁。
张楫如习惯精工细作,在世时作品不多,身后存世的更加稀少。到张宗宪这辈,祖父的作品已鲜有留存。
张宗宪记得,他母亲1957年从内地到香港探亲,带来一个祖父刻的竹臂搁,留给了张宗宪、张宗儒和张永珍兄妹三个。在妹妹张永珍那里,还存有一两个家传的小物件,是父亲交予的祖父遗物。再往后,张宗宪可以从香港回内地探亲做生意了,上海博物馆的许勇翔先生曾帮他在文物商店里找到祖父刻的一把扇骨,张宗宪说他用两万块钱买了下来。有一次,一位朋友告诉张宗宪,说在香港一个拍卖会上有他祖父的东西正在拍卖。遗憾的是,那次他因为有事耽搁,没能赶过去。
启蒙时代
确切地说,张宗宪是子承父业,因为父亲张仲英就在上海的古董行打拼了一辈子。张仲英生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在家里排行老四。苏州人叫“三官”“四官”,等于北京的“三爷”“四爷”,于是同行称呼他父亲“张四官”。
张仲英在苏州读过几年私塾,16岁时到上海当学徒。他没有跟父亲张楫如学雕刻手艺,却入了古玩这行。上海滩做古董这一行的本地人很少,大多来自扬州、苏州和南京等地。旧时学徒只能跟随老板的专长,老板做铜器,徒弟就学铜器。学徒生涯都很清苦,每月只发一两块钱的“鞋袜钱”,用来购买日用零碎。怎么学本领呢?老板买了货回来,徒弟跟着看,帮着擦洗干净后摆在柜里。在整理过程中,老板会交代一遍每件器物的年代。客人来了后,老板只管吩咐:把乾隆的瓶取来给先生看看。这时候全看徒弟的伶俐和平时做的功课,拿错了就要遭到训斥。总之,学徒就是要照师傅的行事说话模仿。学徒做到三年五载,精明能干的出去开店了,没有店的也出去“跑河”。好多小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东西,都是叫学徒到别家做官窑的大店拿点货做,卖掉了分账。所以被老板选中出去拿东西的徒弟不仅精明能干,还要细心和有眼力见儿。因为见多识广,这些学徒一般很早就能自立门户。
张仲英最初在上海的集粹阁古玩店当学徒,跟从老板王鸣吉学艺。两年后,他学会了一些鉴定古瓷的本事,人又勤勉可靠,被另外一家味古斋的老板沈觉仁挖了过去。张仲英帮忙打理店里的事务,由此认识了很多客户。沈老板在临死前,将自己的独生女儿托付给张仲英照顾,同时许诺将味古斋交由他掌管。沈觉仁去世后,张仲英把味古斋接了下来,可沈老板的独生女因为抽大烟,年纪轻轻也去世了。据说张仲英把她从外面救回来好几次,但到底她还是死在了马路上。
1932年1月28日,日本军队侵犯上海的“一·二八” 事变爆发,驻守上海的19路军奋起抵抗。淞沪抗战期间,第5军开赴前线支援19路军。这是参战前,第5军第261旅的全体官兵在“不灭倭寇,誓不生还”的誓词上签名。
曾以1000港元捡下传奇大漏的仇焱之。
张仲英接手味古斋之后,将其改名为“聚珍斋”,开在上海英租界的交通路(今昭通路)55号,此时20多岁的他正式自立门户。十几年后,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张仲英的生意做大了,于是回到苏州老家,以3000大洋在护龙街(今人民路)蒲林巷7号买下一幢三进宅子。
张仲英创业成功的故事,是旧式古玩行里由学徒而老板的典型经历。那时的人都愛给家里取个堂号以明志,张宗宪记得,家里的堂号是“百忍堂”,意思当然就是勉励自己要坚强、忍耐、能吃苦。那时候张宗宪还小,还不知道为什么叫“百忍堂”,只知道有块这样的牌子挂在父亲店里。但后来到香港自己做生意,却也遵循了父亲的这一座右铭,以“百忍”激励自己,宽厚待人。
张宗宪说:“父亲因为讲信用,为人诚实可靠,常有大客人来店里找他买东西。” 张宗宪记得,20世纪30年代高田又四郎差人到上海找货,也去过他父亲的聚珍斋。山中商会做欧美出口生意,要的货量比较大,若是看中了什么,经常包揽整柜子的货,点好数目之后要求卖家“封货”。这是古玩交易中的行话,“封货”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收藏家或行内人看好了东西,但还没有讲妥价格,这时卖方为了表示诚意,就会主动提出当场把货封存起来,一一清点包好,由买主写张封条贴上,表示卖方不再给别的客人看,也不能挪动了;等下次买主来交钱取货,再由买主亲自启封。山中商会代表在张仲英的店里拿货多是采用这种方式。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称为“封货投标”,卖家写出底价,其他想买的人各自填写一张签条,写明自己的名字和想出的价格,密封后交给主持人拆封唱价,价高者得。下文中盐业银行对清逊帝溥仪的抵押品,正是采用“封货投标”的方式保存和卖出的。
卖家“封货”后自行保管,也有偷梁换柱的事情发生。张宗宪回忆说:“在货物封存期间,有些不守规矩的古董商会偷偷从背后撬开柜板,前面的封条看起来完好无损,实际里面的好东西已被调包了。”在张宗宪的记忆里,父亲是非常守信的商人,从不玩这些名堂。在那个契约合同还没盛行的时代,一个人的信誉至关重要。张宗宪常说:“没有信誉就没有饭吃。”与父亲一样,做人讲信誉成为张宗宪始终恪守的处世原则。
童年记忆
张宗宪出生在上海大境路(即南市华界老城厢的西北部,现在已经划归了黄浦区),他小的时候那里还叫“九亩地”。现在临近东青莲街尽头的地方,曾有过一座建于明代的青莲庵;清嘉庆年间,在青莲庵东南是一个演武场,占地约九亩,“九亩地”由此得名。清末,当时上海规模最大的戏园“丹桂茶园”也在这个地方。张宗宪小的时候,整个这一片石库门民居叫“开明里”。民国十七年,开明地产股份公司在这里建起大片新式里弄房屋。至今张宗宪还有很深的印象:一个弄堂里面有好多家,弄堂中间都有一道马路出口,叫里弄,是上海老城厢最典型的旧式里弄之一。
老房子有黑色的大门,走进去就到了一个小天井,后面客厅里总是有三四个红木凳子。两边有茶几,最里面有个长几,墙上挂了几张画。沿着木头楼梯可以走到二楼和三楼,当时他们一家老小都住在这里。
母亲不识字,每天都忙于家务和照顾孩子。张宗宪在家中排行老三。他们兄妹都是“永”字辈,上有大姐张永娥和二哥张永芳,下面有妹妹张永珍和弟弟张宗儒。在张宗宪和妹妹之间,本来还有老四、老五,但都夭折了。那时生活和医疗水平不高,麻疹、天花,甚至只是腹泻,都可能夺走一个孩子的脆弱生命。为了好养活,民间的一种习俗就是给孩子取个听起来不那么娇贵的小名。他们五个孩子也都取了这样的名字,姐姐叫“毛毛”,哥哥“和尚”,妹妹“小毛头”和弟弟“老虎”。张宗宪小名“三囡”,本名张永元,宗宪是他的字。到香港后,他的大名才改成了张宗宪。在香港,记得他的本名和小名的人极少,唯有仇焱之始终叫他“三囡”。张宗宪在香港古董店的商号则取自其本名,称为“永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