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的小说常以动荡年代民众所经受的灾难为背景,具有神秘的民间色彩和厚重的历史感。特别是其中的蝗灾书写与20世纪初期山东的蝗灾史料呼应,注重历史的时空,刻画近似的历史细节。莫言以传奇的民间叙事、独特的民间语言、温厚的民间情感重构历史。作为民间历史的叙说者,他在继承中国民间叙事传统的同时,又借鉴了西方现代艺术表现手法,带着真挚的情感思考乡土命运,并以敏锐的眼光洞察时代的走向。
[关 键 词]莫言;蝗灾;历史;民间
莫言的小说多取材于山东高密民间故事,乡土的视角为作家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关照历史的方式。正如莫言所说:“我们心目中的历史,我们所了解的历史、或者说历史的民间状态与‘红色经典中所描写的历史差别是非常大的。”研究者们已经关注到莫言小说中的历史性与民间性,张清华认为莫言“是当代作家中最具历史主义倾向、一直最执着地关注着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而且这种关注还体现了强烈的人文性和当代性”。
同时,动物意象也是莫言小说中历史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赋予小说更多的乡野气息,蕴含着民族文化象征意义。在目前关于莫言小说中动物意象的研究中,“蝗虫”意象并没有得到深入考察。以山东地区为代表的中国北方历来蝗灾频发,造成庄稼绝收、灾民流亡的记载不绝于书。在以农为本的中国,蝗虫因其带来的毁灭性灾难成为特殊的历史符号,带有社会动荡、灾民流亡的苦难烙印。
莫言作品中多次出现的“蝗虫”意象和20世纪早期山东地区蝗灾频发威胁民众生存有直接关系。莫言小说中提及“蝗虫”“蚂蚱”等词多达几十处,有的以蝗灾为叙述中心,描写了蝗灾对百姓生存的巨大威胁,如《红蝗》和《蝗虫奇谈》逼真地刻画了高密乡蝗灾中蝗虫的活动与人的反应。因蝗虫与民众苦难有紧密相连的社会内涵,所以系统考察莫言小说中的“蝗虫”意象,将有利于我们认识作家呈现历史的独特方式。
因此,本文希望通过追溯历史,将20世纪早期山东的蝗灾历史记载与莫言的小说文本对照,在对《红蝗》《蝗虫奇谈》《丰乳肥臀》中的蝗灾书写进行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探究莫言小说中蝗灾书写的历史依据与民间特质。
一、历史的钩沉者:向真实靠近
莫言的作品以民间的视角展示历史,对山东高密蝗灾故事的书写贴近史料。例如,《红蝗》从一个返乡者的视角写故乡的蝗灾;《蝗虫奇谈》以“我”的视角回溯1927年家乡的蝗灾等。对读历史记载与相应的文本,可以发现小说对于历史现场的高度还原。
(一)历史的坐标:具体的时空
莫言小说中的蝗灾描写明确提示了蝗灾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例如:
1927年4月的一天,我爷爷扛着锄头到田里去锄小麦。(《蝗虫奇谈》)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茅家族族长率人跪拜八蜡神,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红蝗》)
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一个亮点倏忽一闪,迅速变成一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的情景。(《丰乳肥臀》)
《蝗虫奇谈》的开篇与结尾都提及1927年的时间点;《红蝗》中的《祭八腊文》中写道“中华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丰乳肥臀》叙述的时代背景是日军侵华时期,由此推算母亲记忆中的蝗灾约发生在20世纪初。以上文本中的蝗灾描写都把叙述时空指向20世纪早期的山东。据历史记载,当时山东地区百姓深受飞蝗之害,且蝗灾往往与旱灾相伴发生。特別是莫言小说中提及的“1927年”,山东出现大旱,继而发生蝗灾,省内受灾面积24万平方公里,灾民有2000多万。莫言作品中这种明确的时间标记,不仅将文本放置在历史的网格中增加了厚重感,而且通过充分还原历史现场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
同对历史时间的把握一样,莫言对于历史空间的构建也格外关注。小说的叙述空间是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山东因其特殊的地理特征成为蝗灾的多发地,《山东蝗虫》中提道:“鲁北沿海洼地面积广,杂草丛生,均造成蝗虫的适生环境……构成全国面积最大的东亚飞蝗区。”此外,在20世纪早期的山东,帝国主义国家大肆侵略,军阀混战,社会冲突激烈。山东的志书记载了当时的灾情:“民国十七年(1928),山东水、旱、蝗、雹灾及兵祸齐发”,1928年,山东干旱、瘟疫、地震接连发生,加之中原大战,百姓生存难以为继。因此,在蝗灾书写中,莫言将其与战争、旱灾、饥荒的地域历史背景并置,隐含着强烈的现实批判性。《蝗虫奇谈》中叙述了1927年发生于高密的蝗灾,提及长辈们看到的仅是身处之地的灾难,却不知蝗灾和兵乱、饥荒一起席卷了整个山东大地。蝗灾与国家社会的动乱呼应,呈现出乱世的图景。
通过以时空为经纬架构的历史坐标,莫言将家乡蝗灾的家族史放置在20世纪初期中国社会新旧交替、动荡不安的大背景中,“小家”与“大国”照应,二者共同的命运底色揭示出家国同根的历史命题。
(二)历史的真实:近似的细节
李陀曾评价莫言小说中“种种日常生活和自然景物的细节描写尤为细致动人”,而莫言的蝗灾书写正是把这份“细致”体现到了极致。莫言在蝗灾书写中重点描写了两方面内容:一是蝗虫的活动,包括进食、出土等;二是人类与蝗虫的互动,即祭蝗、驱蝗等行为。这些细节与史学、昆虫学中的记载高度一致,进一步强化了历史的真实感。
首先,文本中对蝗虫的活动进行了工笔画般细致的刻画,正面描写了蝗虫的进食、繁殖活动和蝗灾中蝗虫出土的细节。例如,《丰乳肥臀》写蝗虫吃草时,嘴角流出绿水;以及蝗虫“柔软的肚子深深地钻进坚硬的泥土中,上身直竖着”的产卵场景。又如,在描写声势浩大的蝗虫群体演变成蝗灾时,突出“遮天蔽日”的特征。《蝗虫奇谈》以暗红色的厚云比喻来临的飞蝗;《丰乳肥臀》中将暗红色的蝗虫比作洪水。这些细节与史料记载的1915年临邑“飞蝗自北来,遮蔽天日”的内容高度一致。研究专著《蝗虫》中也写到蝗虫“常常千万成群地漫天飞行,遮天蔽日,像乌云涌现”。再如,对蝗虫出土进行描写时,莫言侧重主观的感受。《红蝗》重点刻画了蝗虫出土的“阶段”:先是“发现那一团牛粪状物”,接着土地上升起无数的蚂蚱聚成的团,向四处炸开,爬到人的身上,“蚂蚱的蠢动合成一股力量胀着四老爷的手掌,四老爷感到手脖子又酸又麻”。
其次,莫言的蝗灾书写更多地体现出对于芸芸众生的关怀,对大众疾苦的悲悯和对生命的尊重。《蝗虫奇谈》中写道:“在这一年里,蝗虫像飓风一样横扫了山东大地,又波及了河北、河南、安徽数省,受灾面积近百万平方公里,灾民数百万人。”冰冷伤亡报道的帷幕后是鲜活的图景和触动人心的历史真实。《蝗虫奇谈》中爷爷见到蝗虫重归,流下两行热泪,内心悲凉不已。文中民众由惊慌而敬畏、愤恨、惧怕到背水一战的决绝,是人们对灾难由被动接受到主动应对的过程。《红蝗》中因九老妈质疑救灾队,主人公“忽然觉得我对家族中年长者的弹性强大的模糊语言有一种接受的障碍,因而悲哀起来”。莫言真切地表现民间情感,与笔下的人物同悲同喜,展现出历史叙述中的人文关怀。
最后,莫言的蝗灾描写投射社会政治的腐败与“种的退化”。《蝗虫奇谈》把蝗灾放在政治腐败、兵荒马乱的背景下,与1927年民国的战火、疫病并置,显示出蝗灾的乱世征兆。《红蝗》的结尾极有现实针对性,“蝗虫每每伴随兵乱,兵乱蝗灾导致饥馑,饥馑伴随瘟疫,饥馑和瘟疫使人类残酷无情”。更深层次的“种的退化”也在蝗灾书写中有所体现。《红蝗》写蝗与人种不似当年:“人种退化,蝗种也退化。”文中提到的兄妹乱伦、生出“带蹼的”后代,无疑是种的倒退。社会混乱、人种退化是蝗灾后人们对灾祸深层原因的反思。
莫言小说文本中的蝗灾历史是带有温度的民间述说,他既能融入民众,理解民间的情感与文化,体察民众的心理和生命体验;同时,他又能保持“反思”的姿态,反思灾难,思考人性。
莫言是“农民的儿子”,他的小说的历史性带有乡土的特质,小说的民间性代表着历史不可或缺的人民的声音。大时代与小人物的重叠显示出历史的厚重与轻盈。
三、民间历史的叙说者:从故乡出发,从世界归来
莫言“蝗虫书写”中的民间视野既源自他的乡土情结,也受中外文学的影响。他叙说民间历史的方式既与中华民族重视家族历史的传统有关,也受到来自西方“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影响。同时,在20世纪80年代末的“寻根热”和莫言自身对于写作的追求作用下,他的创作反映时代要求,也具有明显的个性特征。
(一)家族的传承与民间的传统
莫言的蝗灾书写中传承了家族的蝗灾记忆,长辈的口头陈述是家族历史的财富。东北向来重视宗族历史,一个个家族史汇聚成社会的历史。故乡成为莫言写作的灵感源泉,莫言曾说:“对这块土地的历史的了解,主要依靠先人们的传说。任何传说都经过了一代两代以上的艺术加工……本身就具备一种传奇性。认识的历史是这样,写出的历史也必然是这样”。在写作中,他从家族本位来陈说历史,实现了对故乡精神上的回归,即使是灾荒也是原乡给予他特定的印记。
莫言的小说也体现对中国传统题材的继承。他早年就熟读《聊斋志异》,“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跟蒲松龄先生同样的道路”。莫言也同蒲松龄一样关注灾难,同情大众的疾苦,并具有浪漫的想象力。面对清代山东蝗灾多发,为害严重的情景,蒲松龄在《蝗赋》中写道:“尔其掩映万村,横亘百市”“衔枚无声,赤地千里”。《蝗来》一诗中写道:“甍甍飞来犹未尽,我观此状心悲悯。”诗人描写了蝗虫来临时的场景,悲叹自身也怜悯灾民。此外,源自丰富想象的奇幻描写也是二人的共通之处。《聊斋志异》中《柳秀才》一章中身穿绿衣的柳秀才在梦中告知县令免除蝗灾的办法——向騎着大肚子母驴的蝗神祈求。最后,沂州的庄稼免于灾祸,柳叶却被啃食殆尽。莫言对民间传统的继承,使作品更加灵动,富有底蕴,亦体现出对大众的珍视。
(二)外来的吸取与超越的姿态
莫言并没有囿于故乡的一方天地,他深受优秀外国作家的影响。他说:“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但他也努力“逃离”前人、融汇中西,创造独特的写作风格。《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以马尔克斯的故乡阿拉卡塔卡为原型,莫言小说的“高密东北乡”也有浓厚的故乡烙印,通过地域故事反映宏大历史的主题。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运用带有中国特色,其中的独特比喻、传奇的民间故事、地方化的语言都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本土化”体现。巧合的是,马尔克斯的故乡阿拉卡塔卡在1914年5月发生了蝗灾,“阿拉卡塔卡七年前曾经毁于蝗灾……人们挥舞砍刀和扫帚扑打一群群蝗虫”。蝗灾也被视为阿拉卡塔卡腐化堕落的惩罚,充满神秘色彩。
外国文学作品中也有类似的蝗虫描写。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中有:“一阵蝗虫的乌云,乘东风而来/像夜色一般覆盖法老国境的天空/使尼罗河流域的全地暗黑无光”;美国作家韦斯特《蝗灾之日》中疯狂的追星族使人联想到蝗虫,“激动盲从,蜂拥成群,所到之处摧残掠尽”;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一场不算严重的蝗灾》展现了非洲农场上的一场蝗灾,“蝗虫的先头部队……从浓黑的云层里露出来,几乎顶到太阳里去了”,当蝗虫过境后,农场里“一点儿绿色都没有”。相比较来看,莫言的蝗灾书写对于蝗灾细节的刻画、民众心理的描写更显具体深刻,他笔下的蝗灾图景色调浓重、冲突激烈,对于社会的讽喻、对人性的洞察更深入本质且耐人寻味,呈现出与外国作家不同的风格。
(三)归来的反思与时代的浪潮
莫言在蝗灾的书写中透出对民众命运的担忧和对当下、未来的思考,体现清醒的思辨。《蝗虫奇谈》中谈到蝗虫个体虽小,但成群的蝗虫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红蝗》中有:“人吃人,人即非人,人非人,社会也就是非人的社会,人吃人,社会也就是吃人的社会。”他引导人们反思人性、关注社会,隐含着对现实的担忧。这些富有哲理的思考从灾难中引申而来,体现着作家对民众未来的承担。
20世纪80年代,作家们从民族文化的土壤中汲取养分,创作了一批具有民族色彩的作品。莫言也融入时代潮流,他曾说:“我是在寻根的过程中扎根……我的根只能扎在高密东北乡的黑土里。”他的蝗灾书写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地域特色鲜明;小说语言融汇地方土语,张扬生命力量;小说的主题在世界文化视野下,呈现出对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思考。
莫言的蝗灾书写既有历史的真实又有民间的创造。他同情民众,尊重乡野的情感和文化,又保持清醒,思考灾难的根源和人性的弱点。在莫言笔下,民间的历史与传统的历史相互作用、相互依存。莫言通过重建历史、反思文化,体现民间的、温情的历史内涵。
参考文献:
[1]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刑》[J].当代作家评论,2002(1):10.
[2]张清华.莫言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以《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例[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35.
[3]莫言.蝗虫奇谈[J].山花,1998(5).
[4]莫言.食草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莫言.丰乳肥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6]山东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山东文史集萃(社会卷)[M].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111.
[7]孙源正,原永兰.山东蝗虫[M].北京:中国农业科技出版社,1999:3.
[8]《民国山东通志》编辑委员会.民国山东通志(第四册)[M].山东:山东文献杂志社,2002:2410.
[9]李陀.透明的红萝卜[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1.
[10]《民国山东通志》编辑委员会.民国山东通志(第四册)[M].山东:山东文献杂志社,2002:2403.
[11]黄逸之.蝗虫[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1:1.
[12]胡水玉.民国时期山东蝗灾与灾民应对[J].防灾科技学院学报,2016,18(1):94.
[13]黄逸之.蝗虫[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1:4.
[14]吴福桢.蝗虫问题(三)[N].申报,1928-7-23.
[15]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2(1):6.
[16]莫言,陈薇,温金海.与莫言一席谈[N].文艺报,1987-1-17.
[17]杨守森,贺立华.莫言研究三十年(中)[M].山东: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40.
[18]蒲松龄.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9]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13(1):7.
[20][哥伦比亚]达索·萨尔迪瓦尔.马尔克斯传[M].卞双成,胡真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67.
[21][英]约翰·弥尔顿.失乐园[M].朱维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19.
[22][美]纳撒尼尔·韦斯特.蝗灾之日[M].郭宝莲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2018:3.
[23]多丽丝·莱辛.一场不算严重的蝗灾[J].杨振同,译.外國文艺,2008(1):1142.
[24]莫言.十年一觉高梁梦[J].中篇小说选刊,1986(3):127.
作者简介:朱乐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