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傅海青
做学问,他是“书不读秦汉以下,史当究夏商之间”的史学家;搞艺术,他是“飘逸有出尘之致”的书法家;书斋里,他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读书人;生活中,他是“酒资无多足尔醉,头颅尚在任我狂”的真豪士……
他就是从豫北黄河故道里走出来的著名学者朱彦民——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先秦史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大学中国画法研究院兼职教授、国际易学联合会理事、中国殷商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先秦史学会理事、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原会长、天津市楹联学会副会长。
『贞人』范曾画
又到草木繁盛的夏季,本刊主办的2019 年全国青少年传承文化夏令营已过将近一年,师生们仍然念念不忘那位带着甲骨来上课的儒雅大气的南开博导朱彦民教授。
“我从教30 多年了,在大学里基本上都是给硕士生博士生讲课,给在座这么年轻的朋友们上课还是第一次,心里很是忐忑,大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下课后尽管提出来啊。”大教授如此亲切和蔼的开场白,让孩子们如沐春风。深奥的说文解字课就在这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开始了。
带着远古信息的说文部首,一个个生动形象地写到了黑板上。
木这是“木”,像一棵树的形状,有树根、有树身、有树枝,是一个象形字。在下面根部位置加一横表示指事符号,就是根本的“本”字。在上面树梢部位加一横表示指事符号,就是末梢的“末”字。在最上端加一个枝杈形状,指事其位置,就是“未”,“未”的本义就是枝叶茂盛的样子。在中间位置加一横表示指事符号,就是“朱”字,“朱”字本来就是树身树干的意思,和“本”“末”“未”一样,都是指事字,后来广泛用作“红色”,它的本意被移作他用了,为了表示它的本义,只能加了个木字旁而成“株”字。
同学们记住了吧,朱这是“朱”,这就是“在下兄弟我姓朱”的“朱”。孩子们开心地笑了。
朱彦民教授把深刻的历史国学和只有专家才涉及的古文字,用最简单、最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还原了上古时代的日常生活,使孩子们对从未接触和从未思考过的古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孩子们的笔记记得非常整齐,每堂课后都要打开本子,晒一晒,比比谁记得又全又好。
下课后,孩子们围着朱教授观摩甲骨、请求签名,兴趣盎然地玩赏他手中摇动着的那把书画DIY 折扇,调皮的孩子还重复着“在下兄弟我姓朱”,好奇地问:“朱教授,您是怎么成为大教授的啊?”
于是,原计划播放的励志故事片临时换成了现实版“朱教授成长记”。
1964年秋天,朱彦民出生在河南省鹤壁市浚县善堂镇朱村。得天独厚的殷墟地理位置蕴含丰富的文化,浩渺的淇水河“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淇水悠悠,桧楫松舟”,这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的诗句,生动地描写了淇河两岸美丽的风光,它是一条诗的河流。商朝的古都,商纣王、周文王的历史故事,还有甲骨文的出土与发现,这些都让幼年的朱彦民充满了幻想与希望。
朱彦民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一出生,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墙外是别人家的自留地,种了玉米,邻居可怜我们,那点玉米给了我们家,救了我家的饥荒。那个年代很多小孩儿就是因为饥饿与营养不良夭折了,瘦弱多病的我能活下来,只能说是一种命大的侥幸。
我能够上学读书,特别感谢我的妈妈。因为爸爸被打成五类分子,常年在外流浪,家里就我妈妈一个人是整劳力,所以每年工分不够,分不到粮食,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吃的,只好外出讨饭。为了多挣工分,妈妈干起了村子里最脏最累的活计——挑茅粪。每天天不亮,她就去各家厕所搜集人粪尿,然后挑到几里外的生产队菜园子。早上挑茅粪,白天不耽误与其他社员一起干活儿。挑茅粪是男劳力都不愿干的重活儿累活儿,妈妈却以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一挑就是几年。如此起早贪黑,没命地干活儿,还要照顾我和弟弟上学的一日三餐。上初中时,我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妈妈》,妈妈的故事打动了老师,老师在全班念时,也打动了所有同学,我则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这篇作文后来被推荐到乡里参加评比,还获了奖。
就是在这样贫困无依的家庭中,妈妈却坚持不让我和弟弟失学。为了报答妈妈的恩情,我和弟弟约定,好好上学,考好成绩,给妈妈争脸。我在小学、初中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妈妈很为我自豪。上初中时,班主任李老师见我学习用功,可怜我家贫穷,就给我免了学杂费。我也挺懂事,一回到家里就帮妈妈干活儿。我学会了养兔子、养羊,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别人走大路,我则钻进庄稼地里拔草,背回家喂兔子、喂羊。那时家里没钱买煤烧,我经常背上竹篓,拿个草耙子就去拾柴火,供应家里做饭烧锅用。
1979 年,我在本村读完初中,以优异的成绩被浚县第一高级中学录取。中学时代,我学习更加刻苦,生活上更加俭省,三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以致面黄肌瘦,营养不良。1982 年7 月参加高考时,考最后一科时晕倒在考场……
之后,读大学、考取研究生、博士生、留校任教、晋升教授、博导……
孩子们听得入神,上课前还闹着“要回家、要手机”的几个孩子睁圆了眼睛。
朱彦民教授在天津南开大学担任史学教授,在三尺讲台上,他谦和幽默地运用通俗的语言,把枯燥的先秦史,博深的甲骨文化演绎得绘声绘色。他为国家培养了众多先秦史、甲骨文研究人才。他还给学生们讲楹联知识与赏析,莘莘学子因此走近了楹联的殿堂。
朱彦民教授为研究甲骨文字,废寝忘食,不下几十次去甲骨文发祥地河南安阳殷墟地实地考察、研究。由此研究发表代表性学术专著十余部,论文近百篇。
朱彦民说,甲骨文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应该在普通人当中作这种知识的宣传和教育。除了办学术讲座、讲授辅导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好的方便法门,那就是利用甲骨文对联书法艺术推扬甲骨文知识的普及与传播。
朱教授接触对联很早,初中三年每年腊月都给村里百姓编撰书写春联。“红红的春联能铺满整条巷子。”
朱教授研究甲骨文,研习书法对联,长期浸润,多有创新,甲骨文集联便是他的“发明”。2018 年11 月,《殷契抒怀——朱彦民甲骨文集联书法展》在天津美术馆展出,名流汇聚、日日爆棚。
厚德能载物;
善行可传家。
君子成人之美;
史家求事以真。
真道理从五伦做起;
大文章自六经分来。
……
那瘦硬刚劲、粗细不一的线条组成的文字,让人类从有限的具象世界进入了瑰丽斑斓的抽象世界。朱彦民利用甲骨文有限的那些字,协其平仄,调其声律,集而成联,泼墨书写。
学问的根基使朱彦民在对联书法创作上别具慧眼,他的甲骨文书法,不取径于习见的武丁时期的雄强壮阔风格,而追求甲骨学界所谓“历组卜辞”的挺劲颀秀,可谓别开生面。他将有限的文字挥洒自如,“带着镣铐在规定的范围内跳舞”亦能熔经铸史,精准表达。
或许人类的遗传密码是一个个抽象的、不确定的符号,或许几千年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们,原本就自带着某些来自远古的信息,而远古与现今链接的桥梁,或许就在某一件事物上,而这件事物不正是甲骨文集联书法吗?
朱教授有意推动甲骨文集联书法艺术。引导大众用正确的打开方式学习国学。他曾在多种场合语重心长地说:
我是从2008 年参与筹建了天津国学研究会,做了十年国学会副会长、会长,这些年来一直在思考,关于国学究竟怎么学,学什么?从哪个渠道入手?在学术界有争议。有的先生主张从读经开始,有的主张从读诗背诗开始,有的主张从背弟子规开始,不一而足。我觉得都有一定道理,但是这些东西都离不开文字。所以我的总结就是学习国学从学汉字开始。因为汉字是这一切典籍的基础,汉字学不好,对汉字的基本知识不了解,你学国学典籍的时候,会遇到很多的困难。学汉字应该从文字学学起,学文字学追溯源头应该从甲骨文学起,而对联是训练汉字掌握能力的最高效的路径,所以“对对子”一直是传统私塾的必修课。
朱彦民考字研史之余,寄情翰墨,临池不辍。上大学时,因为师范生教育要求“三字一话”基本功,从此开始了书法艺术的艰难跋涉。曾为了看一次正规的书展,只身骑自行车从安阳到郑州,一天一夜跑个来回;为了拓好一块唐碑,一人呆在野外丈余深的玉米田坟坑里仔细钻研。1984年春他参加了“第二届全国大学生硬笔书法大奖赛”,获得一等奖。到南开读博士后,接触津门书法名家众多,读书研究也更深入,眼界大开,学问也有所长进。
“我个人喜欢书法,学习甲骨文,一开始我就是从书法的角度去探寻的。这些枯燥的东西,有一个艺术的调节,两者结合起来,我倒是觉得这是我能够坚持到现在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朱彦民在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间游走,渐入佳境。他认为:中国的传统书画艺术,一定要了解中国古代的文学,特别是诗词歌赋,胸中的那些书卷气挥洒出来就是一种让人喜欢的真正的艺术品。古人的东西为什么好?就是因为他把生命和信仰都容纳进去了。
朱教授不仅能书,且左右皆善,有不少书法作品是其左手之作。记者在他府上拜访时,请他为杂志题写一副对联,他思索片刻,左手握大笔挥就:“对非小道,联作高文。”将那飘逸飞动的行草写出了碑版石刻的朴拙端方,展示出深厚的功力。
朱彦民还善于创新,以往书家以金文或篆书笔意书写笔墨甲骨,写出的效果往往体现不出甲骨文瘦硬劲挺的风神。有鉴于此,朱教授自创了以行书笔意书写甲骨文的全新风格,这种新字体气韵高古又不失灵动,作品神采飞扬,有浓厚的书卷气,一改传统的甲骨文书法线条单一而缺乏变化,过于朴拙而略显呆板的局面。
朱彦民教授不仅术业有专攻,而且登高能赋,下笔成章。他不仅是一位学者,是联墨家,更是一个典型的文人。朱彦民教授诗词格律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写有《淇水赋》《大伾山赋》《甲骨文赋》等诗词作品。尤其对于楹联深有研究,著有《楹联知识与赏析》一书,作为教育部推荐的大学生古典诗词文化书籍之一,于2009 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朱彦民能修炼到这种境界,不仅仅是因其焚膏继晷、勇猛精进,更得益于高人的点拨提携。朱彦民读研时师从郑州大学李民教授,读博时师从南开大学王玉哲教授。这两位导师都是学富五车、渊博贯通的古史大家。在研究商族起源这一课题过程中,朱彦民与两位导师的观点都不相同。两位导师也都不囿于门户之见,支持他在此问题上有自己的思路,构建自己的学术体系,还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的选择。
朱彦民与书画大师范曾教授的交往和情谊,更使得他的人生又多了几分精彩。
2006 年5 月19 日下午,南开大学东艺系大楼里,朱彦民向国学大师、书画巨擘范曾敬献束修、鞠躬叩首,拜范曾先生为师。时相过从,游艺问道,经常侍坐于先生左右。范先生是个“人来疯”,兴致上来即招呼大家“酸几句”,常以诗钟、联语为戏,限韵限时,指掌得失,欢声笑语,乐趣多多。朱彦民说,当年在范先生府上雅集时写下的诗钟和联语有整整两大本呢。
范曾还为朱彦民的书斋题名“怀醑堂”,并赠联一副:
身悬六合浮云外;
诗在千杯烈酒中。
“表面看是鼓励我饮酒赋诗的,其实意思仍是嘱咐我为人游艺宜大气,莫以所历所学自限。”朱教授感慨:“从这些具有大家风度、名师风范的先生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历史知识、诗文书画,而是为人为艺的豪气大气,那种大儒之气,大侠之气,大美之气是我一辈子都学不完的东西。”
这也是本刊主办的青少年夏令营,为什么要请博士生导师给孩子们授课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