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辉:打好哩份工

2020-03-28 10:54张明萌
东西南北 2020年4期
关键词:梁家辉徐克香港电影

张明萌

几个月前,收到真人秀节目的邀请后,梁家辉召开了家庭会议,向太太江嘉年、双胞胎女儿Nikkie和Chloe提出了三个问题:要不要赚这个钱?能不能面对某一种状况?妈妈能不能放心?

生计从来都是梁家辉面对邀约时考虑的重要部分。上世纪90年代,香港黑社会入侵演艺圈时,他在重压之下三年拍了39部戏,直到体力不支,回家接送女儿上学一年。想到女儿过几年上小学、中学、大学,算了算要花多少钱,又重出江湖拍起戏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梁家辉拍戏只是应了香港人常挂在嘴边的“打好哩份工”,这份工最初甚至不是主动为之。他多次称自己是“被电影选择的人”:陪朋友报名艺员班,自己被选中;觉得不用穿校服、不像平时念书那么呆板,好玩,和刘德华成了班里跑龙套最多的人;自办杂志邀请李殿馨拍封面,去她家吃饭,被她父亲李翰祥带去北京拍戏,还获得1984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那年他26岁,至今仍是该奖项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被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选中,成为其改编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情人》(1992)电影的男主角,电影成为当年法国电影票房冠军,他因此跻身国际影坛……总之,演员之路一开始就给了他很高的起点,之后虽几经波折,也总能峰回路转,如此推着他越走越远,而今已近四十年。

而在另一条叙事线上,梁家辉与电影似乎缘分天定。母亲是铜锣湾乐生戏院的接线员,他出生才几个月就被带到戏院。母亲忙的时候,带位员就将他安置在楼上放映机正下方的位置看电影。姨妈在戏院卖爆米花,每天把卖剩下的碎爆米花给他装一大包,他一边看电影,一边往嘴里填,银幕上是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黑白的香港武侠片。多年以后,梁家辉看着《天堂电影院》里男主角多多在放映师帮助下领略光影魅力时不免泪流满面,想到在銅锣湾乐生戏院度过的童年。往后的每次被选择,被选择后获得的惊喜,似乎都是缘分的延续。

梁家辉和双胞胎女儿

然而,每次幸运之后,命运打击都迎面而来。第一次被评为最佳男主角的同时,梁家辉被台湾影视圈封杀,一年无戏可拍。扬名国际后,他又被香港黑社会威胁,按头卖命近三年。终于一切完结,香港电影盛景一同远去,他北上拍戏,勤勤恳恳又二十年。他的努力与时代彼此呼应,年过六十,童年缘分种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随生命历程盘根错节,成了人生可依托的高木。往前回溯,众多角色成了高木的花果,累于记忆,亦在香港电影史上熠熠生辉。

在一系列的被选择与选择后,电影成了梁家辉的终身事业。他从上世纪80年代走来,穿越了香港电影的荣光与低谷,勾连几代电影人,成为人们怀思回望时不可略过的人物。

电影之外,梁家辉很少出现,他话少,到了不可不说的场合,也少以“我”开头,一如他上世纪80年代在《文汇报》上开写的专栏“辉笔而就”一样,针砭时弊或风花雪月,总之不谈自己。这是入行多年他恪守的原则:演员梁家辉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可以用来演戏,他从《情人》便开始这么做;普通人梁家辉在写一份剧本,在离世那天才能完结,那是他的人生。

李翰祥不只带我走演员的路

李翰祥见到梁家辉时,正在筹备《垂帘听政》(1983)、《火烧圆明园》(1983)的拍摄工作。这是李翰祥1948年到香港后第一次回内地拍戏。他从1978年便开始筹备,先后计划将周恩来的故事,以及《茶馆》《我的前半生》等内容搬上银幕,均未能落实。五年后终于有了眉目,他拍戏的消息在内地、香港传得沸沸扬扬。李翰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在他自1979年开始撰写的专栏《三十年细说从头》中,最后11篇都是与慈禧有关的内容。影片开拍后,李翰祥全身心投入拍摄,数年一日未断的专栏也停更了。

作为邵氏声名最盛的四大导演之一(其他三位为张彻、胡金铨和楚原),李翰祥首次将黄梅调引入香港电影,引领一代黄梅调电影的潮流,后又开了香港风月片的先河,作品《金瓶双艳》成为成龙首部银幕作品。同时,他研究清史多年,靠《倾国倾城》等清宫戏扬名两岸。在寻找拍摄题材的过程中,他对慈禧深恶痛绝,先后委托三人,并亲自修订后,完成《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的剧本,结束与邵氏的合约,回北京拍戏。

此前,梁家辉在艺员训练班学了半年后退学,“那时候学的都是些电视台的东西,感觉没什么前途。”他称那段经历就像迷途羔羊,打算各种东西都尝试一下。离开训练班后,他做过服装模特、当过杂志编辑,还与朋友合办了一本名为《La Bouche》的时尚杂志。他与李殿馨因拍摄封面相识,上门拜访才发现她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席间,李翰祥让梁家辉做了焦虑与惊慌的表情,看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去拍戏,他一口答应。李给了他一沓与咸丰、慈禧相关的清朝历史书,到了北京又丢给他剧本。梁家辉以为自己是一个跟班和助手,等他看完剧本,导演让他去剃头,剃完头才知道李翰祥要让他演咸丰。

扮演慈禧的刘晓庆当时已经出演了《小花》《瞧这一家子》等电影,是国内当红女演员。这位香港新人把她逼得和李翰祥大闹——梁家辉连普通话都说不准,和他对戏完全听不懂。梁家辉一边苦练普通话,一边念数字,刘晓庆根据停顿位置判断哪句该接戏。在北京住了一年多,梁家辉学了满口普通话,回香港拍戏,大家都说李翰祥捧出来的梁家辉是内地演员。

在李翰祥的帮助下,梁家辉第一次接触到了电影工业。他与李翰祥共同生活,没有自己的戏也在旁边看着。李翰祥对演员的调教功夫声名在外,梁家辉同样获益匪浅。

《情人》剧照

《火烧圆明园》在香港获得近千万票房成绩,《垂帘听政》让初登银幕的梁家辉荣获第三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获奖后,梁家辉接了一部喜剧《鬼线人》,李翰祥问他为什么要演,他答希望多去闯闯。李翰祥回道:“我捧出来的都应该是明星,而不是演员。”“我后来才理解,他两部片子把我带到影坛某种高度,我第一部片子就拿影帝,他觉得我发展下去应该更上一层楼,应该有一种格局,有范儿。”

李翰祥曾希望拍摄《末代皇帝》,但被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抢先一步,这成为他人生一大遗憾。他转而拍摄记录溥仪后半生的电影《火龙》(1986),邀请梁家辉出演。梁家辉看过溥仪的资料,提出刮掉一点头发、装上假牙,这样脸型可以跟他更像。“那是跟导演的第三部戏,也不能说有多成熟,但是当他听到我提的意见或者知道我做了功课的时候,他知道‘OK这个人不是来混的,是来学的。”贝托鲁尼看了《火龙》后曾找梁家辉出演《末代皇帝》,梁家辉拒绝了。

徐克是我电影第二个开山祖师

《垂帘听政》拿奖后,台湾当局不满梁家辉拍摄大陆的影片,要求他写悔过书,他没写,被台湾演艺圈封杀。

1984年,徐克在新艺城自办工作室,邀请梁家辉加入。新艺城1980年由麦嘉、石天、黄百鸣组建,后又拉入徐克、施南生、曾志伟和泰迪·罗宾,被称“新艺城七怪”,七人对新艺城出品电影起决策作用。1980年到1991年,新艺城创作上映了八十余部影片,共四次打破香港票房纪录,五次登顶年度冠军。《英雄本色》等警匪片、《八星报喜》等贺岁片、《开心鬼》等喜剧片皆是其成功的作品。

作为香港新浪潮导演的代表人物,徐克打造了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新龙门客栈》《倩女幽魂》《青蛇》《东方不败》等影片,皆是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作品。

1986年《英雄本色》大火,施南生和徐克帶着梁家辉去了台湾参加金马奖。二人向大家介绍梁家辉,说这是新艺城的人。斡旋在此刻终于成功,梁家辉被解封,在参拍电影的同时开始了向徐克学习的过程。

梁家辉在徐克工作室,没事就看片子剪接,看着当时最卖座的《笑傲江湖》《倩女幽魂》《铁甲无敌马里亚》等影片一步步剪出来。

新艺城一直有半夜开会到天亮的传统,徐克工作室也延续了这个做法。梁家辉曾在半夜3点接到徐克电话,被叫到九龙城录音间。黄霑、罗大佑都在,一人一台电子琴,他们正在为《笑傲江湖》配乐。梁家辉说:“我哪儿懂啊,你们配吧。”黄霑拉住,“哎呀,家辉不要害怕。来来来,大佑,准备。”电影开始,黄霑让梁家辉随手按了一个“la”,他接“la,so,mi,re”,写出这句后重放,下一句“mi,re,do,la,so”又冒出来。再放一遍,梁家辉一按下去,黄霑就开始“沧海一声笑……”四个人搞了一周,这首经典歌曲完成了。“当时的创作就是这样,你跟几个大师一起,黄霑、罗大佑、徐克在那边配乐诶,每天有这样的创作氛围,你说吸不吸引。”

东方胴体的黑暗期

上世纪90年代初,香港被一则消息炸开了锅:梁家辉将出演法国导演让-雅克的下一部电影《情人》,改编自杜拉斯同名小说,投资1.5亿港币。当时香港拍一部戏成本不过两三百万港币。

《寒战》剧照

在《情人》剧组,梁家辉观察到国际导演拍片的方式。让-雅克提前半年让两个副导演到越南勘景、选演员,连男女主角相逢那场戏,湄公河对岸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都要亲自挑。一千多人的大环境,群众演员提前三天试衣服,试完后副导演集中所有人讲戏,给每个人分配角色:你是渔民,你是路人,你是交通警察……三天以后开拍,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现场井井有条。

“这让我想起1960年代,国内的电影,演员工资虽然不多,但是他们每演一个角色可以花三个月体验生活,学当地人的语言或是生活习性,那时候,虽然电影收益没那么高,演员反而有这样的机会。”

电影上映后,香港观众沸腾了。梁家辉还记得当时观众的评价:“说难听点,那时荧幕上只会看见一个西方男人压在东方女孩身上,没想到会看到一个东方男人压在西方女孩身上。他们真是这么讲的。”电影在欧洲也引起轰动,打破法国电影两年来的票房纪录,宣传语是“一个背部光滑、没有体毛的东方胴体”。梁家辉和太太去巴黎宣传,路上女人见他都张大了嘴。他跻身国际影坛,片约不断。但他决定回国拍戏。“如果我不能在中国成为有代表性的演员,我跑去西方干嘛?而且还要举家迁移。我不去,见都不见。”

回到香港后,找他演的大多是照着《情人》写的剧本,白西装、露两下,摆个pose。梁家辉挑来挑去,选了一部反高潮喜剧《92黑玫瑰对黑玫瑰》。这是一部无厘头喜剧,以香港电影早期的粤语长片为戏仿解构对象,有强烈的颠覆感和怀旧氛围。梁家辉戏仿擅长扮演多情公子的老邵氏演员吕奇。这部电影为他赢得了第二座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杯,他喜剧的一面也得以开发。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香港电影产量腾飞的时期,1988年开始,每年出品百部以上影片。1988年以前,香港电影需要审查,成立制作公司有一定门槛,1988年以后,香港电影分级制开始实施,黑社会迅速侵入演艺圈,试图分一杯羹。台湾市场占香港电影海外市场近30%的份额,众多台商也加大了对香港电影的投资与干预。

梁家辉因接拍《情人》身价大增,影片开拍前,他就被要求去台湾拍一部电影。杀青后他去越南进组,打算用一个月时间适应环境,但不到两个礼拜,黑社会买通当地人,找上门,押着他去菲律宾拍戏。那次风波后回港,在机场他给家里打电话,听到母亲声音后放声大哭,只说工作辛苦。

上世纪90年代初,整个香港影视圈都笼罩在黑社会的胁迫之下,不少人都被逼着拍过戏,周润发不得不去了好莱坞。梁家辉以高强度拍了三年戏,最多一年出了13部电影,因此被称“梁十三”。每年年初,他约八个黑社会制片、两个制片,印一张12月日历,给十个人填,填好后他汇总。汇总完也不看,对方知道就行。拍戏时,第一组差不多了,另一个组的制片就会带人过来,听到“家辉哥收工”,他再去第三组——一天下来只能在来往片场车上睡45分钟。

“那三年一天都没有休息,完全黑暗。我女儿出生了,我的戏从她们零岁一直排到三岁,到要进幼儿园学习班为止。三年以后我就脱离影视圈,我说我不干了,我受不了。”

后黄金时代

黑暗期的锤炼制造的养分在日后慢慢绵延。梁家辉发现,几乎任何角色他都能够应付自如,“你来啊!你出哪一家,我挡那一家。”

重新拍戏后,梁家辉放慢了接戏的步调。1997年,拍摄《黑金》时,导演麦当杰与编剧麦当雄看到梁家辉为自己饰演的黑帮头目周朝先写的十万字人物小传,惊叹比剧本还长。

这是梁家辉写小传习惯的开始。他到台湾拍黑帮戏,导演和编剧给了他大量资料,包括台湾不同黑帮老大的报道、他们的出身与结果,他抽取其中与剧本有关的部分,放在周朝先身上。2000年,他用同样的方法饰演了《江湖告急》中的黑帮老大任因九。该片由林超贤导演,公司给了他400万预算,这在1993年还不够成龙片酬的五分之一(据1993年《香港周刊》杂志统计数据)。“总要做点什么,让香港电影有工可开,给很低落的电影圈一点气氛。”林超贤回忆。该片片名极为生动地反映了当时香港电影的状况。梁家辉、吴君如等一众主演都以极低的片酬出演,工作人员纷纷帮手,当时整个香港只有两部电影在开工,这是其中一部。梁家辉感叹:“有了这部戏,总算对得起子孙后代了。”

杜琪峰的《黑社会》(2005)中,梁家辉出演黑帮大哥大D,与任达华饰演的另一位黑帮头目乐少斗法。虽然在电影中输掉了黑帮选举,但他拿到了当年的金像奖最佳男演员奖。他高兴得在后台地板上打滚,完全不介意摄像镜头将这一切传入千家万户。事后接受采访时他回忆:“讲完感谢词,以为镜头回到现场,结果就觉得人放松了,就躺地上了。”

他是香港为数不多在警察和黑社会两种角色上都做到极致的人,2012年,他饰演《寒战》中的警务处副处长李文彬,获得次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这是他第四次将之收入囊中。人们在感叹“姜还是老的辣”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息香港电影行业人才不复从前。

作为局中人,梁家辉感受比观众更为真切。他多次在采访中提到港片没落、新人难以为继。北上拍戏后,面对内地电影的盛况,他也多次提出“内地电影不要重走香港电影的老路”。

梁家辉最精彩的故事集中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在他入行的前十年,这个行业飞速发展,精彩影片层出不穷,明星个个独树一帜,时至今日仍为观众津津乐道。

当年的电影人如今自寻出路,有的北上拍出了更精彩的故事,比如林超贤。亦有人坚守,在故事被讲尽的时刻绞尽脑汁推陈出新,比如庄文强。《红海行动》是香港技术流在内地语境下完美融合的典范,《無双》则是港片黄金时代情怀精心炮制的佛跳墙。这批人有着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混合的集体主义情结,而后随着专业主义发扬光大,演变成三不五时蹦出来的港式华丽怀旧。

现在,梁家辉工作强度轻了很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一边拍戏,一边生活。他去了南极,见到人们对自然的破坏,决定放下去北极与珠峰的目标。他写了二十年专栏,在报纸上谈论鸟山明、樱桃子的漫画,繁体字与简体字的利弊,手办食玩的乐趣……从这个角度讲,梁家辉的故事已经趋于平稳。而随着香港电影行业的持续走低,他向来与时代呼应的命运似乎进入了另一种形式的黑暗。但不管何时,“打好哩份工”总是适合任何境遇的香港人,就连这句话,也经由全盛时期的TVB传到千家万户,成了香港特质的代名词之一。

时间跳回1985年,梁家辉被台湾电影行业封杀。迫于生计,他与几个朋友设计了皮条首饰,在铜锣湾摆起了地摊。路人路过的时候问他“你是不是影帝?”他答“我是,来,请看一下,参观一下”,结果原本打算买一套的后来就变成买三套了。铜锣湾的消费力让他震惊,一个人一天能够分到一千块钱。那时他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一个巅峰,也处于第一个黑暗期。他不知道香港电影会在之后的三十年里开出花,再落到泥里,亦不知他的人生已经与其绑定,随之起落。

(吴佳荐自参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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