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思捷
2020年一月,北京刚下完一场大雪,草木枯枝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清理道路的人拿着铲子,嗤嗤拉拉地划着地面,路上人们都匆忙又小心翼翼,赶早高峰的人无暇欣赏初雪,低着头看手机,默默赶路。
难得有一个闲暇的日子,工作幾乎都处理完了,学业上的任务也稍告一段落,我提着行李坐火车回家。犹记得上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还是在十年前。那时我还在家乡的小镇上读小学,等不及地上积雪,扔了手中的算术本便跑到朋友的楼下大喊:“快下来玩,快下来玩!”
冲出家门前,父亲塞给我一副手套,又反复提醒我“看着脚下的路”。那天,地上积雪成冰,我和朋友在雪中嬉闹,在冰上不止一次滑倒,又扑在雪堆里。那时我从未思考过脚下的冰容易使人趔趄,只是因为能够短暂抛弃那些乏味又困难的算术题而狂喜。
南方的天气冷到落雪的时候并不多,有两三年一丁点雪都未下。后几次见到的雪都夹带着雨,零零星星,触地即化,窗外灰蒙蒙的。那时候我已从家乡小镇考到大市里念书,每每下雪时,我都恰巧坐在教室里刷着一套又一套卷子。我总会在下课时去有些滑的地面随意溜两步消遣,也会自己悄悄地在卷子的一个折角上写下雪莱的那句“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在两点一线的年年月月里,一有下雪天,我总相信,有一日我能考上心怡的大学,相信对着雪许愿会有奇效。
火车渐渐加速,窗外的世界成了一道白色的线。看不清窗外的路,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眼前模糊的路面,手头上忽然不再有的工作,都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十年转瞬即逝,来到北方上大学已经时过两年。藉由这雪,我才发现十年过去,自己有了极大的变化。我越来越喜欢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从最初喜欢在最滑的路面上奔跑嬉戏,到在路上溜两步,对雪寄托好的心愿,变成如今看到雪的平静,以及希望雪不要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比如滑倒,比如弄湿衣裳。
十年过去,我是否丢失了童真,成了一个毫无波澜的无趣的人?我忽然有些迷茫地想。
“零食、饮料有需要的吗?盒饭、面条有需要的吗?”乘务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听到邻座的人问自己的母亲,这次北京旅游开不开心,他年迈的母亲笑得眼角纹路又加深了三分,像个孩子般重复着“开心,开心”。邻座笑着说:“小时候总是您带我玩儿,现在我也带您出去走走。”我看出他很骄傲。
这种骄傲似曾相识。回想起自己几天前给家里打视频电话,父母看到预报说北京要下暴雪,便关切地问我冷不冷,叮嘱我多穿衣。我心想,这两个老人还真是唠叨,转而对他们说:“你们还是多照顾照顾自己吧!”当时,我也为自己对父母的关心而骄傲。但我很快愣住了,惊觉自己已经习惯性地将他们当做“老人”来看。不知道从这十年里的何时开始,我已经不去数父母鬓角到底有几根白发,而认定他们是需要关心照拂的老人;也记不清是哪一刻起,父亲说他爱上了钓鱼,母亲有些谨慎地跟我说,她觉得广场舞那儿有些热闹,也想去转转。十年前那场雪,父亲为了逗我,为我堆了一个硕大的雪人;而我无比确信,如果现在父亲正在北京,要与我去雪中玩耍游戏,我一定万分反对,担心老人不小心摔了碰了。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许多。我明白自己并未在这个十年丢失了童真,我只是将它小心地包好,轻轻叠放在内心深处。十年间,有人不可避免地老去,我日记中“父亲又多了一根白头发”的句子已经不再出现,因为他鬓角已近乎全白了;而有人必须以更快的速度长大。十年前,当我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时,我肆意地在雪中打滑欢笑,享受孩童的游戏;十年过去,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成了生活的轨迹,成为责任的延续,从而总是稳稳当当的。十年间,我从家乡的小镇到大市,又由南向北,来到了北京;十年间,我告别了童年与过往,接住了沉甸甸的成长。
窗外的飞雪减弱了,火车正不断驶向相对温暖的南方,那是我的故乡。远处的色彩由白色与枯黄,渐渐变成淡绿,车上温暖久了,人们开始谈笑,说着2020的新愿望,谈着自己一定要做成的事,一定要见的人。
我想,我马上也要见到我最想见的人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