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文理,但人无文理之别

2020-03-28 10:52一重苜
视野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理宇宙

一重苜

我大学的专业是媒体创意。音乐和美术是必修课,古典与现代文学也是,重点科目还有传播学、广播电视节目策划、创意思维方法、媒介融合、文艺评论以及美学原理。

我高中学理,沉迷于化学和生物,沉浮于数学和物理。所以还记得大一刚拿到课表时,我无比惊恐,向远方的朋友倾诉自己的不安:“这不像学习啊,和玩一样!”

没有公式需要背,也没有分子式需要解,感觉支撑自己的某样东西突然被生生抽走了。这位走上化学化工之路的朋友倒是很淡定:“恭喜你成为文科生。”

在她隔岸观火的祝福中,我开启了自己的文科人生。

学化学化工的她和学媒体创意的我之间,是不是真的出现了什么无法跨越的深谷?

各科老师不留余力地告诉我们这幅画为什么舒服,那首诗为什么动人,每天都在被迫思考大环境里的人物命运,探讨言论自由的利弊,争论艺术是不是死了,文学之巅在哪儿,美又为何物。

环顾四周,有人在大草坪上写生,有人扛着三脚架和摄像机穿梭,活动中心的一楼有钢琴声传出,四楼有话剧在排练。第一学期结束后,最初的茫然无措渐渐消去,我抱着课本走在去教室的大道上,想着当个文科生也不赖。

是的,我彻底忘记了各类催化剂的性质,忘记了磁与电的关系,洋洋自得享受着眼前没有标准答案,怎么说都有道理的世界。录广播,编杂志,对一切评头论足,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当摄影课学习三原色时,才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可没有细想。

随后又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种愤世嫉俗的阶段,认为这个不自由,那个看不惯,你不觉得现在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你学新闻却不关注社会现状就不感觉羞耻吗?总之吃饭时也能把自己或别人气得端起餐盘就走。

有次去厦门找朋友玩,我翻出一部当时特别喜欢的电影和她一起看,她边吃东西边说话,看得并不认真。我为此生了气,觉得这是对电影工作者的不尊重。她吃惊地望着我,说这只是娱乐啊,而且比起看电影她更想和许久不见的我聊聊天。

于是,我们决定进行一次长谈。从小学起,我们就无话不说,一起看漫画,一起编故事。我对她有种崇敬感,因为初三某个放学的等车时分,她说她要考上最好的高中然后上最好的大学,成为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的人。这对于当时毫无目标,每天都在抄同桌作业的我来说有着非凡的冲击力。

如今,学化学化工的她和学媒体创意的我之间,是不是真的出现了什么无法跨越的深谷?

这部电影只是个拷贝而已,制作者远在国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看的,哪来的不尊重?

他们把电影拍出来肯定不是为了让我们边吃边聊的,你在咬汉堡的时候,就错过了那个隐喻的镜头,转头和我说话的时候,肯定会忽略背景音乐和画面的反差对比。

我不在乎这些,都是虚构出来的,里面的人也没真的死掉,而且这个地方也不合理,人死的时候不可能这么唯美,我无法产生认同感。

但虚构就是这样,它是高于生活的,或者说是无数真实碎片的重新组合,为了让你感受与日常不同的情绪,激发某种想法。这种唯美的死亡也只是一种表达方式。

表达什么?生命的脆弱,人性的复杂。

这种切片式的表达很不负责任。人性需要全貌的呈现,生命也是。你活着就是最好的感受,根本不需要这种骗人的东西。

但活着本身只能提供一种视角,艺术却可以让人用不同的方式对待周遭,这样活着比较有意味,否则多无趣。

活著不需要什么意味,你的细胞肯定不是为了某种意味工作的,否则你早就死了。但如果只是为了呼吸、消化而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

……

长谈的结果是,我和她都病得不轻,缺乏某样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难以明状,我们只能继续陷在思维定势的旋涡里,在各自熟悉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成为了一个社会人。熬夜、离群、找不到意义就会丧失动力,总是陷入矛盾,也时常虚妄。有时甚至觉得只要解释得通,任何事都可以做或者不做,也自知这样糟糕又危险。

几个月前,我开始编校被委托的几本书,都是日本的科普读物,有的讲宇宙天体,有的讲量子力学。它们提供了一种契机,让我得以回望那些早已离我而去的东西。

我想起了显微镜下细胞壁的光泽,以及嘴咬电筒、手拿北天星象图寻找星星的日子。在编校的过程中,我也重设了自己的尺度和时间,进入极宏观的宇宙或是极微观的原子中,观望一个星系的诞生,窥视一颗电子的逃逸。不说探索,只是理解人类已辛勤耕作出的部分,就已心潮澎湃,这感觉就像在迷途中看到灯塔,不由得开始重新定位生而为人这件事。如果宇宙是地球,那你或许只是某个人皮肤细胞里的蛋白质分子;而对于一个蛋白质分子来说,你就是整个宇宙。

人为知识分了文理,但人本身却无文理之分。无论是修辞逻辑、音乐美术,还是数学几何、天文物理,都可以习得,也都可以热爱,只要你愿意。

就像有天你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小小孩拉着母亲的手,你想起自己也曾这样幼小过,想起母亲讲你第一次学走路的样子,边想边慎重地走每一步,感受着肌肉与关节的配合。夕阳西下,你抬头,看到晚霞晕染,想象这些水分子可能来自塔希提的某个贝壳或亚马逊雨林的某片树叶,它们聚集成云,遮住太阳,透漏一点八分钟之前的阳光给你。你明白这如血的光芒是因为波长较短的蓝紫光被散射,只留橙红色入眼。你也会困惑,为什么这片天看上去美,甚至美到让你有点惆怅?可能是因为五十年后你就会死去,或者五十亿年后地球就会死去。你下意识揉了揉脖子,感受到片刻脉搏的起伏,你想起自己的血液在流动,它们正携带着新鲜的氧气和糖分供你思考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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