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
他们与羔羊争战,羔羊必胜过他们。
——《圣经·启示录》
早饭后父亲出去了一趟。他去找他的朋友寸绍锡。外边已经很乱,到处是逃难的人。人们将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粮食、衣裳、被褥、锅碗等等,一片破布也不愿落下。老人和孩子都要自己走路,别指望有人搀扶,更别说背了。另外,他们还得力所能及地带上一些东西。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噘着嘴很不情愿地抱着一只母鸡。一个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抱着一个陶罐,倚着一棵大树不走了,她说,我走不动了,你们把罐子抱走,让我死这儿算了;一个中年男人停住脚步,回过头黑着脸对她说,你要敢把罐子扔了,就等着饿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太婆能怎么办?只好颤颤巍巍挪动脚步往前走,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还有一个妇女挺着大肚子,背着一个包袱,走得很慢,她丈夫骂她贱货,磨蹭啥哩;她咬紧牙关,瞪着眼,不回话,也许快要生了,但愿她别生在半路上。尘土飞扬,空气令人不安地颤抖着。大部分店铺已经上了门板落了锁。那些开着门的,店主和伙计忙忙碌碌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棺材铺的老板站在门口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完了,棺材背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死时能不能捞到一副棺材……父亲沿着大街来到南城门。城门大开,看不到一个兵。昨天还传说有一支队伍要守城,今天却连一个兵的影子也看不到。
父亲拐到后街。那儿有一所学堂,叫新民学校,寸绍锡是校长,兼教高年级语文。学校与外面大不相同,安安静静,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榕树巨大的树冠遮住半个院子。树上有鸟,能听到鸟叫。都逃难去了吗?听到别样的声音,他循声找去。全校师生集中在大礼堂,寸绍锡正给他们上课。不知寸绍锡讲了什么,师生哭成一片。寸绍锡做个手势,不要哭,不要哭。师生们大都不哭了,一个个眼含热泪。有几个学生还在抽泣,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寸绍锡说,不要哭,今天,最后一课,我们学习岳飞的词《满江红》。他将《满江红》的内容写到黑板上。由于太用力,摁断了三根粉笔。
父亲站在窗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上课。他要等到日本兵进城才肯下课吗?父亲看一眼挂在榕树上的钟。他真想去敲一敲,给寸绍锡提个醒儿:喂,伙计,该下课了,快让学生逃命吧。父亲只是这么一想,他没有真的去敲钟。
父亲在寻找树上的鸟。鸟肯定知道更多的消息,它们在天上飞,看得远。他听到鸟叫,至少两只。它们在谈论看到的一切吗?父亲听到鸟儿扇动翅膀穿越茂密树叶的声音,随后看到两只鸟飞向远方。他没看清是什么鸟。他看着鸟儿,直到它们的影子在天际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
此时,城里像被捅的马蜂窝,乱哄哄。唯独这里,学堂,安静得像老坟园。大礼堂里师生齐诵《满江红》的声音更衬托出这份安静。父亲来找寸绍锡,是要商量一起逃难的事。本来心乱如麻,踏进校园,却安静下来。此时,他想起在日本长崎留学的种种情景。
那时他是个穷学生,有些自卑。他很用功,总是独来独往,像个书呆子。有一天山口教授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受宠若惊。他不知道日本家庭的礼仪,忐忑不安。要带礼物吗?他不知道。再说了,贵重的礼物买不起,便宜的礼物拿不出手,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将从家里带来的一把笛子作为礼物送给了教授。那把笛子雖说不值钱,但他很喜欢,再说了,毕竟是从中国带过去的,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山口教授说他不必带礼物的。他说一点心意。教授说那我就收下了,我很喜欢笛子。教授其实不会吹笛子。他当时没考虑那么多。教授向他介绍了夫人和女儿。教授对他很好,亲自为他沏茶,还请他参观书房,说那里的书他可以随便借阅。教授夫人和蔼可亲。她打过招呼,就给他们张罗吃的去了。教授女儿和他见面后钻进自己的房间,直到吃饭时才出来。他当时对她并没什么印象,也不觉得她漂亮。她叫山口晴雪,人如其名,雪,一份安静和距离,晴,那是交往之后的感觉,暖融融的。这都是他后来想到的。当时他拘谨得不得了,一心想着别出错,别失礼,哪有工夫想她名字的象征和寓意。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吃饭时,他不知怎么搞的把调羹碰掉地上摔碎了,捡调羹时,又将筷子碰掉,想在半空抓住筷子的努力又差点掀翻桌子。大家吓一跳。他头脑一片空白。教授安慰他说没关系。教授夫人为他换上新调羹和筷子。山口晴雪对他浅浅一笑。这一笑永远印在他心里。
关于这一笑,他当时印象其实没那么深。后来,不断回忆,不断强化,这一笑就像膨胀的气球一样,不断扩充体积,不断挤占别的记忆,以至于到后来,这一笑成了回忆的核心,回忆的全部。他发现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山口晴雪。他没有守住秘密,他的回避,他的脸红,他的不知所措,任谁都能看出端倪。山口晴雪当然也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应对的办法是把男朋友高调领回家,并介绍给他认识。之后,是这样一个时期,表面上一切照旧,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他一如既往,见到山口晴雪还回避还脸红还不知所措,心里爱的火苗不但没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教授夫妇对他充满怜惜,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小伙子心里不知有多痛苦。山口晴雪发现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她不爱“男朋友”,她爱这个中国小伙。随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表面上看,一切照旧。山口晴雪仍和“男朋友”谈着恋爱。他仍孜孜于学习。教授夫妇各忙各的。他和山口晴雪除了无法回避时点头寒暄之外,没有多说过一句话。但是,爱情却奇怪,非但没有淡漠,反而越来越热烈。他在想象中和山口晴雪谈恋爱,山口晴雪也在想象中和他谈恋爱。说白了,他们在各自做梦,做白日梦。奇妙的是,两个人的白日梦竟然是重叠的。他们就这样完成了谈恋爱。回国前,他鼓足勇气对山口晴雪说,嫁给我吧。山口晴雪怔怔地看着他。他等着她拒绝,然后他逃跑。这几秒钟真是漫长,像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不会跳了。他不会呼吸。他马上就要晕倒。这时,他看到山口晴雪微微点头,矜持,庄重。你看,想象中的花朵,竟能在现实中结出果实。教授夫妇不但没有反对这桩婚姻,还为他们送上祝福。教授希望他留在日本。他说,以你的才华、勤奋和钻研精神,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一点教授没说,那就是以自己的名望,会为他铺平前进的道路。他执意要回国。教授夫妇再三挽留,也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就这样,他带着山口晴雪回国了。
现在告诉你们吧,山口晴雪就是我母亲。她到中国后改名叫方晴雪。忘了告诉你们,我父亲叫方渡。父亲对我说,正是我爷爷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他才远渡重洋的。还有我,我叫方捷。父亲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来得太快了。捷者,快也。还没到预产期,我就急不可待地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
扯远了。还回到父亲来找寸绍锡商量逃亡的事上吧。寸绍锡在上课,父亲站在院子里等待。树上有鸟叫,后来,鸟飞走了。父亲还站在那儿。他想起在日本留学的事,他在那儿收获了爱情。父亲带着母亲回国,在上海开了一个诊所。医疗器材是山口教授赞助的。那是一九三三年。一九三七年春我哥哥来到这个世界,随后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将诊所搬到老家腾冲。现在,战火烧到腾冲,父亲又面临选择。
这时候我成了麻烦。我在哪儿呢?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按推算,我应该三天后来到这个世界。父亲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捷,因为我没有等到三天后,而是这天就急不可待地要钻出来。父亲在校园里回忆爱情的时候,我已经不安分了。母亲感受到了,她叫道,天啊,可别这个时候。父亲有心灵感应。他听到一个声音:快回家!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他不再等寸绍锡下课。他隔着窗子冲寸绍锡点点头,离开校园,往回走。
父亲感到自己像是在梦游,周围一切既真实又虚幻。街上比他来时更乱更喧嚣了。有一个疯子边跑边叫:来了,来了!绸缎铺的王掌柜拦住他问:什么来了,是鬼子来了吗?疯子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问:你看见了吗?他还是叫:来了,来了!王掌柜说:滚!疯子往前跑,继续叫:来了,来了!一匹骡子受惊在大街上奔跑,人们纷纷避让。骡子还拖着缰绳。骡子的主人在后边追赶,大叫:拦住它,拦住它!可是没人敢拦。骡子的蹄声犹在耳旁,一个女人的叫骂声突然响起来:谁偷了我的钱,不得好死啊,出门叫你撞上鬼子啊。她丈夫叫她住口,她不听。找到了,她丈夫说,钱找到了,还是你藏的。她的叫骂戛然而止。在哪儿找到的?墙缝里。墙缝里?那不是我藏的,我没往那儿藏……
街上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我面前打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好像亲眼看到过。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亲走过街道时,我还没出生呢。我不可能看到。那么,这些景象由何而来?是父亲讲的,哥哥讲的,还是别人讲的,抑或我从哪儿读到的?我不确定。还有,父亲那天的一切活动我好像都知道。你会说,这不奇怪,也许你父亲给你讲过无数次。可是,父亲心里如何想的,我好像也知道,这就很奇怪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是在虚构,我是在记下我头脑里出现的画面和声音。
回到街上。这条街父亲走过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去找寸绍锡,和寸绍锡谈古论今,每次走的都是这条街。诊所有急诊病人,如果父亲不在,母亲一定会打发哥哥到学校去喊父亲,父亲一定在那里。对父亲来说,多么熟悉的街道啊,现在竟如此陌生。光线、气味、尘埃、声音、天空,都是陌生的。甚至脚下的石板也有些陌生了。平常的热闹、笑声、吆喝、讨价还价、一团和气等等都不见了,好像那是梦境,现在一觉醒来,这种混乱、惊慌、叫喊、咒骂、紧闭的大门、冰冷的铁锁、可怕的阴影等等,才是现实,才是真实世界。
描写这些让人心里发堵。这个世界我应该不愿意来才是,我为什么急着要来呢?母亲说她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受什么惊吓?原来院里有一口大缸,哥哥搬东西时将靠在墙上的梯子碰倒,梯子砸到大缸,“哐”的一声。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大缸裂开一道纹,裂纹从上到下,慢慢延伸,到缸底时突然崩开,分为两瓣,缸里的水“哗啦”泻一地。母亲正好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惊,便感觉肚子里有反应。
第一次阵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母亲咬牙忍着,不叫出声。哥哥看在眼里,他要去叫父亲回来,母亲制止他:别去。哥哥听母亲的话,没去。他以为母亲希望他陪着,其实是母亲知道从第一次阵痛到分娩还会有相当长时间。这期间,唯有忍受,谁也帮不上忙。父亲回来也没用。母亲坐到凳子上,看着打包好的东西,骂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添乱。哥哥看着院子里的水,想把裂成两瓣的缸挪到墙边,试了试,挪不动。母亲说,等你爸回来挪吧。
过一会儿,阵痛结束,母亲起来继续收拾东西。哪些带上,哪些留下,不好取舍。父亲交代把所有药材器械都带上。好吧,母亲说,都带上,都带上。她知道那些东西对父亲有多重要。可是,这是逃亡,不是搬家。能不带吃的吗?能不带穿的吗?能不带用的吗?女人考慮事情和男人不一样。人要活着,就得有吃有穿。可是,单靠父亲,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雇人?这时候到哪儿去雇人。父亲去找寸绍锡,商量往哪里逃亡是其一,其二是结伴好有个照应,最重要的是想让寸绍锡帮着拿一些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叫上一两个学生过来帮忙。
趁父亲还没回到家,重大问题还没到来,我来说说母亲吧。这时候我和母亲关系最亲密。母亲的子宫,我的天堂,这狭小的黑暗的温暖的海洋啊,我徜徉其中多么惬意。今天似有不同。平静的海洋先是一阵悸动,叫我害怕。接下来,归于平静。但这平静却叫人不安,似乎有不可知的力量正在某处积聚,随时准备掀起惊涛骇浪。我能怎么办?想叫喊,发不出声音。踢腿打拳,只会叫母亲疼痛。祈祷吗?也只有祈祷了。我蜷曲的姿势适合祈祷,再虔诚也莫过于此。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亲。母亲远涉重洋,在上海还与外公外婆书信往来,到腾冲后,书信一概断绝。在这儿,她听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语,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锦汤面。母亲已经完全中国化了,腾冲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学的是护理,跟随父亲来中国后,她一直帮父亲打理诊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跟着父亲,是福是祸,在所不计。
父亲回来。满院子的水已渗入地下,他没看到。但地皮是湿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为两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没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东西。母亲正在和一包晒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进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钻。父亲来到母亲身边,接过山野菜放一边,扶母亲坐到凳子上。他说不走了。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母亲愣住了。为什么?父亲说不为什么,留下来就是了。
因为我吗?母亲说,不用管我,我能行。说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这样说。她没说刚才阵痛的事。
不是因为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大肚子说,是因为他。
我猜想,父亲决定留下来,至少有这几方面的考虑:一、妻子的预产期马上就要到了,这么笨重的身体能翻越高黎贡山吗?二、孩子若生在终年积雪的山上,能活下来吗?三、逃亡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活命,留下来活命的机会可能更大些。
母亲说,你要想好。
父亲说,我想好了。
这时候母亲才告诉父亲她有反应,她说,我疼了一阵,可能要提前。她说话的口气带着歉意,好像这是她的错一样。
差不多,只是错几天而已,父亲说,这也算正常,别怕,没事的。
来得不是时候,母亲说。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没错,父亲说,这是命。
我感到母亲放松下来。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会主动提出。父亲提出正合她意。来中国后,她感到日本的强势,这种强势对中国是一种威胁,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强势,要让丈夫强势。
父母和哥哥将打好的包又拆开,东西放回原处。整个腾冲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会有第二家。寸绍锡来的时候,这项工作还没完成。
寸绍锡带来两个强壮的学生,这是要帮忙搬家的架势。他虽然没和父亲交流,但领会了父亲去找他的意图。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惊:这是干吗?
我们留下,父亲说。
寸绍锡说,你想搬的东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再叫。他以为我父亲怕搬家麻烦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親说得很坚决。
寸绍锡看到挺着大肚子的方晴雪,晓得了我父亲的顾虑。他将我父亲叫到东厢房,那儿是他们下棋的地方,比较僻静。
他说,别人可以留下,我们不能留下。
你认为我会做汉奸吗?
不会,寸绍锡说,正因为这样,留下凶多吉少。
你是说,鬼子会杀一个医生?
我敢肯定,鬼子对一个拒绝合作的人不会手软。
一阵难耐的沉默横在他们中间。
寸绍锡最后拍拍父亲的肩膀,要父亲保重。他带着两个学生走了,就此别过。
父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怅惘了好一会儿。
下午,腾冲城陷入可怕的寂静。棺材铺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为棺材留了一条缝,以便呼吸和听外面的动静。裁缝铺老板的老娘没有走,她从容地为自己缝着寿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与死神拉家常。杂货铺一家没逃亡,老板是个守财奴,铺子是他的命,他才不会扔下铺子呢,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不走,也不让家人走,他说,世道越乱越要看好家业……几个商人在江西会馆开会,商量着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谁统治这儿,只要不耽误他们发财就行,他们不怕当汉奸,但他们不会当汉奸,那样不划算,他们会找个代理人,出面欢迎日本鬼子,可是,这会儿到哪儿去找代理人……还有,英国领事馆大楼静静矗立,火山岩石条墙体和镀锌瓦屋顶漂亮得无以复加,可以和来凤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腾冲的寂静。
鬼子进城了。
此时,母亲迎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在狭小的海洋中遭遇惊涛骇浪,大海仿佛要翻过来,将我倒扣在下面。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父亲让哥哥去烧水,抓紧了,快去,他说。他的声音都变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赶紧跑去生火烧水,他浑身发抖,好半天才将火点着。会不会难产?母亲问,她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没事,没事的,父亲强作镇定地说。父亲让母亲平躺,他要调整胎位。父亲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劲,碰到我,我的骨头都要碎了。母亲大声叫喊。母亲的叫声冲出房门和院子,像疯狂的野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父亲、母亲和我,纠缠在这场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保母亲,牺牲我。我不怪父亲。你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舍弃同甘共苦的爱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点骨血。母亲也没说让父亲保孩子。孩子没了,她还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着陪伴和照顾这个男人。我也不怪母亲。
时间是怎么到黄昏的,我们都不知道。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喊一阵,喊不动了,就停下来歇歇,积攒力量,再喊,如此反复,直到气若游丝。父亲无视母亲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两条性命,妻子和胎儿,他都想保住。他绝望地努力着。妻子的叫喊让他心烦。他快要崩溃了。他跑到门口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厨房,冲哥哥喊:水烧好没?不等哥哥回答,他揭开锅盖,看到水正在锅里沸腾,他跑去拿来一些闪闪发光的器械,手术刀、镊子、夹子、剪刀等,丢进锅里。继续烧火!他冲哥哥吼道。厨房蒸汽弥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亲点上汽灯和蜡烛。他把煮过的器械用酒精消毒,准备给母亲动手术。七岁的哥哥给他打下手。
我,此时既是那个等待剖腹产的胎儿,又是一个旁观者。我的灵魂大概随着母亲的叫喊又跑到了外边。我亲眼看见了自己恐怖的出生过程。我诞生在昏暗的灯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亲从血泊中托出,已经窒息了,对外界没有任何感觉。父亲一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将我倒提起来,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写到这里,我突然写不下去了。那天我(确切地说是我的灵魂)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出生过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没什么感觉,现在写下这个故事却让我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这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诸位请原谅,在此我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实写下去,也许写的过程中会有灵感。
父亲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来了。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亲,父亲没听到。也不知哥哥哪来的勇气,他张开手臂拦住鬼子,不让鬼子进门。两个鬼子,头戴钢盔,端着枪,刺刀寒光闪闪,背上背着一大疙瘩东西,怪模怪样,像妖怪。哥哥说,不许进!两个鬼子停下来,呜里哇啦说一通。哥哥三岁前学过日语,到腾冲后不但不再学了,还被禁止说日语,几年过去,他的日语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听到日语,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样的反应,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个日语单词:パパ。
他用日语喊父亲。
很多年后,我就这件事求证过哥哥,哥哥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日语。他说他从前没学过,后来也没学过日语。他学过英语,学过俄语,但没学过日语。如果哥哥所说属实,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呢?
我想最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哥哥喊“爸爸”,鬼子听成了“パパ”。
两个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样,只是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我就叫他们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实他们区别大着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们从缅甸一路打过来,经历多少硝烟炮火,杀过多少人,说也说不清,岂能让一个小孩给拦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说,为什么不让进去,屋里藏着宝贝吗?哥哥听不懂他的话,只是摇头。大鬼子说,噢,没有宝贝,那为什么不让进去?哥哥还是摇头。小鬼子将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吗?大鬼子让小鬼子别吓唬小孩。他继续逗哥哥,你爸妈呢?哥哥不说话。小鬼子说,他听不懂,杀了算了。这时候屋里静悄悄,母亲没声息,我还在窒息,父亲倒提着我,见我没动静,将我放到一块白布上。如果我后来没活过来,父亲大概会将我的尸体包在这块白布中埋掉。父亲准备给母亲缝合的时候,听到外边的动静。一边是妻子剖开的肚子需要缝合,婴儿需要抢救,一边是儿子面临危险。
父亲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两个鬼子吓一跳。他们举起枪对着父亲,喝道:站住,举起手来!父亲站住,将手举起来。举过头顶。是。大鬼子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说,我是医生(私は医者です)。
停顿。
两个鬼子意识到父亲说的是日语,父亲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父亲让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在门后朝外看。以下鬼子和父亲的对话自然是日语。
大鬼子问父亲在哪儿学的日语,父亲说他在长崎上过学。父亲不想和鬼子多说话,他说,我在做手术。父亲说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动扳机,叭!枪声响得厉害,子弹擦过父亲的耳边呼啸着钉进门板。父亲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还是恫吓他。大鬼子将小鬼子的枪压下去,别乱杀人。他问父亲,给什么人动手术?父亲说,我太太。小鬼子说,肯定是远征军战士。大鬼子说,是吗?父亲说,我妻子难产,我给她动手术。两个鬼子半信半疑。父亲为了摆脱他们,尽快去给母亲缝合,说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亲说罢就不管不顾进屋给母亲缝合。
两个鬼子没有离开,在门外商量。他们没遇到过这么傲慢的中国男人,这个中国男人还娶了一个日本太太。这两件事都刺激他们。按照以往的逻辑,很简单,杀!这次因为兵不血刃占领腾冲,他们还没杀人,猛然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有些不习惯。大鬼子说,他很傲慢。小鬼子说,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说,贱女人,给我们丢脸。小鬼子说,支那猪,睡我们姐妹。大鬼子说,该死的女人。小鬼子说,统统杀了吧。大鬼子说,也许他在给敌人包扎。小鬼子说,我看也是。他们杀人不用找借口,但找个借口下手显得理直气壮。大鬼子说,用手榴弹。小鬼子从腰里掏出手榴弹,正要拉弦,屋里传来嘹亮的婴儿哭声。
父亲在给母亲缝合前又抽空给我一巴掌。我嘴里吐出一团污物,“哇”的一声哭出来。因为憋得太久,哭声格外高亢。两个鬼子听到哭声吓了一跳。他们杀人的借口没了。小鬼子有些犹豫,要不要扔手榴弹进去。大鬼子说,这是个孽种。小鬼子说,杂种!大鬼子说,大日本帝国不该有这么贱的女人。小鬼子说,嫁给支那猪,该死!
两个鬼子这时候想杀人,不是兽性发作,也不是为了战争目的,而是思想钻进了牛角尖,认为中国男人娶日本女人是对整个大和民族的侮辱,难以容忍。手榴弹投出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投?不是他们心软了,发慈悲,而是因为紧急集合号响了。集合号就是军令,听到后必须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前去集合。大鬼子说,明天吧。小鬼子说,便宜他们,让他们多活一天。他们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我的嘹亮哭声像旗帜一样飘扬在腾冲城上空。
父亲将母亲缝合完之后,开始清洗我身上的血污。父亲说,我真该把你扔到河里淹死。他是恨我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还是恨我来得不是时候,抑或恨我没让他踏上逃亡之路?
父亲给我清洗完,我感到舒服好多,就不哭了。母亲还没苏醒。哥哥站在父亲身旁。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双手捂住脸,胳膊肘支着床,一动不动,像个塑像。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不用猜,是日军。屋里静悄悄,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木头中蠹虫活动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哥哥在发抖。父亲将哥哥搂到怀里,安慰哥哥,别怕,别怕,不会有事。哥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个不停。父亲说,不许哭,哭声会招来鬼子。哥哥马上咬紧牙关忍住不哭。沒能释放出来的哭声被关在肚子里,哥哥身体膨胀起来,越来越大,一会儿工夫,就大了一倍,圆滚滚,像个皮球,而且还在膨胀。父亲看到哥哥眼睛鼓突,脸胀得快要爆裂,衣服的扣子被鼓胀的身体绷开,像子弹一般弹射出去,“嘭嘭嘭”击中墙壁。父亲吓坏了,抱住哥哥说,哭吧哭吧,快哭出来!我让你哭出来!哥哥好像不会哭了,嘴张开,却没有一点哭声。父亲为哥哥抚胸捶背,哥哥终究没哭出来,但嘴里发出像汽车轮胎漏气的“咝咝”声。这声音本来不大,可在夜晚听着却很响。一会儿,哥哥肚里的气排完,身体恢复如常。但从此哥哥再也不会哭了。
屋外,脚步声消失,夜晚安静下来。但今夜与所有夜晚都不一样,腾冲城没人入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至于等待什么,没人说得清。
腾冲,是中国西南的门户。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派兵在此屯扎,为了稳定军心,特许这支军队可以带家属,可以就地娶妻。渐渐地,兵营变成集镇,集镇变成城市。明朝后期,腾冲已是繁华的边贸重镇。尽管周边全是少数民族,腾冲却是汉人居多。清朝因袭明朝,继续屯兵,发展边贸,这里愈发繁华。英国人最早看中这个地方,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民国时期,军阀混战,这里却从没被战火波及,经济文化依然发展良好。如今,这块肥肉落到了日本鬼子嘴里。
日军占领腾冲后,第一件事就是关闭城门,不许人员出入,再就是修筑工事加强城防。他们张贴的布告文字粗暴,野蛮,杀气腾腾,如下:
布 告
中国军人不降者,杀!
藏匿中国军人者,杀!
敢于反抗者,杀!
不听指挥者,杀!
带武器者,杀!
通敌者,杀!
奸细,杀!
为了强调布告的严肃性,鬼子在南城门枪杀了七个人。这七个人是鬼子沿路抓捕的,其中,四个缅甸华侨,三个华人。虽说都不是腾冲城居民,但弥漫的血腥味还是带给这个城市极为恐怖的气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恐怖。第一天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感受到的恐怖是表面的,外在的,好像恐怖与自己还隔着一条街、一堵墙、一扇门的距离,还可侥幸。第二天就不一样了,恐怖像空气,随处弥漫,无孔不入,什么也挡不住,越过墙壁,越过门窗,越过衣服,越过皮肤,渗透进人们心里。人们躲在家里,躲在角落里,躲在草垛里,躲在房梁上,躲在水缸里,躲在棺材里……可是,怎么躲都躲不开恐怖和战栗。腾冲城像是死去一般,阒寂无声。偶尔有鬼子叫嚣,像尸体上的苍蝇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更衬托出城市的死寂。逃亡的人远走高飞了,没有逃亡的人都在地狱中。街上,除了鬼子,一个腾冲人也看不到。
第三天又比第二天恐怖。南京大屠杀的幽灵在街头巷尾徘徊。人们害怕鬼子屠城。在南京鬼子大开杀戒,在腾冲为什么不能呢?四门紧闭,插翅难飞。鬼子说不定正在磨刀呢。为了节省子弹,鬼子会用东洋刀砍杀。必要时,再用枪炮。城门上和交通要冲都架着机枪。那可不是摆样子。要屠杀的话,一个也跑不了。人们恐惧到了极点,西街的汤二婶吓得屙稀屎死了,东街的吝啬鬼葛老抠用一根绳子把自己交待了。还有几个女人手握剪刀紧盯房门,只要鬼子进来,她们就把自己扎死……
我们家是另一番景象。
我和母亲共同实施一项阴谋:扼杀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就是我。母亲是在谋杀,我是在自杀。母亲因为我差点丢了性命,所以恨我。我呢,也并不想来到这个乱世。母亲觉得生下我是个错误,我也觉得我的诞生不合时宜。母亲的策略是不生产奶水,让我没吃的,饥饿而死,或者营养不良而死。我的策略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个婴儿还有什么别的自杀途径。父亲将我放到母亲怀里,刚接触到母亲的皮肤,我就感到深深的敌意。我没有去寻找母亲的乳头。我不要吃她的奶。父亲将母亲冰凉的乳头塞进我嘴里,母亲的大乳头堵得我几乎不能呼吸。我不吸吮。我知道吸吮也没用,吸不出乳汁。后来我仿佛要验证母亲的敌意似的试了试,果然什么也没吸出来。随后几天,父亲想方设法让母亲下奶,可是所有办法试了一遍,一点儿用都没有。母亲拒绝让我再吮吸。她说痛。她说我会把她乳头咬下来。父亲心疼母亲,没再勉强。据说喝鲫鱼汤最管用,可是父亲找不来鲫鱼。父亲冒险到菜市场看看,那里空荡荡,一个人影儿没有。莫说鲫鱼,连片鱼鳞都没有。
我饿了三天,生命力依然旺盛,哭声嘹亮。父亲喂我红糖水。这最初的甜,像一个顽皮的精灵,和我做游戏,捉迷藏,捉弄我。最重要的是,迷惑我,给我假象,让我觉得多活几天也没什么不好。父亲出门后,哥哥偷偷舔盛红糖水的碗。他没因我看着他而感到害羞。他舔碗的动作让我见识了他舌头的灵活,像猫一样。猫可能还会发出声音,哥哥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他最后打了一个嗝。他看到我看着他,冲我做个鬼脸。
母亲总是在睡觉。不睡觉时她也闭上眼睛,避免看我。母亲的刀口需要愈合,父親不允许她下床。母亲睁开眼,首先是寻找父亲,找不到父亲,她就叫小山。哥哥大名叫方凤山,父亲因为怀念家乡(腾冲城外有一座山叫来凤山),所以给他起这么个名字,但在我们家中没人叫他凤山,都叫他小山。母亲说,小山,我渴了。哥哥就去给她倒水。母亲说,小山,我饿了。哥哥就去为她做饭。母亲说,小山,我要尿尿。哥哥就去给她端来尿罐。她说,出去。哥哥就出去。母亲说话的风格与平时判若两人。“尿尿”只有乡下人才会说,她从没说过。现在她却说得理直气壮。她的声音和腔调也与平时大相径庭。她像讨债人。哥哥欠她的,她要讨回。她撒尿很笨拙。因为疼痛或怕伤口绷开,她小心翼翼地将屁股挪到床沿儿。两条雪白的腿从薄薄的被子下伸出来,想找一个可以放脚的地方,比如凳子之类,没有找到,只好悬着。尿罐在地上,她看了看,判断一下,不可能准确地尿进去。她将哥哥叫回来。她说,尿罐递给我。哥哥端起尿罐递给她。尿罐很沉,她一只手拿着吃力。她另一只手要支撑身体。她把尿罐塞给哥哥,拿着。哥哥捧着尿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看着哥哥。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是从这地方出来的,还不好意思。近一点,她说。哥哥胳膊往前伸。再近一点。哥哥胳膊又往前伸。尿罐差不多要碰到她屁股了。母亲很响地撒尿。一些尿液溅到哥哥手上。热气腾腾,尿味弥漫。好了,母亲说。哥哥将尿罐端出去倒掉。
父亲在家的时候,伺候母亲是父亲的专利,不会让哥哥沾边儿。父亲去哪儿了?说起来和我有关。我不可能靠喝红糖水维持生命,又没有奶粉可买,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奶妈,一个哺乳期的妇女,给我喂奶。可是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找奶妈?替代方案是找一只奶牛或奶羊。父亲出去就是为这件事。
父亲在城里转悠几天,什么也没找到。棺材铺老板对他说,到乡下去吧,乡下说不定有。他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婴儿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个婴儿算什么,再生就是了。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没有人会为死婴买棺材,这不是一笔买卖。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
第四天,城门开。鬼子信心满满,要让腾冲恢复生机。滇缅战役的成功,超出他们的预期。他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脸上洋溢着轻松和得意。一个外号叫“魔术师”的鬼子在变戏法,他要将一支香烟从手掌中穿过去。众目睽睽,看他如何耍手段。他左手按住一个空罐头盒,右手用香烟在掌背上敲击,一下,两下,三下,走!香烟不见了。他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左手手背,用力往下压,如同按进一枚钉子。然后,打开罐头盒,香烟在罐头盒里,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纷纷要求他再来一次,他不答应。戏法不能变两次,他说。
父亲出城时没遇到麻烦。守门的鬼子仍在琢磨那个戏法,对出城的人没怎么盘查,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走出鬼子的视线后,父亲长出一口气。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知道往哪儿去。他沿着脚下的路,走进一个村庄。
村庄静悄悄,沒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没有。但他确定村庄里有人,他能感觉得到。也许是气息,也许是光影,也许是细微的声音,让他坚信自己的判断。门都上着锁。他从门缝朝里张望,看到的是空荡荡的院子。有的院里有新鲜的鸡屎,再看,发现鸡在墙头上,警觉得像哨兵。他感到有目光粘在他背后,可是回过头却什么也没有。有一家院里拴着一头山羊。绳子很短,拴在紧靠院墙的一棵碗口粗的杧果树上。树上结着稠密的青杧果。院门锁着。他推推门,门缝变大,他看到那是一头公山羊。也许还会有母山羊吧,他不想放弃,想进一步察看。转过身他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大汉站在身后,手里拎着一把生锈的斧头。他们的鼻尖快碰到一起了。干什么?父亲说想买只奶羊。
父亲牵着黑色的奶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进城。他看着城门关闭,无可奈何。
在城外待一夜,没什么大不了。外边一点不冷,空气凉爽,新鲜,沁人心脾。仰望浩瀚的星空,银河闪闪发光,非常美丽。父亲感到银河那么近,他站在岸边,手伸到河中,能掬起一捧星星……
唯一烦人的是蚊虫太多,让人无法入睡。
奶羊要及时挤奶,挤得不及时,一回奶就麻烦了。羊的奶子很大,沉甸甸的。乳头粉红,鼓鼓的。如果不把奶挤出来,会把奶子胀破。父亲握住山羊奶子,感到又热又胀。他试着用力捏一下,奶水箭一般地射出来,打在草叶上,溅到父亲脸上。可惜啊,没有盛奶的工具。父亲早就口干舌燥,这会儿奶味一刺激,嗓子直冒烟,咽唾沫都困难。父亲手指并拢,弯曲成勺状,接奶水喝。接了几下,父亲嫌麻烦,直接跪下,调整角度,让奶水直接射嘴里。父亲想不到一只羊会有这么多奶水,他竟然喝饱了。
母亲和哥哥一夜未睡。母亲怕自己睡着,要哥哥听着动静,随时准备好去开门。其实大可不必。即使他们都睡着,敲门声也能把他们惊醒。母亲给哥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哥哥心惊肉跳。母亲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一个男子汉,你能行的。哥哥尽管没有完全听出这话里的潜台词,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话语的分量。母亲又说,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做个好人。哥哥不说话。母亲又说,你会撑起这个家。哥哥还是不说话。母亲又说,你是长子,你有这个责任。哥哥咬着牙不说话。母亲想的是,如果父亲出事,她就不活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让自己长眠的药。活着除了痛苦,毫无意义。哥哥五岁,照母亲说的,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应该撑起这个家。至于我嘛,她会仁慈地将我“带走”,不让我活活饿死。那样太残忍。这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只觉得世界灰暗,人生灰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城门一开,父亲就牵着奶羊进城。守城的鬼子拦住父亲盘问。鬼子说日语,父亲能听懂,但鬼子以为父亲听不懂,连说带比画。父亲说汉语,鬼子听不懂,父亲也连说带比画。
鬼子:你来卖羊?
父亲摇头。
鬼子:这羊多少钱,我要了。
父亲紧紧攥住绳子不撒手,朝鬼子摇头。这个鬼子只有十几岁,脸上稚气未脱。父亲想,他应该在学校里读书,而不是扛着枪跑到这里。父亲又想,我在日本留学时,你还是个小屁孩呢。
鬼子伸出一根手指,父亲摇头。鬼子伸出两根手指,父亲摇头。三根,父亲摇头。四根,父亲摇头。五根,父亲摇头。鬼子说,你好贪心啊。父亲又摇头。鬼子哈哈大笑。这一笑引来昨天变戏法的“魔术师”。“魔术师”对父亲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山羊。他用食客的目光打量着山羊,嗯,不错,不错。他注意到山羊奶子鼓胀,问羊羔在哪儿。父亲摇头。他学一个吃奶的动作,指指羊的奶子,手又往下压压,比画这么高的小羊。在哪儿?父亲摇头。父亲很紧张,手心沁出很多汗。他一怕鬼子将奶羊抢去,二怕不小心从嘴里蹦出日语。两个鬼子逗一会儿,没什么意思,准备放父亲过去。鬼子说,让他走吧。“魔术师”说,走吧。这时,冒出一个鬼子少尉,手中拿着布告和糨糊。“魔术师”问,什么内容?少尉说,征劳工,修工事。少尉将布告贴到城门旁的墙上。父亲瞄一眼,大意是:为了腾冲的繁荣与稳定,皇军征劳工修工事,管吃住,还有报酬。
父亲扽扽绳子,鬼子松开手。父亲赶紧牵着羊,离开是非之地。奶羊经过一夜和父亲相处,也许是消除了敌意,也许是认命了,这时很听话地跟着父亲走。刚走出几步远,“魔术师”蹿过来,抓住羊绳。他指指布告,父亲摇头。修工事,他说。父亲又摇头。必须去,他说。父亲摇头。“魔术师”猛一扽,夺过羊绳。父亲旋即又重新抓住羊绳。父亲这样做触怒了“魔术师”,他一脚将父亲踹倒在地,接着又砸父亲一枪托。枪托砸下的一刹那,父亲夹紧手臂护住胸膛。枪托砸在胳膊上,快把骨头砸断了。“魔术师”再次夺过羊绳。他将奶羊拴到一棵小树上说,干完活来牵你羊。他将父亲拽起来,把父亲交给少尉。少尉带父亲去修工事。父亲回头看一眼奶羊。“魔术师”说,丢不了。不少人驻足看热闹。马上,他们就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鬼子将他们集中起来,把能干活的挑出来,赶去修工事。
母亲看到一条赤链蛇从窗子爬出去。她最怕蛇,吓得浑身僵硬。哪来的蛇?在屋里待多久了?她不敢多想,越想越害怕。再就是屋里莫名其妙出现许多苍蝇,她用苍蝇拍打死几个,剩下的嗡嗡嗡飞一阵子,销声匿迹,不见了。
母亲让哥哥将屋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哥哥每个旮旯都查看到了,没什么东西。闻闻有什么臭味吗?母亲说。哥哥耸动鼻子闻了闻,没有臭味。关好窗子,别让蛇进来,母亲说。哥哥关上窗子说,不会有蛇。
傍晚时候,敲门声响起。母亲和哥哥不吱声,谛听外边动静,等着敲门人说话。敲门声突然中断。可以想象,敲门人手还悬在空中,但最后一下没有敲下来。母亲和哥哥互相看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通常这个时候情绪最为低落,此时却突然挺直身子,叫道:快去开门,你爹回来了,快去!
父亲干了一天活,傍晚时被放了。所幸,黑山羊还在。这年头,这简直算得上是一桩奇迹。黑山羊又饥又渴,叫声干涩。父亲解开羊绳,牵上黑山羊就走。有个鬼子看着我父亲,但没说什么。父亲忐忑不安地朝前走,非常紧张,不敢看鬼子,生怕鬼子叫他停下来。走出鬼子视线,他才松口气,发现一身冷汗已将衣服溻湿。
父亲回到家门口,看到一个穿绸衫的男人正在敲门。那人看到方大夫,不敲了(这就是我母亲和哥哥听到敲门声突然中断的原因)。父亲认识他。他叫钟春秋,城里的阔人。他曾经派人来请我父亲上门给他看病,被我父亲婉拒。父亲并非不出诊,但针对的是卧床不起的病人。能行动的人,父亲都让来诊所就诊。父亲不会为富人破例,他们出再多的钱也不行。钟春秋说话净绕弯子,说什么这都是为了腾冲人民,说什么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说什么虽然名声不好听但是您应该出这份力,说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从权,说什么我也没想这样但是不这样不行,说什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等等。其实不用这么啰唆,他一撅屁股,父亲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无非是让父亲当汉奸,出任伪职。父亲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说,我是医生,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钟春秋说,不耽误你看病。父亲说,我只会看病!钟春秋说,这一城的百姓……父亲说,我没那本事,我拯救不了。
哥哥打开门,父亲将奶羊交给哥哥,让他将奶羊牵回去,拴树上。父亲没有请钟春秋进院的意思。钟春秋说,方先生,你只是挂个名。父亲说不必。父亲干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想赶快回家休息。父亲进院子,钟春秋要跟进来。父亲站住,对钟春秋有些不客气。我再说一遍,我干不了!父亲接着又补充道,就是能干,我也不干,你另请高明吧。钟春秋见话不投机,有些愠怒,但强忍着,继续劝说。父亲生气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当汉奸,请吧!“汉奸”这个字眼刺激了钟春秋,他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钟春秋碰了钉子,恼羞成怒,撂下一句威胁的话走了。
这句话是:你可以拒绝我,但拒绝皇军你可要想好了。
父亲看着钟春秋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去你妈蛋!父亲一向文质彬彬,从来不爆粗口,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寸绍锡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张问德时,他是多么吃惊!腾冲沦陷,需要一个铁血县长,而上面任命的却是这样一个小老头: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体重不超过八十斤,又矮又瘦。他能领导抗日吗?在家照看孙子还差不多。寸绍锡别提有多失望。他满腔热血投身抗日事业,结果是跟着这个小老头打下手,你说窝囊不窝囊。他随即萌生退意。小老头看出他的犹豫和动摇,佯装不知,拉着他下馆子。照小老头的话说是,干什么都得先填饱肚子。小老头神秘兮兮地说,他知道一个好去处,那里的红焖羊肉做得极好,保管你吃了一辈子忘不掉。
这是保山,一个算不上后方的后方城市。保山与腾冲比邻,只因怒江阻挡,日军才没有打到这里。寸绍锡一言不发,随小老头钻进一个古朴的饭店。店老板认识小老头,对他很恭敬,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雅座。小老头说,红焖羊肉、两碗米粉。好嘞!店老板边答应边拂拭桌凳。
坐下后,小老头说,吃个饭,干吗那么严肃?我没严肃。结婚了吗?没有。他本来想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和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县长说这些,岂不可笑。
圣人讲,食色,性也,小老头说,吃和那个都很重要,要不,活着为了什么。又问,有未婚妻吗?没有,他硬邦邦地答道。有相好吗?没有。小老头看着他,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可能,你不要骗我老头子,我可不好骗。真没有。小老头故作神秘地说,你那方面没问题吧?他有些惱怒,强忍着没发作。小老头说,我只是好奇,你不愿说就算了。没问题,他说。这个话题让他尴尬,他想换一个话题,或者干脆沉默,等着上菜。没问题就好,小老头说,你要看中哪个女子,给我说,我给你当媒人。
谢谢好意,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心里想,这个小老头,哪有一点县长的样儿,倒像个拉皮条的。听说他当过云南省主席龙云的秘书,难怪龙云任命他当县长。不过,当一个沦陷区的县长,无人无枪,无钱无粮,光杆司令,也风光不到哪儿去。由此想到政府,不免失望。这龙云,先是把儿子龙绳武派到这个富庶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日军还没到,炮声还远在缅甸,龙绳武看势头不好,夹着尾巴跑了。运走的金银细软不知有多少,听说光驮大烟土的骡子就有五十匹。现在,又放这么个小老头当腾冲县长,唉!
红焖羊肉上来,小老头招呼一声,就率先下箸,大快朵颐。美食也没能占住他的嘴巴。他说,许多记忆都与吃相关,我敢打赌,以后你就是把我忘了,你也不会忘记这顿红焖羊肉。
寸绍锡想,就吃他一顿吧,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他夹一块羊肉送进嘴里,所有的味蕾都活跃起来,像一群斗志昂扬的蚂蚁,扑向这块羊肉,嗅,咬,啃,噬,嚼,咽……羊肉消失,化作无数鲜花在口腔里绽放,芳香四溢,争奇斗艳。他感到四体百骸都通畅舒泰,所有细胞都欢呼雀跃。
小老头吃得满头大汗,他说,这是我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你小子有福气。又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你,还有我,我当上腾冲县长,还加封少将,也得庆祝一下。说到这里,不能没有酒。老梁,来壶酒。
老板姓梁,很快为他们拿来一壶酒。小老头拉住老板,老梁,你也喝一杯,庆祝我当腾冲县长。
您当腾冲县长了?老板很吃惊,旋即笑道,这个要庆贺,这个要庆贺。
小老头怕老板不信,从口袋里掏出县政府大印让他看,老梁,你见过县政府大印吗?来,你摸摸,摸摸。小老头拉过老板的手,按到大印上,感觉怎么样?真不真?老板连说,真,真。小老头扳过老板的头,对着他耳朵说,现在,你可要替我保密啊,记住,对谁也不能说。老板说,您放心,您放心,话进到我肚子里,就是沤烂也不会再出来。
寸绍锡觉得小老头真是厚颜无耻,竟然对饭店老板炫耀。一边炫耀,一边要求保密,这不自相矛盾吗?
老板将县政府大印恭敬地还给小老头,怯怯地问了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您的县衙在哪儿?
小老头不觉得这是个讽刺,客观地说,老板也确实没有讽刺之意,只是寸绍锡听着像讽刺。小老头将印仔细装好,拍拍口袋,得意地说:这不,县衙就在这儿,流动县衙,我到哪儿,县衙到哪儿。
老板说,好,好,口袋县衙。
老板嘀咕着走开,小老头对寸绍锡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当县长吗?我猜这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是啊,我已经六十二岁了,干吗让老朽来当县长?二人碰杯,干!小老头有些微醺,眼角出现黄色的眼眵。他拍拍装印的口袋,这玩意儿,现在是烙铁,谁都怕烫手,他说,除非傻瓜,才会接手……到哪儿去找个傻瓜呢?他们想到了我……这个小老头,我,正是他们要找的傻瓜……除了这一枚大印和一个屁用也不顶的少将军衔,我一无所有……你说,这是肥缺吗?肥缺怎么能轮到我……我是傻瓜,以后你就叫我傻瓜县长吧……来,为傻瓜县长干一杯。干杯!
小老头喝醉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端着杯子,走出雅座,来到大厅。寸绍锡不知他要干啥,跟出来。大厅里全是人,说话声,碰杯声,吞咽声,碗筷敲击声,挪动凳子声,等等,响成一片,嗡嗡嗡,像蜂箱。小老头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声音不够大。他又用力敲,终于安静下来。他举起酒杯说:安静一下……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当上腾冲县长了,大家说,该不该庆贺一下?食客们将信将疑地看着小老头,以为他喝醉了说胡话呢,气氛好不尴尬。老板也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不是还要求他保密,怎么转眼间自己就说出来了。如果不信,我让你们看看县长的大印。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印,让就近的人们看。千真万确,如假包换。他说,从现在起,我是腾冲县长,我是!我叫张问德,记住,张问德是腾冲县长,腾冲县长是张问德……别的,如果还有别的,那一定是假的,是汉奸!
老板向寸绍锡看一眼,寸绍锡冲他点头。他们给新县长面子,举杯庆祝。在他们的带动下,大伙都向张问德表示祝贺。
回去的路上,小老头说,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不能离开,你要离开就不仗义……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红焖羊肉,至少得跟我干几天吧……
寸绍锡不知道小老头到底醉没醉,保险起见,他送他回住处。小老头逼他答应,他敷衍了事地答应下来:好的,我不走,我跟你干几天。
小老头很开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
寸绍锡不知道他已经上了小老头的当,他被这句话套住了,再也脱不开身。
他们来到一个很简陋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小老头摸出钥匙,打开一间偏房的门。这就是腾冲县政府,流亡政府。小老头说,还不错吧,至少有床,能在床上睡觉。以后你会知道,能在床上睡觉该有多幸福。小老头坐到床上,指指凳子,寸绍锡坐到凳子上。
刚一坐定,小老头酒醒了。醉意全无,目光直射,面露狡黠。他盯着寸绍锡说,明天,整个保山都知道我是腾冲新县长,奸细也会知道。奸细,寸绍锡早就想到了,他只是不明白张问德如此做的用意。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张问德,腾冲新县长,就是这个德行,一个沾沾自喜的小老头,一个酒鬼。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能干什么?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他们会这样想。好吧,这样想很好,谁会把一个小老头,一个酒鬼当回事呢,不当回事就好。
饭店一幕,原来是张问德故意导演的,为的是麻痹敌人。他可真行。张问德说,困吗?寸绍锡说不困。不困也得睡一会儿,我们黎明出发。
去哪儿?
我是腾冲县长,你是文书(寸绍锡就是这时候成为文书的),你说我们去哪儿?!
翻越高黎贡山,除了恐惧、疲惫、累,还有,就是单调,单调得要命。后来,突然,不再单调了。从石缝中蹦出两个人,大喝一声,拦住去路。他们各端一把土枪,像传奇小说中的剪径强盗。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钱。寸绍锡等着他们喊出这四句顺口溜,最终很失望,这两个家伙显然没文化,没能给他们的行为进行一番经典化包装。他们只知粗声粗气地呵斥,一点诗意也没有。
……两个活宝押着他们向前走。张问德撂下行李,说背不动。寸绍锡也撂下行李说背不动。他们这会儿不只是背不动,还走不动。两个活宝用枪逼他们也没用。张问德一屁股坐地上,你打死我们吧,我们真走不动。他料定他们是要抓活的,才敢这样说。寸绍锡也说不想活了,与其累死,还不如让你们打死。他也坐地上不走了。
两个活宝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与他们商量,我们背行李,你俩走路,这样总行吧?又说,我们不可能把你俩也背上吧。
行。
张问德脚步轻快多了,他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寸绍锡感觉他们像是去赴宴,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得真实无比,而且相信一定会应验。
当天晚上,寸绍锡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土司刀保民宴请他们,刀保民的弟弟刀为民和护寨队队长刀胜、副队长张学飞作陪。烤全羊,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他们已经三天没吃一口热乎的东西了,不馋才怪哩。还有酒。酒香也让人浑身难受。四支火把照明。不断有飞蛾往火把上扑,翅膀烧坏,掉到地上,拼命挣扎。
张问德说我饿了,我先吃一口。他撕下一块肉送嘴里。好香啊,他说,真不错。吃,吃,尽管吃,土司说,你也吃,你也吃。后边是对寸绍锡说的。既然一块儿,肯定是一样饿,吃吧,吃吧。
张问德有这种本事,本来失礼的事,他做出来,不但不显得失礼,反而给人一种我们是一家人的感觉。在他,这不叫失礼,叫亲切随意。土司很喜欢张问德。张问德喝酒也爽快,和土司连干三杯。
酒,先是在口腔里燃烧,然后喉咙,然后胃,然后头脑,然后四肢百骸,然后在所有的细胞里燃烧。先烧灼肉体,再烧灼理智。十碗酒下肚,土司刀保民的嘴就没把门的了。不但把他的人枪交了底,顺带着把远近土司的人枪也交了底。此时的土司和他们刚见面时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可是高深莫测得很。
他们刚被押到土司面前时,土司看都不看他们,只管逗笼子里的八哥。什么人啊?他说,头都不扭一下。
管你的人,张问德说。
管我什么?他还没抬头。
管你做人,管你做事,管你活得像个人样,管你别当汉奸,管你别当软蛋,管你别当缩头乌龟。
嗬,口气不小,什么来头?
腾冲新任县长,加封少将衔,能不能管腾冲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土司?
土司刀保民愣住了。终于,他扭过头来,盯着张问德仔细看,好像他脸上有字。县长?少将?怎么证明?
张问德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官印。看看,这是啥?!刀保民接过官印,端详半天。看他疑惑,张问德又掏出委任状以及少将授衔书递给土司。接下来的一幕仿佛是从《水浒传》移植过来的:土司纳头便拜。张问德也进入情景,上前一步扶住土司:好汉请起。随之,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张问德和寸绍锡就这样成了座上客。土司吩咐:杀羊,上酒!
两个活宝没资格入席。他们在下边与队友一起吃饭,心情沮丧。他们站岗无聊受罪不说,挨饿也不说,还帮张问德和寸绍锡背半天行李,以为立功了,没想到是闯祸了,他们哪还有心情吃饭。队友揶揄说,你们抓了两条大鱼。一个活宝说,可不是。另一个说,够喝一壶了。
寸绍锡到外边小便时,又看到两个活宝。此时,他觉得他们挺可爱,想和他们说声谢谢,他们把脸扭过去,不看他。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两个活宝的名字,一个叫羚羊,一个叫牦牛。
最让寸绍锡吃惊的不是土司,而是张问德。他喝醉了,不断言语刺激土司。他说你就是个纸老虎,我用手戳一下就能把你戳个窟窿。他说着真的用手去戳土司。土司也喝醉了,眼瞪得像铜铃,恨不得用眼睛吃了张问德。土司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张问德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个纸老虎。寸绍锡拽拽张问德衣袖。张问德说,拽我干吗?他就是个纸老虎,不是纸老虎,敢杀鬼子吗?土司抓住张问德衣领说,你是县长怎么啦,就敢侮辱我?两个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寸绍锡赶快解和,他对土司说,县长喝醉了,喝醉了,说的是醉话,你别往心里去。张问德不领情,继续叫板,我没醉,我说的没错,他就是纸老虎。寸绍锡看到土司的弟弟冷眼旁观,嘴角挂着狡黠的笑。刀胜队长是彪形大汉,怒目金刚,一看就是火爆脾气,这时候他正在壓制自己的怒火,与副队长交换眼色。副队长干瘦,沉默寡言,但从眼神中你能看出这是个狠角色,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致命。他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队长,你发话吧。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刀把上。我可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算什么。县长也好,文书也好,土司把你们杀了,埋了,一点风声不走漏,你们岂不白死了。想到这里,寸绍锡狠狠踩一下张问德的脚。
张问德扭头瞪他,你踩我干吗?我说错了吗?他是纸老虎,没错,是纸老虎……但那是之前,现在,从现在开始,我要他当真老虎,真老虎!我任命他为第一支队司令。他二百条枪,不出一个月,我让他变成两千条枪。那时候,是不是真老虎?
听到任命,土司的酒醒了一半,他说,当真?
张问德说,任命官员这等大事,岂能儿戏。
信得过我?
信不过你我就不到这儿来了。
此时土司的酒全醒了,他松开县长的衣领,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酒,酒,酒,上酒!
……
最后,寸绍锡喝高了,他感到屋里的人离他越来越远,一个个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房屋倾斜得厉害,随时都会倒塌;脑袋疼得要炸开;腿软得像面条,支不起身子。他还记得张问德与土司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他心想,张问德的手段真多,江湖这一套也用上了。不过,确实管用,张问德年长,当了大哥,土司才四十多岁,自然是小弟。小弟听大哥的,天经地义。张问德说我们要干什么?抗日!土司小弟说,抗日!后边寸绍锡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父亲教哥哥挤羊奶。父亲端一钵子盆,盆里盛清水。父亲给哥哥示范,如何给奶羊洗奶头。父亲用手将水撩到羊的奶头上,清洗上面的灰尘。要洗干净,父亲说。父亲让哥哥试试,哥哥学父亲的样子撩水、清洗。好,干得不错,父亲说,你看,很简单。父亲让哥哥挤奶。哥哥攥住羊奶子,捏了捏,不出奶。父亲说捋,用力捋。哥哥用力,还是不出奶。看好了,父亲说,这样,用力捋。随着父亲用力,一股羊奶箭一样激射而出,清脆地打在钵子盆里。就这样,你再来,父亲鼓励哥哥。哥哥像父亲那样攥住羊奶子,用力,出来一点羊奶。奶水沾到哥哥手上。好,再用力。哥哥再用力,一股羊奶激射而出,射歪了,射到钵子盆外面……哥哥学会挤奶后,挤奶的活儿基本上就是哥哥的。哥哥沾上羊奶的膻味后,我对哥哥更亲近了。哥哥在身旁,我就感到踏实。哥哥离开,我就莫名地烦躁不安。
作为婴儿的我,整天待在摇篮里,很少哭闹。有羊奶后,我就更安静了。我只在尿湿尿布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妈妈对这声音很敏感,她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对哥哥说:快给你妹换尿布,她又尿了。哥哥不管在干什么,立即丢下手中的活,跑来给我换尿布。洗尿布也是哥哥的工作。他不等父母吩咐,就将尿布洗好,晒干,放到摇篮旁。哥哥做这些事,从没怨言。
我的秘密没人发现,不可能有人发现。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怎么做到的。有时我觉得是我的魂儿游离出身体,在外边闲逛,偶尔还会进入别人身体里,探听一些秘密。有时我又觉得不是这样,我的魂儿还在我躯体里,没错,还在那儿,但我却能看到别处发生的事情。我仿佛是一团空气,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但很多事情我如同在场一般,知道得很详细。真是怪哉。
另外,更奇怪的是,我能嗅到人们的想法。嗅到,的确是嗅到。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像气味一样,难以掩藏。我只要吸一下鼻子,就能捕捉到空气中飘荡着的许多想法或者念头。我的鼻腔能准确地将气味转换成声音。
有一天,父亲抱我逗我,非常开心。他说,这是我们的小天使,会给我们带来好运。小宝贝,小宝贝,他逗着我说,快快长大,长大了爸领你去昆明去重庆去美国。可是,这只是表象。因为我嗅到了父亲身上死亡的想法。这想法气味浓烈,直冲我的鼻腔,我打了一个喷嚏。会打喷嚏了,父亲又逗我说。我心里说,爸,你别骗我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心里说,唉,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也许不能养育你陪伴你见证你,直到你长大,我……他的想法也会哽咽。你看,他心里都快哭了,他还在逗我笑,很快乐的样子。
我的问题是,我什么也干预不了。一个我,躺在摇篮里。另一个我,比较自由,但像空气,无所作为。第一个我还能哭闹,第二个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父亲想死的念头持续地挥发着浓烈的气味,别人都没嗅到吗?
我敢肯定哥哥没嗅到,哥哥忙着喂羊挤羊奶,照顾我和妈妈,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多年后,我向哥哥求证此事。哥哥说我是胡编乱造,爸没想过要死,爸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只是你没“嗅”到而已,或者你“嗅”到了,不敢承认,你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拼命干活,吩咐的你干,没吩咐的你也干,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敢正视现实,用拼命干活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哥哥说我不可理喻。我怎么不可理喻了?我说。哥哥说,你写什么我不管,但最好不要编派咱爸咱妈,更不要把没影儿的事硬塞给他们。我说,我只写我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乱写,但我也不会为尊者讳,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哥哥不相信那时候有两个“我”,他说我是神经病。童年时的哥哥还有点灵性,长大后,脑袋里像被灌进了水泥似的,越来越僵化,对自己理解能力范围外的事情一概斥之为胡说,坚决不信。我不和哥哥争辩,争辩也不会有结果。我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反正他也管不着。这是我的“真实”。
母亲也像哥哥那样麻木吗?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我和母亲之间的敌意,我不愿钻进她的内心,“读”她的想法。我怕“读”到更可怕的东西。这次,为了父亲,我稍稍了解一下母亲,马上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和母亲,他们俩,没有商量,已经达成默契,那就是:他们会一同迎接死亡。母亲知道父亲有想死的念头,她不说破,也不阻止,只是下定决心:你死我也死。父亲知道母亲是这种态度,他不说破,也不劝解,因为他知道劝解是没用的。不能说他们没想过我和哥哥,但死亡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已经缠绕住他们了。我?有哥哥呢。哥哥呢?他已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这就是那时候父母心里的想法。
我和哥哥差一点儿成了孤儿,而哥哥什么也没感觉到,真是奇怪。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噩梦找上门。一到夜晚,天黑下来,从浓重的黑暗里钻出一群怪物,形状像老鼠,个头像黄鼠狼,贪婪像猪崽子,灵活像猫,直扑我的摇篮,来咬我的脚指头和手指头,它们从这些部位开始,要一点一点吃掉我……我大哭不止,哭声极其恐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这孩子怎么啦?父亲将我抱到怀里,我渐渐不哭了。放到摇篮里,我就又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父亲手一伸向我,那群怪物就逃之夭夭。父亲把我放进摇篮里,那群怪物就又扑过来。如果你曾经做过噩梦,也被噩梦攫住,陷入过灭顶之灾,你就能理解我的处境和恐惧。我不敢闭上眼睛,不敢离开父亲的怀抱。可是,我还不会说话,我没法对父亲说:爸,别放下我,我害怕……我只会哭,哭,哭。一个人哭多了,让人讨厌。最先讨厌我的是母亲,她说我存心不想让大家睡觉。她让父亲把我放下,让她哭去,哭累她就不哭了。她多么残忍啊,要把我丢给一群怪物,让怪物把我吃掉。父亲终是不忍心,他说,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哭。父亲抱着我睡觉。
我一直不明白我那段时间为什么经常做噩梦,后来,几十年后,当我读到弗洛伊德的著作时,我灵光乍现,突然想:潜意识,是潜意识在作怪!
試想,一个初生的婴儿,怎样才能够挽救危机中的父亲,她有什么手段可使?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哭。是的,哭,除了哭,她没有别的手段。只有哭得伤心,哭得揪心,哭得可怜,才能让父亲心疼,让父亲感到你是多么需要他,多么离不开他。哭,哪个婴儿都会。但婴儿哭一会儿会累,会懈怠,会睡着。不要指望一个婴儿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怎样哭,才能哭得父亲舍不下你?潜意识,注意,潜意识开始发挥作用了。它在黑暗中创造一群怪物,魔杖一挥,怪物向我扑来,群起而攻,咬我吃我……这种情况下,我哭起来……
扯远了,我们还回到那些可怕的夜晚。我饱受噩梦折磨,哭起来凌厉凶猛,但说到底,对家庭来说这不算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父亲面对的困扰,即:是否出任伪职,说白了,就是当不当汉奸?
该来的终归要来。
上午,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门外脚步杂沓,空气不安地颤抖。家中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谛听外面动静。父亲端一杯水,正要进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在那儿,侧耳倾听。哥哥正在扫地,腰弯着,扫帚不动,他在听。母亲坐在床上织毛衣,手的动作慢下来,最后不动了,好像毛衣针的碰撞摩擦会妨碍她捕捉由空气传导过来的声音。正在墙根儿觅食的母鸡,突然伸直脖子,警惕地听着动静。杧果树上的几只麻雀“呼”一下飞走了。院里的奶羊伸长脖子,警觉起来。
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来到我们家门口,布下岗哨。
这阵势,吓得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关门打烊,门板的吱扭声此起彼伏,大白天听着特别刺耳。
人们躲起来,从门缝里偷偷张望,揣测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耳朵贴门板上偷听外面动静。
腾起的尘埃,朝四周弥漫。
最先登场的是钟春秋,他在前边引路。接着登场的是一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这匹马仪表堂堂,颇具威严,它代表的不但是身份地位,更是权力。与坐骑比起来,马背上的军官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毫无威仪可言。如果不是在马上,如果不是他那身军服和腰里挎的军刀,谁会多看他一眼呢。栗色大马非同一般,你看,它四肢坚实有力,走路多么从容,姿态多么优美。你听,它钉有铁掌的蹄子,叩击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悦耳。有这样一匹马,谁不想炫耀呢。
钟春秋在我家门口停下来,等着日军军官指示。栗色大马在他身后停住脚步,四条腿像四根插入地里的木桩。日军军官扬一下下巴,示意钟春秋敲门。
敲门声响起,父亲没去开门。
敲门声再响起,父亲过去将门打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什么,怕也没用。
钟春秋闪开,父亲直接面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
父亲定格在那里。
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也定格了。
这个场面,就像照相机“咔嗒”一声,把时间凝固下来,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就连上升的尘埃也在半空停住,不再运动。白花花的太阳。一直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的蝉突然不叫了。
日军军官跳下马,缰绳交给马弁,朝满脸惊愕的父亲走过去,说,方渡君,别来无恙?
父亲一开始没认出日军军官,听到日军军官叫出他名字,他还恍惚,直到日军军官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他才猛然记起,这不是“小土豆”吗?!
“小土豆”是父亲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父亲对他的长相印象不深,但对他的个头和外号记忆犹新。如果不是看到他嘴角那颗醒目的痦子,父亲还不敢认他。不说岁月对人的雕刻,也不说职业对人的改变,单说军服会怎样装扮一个人,就知道父亲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同学情有可原。一个人穿军装与不穿军装差别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父亲搜肠刮肚,总算想起了他这个同学的大名——田岛。田岛是他的姓,他叫什么,父亲实在想不起来。
田岛君,是你!父亲说。
想不到我们在此相遇,哈哈。
是啊,没想到。
你的家乡真是美丽如画,难怪你要回来。
即使不美丽,我也要回来,这是我的家。
我来了,方渡君,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你不请老同学进屋喝杯水吗?
父亲侧身,请田岛进门。卫兵跟着要进院子,田岛命他们守在门外。老同学叙旧,你们进来干什么。
树荫下有桌椅,父亲拉过一把椅子,请田岛坐。
田岛没有坐,仍然站着说话。他问,嫂夫人在家吗?
内人在坐月子,不便见人,请谅。
山口晴雪?
她现在叫方晴雪。
你的,厉害!田岛朝母亲紧闭的房门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用拳头捣捣我父亲的肩膀,表达他的羡慕嫉妒恨。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但他很快掩饰起来。
父亲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田岛以为我父亲是拘谨和胆怯。他居高临下,假装热情,放下身段,就差拥抱我父亲了。父亲呢,却没给予他想要的回应。田岛有些尴尬。这次会面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他想象中的会面是这样的:方渡看到老同学欣喜若狂,惶恐不安,哎哟,从此有靠山了,得好好巴结,于是手忙脚乱……当然,还得有感激涕零,还得有受宠若惊,还得有蓬荜生辉……可是都没有。有的只是寒暄和疏离,以及不受欢迎。田岛待不下去,他只站那儿说几句话就离开了。我在司令部,田岛说,有事可去找我。随即又补充说,没事也可去,我们叙叙旧。
父亲能说什么呢?
晚上,父亲和母亲讨论田岛这个人。母亲对田岛毫无印象,尽管田岛是山口教授的学生。父亲应该很了解田岛才是,实际上,父亲对田岛所知有限,除了他的个头、外号,还有那个醒目的痦子,别的一无所知。这不能怪父亲,父亲那时的心思全用在学习上,很少与日本学生打交道。后来,父亲爱上母亲,你知道的,爱情让人发昏,他眼里心里头脑里全是爱人的影子,别的一概视而不见……
翌日,钟春秋又来了。
他掏出委任状展开在我父亲面前,说这是田岛司令官的意思。
父亲看一眼,上面写的是“兹委任方渡为腾冲县维持会会长”。父亲没有接。他说,你回去告诉田岛,就说我不干。
田岛这是抬举您……
我不识抬举!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哪个意思,你回去告诉田岛,我不当汉奸!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通融余地。“汉奸”这两个字很刺激钟春秋,他怔了一下,放下委任状,走了。
父亲抓起委任状,撵出去,塞给钟春秋,这东西拿走!
钟春秋将委任状扔地上,说,你自己去还给田岛吧。说罢,扬长而去。
两个鬼子来“请”父亲去日军司令部喝茶。这两个家伙,正是我出生那天闯进我家院子的大鬼子和小鬼子。他们当时差点把手榴弹扔进我们屋里。如果不是集合号响起,我们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们说第二天再来,并不是随口一说。他们打算杀我父亲和我母亲。在他们眼里,一个是睡了日本女人的支那猪,一个是让日本蒙羞的贱货。他们不会手软。可以想象,杀了我父母之后,他们会留下我哥哥和我吗?第二天,他们没来,不是他们心软了,而是他们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他們刚回来,这么巧,领的第一个命令竟是来“请”我父亲去喝茶。
父亲没认出他们俩,但他们认出了我父亲。
他们说明来意:田岛司令官请方大夫去司令部喝茶。
看架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父亲说,现在吗?
大鬼子说,现在。
好吧,这就去,父亲说。
父亲示意两个鬼子可以走了,他随后就到。父亲不想和鬼子走在一起,那样别扭。
两个鬼子没有走开的意思,父亲只好朝门口走去,那好,走吧。两个鬼子却不挪步,他们想干什么?
你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大鬼子说。
父亲一惊。他没和他们说太太是日本人啊,他想,肯定是田岛告诉他们的。
是,父亲说。
能让我们见见吗?
她剖腹产,还在恢复期,不能下床。
噢——
两个鬼子交换一下眼色,不敢造次,随父亲出门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既冒昧又无礼,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得罪父亲。他们心里想,走着瞧吧。
两个鬼子背着三八大盖,走在父亲身后,不疾不徐,一步之遥,看上去怪怪的,说不清是跟班,还是押解者。他们故意这样。
父亲加快步伐。两个鬼子也加快步伐,仍是一步之遥。别想摆脱他们。他们可不是那么好摆脱的。
到了司令部,大鬼子在门外喊:报告,客人请到了。
田岛出现在门口,看着老同学,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田岛说。
父亲看看两个鬼子说,我敢不来吗?
田岛摆摆手,让两个鬼子下去。
他将父亲让进屋。茶已泡上,熟普洱。汤色纯正,如琥珀一般。
田岛说普洱是他的最爱,有了普洱,他就再也不喝别的茶了。他边说话,边冲洗杯子。这些活他不愿让别人代劳,他喜欢这个过程。工夫茶,工夫茶,就是要花工夫。花了工夫,茶喝着才香。或者说,喝茶就是喝工夫。至少给人感觉如此。杯子本来就是干净的,冲一冲,是仪式,同时给杯子加热。热杯子手感好。他给父亲斟一杯,自己一杯。尝尝,田岛说,你是行家,说说咋样。
我不懂茶,父亲说。把喝茶仅看作喝茶,未免天真。把同学仍当作同学,也未免天真。父亲头脑清醒,也有思想准备。他掏出委任状,放到桌子上。
田岛君,这个……恕我不能接受。
田岛看都没看,喝茶喝茶。
我是个大夫,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
先不说这些,方君,喝茶。接着,田岛又说,今天我们推心置腹聊聊天,我们还从没在一起好好聊过呢。
推心置腹,父亲想,狼和羊能推心置腹吗?羊和狼能推心置腹吗?他们岂止没有好好聊过天,根本就没聊过。
田岛说,你不了解我。
父亲承认,他的确不了解田岛。瞧,他看上去一团和气,让你想到他在学校里的外号“小土豆”,但不要这么幼稚,觉得他真是“小土豆”。他现在是日军军官,一不小心,目光中就露出腾腾杀气……此外,他还是个话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胡言乱语。最后,田岛说,腾冲,你也看到了,就是个地狱,水深火热,每天都在死人……这是谁造成的?你会这样说。我的回答是,我们!这是事实,不用回避。但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腾冲一直这样下去。说把腾冲变成人间天堂,那是自欺欺人,但变得比现在好一点,让人们安稳地过日子,是可能的。我不想做一个魔王,我想做一个好的统治者。我需要你来帮我做个好的统治者,而不是魔王。
田岛的逻辑是:你来帮我,我会做一个好的统治者;你不帮我,我就会成为魔王。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好的统治者,而想要一个魔王?
父亲不接受这样的逻辑,他抱定一个宗旨:不做汉奸!
田岛:你帮我,其实也不全是帮我,是帮腾冲人民,难道你不想为腾冲人民做点事吗?
方渡:我看病,如果还允许的话。
田岛:看病与救命,哪个重要?当然是救命重要,如果你当这个维持会会长,你会救很多人的命。
方渡:看在同学的分儿上,放过我吧。
田岛:你不肯给我面子?
方渡:我干不了。
田岛:你只挂名。
方渡:名也不挂。
田岛:你爱惜自己的名声?
方渡:是。
田岛:你爱惜同胞的性命吗?一边是你自己的名声,一边是你同胞的性命,你如何选择?
又说:从明天起,我日杀一人,直到你同意当会长为止。
又说:每天一条人命,都是你的同胞,你犹豫一天,多死一个,再犹豫一天,又多死一个。
又说:我还会让全城人都知道,这些人是因你而死,你本可以救他们,而你……见死不救。
父亲回来时魂不守舍,看到母亲、哥哥和我,好像没看见一样。他在屋里转一圈出去,在院子里转一圈又回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句话不说。母亲看着父亲进进出出,用眼神询问:出什么事了?父亲明明看到母亲询问的眼神,却又似乎没看到,没有反应。哥哥站在我摇篮旁,目光追随着父亲的身影。
父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那么小个地方,蚂蚁都让他踩得死完了。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目光空洞,黯淡,一点儿光都没有。这表明他不是在纠结,而是——怎么说呢——心死了。他是怎么回来的?大街上人们怎么看他?有人和他打招呼吗?他一概不记得。他像一头牲口,靠本能自己走回家。如果不是家里有老婆,有儿子,有女儿,他说不定已经去投河了,大盈江、饮马河都不远。
哥哥扒着门框看父亲。父亲看到哥哥,就像看到一截木头,没有反应。他又转一圈,才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儿子。他停下来,与哥哥对视。哥哥不敢看父亲的目光,躲进屋里……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给哥哥打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父亲从田岛司令部回来的情景。哥哥说他当然记得,父亲回来时还是他开的门。父亲像李玉和一样,正气凛然,决定和田岛斗争到底。我说父亲失魂落魄,看上去像被人揍了一顿,打傻了……
哥哥马上跳了起来——这是我猜测的——打断我的話,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失魂落魄,父亲是满腔怒火,义愤填膺。
我说,你知道父亲心里有多痛苦吗?
父亲不是痛苦,是斗志昂扬。
我说,你是样板戏看多了。
哥哥非常生气,啪地将电话挂断。他觉得我不可理喻,不想和我说话。那么,好吧,你生你的气,我写我的书。
父亲在院里发呆。如同一只蚊子被蛛网粘住,脱不了身,怎样挣扎都没用。一切都是徒劳。
他回到屋里,面对母亲询问的目光,他什么也不想说。委任状还给田岛了?父亲点头。田岛没说什么吗?没说什么。
田岛会善罢甘休吗?母亲这句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一下子跳起来,他不知在生谁的气,总之,情绪失控,一脚将垃圾桶踢飞。他能够善罢甘休?!垃圾桶轰响着滚到门外,那动静就像一头大象被扔出去了似的。哥哥吓得缩作一团。我吓哭了。母亲也很惊诧,她就这么一问,闯祸了吗?
张问德递给寸绍锡一把大刀,说,那个鬼子交给你了。
寸绍锡接过大刀,在手上掂量。刀面上布满螺旋状花纹,坑坑洼洼,暗淡无光。刀刃倒是有些亮光,但也看不出有多锋利。刀把是木头的,黑乎乎,泛着油光,显然有年头了。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手感倒不错,既坚硬又温润。刀把与刀之间有铁护手,造型简单,古朴。刀把末端有一圆环,方便挂起来。如果这把刀能讲述自己的故事,那将是血腥和残酷的,它出自本地孟铁匠之手,曾砍过三个土匪的脑袋,最早拥有者是土司,后来为一个强盗所有,再后来又到了另一个土司手上,之后到了刀保民手上,被刀保民作为礼物送给了张问德,现在,张问德把它交到寸绍锡手上,让他去给它喂血。
张问德说,别看不起眼,锋利着呢,砍脑袋绰绰有余。
寸绍锡感觉到了这把刀的重量,它比想象的沉重。它在他手上,跃跃欲试。他的手感受到了一把刀的意志和渴望:杀戮和血。
他看看县长,又看看手中的刀,犹豫一下,朝门外走去。
鬼子被倒背双手捆绑在樟树上。是头天游击队在归化寺打伏击时活捉的。牦牛和羚羊端着土枪,负责看守。他们无聊,商量着怎样去捅南山一个马蜂窝。牦牛说蜂窝有背篓那么大,是他見过的最大的蜂窝。羚羊说,在树上吗?牦牛说,在崖上。好弄吗?不好弄。能用火烧吗?只能用火烧。啥时去看看?牦牛说,等把小鬼子……他也不知道会把小鬼子怎样。活埋,枪毙,还是咔嚓?牦牛说,我哪知道。羚羊说,我看是要咔嚓了,鬼子在中和村抓住寸长宝,叫寸长宝去找葱姜,寸长宝找来葱姜,鬼子把他绑到树上,挖出心肝拿去炒吃……牦牛说,快别说了,我受不了。羚羊说,鬼子干那么多坏事,能饶了他!牦牛说,饶不了。鬼子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我敢打赌,肯定是黑的。不见得吧,我没见过人心,可猪啊羊啊的心见过不少,没有一个是黑的。我们说的是鬼子,又不是猪羊,能一样吗?有啥不一样的。要不,扒开看看。他们在鬼子面前讨论,打量,比画,说笑,鬼子听不懂他们说话,但能看懂他们的神情。鬼子瞪着眼睛呜里哇啦说一通,他们自然也听不懂。牦牛说你看,鬼子不想让我们开膛破肚。羚羊说他怕疼。牦牛说不对,鬼子在骂我们。羚羊说,他敢骂我们?!寸绍锡拎着镔铁大刀出来,站到鬼子面前。牦牛说,要砍了吗?寸绍锡说,是。羚羊说,就在这儿吗?寸绍锡看看四周,五六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看过去时,他们躲到一堵矮墙后面。他说,换个地方吧。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解下来,背剪双手,押往寨外。那几个孩子远远跟着,要看杀人。寸绍锡站住,几个孩子也站住。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他再站住,他们又站住。寸绍锡说,回去,不许跟来!几个孩子不说话,寸绍锡赶他们,他们往回跑。寸绍锡转身朝前走,他们又远远跟着。寸绍锡砍下一个树枝,横到小路上,警告他们:不许过来!走一程,再回头,几个孩子果然没有再跟来。
那几个孩子没跟来,并不是寸绍锡的树枝起作用,而是土司发话了。在这里,土司的话就是圣旨,连孩子们也知道。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押到一处河谷,停下来。
这里不错,牦牛说。
好地方,羚羊说。
的确是个好地方,清静,开阔,蛮荒,很适宜作为一个人的归宿地。不远处是明亮的河水,太阳照着,波光粼粼。
鬼子又呜里哇啦说着什么。
他说什么?牦牛说。
他说他不想死在这里,羚羊说。
你能听懂?
听懂个?。
那他想死哪里?
他不想死,寸绍锡说。他已跟了上来。牦牛和羚羊看着他,等他指示。还走吗?还是就这儿?鬼子看着寸绍锡手中的大刀,说,你们不能杀我,我是俘虏,《日内瓦公约》不允许杀俘虏。
鬼子说的是日语,寸绍锡能听懂,牦牛和羚羊听不懂。牦牛说,死到临头,话还这么多。羚羊说,让他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你真仁慈,牦牛说。
过去杀人还让喝碗酒哩,羚羊说。
可惜,这儿没酒。
那就让他说说话,过过嘴瘾吧。
你又听不懂。
干吗要听懂。
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下到河谷。寸绍锡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河谷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青蛙在叫,苍蝇和蚂蚱乱飞,还有成团的小蠓虫。
就在这儿吧?牦牛问道。
好,就在这儿,寸绍锡答。
羚羊说,跪下!
鬼子不跪。
他听不懂,牦牛说。
牦牛从后边朝鬼子腿窝踹一脚,鬼子跪下。
寸先生,牦牛叫道。他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好,可以动手了,快下来吧。
寸绍锡站在高处,仍然不往下跳。
寸先生,牦牛又叫。
寸绍锡跳下去。在杂草中行走就像在水里行走,杂草发出波浪的声音。
牦牛和羚羊让开,腾出空间,让寸绍锡挥刀。再者,他们也不想让鬼子的血溅到身上。寸绍锡还没走到鬼子跟前,鬼子突然弹跳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跑。操,牦牛叫一声,冲过去,飞起一脚将鬼子踹倒。鬼子被踹个嘴啃泥,借势向前翻滚,还想站起来。牦牛上去,踩住鬼子的腰。鬼子又是扭又是翻滚,几次摆脱,几次又被踩住。终于挣扎不动,消停下来。鬼子呼哧呼哧喘气,一脸泥沙,上面还沾着几茎草叶。羚羊上去踢鬼子一脚,往哪儿跑,跑得了吗?放着痛快不要,你想把脑壳也敲碎吗?牦牛说,别费口舌了,他听不懂。寸绍锡走过去。为了方便寸绍锡砍头,还得让鬼子跪着。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提溜起来,逼他跪下。牦牛说,这样,一下,咔嚓,就好了。又说,操,他听不懂。羚羊给鬼子比画一个砍头的动作,意思是:砍头,配合一下,咔嚓,完事儿。牦牛说,要不就把你活埋了。羚羊说,他就想让活埋。鬼子突然用头将牦牛顶得一屁股坐地上,又往前跑。羚羊扑上去将鬼子按倒,说,你咋这么费事呢?牦牛爬起来,骂骂咧咧,上去给鬼子一枪托:让你好死,你偏扑腾。
寸绍锡制止牦牛:好了,够了。
牦牛:他不老实。
羚羊:他不配合。
寸绍锡:交给我吧。
牦牛:他会跑。
寸绍锡:他不会跑。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牦牛和羚羊目瞪口呆。寸绍锡和鬼子呜里哇啦说上了话,而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面面相觑。
寸绍锡:别一口一个《日内瓦公约》,你们在南京大屠杀时,咋不说《日内瓦公约》呢?
鬼子:我没去过南京,不关我事。
寸绍锡:栗柴坝屠杀有你份吗?
鬼子:没我,我不知道栗柴坝在哪儿。
寸绍锡:你是长崎人吧?
鬼子:是。
寸绍锡:我在长崎待过,听你的口音像。长崎很美。
鬼子:您在那儿——
寸绍锡:上学,长崎师范。
鬼子:我哥就是长崎师范毕业的,叫河野勇男,你认识吗?
寸绍锡:不认识。
鬼子:他读的是哲学。
寸绍锡:我读的是经济。
鬼子:他三年前毕业。
寸绍锡:我七年前就回国了。
倏地,寸紹锡又想到方渡,这个同在长崎求过学的老乡,不知他在腾冲城过得怎么样。
他想,他留学的时候,这个鬼子大概还是个娃娃。你多大了?他问。鬼子说他十七岁。十七岁,七年前十岁,再往前推四年,六岁。也就是说,他和方渡刚到日本留学时,这个鬼子才六岁。他见过日本六岁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幼儿园或者上小学,脸上稚气未脱,却像小大人,一本正经。他们已经学会讲秩序和遵守纪律,自豪地唱着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对世界的好奇。那时六岁的娃娃,现在已能侵略中国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河野勇二。
你杀过中国人吗?
这个问题是脱口而出的,问罢他就后悔,能得到什么答案是可以想见的,谁会傻到说他杀过中国人,除非他想早点死。所以当河野勇二说“杀过”时,寸绍锡的震惊可想而知。他怔住了。他不知道这个鬼子是傻还是真诚。河野勇二补充说,我只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没杀过老百姓,也没杀过俘虏。寸绍锡想,这家伙真狡猾,他在将我军。他看看手中的刀。从他接过大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会杀这个鬼子。无论他多么渴望杀敌报国,他都不会杀俘虏。张问德把刀交给他的时候,知道他会怎么做。张问德的眼神告诉他的。
腾冲城有多少日军?寸绍锡问。
我不会说,所有和军事相关的我都不会说。
我可没说我不杀你,寸绍锡吓唬他,你要想好。
我不会为你提供军事情报。
要我不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你如果这样杀我,就是个懦夫。
你以为我在乎,寸绍锡说,你们没杀过平民百姓吗?
我没杀过,河野勇二说,至少我没杀过。
你杀没杀过我不知道,寸绍锡激动地说,但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牦牛和羚羊一头雾水,对当下的情况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寸绍锡和鬼子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在说什么呢?寸绍锡怎么会说鬼子的话呢?这里面……他们想不明白。寸绍锡会砍了这个鬼子吗?不会。你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快和鬼子穿一条裤子了。他要放鬼子吗?说不好。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枪口渐渐抬高,指着寸绍锡和鬼子。
牦牛咳嗽一声,寸绍锡看到两个枪口指着他们。
干什么呢?他说。
羚羊说,你把鬼子砍了。
寸绍锡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羚羊说,你杀了鬼子我就听你的。
寸绍锡说,我要不杀呢?
你听我们的,牦牛说。
把大刀扔过来,羚羊说。
河野勇二观察形势,对寸绍锡说,你把我杀了吧,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愿意被他们打死。
我不杀你,寸绍锡说。他知道鬼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没法再吓唬河野勇二了。
你不杀我,可是他们要杀我,河野勇二说。
他们也不会杀你,寸绍锡说。
牦牛说,不许说话!
羚羊说,把刀扔过来!
寸绍锡看他们不是在开玩笑,把大刀扔过去。
牦牛捡起大刀,在空中猛一挥,吓得鬼子一哆嗦。
别怕,寸绍锡说。
出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回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与寸绍锡。五六个小孩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远远看着他们,待他们走近,“嗷”的一声,又躲起来。
片刻之后,牦牛和羚羊知道他们又办了蠢事。他们以为一顿责骂是跑不掉的,便在门外等着。没想到,屋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显然是在笑他们。这种笑比责骂更让他们感到难受。刀保民笑得捂住肚子跑出来,指着他们说,你们真是两个活宝,活宝。刀保民这次没责骂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牦牛和羚羊原来商量好,处理罢这个鬼子,他们就去烧马蜂窝。此时,鬼子交给别人看守,他们解放了,可是他们心情全无,谁也不提烧蜂窝的事,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寸绍锡汇报了这个鬼子的情况后,张问德说,就这些?
就这些,寸绍锡说。
再给他施加点压力呢?
马上就要砍头,他都不说,还怎么施加压力。
骨头还挺硬,张问德说,这么说只问出个名字?
是这样。
现在拿这个鬼子怎么办?
他是俘虏,寸绍锡说,我们怎么处理俘虏?
你说。
你是县长。
放了吗?张问德盯着寸绍锡,要他表态。
不能,寸绍锡说,放了哪行。
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咋办?只有关起来,可是关哪儿?关这里太危险,鬼子来扫荡就麻烦了。只有一条道——送后方。
那就送后方,寸绍锡说。
这项任务第二天落到了牦牛头上。刀保民命他带五个弟兄,押送鬼子去保山,交给预二师。
寸绍锡送他们上路。他主要是想和河野勇二再见一面,说几句话。牦牛见寸绍锡有些尴尬,寸绍锡拍拍他的肩膀,冲他笑一下。俗话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他们之间并没什么芥蒂,牦牛也咧嘴笑一下。羚羊来送牦牛,说等牦牛回来去烧马蜂窝。提起马蜂窝,牦牛兴致来了,说,等我,我去去就回。
河野勇二见到寸绍锡,问,是要杀我吗?
你是俘虏,我们不杀俘虏,寸绍锡说,是送你去战俘营。
战俘营?
对,战俘营,寸绍锡说。他也不知道嘴里怎么会冒出“战俘营”这三个字,真有战俘营吗?他不知道。应该有吧,他想,应该有就可以当作已经有。这是战时逻辑。
河野勇二怯怯地问,你不去吗?
我不去。
河野勇二有些失望。这个不怕死的鬼子对寸绍锡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依赖感,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把寸绍锡看作救命稻草。现在,这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了,他感到恐惧。寸紹锡不认识河野勇二的哥哥,即使认识,也不能敌我不分。他必须坚定立场。但,眼神,同样是眼神泄露了内心的情感,他看河野勇二时的一丝温柔与怜悯,河野勇二感知到了。他看出来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
寸绍锡交代牦牛,对这个鬼子好一点儿。
牦牛点下头,既是答应,也是敷衍。牦牛心里不乐意这趟差事,若不是寸绍锡心慈手软,哪有这事。
鬼子背剪双手,一根长绳子拴着,绳头在牦牛手中。
寸绍锡看着他们走远,直到一群人变成几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他没想到,任谁也没想到,这几个人就此一去不返。
第三天递步哨传来消息,说在南斋公房的一处树林里发现六具尸体。每具尸体都是背剪双手,栽倒在地。他们全都是从背后被近距离射杀的。从他们的衣着不难断定,这就是押送鬼子的六个游击队员。由于天热,尸体已经腐烂,遂就地掩埋。
合理的推测是,牦牛他们路上遭遇鬼子,鬼子不但解救了河野勇二,还俘虏了我们六名游击队员。鬼子对待游击队员可不像游击队员对待河野那么仁慈。
刀保民安排人去通知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又让人去通知老巫。老巫是寨子里的萨满,也就是巫师,负责接引亡魂。最先到的是老巫。他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如果刀保民不介绍,寸绍锡不会将他与巫师联系起来。老巫穿一身黑衣,骨瘦如柴。他见过土司,和张问德、寸绍锡打过招呼,就坐到角落里。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像一截黑木头。一会儿,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陆续到齐。刀保民把情况给他们说了,向他们表示哀悼和慰问,然后问他们要不要将尸体运回来。家属们进屋时已经看到老巫,他们知道刀保民的意思,简单商量一下,就回话说:不用。刀保民说,这样也好,已经入土,就让他们安息吧。他对老巫说,老巫,你辛苦一趟,去把他们的魂儿接回来。老巫答应下来。六个家庭都向老巫合掌,拜托啦!老巫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候寸绍锡才觉得他像个巫师。刀保民又让管财务的二叔给每个家庭发放抚恤金。
这件事对寸绍锡震动很大,他总觉得是他害死了六名游击队员。那天他要是把河野砍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他真该把河野砍了。镔铁大刀在他手中,县长也发话了(县长本意如何,可以不管,可以装傻,装作没领会),他完全可以狠下心,一刀将河野砍了。让《日内瓦公约》见鬼去吧!日军在南京屠城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鬼子在栗柴坝屠杀难民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日内瓦公约》只是让好人遵守吗?坏人为所欲为,你能追究他的责任吗?他多傻呀,牦牛上路时,他还特意交代牦牛,对河野好一点。好个屁呀!河野,是怎么报答你的善意的?把六个押送他的人残忍地杀害了。即使不是他杀的,他也可以阻止啊。他没阻止,就等于是他杀的。寸绍锡恨自己幼稚,看错人,蛇就是蛇,不因你救它,它就不咬你。他多会伪装啊,眼中还流露出可怜巴巴的依恋,像是你的弟弟在恳求你一样。你呢,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愿他活着,一直活到战争结束,然后回去与家人团聚。你多善良啊,对抽象的鬼子你恨之入骨,对具体的鬼子你却下不了手。你觉得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也许还有他喜欢的女孩,他还是个孩子,有许多事他还不懂,如果不是打仗,他可能正在学校里读书……你,怎么能忍心将他的头颅砍下来呢。一念之仁,后果却是……如此不堪。他不敢面对羚羊。牦牛死了,羚羊特别孤单,总是一个人待着,不和别人来往。羚羊和牦牛一块儿烧马蜂窝的愿望永远实现不了了。且不说羚羊不知道蜂窝在哪儿,即使他知道,他会一个人去烧吗?
没有太阳,也没有风,空气静止不动,燠热难当。如果你老待在一个地方,你呼出的气息,多半会被你再吸入肺中。父亲呆坐凳子上,母亲呆坐床上,都像被画像的模特那样一动不动。哥哥在门口看蚂蚁上树。我躺在摇篮里,瞪着眼睛,胡思乱想。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种时候,时间好像也在等待什么,不往前走。如果有太阳的话,太阳会一直悬在半空,不再上升。钟表不再嘀嗒作响。
等待什么呢?他们并不清楚。如果你问他们,他们会说,不等什么,等着时间快快过去,最好什么也别发生。
一个穿草鞋卷着裤腿的妇女抱着儿子来看病。两个裤腿卷得不一般齐,一个高一个低。小孩拉痢疾,拉了好多天,瘦得一把骨头,走不动路,眼皮都抬不起来。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像是一个多余的东西。父亲问,这个孩子怎么了?妇女说,拉痢疾,快不行了。带血吗?带。父亲翻开小孩的眼皮看看,又看看小孩的舌苔,再看看小孩的手,然后开药,抓药,交代注意事项。整个流程,都很规范,没有疏漏。妇女抱小孩走了之后,父亲猛然一愣,好像从梦游中回到现实。刚才,他给一个小孩看病了?是的,没错,的确如此。他回忆有没有处置不当之处,没有。没有就好。父亲又回到屋里,坐到凳子上,继续发呆。
中午刚过,远处传来几声枪响。父亲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跌倒。母亲伸长脖子,警觉起来。他们互相看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等待的是这枪声吗?是的。
空气颤抖一下,仍然归于静止。
城里人都听到了枪声。他们心头一凛,愣几秒钟,叹息一声,心里骂几句脏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样的事虽不是天天有,但隔三岔五总会有。他们已经麻木了。
一会儿,两个鬼子来到我们家里。是第一天就造访过我们家的大鬼子和小鬼子。他们对田岛的命令不理解。田岛说,去告诉方大夫,我们今天枪毙了庞开明。
我们杀个人,干吗要告诉那个支那猪?走在路上小鬼子说。
是够奇怪的,大鬼子说。
命令就是这样,理解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
大鬼子对我父亲说,田岛司令官让我们告诉你,我们刚杀了一个人,他叫庞开明。
父亲听后,脸色煞白。
小鬼子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父亲不答。
大鬼子说,你有什么话要我们带回去吗?
没,父亲咬着牙说。如果不咬牙,他会哆嗦得说不成话。
两个鬼子不知道田岛的意图,不敢对我父亲不恭。当然,恭敬也谈不上。他们认为我家欠他们两条命。因为他们第一天入城时本来可以杀了我父母,但没有下手,所以,他们认为我家欠他们两条命。
大鬼子看到蹲在门口的哥哥,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在哥哥眼前晃,想不想要?哥哥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伸手。
拿着,大鬼子说。他将糖果塞到哥哥手里。
小鬼子摸摸哥哥的头。哥哥梗着脖子,一脸不快。
两个鬼子离开后,父亲让哥哥把糖果扔了。不能要别人的东西,父亲说,尤其是鬼子的。
哥哥将糖果扔到墙根。不一会儿,糖果上爬满了蚂蚁。
这个人,庞开明,我不认识,好像不是城里人,父亲说,他算是因我而死吗?
父亲不需要母亲回答,他心里已有答案。本来死者只是一个数字,排在自然数最前边的那个数字,一,或第一个,现在,他知道名字了,那就是一个具体的人,尽管他不认识。庞开明,父亲后来知道他是桥头人,一米八的个子,孔武有力,还没娶妻,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一年后,他的三个兄弟猎杀一个鬼子,将鬼子的头颅砍下来,装到麻袋里,到县政府领赏。抗日政府悬赏,杀一个鬼子奖一斗米。他的兄弟为他报了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如果我们对人的意识了解得更多一些,我们就能看到现实之外的画面,那些通过强劲的想象和意念产生的画面。这些画面会说:瞧,生活也可能是这种样子。
如果两个人同时想象一个画面,他们就能隔空对话。这天下午,父亲和田岛就是这样对话的。
田岛:今天,我等到十二点,你没答应我。
方渡:我不会答应你。
田岛:你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方渡:做人要有气节。
田岛:气节,比同胞的生命更重要吗?
方渡:你不要把杀人的账记到我头上。
田岛:那记谁头上?
方渡:你,你是刽子手!
田岛:他是因你而死!
方渡:你别想拉我下水。
田岛:我不急,但你记住,我说话算数。
下午,绸缎铺的王掌柜来对父亲说,街上贴了一张布告,说方渡若不出来为腾冲人民服务,他们就每天杀一人,一直杀到方渡出山为止。
今天杀了一个,王掌柜说,这是第一个。
布告贴在哪儿?
十字街,文星楼。
父亲要去看布告,王掌柜拉住父亲,不让父亲去。有啥好看的,我都能给你背下来,王掌柜说。
鬼子杀人,账记我头上?
这是鬼子的诡计,王掌柜说,可是——
可是什么?
人死了。
那是鬼子杀的。
听说——
听说什么?
你说,鬼子会不会说到做到,真就……每天杀一个?
……王掌柜绕十八个圈,父亲也明白他的用意。他们不会明说让父亲去当汉奸,在腾冲,这个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城市,人们很看重气节。除钟春秋、杨三品、徐金贵、杨晋英、孙尚邦、冯大元、冯二元、杜学洋、孙正一、段启武那伙无耻之徒,谁会劝别人当汉奸。那等于骂人,等于把人往粪坑里推。
王掌柜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随后又有很多人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来委婉地规劝父亲。
从第二天起,鬼子改变策略,不再事后来告诉父亲,而是事先通报。来传话的还是那两个鬼子。他们把这条路走熟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我们家。两个鬼子是中午前来的。他们已经知道游戏规则,并恶毒地对规则加以利用。他们来时,磨磨蹭蹭,到我们家时十一点三刻,留给父亲的时间是一刻钟。大鬼子对父亲说,今天要杀的人叫牛小意,如果你打算救的话,跑步还来得及。小鬼子说,否则,他就嗝屁了。他做了一个“嗝屁”的手势,大拇指与食指的中指捏在一起。父亲让两个鬼子给田岛捎话:回去告诉田岛,就说我不吃这一套。
牛小意是石坪村人,被鬼子抓来已经关了半个月。他咋被抓了呢?因为他胆小,看到鬼子撒腿就跑,鬼子在后边开枪,把他追到一片竹林里,抓了起来。鬼子知道他不是远征军士兵,但不放他,让他修工事。和他情况相似的有一批人,都被鬼子押着干活。他家离县城很远,家里人不知道他的下落,还以为他死了。
起初,鬼子自己选要杀的对象,第一天他们选庞开明,因为庞开明不听话。第二天他们选牛小意,因为牛小意太单薄,不够强壮。第三天鬼子下放权力,让那些被抓的人共同决定今天谁去死。鬼子真把杀人当成了游戏。他们要看看极端情况下,中国人的人性如何。据说广东有一道菜叫生吃猴脑,笼子里关一群猴子,厨师走近猴笼,猴子们感觉到腾腾杀气,恐惧地吱吱叫着,将一只猴子推到笼口,意思是这只,把这只抓走。这只猴子被抓走,其他猴子就暂时安全了。人会这样吗?这群中国人让鬼子失望了。他们用沉默来对抗游戏。魏学仁说,我们不选,早死早托生,不能让鬼子小瞧我们。他又说,人不是畜生,鬼子想把我们变成畜生,但我们不是。他还说,我们活着没尊严,死要有尊严。鬼子来问选好了吗?他主动站起来与同胞告别,他说,今天我去,记住,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不会为了多活一天,就做人所不齿的事。他从容走出去。鬼子看他毫无惧色,问:选中了你?他说:我自己主动站出来的。鬼子看看那些中国人,每个人都神情庄严。一个鬼子要绑魏学仁。魏学仁说不用。那个鬼子看看负责的三川少尉,三川少尉轻点一下头。鬼子就沒绑魏学仁。刑场在原区公所外面的广场上。这儿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群众可以看到行刑。魏学仁走到北边墙根,站定,转过身来,看着鬼子。他脚下有两摊血渍,苍蝇乱飞。毫无疑问,那是前两天鬼子杀人留下来的。中午,太阳正毒。空气灼热。看杀人的很多,都远远站在树荫下,伸长脖子。太阳晃得魏学仁睁不开眼睛。开枪吧,他说。鬼子也不想在太阳下多站。三个鬼子听三川少尉的号令,站定,举枪,放!三八大盖的枪声极响,震耳欲聋。枪声过后,魏学仁倒在血泊中。
魏学仁是缅甸华侨,逃难中为了救一个女孩,落到鬼子手里。后来,当我父亲知道他的事迹和从容就义的细节,肠子都悔青了。为了这个人,单单为这一个人,牺牲性命也值,背千古骂名也值。那天,两个鬼子只告诉他今天要杀的人叫什么,其他任何信息都没透露。救,还是不救?大鬼子语带揶揄地问。父亲正在挤奶,头都没抬,摆摆手,让他们走了。半小时后,父亲听到了枪声。
尽管父亲当时对魏学仁一无所知,但三天是一个关口。父亲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枪声过后,父亲一拳打在墙上,手上破皮好几处。父亲出门,母亲不放心,让哥哥悄悄跟上,看着父亲。父亲想出城,被鬼子拦下。你不能出城,守门的鬼子说。他们得到命令,方大夫一家都不许出城。他不能逃,也不能死,必须受煎熬。父亲看到哥哥,就和哥哥一块回来了。这个家他还是留恋的。
第四天,两个鬼子又来了,他们说这次要杀的人叫胡富贵,你救不救?父亲不置可否。人像是傻掉了一样,站在太阳下,不知道往树荫里移。鬼子走后,哥哥去将父亲拉到树荫下。不久,枪声传来,父亲紧紧闭上眼睛。
我又听到了父亲和田岛的隔空对话。
方渡:田岛,杀人犯,这事有完没完?
田岛:方渡,你心肠够硬的,已经四条人命了。
方渡:每笔血债人们都会记着。
田岛:记你头上,还是记我头上?
方渡:你杀的人!
田岛:他们因你而死!
方渡:我与他们的死没关系!
田岛:当真如此吗?这可不像一个有担当的人说的话。
胡富贵是地主杨有章家的长工。鬼子一来,杨有章就把胡富贵辞了。地不种了吗?杨有章说,包出去。工钱呢?杨有章算盘一拨拉说,刨去吃喝,你还欠我二十元。我给你干两年活,反倒欠你二十元?杨有章说,是。杨有章又说,你打算怎么还我?胡富贵说,你把我杀了吧。
胡富贵是哭着离开杨家的。杨有章说,你一个线头也别想带走。胡富贵神情恍惚,见鬼子的队伍也不知道跑。他挡了鬼子的路。有一个鬼子要用刺刀扎他,被另一个鬼子拦住。鬼子逼着他帮他们扛东西。到腾冲后,又将他关起来。再之后,鬼子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受死。他们想起魏学仁的话,不能做畜生。大家都不动,沉默。鬼子自己玩起来。他们把关押的人都编上号,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人选。他们说,这是天意。这天胡富贵中签。他被枪毙了。
第五天,两个鬼子来告诉父亲,今天要杀一个叫蓝玉龙的人,你救不救?父亲咬紧牙关,沉默以对。好,有种,大鬼子说。你还想让我们跑多少趟?小鬼子说。每天一身汗,大鬼子抱怨道。我们跟着倒霉,小鬼子说。
枪声传来,父亲没有任何反应。父亲已经麻木了。
蓝玉龙是缅甸华侨,也是在逃难的路上落入鬼子手里的。逃难时,他抢了一个小孩的玩具。欺负小孩,这就是报应。他说他活该。
第六天,鬼子杀的人叫汪彪。这天父亲也没反应。照例有一些人来看望父亲,父亲和他们寒暄一阵,打发走。有人说,鬼子这一闹,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意思是,当汉奸我们能理解,不会骂你。父亲呛那人一句,哪是我的本意?那人不言语了。父亲说,人都有一死,谁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只是别逼我当汉奸。话说到这份上,谁还敢再劝。
关于汪彪,后来我们知道他是个弹棉花的,大概三十多岁,别的,比如他是哪里人,成家没有,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落入鬼子手里的,一概不知。
第七天。两个鬼子又来到我家院里。他们对这差事已厌倦了,这么热的天,每天要跑一趟,还是在中午最热的时候。路上,他们抱怨一通。大鬼子说,干吗要来通知他,让他每天去看着杀人,不是更刺激吗?小鬼子说,是啊,为什么不折腾他,要折腾我们?大鬼子说,谁让你不是田岛司令官的同学呢?小鬼子说,你也不是。
见到父亲,大鬼子问,是不是杀什么人你都不在乎?
父亲说,我在乎,可是,有用吗?
小鬼子说,你不怕死吗?
父亲说,怕。
但父亲的语气,却是不怕。
大鬼子说,你和田岛司令是同学,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小鬼子说,你认为田岛司令不敢杀你吗?
父亲说,敢。
大鬼子说,今天要杀的人叫袁天亮,你救不救?
父亲说,你们杀每一个人,我都记着。
小鬼子说,你要干什么?
父亲说,你们专门来告诉我名字,我能不记下来嘛。
两个鬼子走了。
不久,枪声传来,我们知道这个叫袁天亮的人被枪杀了。
袁天亮是袁家寨人,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他最大的梦想是能进城到店铺里当两年伙计,熬个相公。只要能当上相公,就不愁说不来媳妇。说来媳妇,他会要一堆孩子。他会把他们养大,让他们娶上媳妇,给他生一大堆孙子。他是怎么落入鬼子手里的呢?他说怪他自己不长眼,鬼子把街两头堵上时,他没想着要跑。鬼子对青壮年逐个盘问,必须有人为你担保,才肯放。那天邪行,他们村就他一个人在街上,他找不到认识的人为他担保,就被抓起来了。抓起来他也不怕,他想,总有放他的那一天。他没想到会死。完全没想到。
夜里我做噩梦,梦到像小猪一样大的怪物成群结队来咬我……我哭得极其恐怖,一家人都无法安睡。父亲把我抱起来,我就不哭了。但父亲不可能一直抱着我,他心绪烦乱,魂不守舍,母亲担心我会从他怀里掉下来,让他把我放下。天热,你这样抱着,一会儿就捂出痱子了,母亲说。父亲听母亲的,把我放下。我不闭眼还好,只要一闭眼,那群怪物就扑过来。母親让哥哥抱我。哥哥瞌睡得走路都打摆子,她也放心。父亲体谅哥哥,让哥哥去睡,说还是我来吧。
我在父亲怀里,感受到父亲体内翻涌着极其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东西。烦恼?绝望?仇恨?恐惧?忧虑?悲哀?无望?无助?自责?厌恶?冷漠?懊悔?我知道父亲坚持不住了。他的能量已经耗尽。他要败下阵来。这个可怜的男人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他愿意下地狱,下到地狱最深的那一层。死是解脱。活着是耻辱。
数字的累加并非没有意义。在你身上压一块石头与压两块石头不一样,压两块石头又与压三块石头不一样,四块,五块,六块,七块,都是不一样的。开始你能承受,但是,不断累加,你能一直承受下去吗?
田岛呢?他也在计算着数字,估量着父亲的承受能力。他仿佛看着一个无形的天平,左边是我父亲的名声,右边是那些无辜者的性命。左边的质量是一定的,他只要增加右边的砝码,天平终究会朝右边倾斜。这是真理。他胜券在握。即使一个人心如铁石,田岛也能让他神经崩溃。
第八天,田岛采用了新的一招,他要杀一个腾冲城的人。他早早将布告张贴出去,说今天要杀李金玉。李金玉是谁?他是西门街李裁缝的儿子。鬼子怎么把他抓了?是因为打架。和顺有一个叫寸九斤的在李裁缝这儿做了一条裤子,欠着工钱,一直没给。一天,李金玉在街上看到寸九斤,索要欠账。寸九斤没钱,说以后再给,李金玉不依,两人拉拉扯扯。鬼子宪兵看到,说他们扰乱治安,都抓了起来。就为这件事,鬼子要枪毙他,天理何在?但,你没法和鬼子讲理。
按鬼子的逻辑,能救李金玉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渡,我父亲。鬼子布告刚贴出,李裁缝就来到我们家,跪倒在院门口。李裁缝是个讲究人,穿着长衫,脖子上挂着皮尺。皮尺不知是忘记取下,还是故意挂上去的。他身后,一街两行全是看热闹的。他说我父亲要是不救他儿子,他就跪死在我们家门口。整个腾冲城的人,都来看我父亲的表现。对他们来说,这很重要。我父亲如果像前七天那样,不答应田岛,那么腾冲每个人都有可能步李金玉后尘。如果我父亲答应田岛,田岛的杀戮会就此停止,大家共同渡过一劫。
父亲打开门,看到李裁缝在门口跪着,赶忙上前搀扶。李裁缝不起,他说,方大夫,你救救我儿子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有个好歹,李家就断根了!他浑身尘土,老泪纵横,抱住我父亲的腿。父亲说,起来说话。他说,你不答应,我不起,我就跪死在这儿。父亲说,我答应你,起来吧。李裁缝没想到我父亲答应得这么快,有些不敢相信。当真?父亲说当真。
几天来,父亲生不如死,现在,父亲解脱了。他做出了选择:下地狱。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父亲正在“一失足”。
起来吧,父亲说,你抱住我的腿,我怎么去见田岛。
李裁缝松开手,要给父亲磕头,被父亲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父亲说。
父亲看一眼围观的人们,人们的表情比刚才轻松许多,有的还露出了笑容。这些人,父亲想,现在巴不得你去当汉奸,等你当了汉奸之后,他们就可以在背后骂你了。如果允许,他们还会向你吐唾沫,掷石块。
父亲在文星楼遇到每天都来我家的那两个鬼子。两个鬼子也远远看到我父亲,他们站住,等我父亲走过去。大鬼子说,方大夫,我们告诉你,今天要杀的是李金玉。小鬼子指着文星楼,说那儿也贴的有。父亲说,我看见了。父亲去将布告撕下来,撕碎,揉成一团,扔地上。父亲径直往前走。两个鬼子今天的使命已完成,苦差事结束了。见鬼,总算到头了。他们跟在我父亲身后回司令部复命。
每个坠入深渊的人,在坠落的过程中都会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以图拯救,尽管心里明白这完全是徒劳,也还会本能地尝试。父亲也不例外。
去之前,父亲已决定认栽。田岛,我输了。我下地狱。万劫不复,我认了。但在去田岛司令部的路上,父亲内心还在挣扎。他不甘心。这一段路,对他来说,仿佛穿越烈火。父亲站到田岛面前时,心已被英雄情结所控制。他对田岛说,杀了我吧,就此了断。
田岛说,我不会杀你,我要你心甘情愿出来做事。
让我替李金玉去死吧,父亲说。
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
不划算。
你不怕我自杀吗?
你若自杀,田岛说,我会杀更多人。
我不会助纣为虐。
我不要你助纣为虐,田岛说,我要你匡正我的过失。
我不会出卖良知。
我不要你出卖良知,田岛说,我要你帮助我恢复秩序和信义。
你会停止杀戮吗?
会,田岛说,只要你当这个会长,我马上停止杀戮。又说,我不是杀人魔王,我不以杀人为乐。
你就是杀人魔王!
那是之前,田岛说,现在你来了,我就不再是了。
父亲还能再说什么,他今天来就是屈服的,他叹息一声,说,好吧,我当这个会长。
田岛说,其实我杀人也并非全是为你。治乱世用重典,不杀人不足以立威。我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杀伐在我,生死在我,我乃主宰!
你不能去冒这个险,张问德说。
河野事件之后,张问德转移阵地,将县府和培训班挪到马面关。鬼子几次扫荡,他都采取回避策略,不与鬼子正面较量。如今鬼子懈怠,该他主动出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派人到敌后搜集情报。派谁去呢?刘满仓是一个,还缺一个。寸绍锡自告奋勇,说他去。张问德不答应。
刀保民也觉不合适。杨勇没说什么。杨勇是张问德从预二师请来的军事教员,近来凡事都是他们几个一起拿主意。张问德自不必说,他是县长,身份在那儿摆着。刀保民熟悉民风民情,占尽地利。杨勇久经战阵,军事上是把好手。他们是“三巨头”,寸绍锡作为文书,参与议事,也会谈谈自己的意见。
刘满仓是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个子不高,瘦,不显山不露水,总喜欢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观察别人。然而,他有绝活,那就是易容。有一次他化装成老太太走进培训班,杨勇老师竟然没认出来,说大娘,你找谁?他说老师,我不找谁,我是来听课的。他走路是老太太,说话也是老太太。学员们哄堂大笑。杨勇老师莫名其妙。刘满仓说,笑啥笑,有啥好笑的。杨勇老师也说不要笑,这是课堂,要讲纪律。刘满仓说,听老师话,严肃点,不许笑。刘满仓越是这样说,学员们越是笑得厉害,有的用手捂着肚子,有的用脚跺地,个个眼泪飞溅,前仰后合,形态万千,仿佛寺庙里五百罗汉的造型。刘满仓说,还笑!学员们又爆发一阵笑声。杨勇更加莫名其妙,一个老太太走错地方,你们至于笑成这样嘛。刘满仓看老师尴尬,不敢太过分,就用真实的声音说,杨老师,我是满仓啊。杨勇顿时脸红了。这堂课他就是要讲化装侦察,嗬,真是高手在民间啊,不服不行。杨勇马上让出讲台,让刘满仓给大家上一堂课。这下该刘满仓脸红了。他说,老师,我错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杨勇诚心诚意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你别再推辞了,就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装扮成老太太的。刘满仓看实在推辞不过,说,讲就讲,讲错了一风吹,全当我没说。他开始还有点怯,后来就如入无人之境。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伪装就是要尽量掩饰自己的特点,模仿别人的特点,最简单的是外貌和服装,这大家都懂,不多说。我想说的是态,坐的态,站的态,走的态,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年老和年轻不一样,掌柜和伙计不一样,读书的和出力的不一樣……即使都是年轻人,各人的态也不一样。就咱们班的学员来说吧,我不看上面,只看你们走路的腿,我都能分辨出谁是谁。态,很重要,模仿时如果态不像,很容易露馅儿。可是,态又是最难模仿的,这需要多看多琢磨多练习。我现在模仿几个人的态,你们看看都是谁。他或走路,或坐,或站,每模仿一个,大家就喊出一个人的名字,准确无误。再有,他说声音也很重要,这就更难了,比如,你模仿一个老太太,一张嘴还是男人的声音,那怎么行……那一堂课非常生动,学员们都很开心。杨勇说他也受益匪浅。刘满仓正是他推荐的。
张问德不同意寸绍锡去,是怕碰到河野。河野肯定认识你。寸绍锡说不会碰到河野,哪那么巧。腾冲地区的鬼子有两万多,分散在不同据点,想碰都碰不到。要是碰到呢?不会。要真碰到呢?不怕。你不怕我怕,张问德说,不能冒这个险。
寸绍锡找到刘满仓,让刘满仓帮他捯饬捯饬。捯饬什么?捯饬得越不像我越好。为什么?听说你很厉害,能易容。刘满仓说易个屁容,那是胡说,他做不到。寸绍锡再三央求,刘满仓就是不答应。你是你,我把你变不成别人。
要怎样你才能答应?寸绍锡说。
除非……算了,你做不到。
你说说看。
除非你能打过我,刘满仓说,把我打服了,我就帮你。
这叫什么条件?!
你做不到就算了。
在哪儿?
树林里。
他们来到树林里,一直往里走,直到确定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才停下来。就这儿,刘满仓说。寸绍锡没和人打过架,不知道怎么打。再说了,他和刘满仓没冤没仇,怎么下得去手。刘满仓说,你打我。寸绍锡下不了手。打呀,不打我走了,刘满仓说。寸绍锡推刘满仓一把。刘满仓疾如闪电般地给寸绍锡一耳光,打得寸绍锡眼冒金星。寸绍锡正愣怔,刘满仓搂住寸绍锡,脚下使绊,一下子将寸绍锡撂出丈把远。寸绍锡被摔得不轻。他彻底蒙了。刘满仓挑衅地冲着他叫,起来,大家伙!第一次有人叫他大家伙。和刘满仓比起来,他的确又高又大。起来,笨蛋!语气中充满嘲讽和羞辱。他爬起来,扑向刘满仓,快抓住刘满仓时他又飞出去了。糟糕!他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又躺地上了。刘满仓在他身后叫,起来,笨蛋,我在这儿!寸绍錫爬起来,又扑向刘满仓。这次刘满仓没躲,也没使诈,与寸绍锡扭打在一起。这片地上的草遭殃了,被两个男人反复践踏蹂躏,半死不活,直到雨季来临才又焕发生机。小树也遭殃,差点被撞折。鸟都飞走了。刘满仓和寸绍锡可不是闹着玩,是真打。说不上你死我活,也是拳拳到肉。尤其是寸绍锡,打红了眼,像头发怒的野兽,样子很怕人。打人让他兴奋。疼痛让他兴奋。感谢刘满仓,让他体验到打架的感觉。身体的接触,力的较量,肌肉的绷紧,筋骨的拉扯,时间的停滞,以及愤怒,屈辱,自卑,仇恨,等等,既陌生又新鲜。他们从半下午一直打到黄昏,两个人都打得鼻青脸肿,寸绍锡被打得流鼻血,刘满仓说他一颗牙快被打掉了。他们筋疲力尽。各自背靠一棵小树坐着,腿伸着,胳膊垂着,只有喘气的力气。还打吗?刘满仓问。打!寸绍锡说。刘满仓指着寸绍锡,看看你的样子。寸绍锡满身泥土和血迹,脸是花的。寸绍锡指着刘满仓,看看你的样子。刘满仓也是满身泥土,还有点点血迹,那是寸绍锡的鼻血。刘满仓笑了。寸绍锡也笑了。刘满仓说,你还是原来那个寸绍锡吗?寸绍锡哈哈大笑。他明白了,刘满仓是要打掉他身上原来那个“我”。真是当头棒喝!旧我不去,何来新我。不如此,他身上那股书生气如何才能去掉。
翌日,一个驼背老头儿领着他病恹恹的儿子出现在张问德家门口。老头儿戴一个又脏又破的毡帽。只有垃圾堆里才会有这样的毡帽。这个季节戴毡帽,真是怪得很。他的精神有毛病吗?不像。老头儿满脸皱纹,眼皮耷拉,手里拿着一根长杆烟袋,烟袋锅是黄铜的,边缘处锃亮,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老头儿的裤子说不上来什么颜色,朽烂不堪,裤腿只剩下半截儿,下半截儿变成了不规则的布条,像是被狗撕扯的。他儿子——那个傻大个儿看上去像他儿子——戴个烂草帽,遮住大半个脸,斜着膀子,脸色蜡黄,嘴角流着哈喇子,裤子吊得老高,赤脚,一个脚在另一个脚上搓灰。张问德说,你们找谁?老头儿说找你。找我,什么事?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你们……老头儿说,你能给我儿子找个媳妇吗?找媳妇,这叫什么事,张问德说,你……哎哟,是你们俩,你们……
由于寸绍锡没绷住笑起来,张问德认出了他们俩:扮老头儿的刘满仓和扮病恹恹儿子的寸绍锡。张问德手指着他们,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都出来了。
好啊你们,竟敢骗我,张问德说。
这下,我可以去冒险了吧?寸绍锡说。
出发的时候,碰到羚羊,寸绍锡想和羚羊打招呼,羚羊扭过头去。寸绍锡讨个没趣。他知道羚羊为牦牛的死不肯原谅他。原来羚羊与牦牛两个人形影不离,现在羚羊形单影只,眼中全是落寞。寸绍锡想对羚羊说,牦牛死了,他也非常难过。可是,羚羊不给他机会。
他们从山上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桥头镇已经有鬼子了,而且还不少。鬼子设有哨卡。正在大兴土木,修筑工事。干活的有劳工,也有鬼子。看那样子,鬼子要在这儿永生永世住下去,什么都要修得坚固,什么都不肯马虎。一般情况下,出力的活都由抓来的劳工干,鬼子只需端着枪,或者拿着皮鞭,监工即可。这儿不一样,鬼子也在干。但区别还是很明显,鬼子无须监工,劳工要不断鞭打。鬼子在树荫下干,劳工在毒辣辣的太阳下干。鬼子可以歇息,劳工喘口气都不许。
他们被鬼子拦住,鬼子指指工地:干活去!
鬼子的话寸绍锡能听懂,但他装作不懂。刘满仓听不懂,但能猜出意思。
刘满仓腰更弯了,又指指寸绍锡,脸上做出嫌恶的表情,摆摆手:我老了,他有病,我们干不了。
鬼子听不懂,挥舞着刺刀,让他们到劳工队伍中去。
刘满仓指着寸绍锡,表情更夸张了:他有传染病,很可怕的,你们会死的,操你姥姥,你能听懂吗?
鬼子听不懂,踹刘满仓一脚。刘满仓趁势倒下,半天爬不起来。他装扮的年龄比他实际年龄大五十岁。他仿佛被一脚踹散架了,他要把骨头都整理好,适应一下,才能慢慢爬起来。寸绍锡要去扶,刘满仓摆手,不让他近前。你有传染病,别过来。寸绍锡后退一步。寸绍锡的脸不知被刘满仓抹了什么,蜡黄蜡黄的,他自己看不见,但看见的人都认为他有病。
又过来两个鬼子,他们看一眼刘满仓和寸绍锡,对那个哨兵说,毛利兵曹,没看是传染病吗?快让他们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哨兵万分嫌恶地用刺刀指着他们,滚,滚,快滚!
刘满仓慢慢腾腾,好像爬不起来。
哨兵举起刺刀,作势要扎他,被另外两个鬼子阻止了:别让他死这儿,会有瘟疫。这么热的天,即使没有瘟疫,有个尸体在这儿腐烂也不好。哨兵说,我吓吓他。
寸绍锡说,快起来,鬼子让我们走啦。
急什么。
刘满仓这个“耄耋老人”,禁不起那一脚,在地上蠕动着,苟延残喘。
哨兵又在叫,滚,快滚!
刘满仓笑着对鬼子说,小日本,我操你姥姥!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太君,求求你,让我喘口气。哨兵也是这么猜的,他说,不行,快滚,再不滚死了死了的。
寸绍锡说,快走吧,别把鬼子惹恼了。
刘满仓说,恼不了,我操他姥姥他都不恼。
劳工和鬼子都在往这儿看,劳工趁机歇一会儿。
都在看我们哩,寸绍锡说。
看去吧,怕啥。
另两个鬼子早没兴趣了,坐到树荫下一块石头上歇凉,抽烟。
毛利兵曹,要不要来一支?
名叫毛利的哨兵,摆摆手,意思是不抽。
刘满仓终于爬起来了,寸绍锡要搀扶,他不让。看看有多少鬼子?
一二百吧。
他们走过去时,鬼子躲着他们。劳工看鬼子躲,也让到一边。
他们以为你得的是麻风病,刘满仓说。
反正是瘟疫,寸绍锡说。
出桥头镇,又走一程,他们停下来歇息,同时将观察到的情况碰一下,以便记得更牢。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鬼子?赶工期似的,鬼子也动手干活。好几处工地,不仅仅是工事,还有别的。是什么?他们分析,可能是鬼子的仓库。看来这個地方鬼子要长期占领。鬼子肯定增兵了。桥头镇都这么多鬼子,腾冲可想而知。后来的侦察验证了他们的判断。
他们一路走来,鬼子不少,可是麻烦不多。鬼子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基本上没有难为他们。这都是刘满仓的功劳。不得不说,他对两个人的装扮是成功的。寸绍锡在一个水塘里看自己的倒影,吓了一跳。你在我脸上抹的什么东西?他问。这不能告诉你,刘满仓说,这是祖传秘方。祖传?你祖上是干什么的?刘满仓说,这也不能告诉你。但保守秘密没那么容易,所有秘密都倾向于暴露。没多久,刘满仓说,我爷,说起来很早了,是马戏团小丑,他登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往那儿一站,就笑声不断,他就有这本事;他动起来,那还得了,笑声能把棚子掀翻;我奶呢,是魔术师助手,我爷说我奶的外号叫“巫女”,没说她为什么得了这么一个外号;我奶也不含糊,说我爷外号叫“蜈蚣”,也没说他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已经带到棺材里了;我爷和我奶,一辈子斗嘴,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寸绍锡问刘满仓为什么没干这行,刘满仓说打从他父亲开始就没干这行,再往远点说,他爷奶也没干到底,中途就不干了。为什么?说来话长,全是传奇。他说,一天,他爷爷奶奶跑出去幽会,马戏团遭强盗袭击,被杀得一个不剩,他们回去时,那种惊吓可想而知。从此归隐山林了吗?不,我爷爷奶奶都易容,尤其是我奶奶装扮成男人,他们混入强盗中,伺机杀了强盗头目。他们把强盗头目的头割下来,准备带回去祭奠死难的同事。强盗们发现头领被杀,追出来。我爷爷只好将强盗头子的头颅扔到树丛里。他们装扮成采草药的夫妇,强盗们没认出他们,问看没看见两个人?他们胡乱一指,说看见了,慌里慌张的,往那边去了,还抱着一个圆蛋嘟噜的东西,我们没看清,不知道是不是西瓜。什么西瓜,那是我们头儿的头。强盗们朝他们指的方向追去,他们得以脱身。从此,隐居深山。然后,有了我爹。再然后,有了我。又然后,我就和你在这儿了。
水塘旁有棵大榕树,虬曲的树根拱出地面,形成天然的凳子。他们坐在树根上,看水中云彩的倒影。蝉在树上嘶鸣。两只乌鸦在他们对面的水边喝水,每喝一口就抬头张望一下。
腾冲城近在咫尺,寸绍锡能嗅到腾冲城特有的气息。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你身在其中浑然不觉,你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那种你想咬上一口的感觉,便是这无法言说的气息唤起的。
一天夜里,父亲从梦中惊醒,坐起来,再也无法入眠。他说他梦到寸绍锡了,母亲问梦到他什么了?父亲不愿说,只说不是一个好梦。
是你想他了,母亲说。
父亲不否认,自从他当了维持会会长,他就老想寸绍锡,寸绍锡警告过他,不要当汉奸,他最终还是当了汉奸。寸绍锡是对的,这家伙有先见之明。父亲想象过逃亡的生活,那会是另一种命运。可惜啊,人无法同时走两条路,你走了这条路,就永远不会知道另一条路会把你引向哪里。
父亲不是迷信的人。他是学医的,解剖过尸体,他相信科学。但有时候,他又表现出对习俗、禁忌等的尊重和敬畏。比如,做了不好的梦,他不愿说内容,怕应验。我们这里有一种禁忌,太阳出来之前不要说出你的梦,尤其是不祥之梦。
几天后,我们家的南墙上出现了用毛笔写的四句诗:
此梦不强
写到南墙
太阳一照
化为吉祥
这个梦到底如何不强,父亲从来没说过。大概是很可怕的梦吧,只能这样猜测。我很想知道梦中寸绍锡经历了什么,但我无法到父亲遗忘的海洋中去打捞梦中意象。
父亲的字写得不好,但很有个性,结构自由,笔画有力,我喜欢。人们说,大夫的字都是鬼画符,难以辨认。父亲这十六个字却不是这样,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
这里,有一个现象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父亲在南墙上写诗的时候,我刚出生不久,不要说识字,连什么是文字都不知道。这十六个字在南墙上保留两年多,直到房屋毁掉为止。也就是说,房屋毁掉的时候,我还不识字呢,我怎么就记住了呢?我想说的是,我不但记住了内容,这不算什么,也许是后来听说的,我还记住了画面,每个字,每一笔,每一画,都如同刻在我脑子里一般清晰。我怀疑父亲不是用毛笔写在墙上,而是用刀子刻在墙上。有个成语叫入木三分,父亲的字是入墙三分。
如果勉强为之解释,我会说那些画面留在我婴儿的头脑里,若干年后,或者说几十年后,我回忆往事,写这本书时,又看到了,于是看上去就像是我当时就会读似的。
我给哥哥打电话,问哥哥记得这四句诗吗?哥哥说不记得。
我:你那时候识字吗?
哥:不识,我是腾冲光复后才上的学。
我:南墙上的字你一点没印象吗?
哥:没印象。
我:字写在高处,你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
哥:根本没有字,再说了,爸也不写诗。
我:我知道爸不写诗,这几句,也许不叫诗,但确实是爸写的。
哥:我看是你写的。
哥哥比我大几岁,可是关于过去,他知道得比我还少,真是奇怪。父亲的梦,如果没有这几句诗,可能父亲早就淡忘了,别人更不会记得。
墙上的几句诗,最经常看到的应该是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每次看到时是什么心情。它提醒父亲:你曾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由于诗的存在,父亲不会忘记那个梦。父亲没有刮掉那首诗,而是让它留着。这说明什么?至少父亲愿意让它留着。否则父亲早就将其抹去或者铲掉了。
因为这几句诗,我总想知道梦的内容。可是,不可能了。父亲生前我没问过,现在谁会知道呢。
父亲当维持会会长,只是挂名。父亲不应卯,不支差,不领薪水。父亲发誓决不做一件坏事。田岛不再逼迫父亲,他要放长线钓大鱼。钟春秋等汉奸乐得父亲不掺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他们成立商工会,强迫民众种大烟,抽头收税,贩卖鸦片,倾销日货,推行日本军票,等等。再比如,钟春秋成立便衣队,每人配发“二十响”,這些人耀武扬威,敲诈勒索,无恶不作。他们借登记占领区资产之名,敛财无数。杨三品敲诈棺材铺老板许广琪,逼得许广琪上吊。父亲看不过去,找田岛告状。田岛将杨三品抓起来,关了七天,杀了杨的气焰。鬼子乱抓人,父亲找田岛反映,田岛给父亲面子,放了几个人。父亲没看出田岛是用这种方法让他感到自己有用,能做好事,于是父亲越陷越深。
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但有时也挺诙谐。一天,诊所里来了一个小伙子,怪怪的。哪里怪?别的病人进门后都会摘下草帽,他不摘,一直戴着。父亲问他,干吗不把帽子摘下来?小伙子说等会儿再摘。轮到他看病,他也不急,让别人先看。最后病人都走光了,他才对父亲说,他得了怪病。怎么个怪法?他摘下帽子,父亲看到他头上长了一个角,有四指长,直直的,指着天。父亲摸摸,很坚硬,和小牛刚长出来的角差不多。疼吗?不疼。不疼你管它干吗?难看。他问父亲能治吗?父亲说能治。父亲看看天色说,今天晚了,你隔天再来,要找一个晴天,毒日头的日子,中午来。阴天别来,下雨天别来,凉快的天别来,一定要是毒日头的天。父亲又嘱咐他,来时带包鸡屎,要新鲜的。小伙子犹犹豫豫地问,能治好吗?父亲说,我哪知道,治治看吧。
已是雨季,天老下雨,没完没了,偶尔放晴,太阳也是病恹恹的,算不上毒日头。不过,也有例外。有一天,太阳显示出了它真正的威力,往大地上撒火,烧得到处冒烟,空气灼热烫人,一股焦煳味。父亲说,小伙子该来了。果然,中午时分,小伙子戴着草帽出现在诊所,手里捧着一包鸡屎。父亲说走,到垃圾坑那里。城南有一个垃圾坑,里面积了雨水和动物粪便,臭不可闻。人们都绕着走。倒垃圾时,则捂住鼻子。垃圾坑里的水面上布满一层绿藻,不时有沼气泡冒出,噗……噗……噗。父亲对小伙子说,下去。小伙子犹豫。父亲说,下去!这次说得很坚决,斩钉截铁,小伙子将信将疑跳将下去。他跳下去的时候,父亲把他的草帽摘了。他愣一下。水被他搅动,泛起一股恶臭。父亲让他把鸡屎捂头上。小伙子把鸡屎捂头上。父亲说,站够一个时辰再上来。小伙子没说什么。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治疗,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人们忍住垃圾坑散发的恶臭,站在远处观看。父亲到树荫下,坐到石头上,摇着蒲扇,与人们说笑。有人问,是治病,还是摆治他?父亲说,你们看是什么?那人说,他得罪您了吗?父亲说,也说不上得罪,就是去诊所时不太礼貌,戴个破草帽。那人说,就为这?父亲说,这还不够吗?那人说,真是个傻瓜。父亲说,不是傻瓜,头上怎么会长角……
父亲说话声音很大,小伙子能听到。毒太阳、臭气、鸡屎、嘲讽……让小伙子快疯了,你看他的表情,满脸愤懑,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树荫里我父亲的话更是刺激他,他像个气泡,越来越大,随时都会爆掉。他会晕过去吗?也许会的。谁能在那里站一个时辰,不要说臭气熏,就是太阳晒,人也撑不住。父亲时不时撂过去一句话:坚持住,还早呢。小伙子隐忍着。他正在成为人们的笑柄。有人劝父亲,行行好,让他上来吧。父亲不答应。说过一个时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他会晕过去的,有人说。父亲说,晕过去再说。
……小伙子支撑不住,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在污水中,父亲大喝一声:坚持住!小伙子一怔,又清醒过来。父亲嘲笑他,窝囊废,要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你活该长角。小伙子恶狠狠地说,我要坚持下来呢?父亲说,坚持下来好。小伙子说,能治好吗?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我哪知道,也许治不好吧。
一条黑狗趴在树荫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气,它也好奇地看着小伙子。
三只鸭子准备下水,看到水里有人,就在坑边待着,耐心地等待着小伙子上来。那是它们的地盘。
蝉声一片。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蝉在叫,此起彼伏,喧嚣不已。
小伙子身体里一定积蓄了不少气体,那些气体在膨胀,让他的身体越变越轻,终于像气球一样飘起来了。他爬上岸,冲父亲奔来,因愤怒而颤抖。他手指着我父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耍我?为什么?他没等我父亲回答,晕倒在地。父亲狠狠地掐他人中,将他掐醒过来。
父亲说,你摸摸你的头。
小伙子以为我父亲又在耍他,没有去摸。
父亲说,摸摸,看角还在不在。
小伙子抬起手,摸自己的头,手突然停住了,然后又来回摸,角呢?角没了。鸡屎还有。他满头满手都是鸡屎。他将头上的鸡屎扒拉掉。他简直要跳起来,他说,我好了,我好了,角没了,角没了……
他为刚才错怪我父亲而道歉。我父亲给他解释,之所以嘲笑他辱骂他,为的是让他身体里产生一股难以遏止的愤懑之气,不这样,治不好怪病。父亲平时不会这样对待病人。
这是父亲遇到的最怪的病。治疗方法也够怪的,毒日头、臭水坑,加上侮辱嘲笑。怪方治怪病,竟然治好了。许多年后人们提起这件事,仍啧啧称奇。
和顺镇的历史和腾冲一样久远,据说腾冲建城时,和顺已有人居住,小河绕村而过,取名“河顺”,后取“士和民顺”之意,更名为和顺。西南丝绸之路必经之地。人口渐多,遂成小镇。白墙碧瓦的房屋鳞次栉比,古香古色。河边一溜古樟树都是几百年樹龄,树枝如手臂般张开,远望如千手观音。日军占领后,和顺不似原来繁华,但仍然比别的集镇热闹。店铺营业,买卖照旧。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
寸绍锡与刘满仓在水塘边分手。刘满仓去腾冲,他来和顺。和顺街很奇怪,没有鬼子。这个小镇被鬼子遗忘了吗?人们照旧做着买卖,吆喝,讨价还价,小孩哭闹(要吃冰糖葫芦,家长不给买)。得,得,赔钱卖给你……唉,别走啊,你再看一眼,这成色,一分价钱一分货,一点儿没跟你多要……你再添点儿,让我够本,得,送你了,拿走吧……这年头有今儿没明儿,还把口袋捂那么紧啊?……寸绍锡张开耳朵,捕捉所有信息,但有用的不多。人啊,怎么样都要活着。突然,他被人粗暴地推到一边。让开!让开!几个男人从他身边过去,一个手里拎一小桶,一个手里拿一摞布告,其他人背着枪,耀武扬威。拎小桶的男子用刷子往墙上刷糨糊,拿布告的将一张布告贴到墙上,用手抹平。这是一张安民告示,大意是说皇军到来是推行大东亚共荣,不会骚扰百姓,让大家安居乐业。新成立了维持会,专门为大家服务,等等。落款:腾冲维持会会长 方渡。
看到方渡的名字,寸绍锡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敲进一枚钉子。他感到难过。完成侦察任务后,他让刘满仓先回去,他说他去会一个朋友。刘满仓和他开玩笑,是去见相好吧?他说是。刘满仓不信,你骗我的吧?他说是真的。当真?当真。刘满仓看着他说,你撒谎不脸红,厉害。他说,跟你学的。刘满仓说,不想让我跟,我就不跟了,不过,你要注意安全。他说,我会的。他哪有什么相好,他是要去见方渡。
恍恍惚惚。走,不知走向哪里。看,什么也没看见。听,什么也没听见。他如在梦中。当街上突然出现混乱时,他猛然一惊,醒了过来。此时,街两头已被鬼子堵上。人们惊恐,不安,害怕,交头接耳,到处张望。寸绍锡问身边的人,鬼子要干什么?不知道,抓人吧。抓什么人?不知道。
鬼子将街上的人都赶到洗衣亭前的空地。他们让和顺人站一边,其他人站另一边。不得乱站。如果站错,杀!鬼子吆喝道。
和顺人这边人数众多,大概占到四分之三。另一边人数少得多。寸绍锡在少数人这边。
鬼子有二十多人。又矮又胖的那个家伙是头儿。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凶狠,但眼珠一转,马上放射出狡黠的光芒。鬼子叫他尾原少尉。
尾原少尉让和顺人互相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人。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都扭头看来看去,然后摇头,安静下来。尾原少尉走过去,近距离审视每一个人。他一张张面孔看过去,仿佛要在那些面孔上读出些东西来。他的目光,毒,尖,能刺入人心里,读到人心里所想。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他将所有人审视一遍后,叫来保长,问他:都是和顺人?保长说都是。尾原少尉说,你喊名字,喊到名字的站到前面。保长一一喊名,一会儿工夫,整个和顺人的阵营向前移动了几米。保长一头汗,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现在该另一队了。
尾原:你们中间当过兵的,向前一步。
没有人动。
尾原:不是腾冲本地的,向前一步。
没有人动。
尾原少尉走过去,审视每一个人。他的目光又毒又尖,看得人心里发毛。人们表情木然,眼皮耷拉,如同木桩。尾原在寸绍锡跟前停下来。寸绍锡感到尾原的目光像放大镜聚积的太阳光,灼烧着他。尾原满腹狐疑,像狗一样嗅闻着。寸绍锡低着头。他目光落在尾原的腿和脚上。尾原扎着绑腿。所有鬼子都扎着绑腿。不热吗?他的鞋子合脚吗?看他的身高,他穿的鞋子不应该这样大。也许没更小的鞋,他只得将就吧。鞋带要系紧,要不然鞋子会掉的。他的鞋带系得够紧……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帮寸绍锡很好地转移了注意力。他刚才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现在好了,他平静下来。尾原的脚先改变方向,接着是尾原的目光。终于尾原从他面前走过去。
尾原审视一遍后,回到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尾原:我们排查远征军士兵、游击队员、间谍。自己站出来,我当你是俘虏,皇军优待俘虏。被查出来,杀!
尾原紧紧攥着刀把。
一片死寂。
尾原面向和顺人:有亲戚,有认识的,你们又愿意担保,可以去把他领过来。
凡来和顺赶集的,离和顺都不远,祖祖辈辈,亲戚摞亲戚,相互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尾原发话之后,保长先行动,他去将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拉出来,说是他侄子。一个老大娘去将她闺女和外孙领出来。杂货铺的寸掌柜去将他亲家翁领出来。寸绍锡这边的人越来越少。一个头上有疤的汉子怯怯地喊,黄掌柜,我给你挑过货。黄掌柜去将他领出来,说他是蝎子沟的,靠力气吃饭,他愿担保。之后,又有几个人去将认识的人担保出来。
一会儿,这边就只剩下三个人——寸绍锡和另外两个汉子(他们的真实身份是预二师侦察员)。没有人再过来认领。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尾原很得意,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笑意。他马上要收网了。
还有认领的吗?尾原问。
一对姐妹花挺身而出,去将两个侦察员拉过来,说是她们的未婚夫。
尾原没那么好糊弄,他伸手将他们拦住,说:我怎样才能相信你们?
两个姑娘说他们已经订婚。尾原要求他们当众亲嘴,亲了就信他们。他知道中国人保守,没有接吻的习惯,更不用说当众了。
两个姑娘稍稍犹豫一下,上去亲了两个侦察兵。人们肃穆地看着。
尾原笑笑,一挥手,放过他们。
现在,只剩下寸绍锡一个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太阳下,佝偻着腰,脸色稍黄(他后悔把脸洗成这样,要是听满仓的话保持蜡黄就好了)。他在想自救办法。我是一个病人。我有传染病。我来这里是看病的。我住山里面,离这儿很远。我在和顺没有亲戚。我不是当兵的。我不是游击队员。我不是间谍。尾原会相信他吗?即使尾原相信他说的,会放了他吗?尾原要杀一儆百,哪会在乎他的性命。
尾原站到寸绍锡面前,再次打量他。寸绍锡想,他不怕传染吗?要是刘满仓在就好了,他会有办法的。他知道情況危急。他偷偷观察人群,看哪一个人善良、心软、有担当,而他又能喊出他的名字,他会叫他:某某,我是谁谁谁(胡诌个名字),我们一起去过缅甸,你不认识我了吗?可是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善良心软的人很多,他看得出来。但,冒认得有胆。他们都在回避他的目光。再者,他也叫不出一个名字。如果他贸然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人说不认识他,他就完了。他希望有人能主动来救他。他不信神,但仍然在心里祷告。上帝啊,主啊,祖宗神灵,救救我吧!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往往希望神灵存在并能出手搭救。他清楚指望神太过渺茫。那么,还有什么能救你?和鬼子说日语,用日语和鬼子交流,鬼子就不杀你吗?再说了,交流什么?说你在日本留过学,你喜欢日本,你愿意为大东亚共荣出力吗?或者,干脆点,你要当汉奸吗?不!不!不!既然死亡在所难免,那就死得像个男子汉吧。
尾原问他:你,什么人?
寸绍锡:种地的。
尾原:哪个村?
寸绍锡:蛇尾沟。
尾原:来这里干什么?
寸绍锡:看病。
尾原看看寸绍锡稍黄的脸,后退一步。
尾原:你是间谍?
寸绍锡:不是。
尾原:游击队员?
寸绍锡:不是。
尾原转过身,对人群,也对日本兵大声道:我们抓到一个间谍,他是游击队员,为了惩罚,就地枪毙。
听到“枪毙”,寸绍锡大吃一惊。如果尾原真的认为他是间谍和游击队员,他肯定会把他带回去审问,而不是匆匆枪毙。看来尾原并不认为他是间谍和游击队员。尾原只是要杀一个人,吓吓大家罢了。
尾原吩咐两个鬼子将寸绍锡带到大樟树下枪毙。
两个鬼子走到他身旁,被他蜡黄的脸吓到了,不愿碰他,用枪示意他到大樟树下。
慢!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一个姑娘从人群里出来。
天使!寸绍锡头脑里蹦出这个词,非此词不足以形容她。她是来救我的,他想,祷告发挥作用了。
姑娘走到尾原面前,指着寸绍锡对尾原说:他,是我未婚夫。
尾原:他叫什么?
姑娘:大名叫蔡东阳,小名叫黑蛋儿。
尾原:你叫什么?
姑娘:我叫瞿莹莹。
尾原:你住哪儿?
姑娘:我住腾冲城。
尾原:哪条街?
姑娘:白果巷。
尾原:几号?
姑娘:八号。
尾原:你父亲叫什么?
姑娘:瞿天元。
尾原:做什么?
姑娘:玉器生意。
她回答所有问题都从容不迫,自然而然。她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惧怕。她后面说的全是真的。最初那句“他是我未婚夫”是谎话。她不知道寸绍锡叫什么,不得不给他临时起一个名字蔡东阳,还顺便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她意识到小名起得不恰当,黑蛋儿,可他并不黑。好在鬼子没有起疑。
尾原将寸绍锡叫过来,问:她是你未婚妻?
寸绍锡点头。
姑娘对尾原说:你不会乱杀人吧?
尾原刚才起了杀心,他的确想杀寸绍锡。现在,因为这个姑娘,他要改变主意吗?杀人需要氛围,那种恐怖的、野蛮的、如一团黑云包裹着的氛围。这个姑娘破坏了这种氛围。她让杀人变得“不合适”。
尾原:我从不乱杀人。
姑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尾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他打量他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问寸绍锡脸为什么这么黄,寸绍锡说有病。什么病?寸绍锡说不知道。这两个人般配吗?尾原冷笑。他说寸绍锡可以走,姑娘必须留下。
姑娘:我们一起走。
尾原:你,不能走。
姑娘:为什么?
尾原:我要去你家看看,你带路。
姑娘对寸绍锡说:你回去吧。
寸绍锡看着姑娘,她为了救他惹上麻烦,他哪能一走了之。姑娘微蹙双眉,眼睛传递给他的话是:还不快走,你跟去就穿帮了。寸绍锡还不愿走。他不想当懦夫,让小姑娘替他顶雷。
姑娘又说:你回吧,我不会有事的。
姑娘的眼睛说你快走,再不走,我们俩都完蛋。又说别让我救人之举变成徒劳。又说快走,别让鬼子看出来。
寸绍锡读懂了姑娘的目光。姑娘是对的。他必须走。趁鬼子没有反悔,赶快离开。如果鬼子将他也押到姑娘家,姑娘家人不认识他,岂不要坏事。走是上策。他冲姑娘点点头,离开了。人群闪开一条缝,让他过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有时在想,记忆真怪啊,有的东西记得那么清楚,如同正在发生的事一样,你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纤毫毕现,动作、细节、天气、颜色、阴影等等,难以忘怀,你甚至能够嗅到特殊的气味,能够重新经历和体验,你的肉体会再次做出反应。而有的东西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片记忆的荒漠,寸草不生,笼罩着死寂。记住的东西,对个人来说,自然是重要的,有值得记住的理由。那些没记住的东西呢,是因为不重要,不值得记住吗?显然不是。
遗忘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我记不住的事,也许哥哥记得。我给哥哥打电话,问他父亲当会长之后做过哪些事。这次他没让我失望。哥哥说他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收集了日军的暴行,去向田岛反映,要求田岛严明军纪。田岛竟然答应了。
我:后来呢?
哥:田岛在腾冲开了三个慰安所。
我:这和严明军纪有什么关系?
哥:田岛说有了慰安所,日军就不会强奸妇女了。
我:是这样吗?
我查资料,一九四三年二月,日军扫荡明光乡,奸污妇女一百二十八人,连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不放过,更残忍的是奸污后用刺刀捅死五人。其他強奸轮奸的事还有,资料上都具体到人,比如“县城妇女陈某某,逃难到荷花寨亲戚家,被扫荡的日军抓住,二十多个日寇对她进行轮奸,陈某某被蹂躏后,羞愧欲死,被亲戚劝止”等等。可见设慰安所并没有杜绝强奸,至于是不是比以前少了,无从稽考。奸污妇女只是日军暴行之一,其他,如杀人、放火、抢掠,可曾减少?各种资料均不显示。
我又问哥哥还记得什么?哥哥犹豫一会儿说,“模范良民证”是父亲发明的。我知道有“良民证”,没听说过还有“模范良民证”。哥哥强调说,父亲发明“模范良民证”是为了帮老百姓,不是为了帮日军。为什么这样说?我让哥哥说详细点,哥哥说和征粮有关,他也不太清楚,让我去查资料。
我突然想起“文革”时批斗父亲,有人给父亲的胸前挂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的是“大日本皇军的模范良民”,打一大叉,当时以为这指的是父亲当维持会会长的事,并没多想。
我查文史资料,没查到有关“模范良民证”的记载。我不甘心,又通过关系,让编过《腾冲文史资料选集》的老彭帮我查找原始资料,也就是说,翻翻那些没被采用的稿子,看有没有人写过这一节。还真给找到了。是手写稿,写在20×20的方格纸上,共九页。字迹工整,只个别笔画有抖动的痕迹。作者是上官平方。老彭复印了一份寄给我。我本想将这篇稿子抄录于此,考虑到文体的一致性,我对文字进行了重新组织。
鬼子征粮遇到了困难。征粮队虽然采取残忍的手段,吊打,刺戳,活埋,上甩杆,灌开水,油炸,水煮,刀劈,锯解……制造了一系列惨案,但收效并不明显。
我父亲去找到田岛,为他献计献策。
方渡:知道为什么征粮不顺利吗?
田岛:为什么?
方渡:因为老百姓没粮,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如果都上缴,他们就要饿死,与其饿死,不如抗争,所以,他们能躲就躲,躲不了就以死相争。
田岛:你要为民请命吗?
方渡:我是来为你解困纾难。
田岛:有何良策?
方渡:老百姓没粮,但有些人有粮。
田岛:谁有粮?
方渡:汉奸和商人有粮。
田岛:你是要挑拨离间吗?
方渡:不敢。我要他们心悦诚服地把粮食捐献出来。
田岛:嗯?
方渡:知道他们最担心什么吗?
田岛:最担心什么?
方渡:他们最担心安全问题。商人怕保安队敲诈,生意没保障。汉奸怕日军欺负,活得没尊严。号召他们捐粮,捐到一定数量,就发给“模范良民证”。凡持“模范良民证”的,就是模范良民,其商店、家庭,任何人不得骚扰,日军也不行,这样——
田岛:能行吗?
方渡:不妨一试。
政策一出,商人纷纷捐粮,申请“模范良民证”,汉奸也不甘落后,花钱买粮也要捐献。不到一个月,捐献的粮食就是此前征集的三倍。田岛夸我父亲是诸葛亮,足智多谋。
关于征粮,资料甚少。由董廷森、黄槐荣整理的《日寇罪行录》提到日军在腾冲期间“抢掠粮食六千万余斤”。其他再无佐证。上官平方的这份手稿,没有提到具体数字,只说捐献的粮食是此前征集的三倍。此前征集多少粮食没有说。上官平方是什么人?他是亲历者吗?他还健在吗?
我打电话给老彭,老彭说他不记得这个人,没有一点印象。虽然过去了二三十年,当年为“抗日战争专辑”撰稿的许多作者他都记得,但是,上官平方他是真没印象。稿子为什么没采用?他说当年都着眼于大事,这件事太小了。再说,也不好评价。能联系这个人吗?老彭说联系不上,虽然稿子上留有地址,但那个地方早拆没了。
联系不上就算了吧。我本来也没打算要做考证工作。我不是做学问,也不是搞研究,我只是想写下我们家的故事而已。在这件事上,我之所以要多啰唆几句,是因为我对写下的文字不满。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删吧,又不舍得。怎么办呢?
他刚踏进营地,就一头栽倒在地。刘满仓将他背到屋里,放到床上。他额头热得能烫熟栗子。刘满仓说,你现学现卖,比我厉害。寸绍锡嘟囔一声,刘满仓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啥?寸绍锡说,我装病,别管我。刘满仓说,装得真像,把我都骗住了。寸绍锡又嘟囔一句。啥?寸绍锡没声音。刘满仓开玩笑说,你技艺高超啊。他知道寸绍锡不是装病,是真病了。他打水,蘸湿毛巾,为他冷敷。
寸绍锡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想那个救命的姑娘。她真美啊。世上不会有那么美的姑娘。她一定属于天上。她不能那么美,那么美很危险,尤其是现在……她真的那么美吗?她难道没有瑕疵吗?有,她上唇偏右边的地方有一颗黑痣。那么醒目。还有,她的眉毛太浓了。她的嘴唇太厚了。她的鼻子太硬了,像刀削一般。她的牙……有一颗虎牙不很整齐。还有,还有,她的声音太柔了,像糯米糕一样。还有呢?她的脸上为什么不抹上黑灰,她丑一点更好,尤其是在鬼子面前……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姑娘被鬼子抓住绑到树上,鬼子在她周围堆上好大一堆干柴,然后点火,要烧死她……他感到火烤着脸,热浪滚滚……他要冲上去救人,姑娘对他说别过来,你会烧死的……她这时候还在为他考虑……他在哪儿?他被鬼子抓着胳膊,他想挣脱,可是没有力量,他挣不开……他喊。他恨。他哭。他号。他骂。他绝望……
醒来后,他仍然感到火焰烘烤着脸。梦里的火焰。张问德、刀保民、杨勇、刘满仓在他身旁。张县长笑着说,醒了,醒了。刀保民说,你小子福大命大。杨勇说,好吓人啊。
刘满仓说,两天了,你昏迷两天了。
他想坐起来,身子竟然动不了。张县长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别动,好好养病。他张张嘴,想汇报,竟发不出声音。张县长说,刘满仓都汇报过了。他看刘满仓,刘满仓冲他点点头。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天,寸绍锡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屋里香气袭人,他以为是梦中的香气。他刚才又梦到那姑娘了,她叫什么?瞿莹莹。
他没有睁眼。这香来自哪里?她的闺房,还是她的身体?他想在梦中多待会儿。抓住这种感觉。抓住她。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女人。他的爱。他的情。他的命。他愿做她的奴隶。他可以为她去死。没什么大不了。
额头上凉凉的。一只小手在试他烧不烧。那么柔软,那么光滑,那么轻盈。小手要移开时,他抓住小手。梦是可以穿越的,他想,真神奇。她从梦中来,被他抓住了。他不会放她回梦中。童话中,田螺姑娘被抓住就不再走了,你也不要走,我不会放你走的。不要回梦中。
小手任他抓着,没做挣脱尝试。她真好,他想。睁开眼,光线昏暗,一个白衣飘飘的美女站在他身旁,他偏一下头,伸出手搂住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上。她呼吸,肚腹随之起伏,如无风时的水波。她搂住他的头。他愿意被她这样搂着,一直到世界末日。
他稍微清醒一下,想,梦真能穿越吗?抬起头,看到美女的面容,他马上推开……
他为自己的失态懊悔,“搂”是你,“推开”是你,你吓着姑娘了。姑娘又尴尬又委屈,无所适从。她后退时,将床头柜上的碗碰到地上,碗没摔碎,碗里的汤全洒了。她愣住。这是她为他熬的鸡汤。她亲自动手,在厨师的指点下(你只动嘴,动手的事都归我,这才算是我做的,她说),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熬好的汤,现在没了。她的眼泪涌出来,她竭力往回忍,眼泪汪在眼眶里,像不断上涨的湖水,决堤而出。
他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他把她当成瞿莹莹了。
她是刀刀,刀保民的宝贝女儿,他把她看作小妹妹。她十五岁。身体刚刚长成,到了害羞的年龄。很安静的姑娘,总是坐在角落,默默地做女红或者看书。你可以无视她的存在。刀保民家法很严,大人说话时不允许小孩插嘴。更多的时候,她躲在别的房间,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
刀刀弯腰捡起碗,拿在手中,木呆呆地看着。
对不起,刀刀,寸绍锡说,我刚才做梦了……他没说他做的什么梦,那样更伤害她。
刀刀泪如雨下。她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她流泪。那碗鸡汤就是她的命运。她自从爱上寸绍锡,见到他,胸口总有小鹿在撞。他从她身旁走过,她都快要窒息了。她紧张得发抖。眼睛不知该看哪里,手不知该放哪里。她甚至连呼吸都不会了。他走过后,她悄悄吸他呼出的气息。他经过的路,她會去走一走。他坐过的凳子,她会去坐一坐。他喝过的水杯,她会去将剩下的水喝下去。她总是远远看着他,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她心里就欢喜。有时为了看他一眼,她需要找很多借口,比如找东西,或者假装路过。她还要装得自然而然,让别人看不出来。她爱得隐秘而下贱。只有厨师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警告厨师不许告诉任何人。厨师笑笑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刀刀啊,她对自己说,你好幸福,好痛苦啊!她品尝幸福,品尝痛苦,这两种滋味她都喜欢。幸福,好,心里像淌蜜一样。痛苦,也好,她沉浸其中不愿出来。她自从爱上寸绍锡,日头为他而升,月亮为他而圆,风为他而吹,雨为他而下,花为他而开,鸟为他而鸣……总之,因为他,大自然熠熠生辉,倍增美丽。她从不敢向他表白。她怕他拒绝。那样,对她来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谢天谢地,他病了,她的机会来了。她可以服侍他,接近他,与他待在一起。他会喝她煲的汤,吃她做的饭。她能触摸他。她能不眨眼地看着他。他像孩子。她像母亲。她照顾他。当他搂住她时,她感到自己像雪人一样,要在他怀里融化掉。她搂住他的头,闭上眼睛,就这样地老天荒该多好。他推开她时,她吓一跳。汤洒了。这不是好兆头。羞愧、震惊、痛苦、委屈……
刀刀拿着空碗,走出寸绍锡的屋子,跑到树林深处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如果用碗接眼泪,那个大汤碗都盛不下。
寸绍锡望着天花板一声叹息。他了解刀刀的心思。他并非对这个女孩没注意,女孩那种故意回避和躲闪,假装出来的漫不经心,都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他不让自己多想。他假装什么也不明白。他管刀保民叫刀哥,哪能对他的女儿有想法。她就是个小妹妹。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交往仅限于点头打招呼。刀保民说,这个女儿一点儿也不像他,太内向。寸绍锡说,你的家法那么严,她能不内向嘛。刀保民说,和家法没关系,玲子就不这样。这是一次点头打招呼之后,他与刀保民的对话。
玲子是刀保民的大女儿,野性十足,骑马打枪,上树捉鸟,下河逮鱼,什么都干。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咋咋呼呼。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她老爹。刀保民从小把她当儿子养,养成了假小子。刀保民还有一个儿子,在昆明读书。刀玲子到了结婚年龄,刀保民问她看上了谁,她说谁也没看上。刀保民手下不乏英雄好汉,也不缺胆大包天的,哪能没有喜欢刀玲子的,只是刀玲子一个也看不上。刀保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说她就喜欢天不管地不收一个人无拘无束。刀保民也无奈。他曾想把杨勇招为上门女婿。后来晓得杨勇已有妻室,遂作罢。对杨勇,刀保民也是一厢情愿,刀玲子根本没看上杨勇。寸绍锡来后,刀保民也试探过他,他哪敢要这个母夜叉。他和刀保民开玩笑,说玲子是巾帼英雄,他哪配得上。刀保民笑笑,也不急,慢慢来。现在,刀刀又搅和进来。刀刀还是个孩子。他不想伤害她。可是,他已经伤害了她。地上鸡汤洇湿的地面就是见证。
随后几天刀刀都没有出现。他也没问。问谁?怎么问?没法问。他的病一天天见好,他除了思考人生,又多了一样:思考爱情。爱情是什么?是欲望,是奉献,是牺牲,是给予,是占有,是舍弃(自我),是忠诚……他要忠诚于瞿莹莹!如果瞿莹莹活着,他要忠诚于她。如果瞿莹莹有什么不测,他就终身不娶。瞿莹莹,他的救命恩人,她唇上的痣好可爱啊!
他不再想刀刀。忘了吧,全当那事没发生。本来也没什么事,不就是他迷迷糊糊搂了她一下嘛,这是个误会。过去就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吗?她腹部柔软的起伏,她搂着你头时那种宁静的幸福,你会忘吗?都忘掉吧。时间会抹去一切。刀刀是个好女孩,她会有个好归宿。刀刀再来,他会向刀刀道歉。他没想到来的是刀玲子。
刀玲子一脚踢开门,震得房顶上的灰尘嗖嗖下落。他眯着眼睛坐起来,病一下子好了。刀玲子的气势,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头愤怒的大象冲进了房屋。她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床头柜上,杯盘碗筷“哗啦”一声飞到地上。寸绍锡本能地歪一下身子,怕鞭子抽到身上。
你干的好事!她用马鞭指着他说。
寸绍锡一脸愕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你把我妹妹害惨了。
我……什么也没干,他说。
什么也没干,我妹妹会那样?
刀刀怎么了?
快死了。
出了什么事?
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已经五天了。
为什么?
我正想问你哩。
我?
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说,厨师让来问你。
问我?
问你!厨师说五天前我妹妹兴致勃勃地给你熬鸡汤,亲自端给你,之后就变成那样子,你说,你把她怎么了?
寸绍锡沉默片刻说,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其实?
既然说了“其实”,那就说明他与这事并非毫无关联。他没打算隐瞒。于是,他说了那天早晨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丝一毫都没打折扣,细节也毫厘不差。他最后强调说,就这些,我敢对天发誓,句句是实。
刀玲子感到诧异,就因为一碗鸡汤?她怎么也想不通。她不信。她说,不会这么简单。她妹妹尽管和她性格相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至于为了一碗鸡汤就不吃不喝等着饿死。但寸绍锡言之凿凿,不像撒谎,不由你不信。她霸道地说,我不管鸡汤不鸡汤,反正是因为你,你得救她!
寸绍锡也觉得救人要紧,管它什么原因,先救人。可是怎么救?
我能做什么?
跟我走,去见刀刀,你劝劝她,也许她听你的。
这不是难事。寸绍锡下床,动作太快,头一阵发晕,他扶住柱子定定神。刀玲子问他的病怎么样,他说好了,没事。他走路还有些发飘,但只要走慢点,一步一步,还是很稳当。
仅仅几天不见,刀刀像變了个人似的,双目无光,面色灰暗,眼窝深陷,气若游丝。看到寸绍锡,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两汪眼泪,眼眶盛不下,眼泪顺眼角流入发丛。
寸绍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地疼痛。他的眼眶里也蓄满泪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成这样了?刀保民冲他点点头,招呼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刀保民的眼神很复杂。痛苦,无奈,怨恨,自责,拜托……七荤八素,什么都有。
屋里只剩下他和刀刀。静得能听到蠹虫在柱子里啃噬木头的声音。这些欢实的蠹虫哪管人间忧和愁,它们只知道吃了又吃又吃,永无餍足。它们在自己的王国繁衍生息,乐此不疲,对王国之外的事情概不关心。对它们来说,柱子之外就是另一个星球,另一个宇宙,它们无力探究,也不想探究。
寸绍锡和刀刀相对无言。
刀刀,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你是在演戏吗?你为什么要往她的情绪上靠?你想感动她,还是想增加她对你的信任?
刀刀看着他。
刀刀,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刀刀的眼泪像小泉一样往外涌。
刀刀,别哭,别哭……他扭过头去,他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他偷偷擦去眼泪,告诉自己,你要坚强,你要想法救她,救救这个好姑娘。他先被自己感动了。他暗暗下决心,只要能救刀刀,让他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刀刀,他说,为什么?他想问的是:刀刀,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我有关系吗?你是想撇清自己吗?多不地道啊。他感到一张嘴就错。
刀刀不说话,只是流泪。
刀刀,他说,我一直想向你道歉,那天我……不该那样,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怕……伤害你,我不想伤害你,你应该有幸福的未来,你会有灿烂的前程……说这些屁话有用吗?他以为自己很真诚,可是语言出卖了他。说不如不说。刀刀因为不说话,更有力量。眼泪比话语有分量。
刀刀,你要吃东西,你要活下去,他说。
刀刀,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他说。
刀刀,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
刀刀,你还会拥有爱情,他说。
说到爱情的时候,他看到刀刀的眼睛发亮。但愿不是错觉。只要有一个火星,生命之火就会重新燃烧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抓住刀刀的手。刀刀抖了一下。
要活下去,他说。
好好活着,他说。
你会有爱人,会有孩子,会有孙子,一大堆……他说。
刀刀的嘴唇动一下,但没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过去。我没听到,他说。他让刀刀再说一遍。刀刀的嘴唇又动一下。他还是没听到。你说什么?刀刀再次动动嘴唇,这次他听到一点声音。她说什么?……原谅……
他只听到“原谅”两个字,还不能完全确定。
原谅?他说,原谅什么?他将耳朵凑到刀刀嘴唇前,张开,要捕捉刀刀嘴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耳朵是声音的捕网。
刀刀又说一遍。他听清了,刀刀说:你能原谅我吗?
刀刀要他原谅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别人?刀刀不欠他的,不需要他原谅。刀刀干吗这样说?刀刀做错什么了?什么也没做错。刀刀不需要请求原谅。
他说,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不是你。
刀刀又重复一遍,你能原谅我吗?
他也重复一遍,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不是你。
刀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不是辩理的时候。分辩什么呢?有意义吗?谁原谅谁重要吗?关键是让刀刀放弃死的念头,振作起来。生命是第一位的。他最担心刀刀提出爱情和婚姻的问题。如果刀刀问:你爱我吗?他该怎样回答?说不爱,刀刀就去死。说爱,又违背他的初衷。假如刀刀让他娶她,他更为难。幸亏刀刀只提到“原谅”,这不是问题。他说他能原谅,什么都能原谅,一切!
刀刀睁开眼,嘴唇动一下,这下他听清了,刀刀说:我要喝粥。
寸绍锡冲出门去,对守在门外的刀保民、刀玲子说:她要喝粥,她要喝粥!
刀保民长舒一口气。刀玲子脸上绽开笑容,冲寸绍锡做个鬼脸,你真厉害。他们要进去,寸绍锡拦住他们:做粥去。他说,让她静静。
消息传开,院子里的阴沉气氛一扫而空,马上腾起欢声笑语。
刀刀恢复进食后,一发而不可收,吃得越来越多。刚开始家人觉得她饿坏了,劝她少吃,别撑着了。后来,她吃东西的势头有增无减,比男人吃得都多,再后来,她一个人饭量能顶两三个男人。家人担心起来,她的胃又不是无底洞,哪能盛那么多东西。刀保民吩咐,给她定量,不让多给她食物。谁敢私自给她食物,他枪毙谁。刀刀把她的定量吃完,还嚷着饿饿饿。没人敢给她食物。几天后,她不再嚷着饿了,大家松了口气,看来治好了她的暴食症。一天,刀玲子发现刀刀在吃土。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家人,一家人都无语。刀保民叹息一声,解除了她的定量。让她吃吧,吃多少给她多少。奇怪的是,她吃那么多,身体却没有发福。
鬼子偷袭营地,他们仓促转移。中途歇息的时候,寸绍锡背靠大榕树假寐。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刀刀。脚步声快到他身旁时,转向树林。他睁开眼,循声看去,树枝晃动,光影凌乱。刀刀的身影依稀可见。她弯下腰呕吐。寸绍锡好多天没见过刀刀了,他听刀保民说刀刀恢复得很好,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刀刀从树丛里出来,他把自己带的水葫芦递给她,让她漱口。刀刀不敢看寸绍锡,有意躲避他的目光。她没接他的水葫芦,转身走了。寸绍锡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她是个孩子,但又不像个孩子,她心事太重了。
新营地是大山深处一个小村子。刚安置下来,刀玲子就找到他,把一把匕首插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说要和他谈谈。谈什么?刀玲子开门见山,告诉他刀刀怀孕了。寸绍锡非常震惊,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说,不可能,她还是个孩子。刀玲子说她也不相信,但是,千真万确。
连日来,刀玲子发现刀刀行为反常,她从高处往下跳,扭到了脚。她偷偷捶打自己的肚子。她吃巴豆,她抓水蛭,等等。妹妹这是干吗?她不懂。母亲告诉她,刀刀可能是怀孕了,她不信。她去问刀刀,刀刀一言不发,等于默认。刀刀想自己打胎,没有成功。母亲怕刀刀寻短见,让她看着刀刀。夜里刀刀上吊,把她吓壞了。她把刀刀救下,答应替刀刀保密。她问刀刀,是谁的?刀刀不说。她也不能逼刀刀。好,不说就不说。
刀玲子直接问寸绍锡,是你干的吗?
寸绍锡说,对天发誓,不是我。我给你说过,我只搂过她一下,搂一下是不可能怀孕的。
刀玲子说,那怎么就有了?
我哪知道,寸绍锡说,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刀玲子拔下匕首,抵住他胸口说,你不会是个懦夫吧,敢做不敢当?
寸绍锡指天发誓,要是我,天打五雷轰!
刀玲子放开他,这事别给任何人说。他点头答应下来。刀玲子刚出门,又拐回来,问他,你说我妹妹喜欢你哪点?他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刀玲子坐下来,一副与他探讨问题的架势。你觉得我妹妹怎样?她说。
她是个孩子,他说。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刀玲子说。
他承认,一个怀孕的女孩已不再是孩子了。
你觉得我怎样?刀玲子说。
你?寸绍锡吓一跳,她这样问什么意思,他可不敢把“母夜叉”这三个字说出来,那她还不宰了他。他说,你挺好的。
哪儿好?
你……勇敢,武艺高强,爽快……
没了?
这还不够吗?
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
真的假的?
真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寸绍锡说。
还有……算了,刀玲子将匕首递给他,你看利吗?
他用手指碰了碰刀刃,利。
刀玲子一把夺过匕首说,哪一天让我发现你说假话,我饶你,它不会饶你。
寸绍锡每天都能见到刀保民,因为要在一起商量事情。他没法问刀刀的情况。他答应过刀玲子,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好,他没有责任。他从刀保民脸上读不出什么。他可能还不知道,寸绍锡想,做父亲的总是粗心大意。
一天,他看到刀保民挥刀将一棵杧果树拦腰砍断。那一刀有千钧之力。树仿佛突然矮了半截,但仍在泥土中长着。上半截垂直下落,靠着自身的重量,直接插进泥土中,没有倒下。肯定是刀刀怀孕的事被他知道了,寸绍锡想。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一桩丑闻,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是何等愤怒。如果他知道是谁干的,他一定会杀了他。他是一头发狂的狮子,最好离他远点。
寸绍锡感到人们的神情有些奇怪,他没往心上去,他以为是鬼子“扫荡”带来的影响。他到树林里小解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他停住脚步。那是两个大便的家伙。第一个说,你听说没,刀刀怀孕了?第二个说,我说这两天刀司令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原来是为这。第一个说,知道谁干的吗?第二个问,谁干的?第一个说,寸绍锡。第二个说,那个小白脸啊,他不怕刀司令宰了他。第一个说,有好戏看了,走着瞧吧。第二个说,寸绍锡胆子够大……寸绍锡十分震惊,他想进去质问,又一想,声张起来对谁都不好,便悄悄退了出来。
他再看人们的神情,明白了,敢情他们都知道,唯有他蒙在鼓里。他能拉住每一个人向他解释:那是谣言,千万别信,我是清白的。能这样做吗?不能。无风不起浪,风从哪里来?他理不出头绪。他相信清者自清。但他开始失眠,夜里两眼放光,一眨不眨,被子蒙住头也无济于事。秋天,那些来日无多的虫子拼命地叫,不眠不休,一刻也不安静。黑暗中,小屋是虫子的天下,它们举行聚会,打闹,歌唱,比谁声高,比谁唱得响亮,时不时地骚扰他这个庞然大物,挑逗他,叮咬他,吸他的血,他不胜其烦,可是无可奈何。别和虫子一般见识。是的,不和虫子一般见识。可是,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啊。想想别的,于是,河野、瞿莹莹、刀刀、刀玲子、刀保民……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他头痛欲裂。他撞墙。他坐起来发呆。
有人敲门。谁?我。他听出是张问德的声音。张县长。是我!张县长问他,睡了吗?他去打开门说,没睡。张问德说,我们聊会儿。好,他说,我正睡不着呢。屋里黑,他拉着张问德的手,摸索着让他坐到他的地铺上。张县长手里拿着蒲扇,他用力扇几下,将蒲扇交给寸绍锡。寸绍锡接过蒲扇,用力扇几下,流动的空气让他头脑清醒许多。张县长说,我问你个事,你要给我说实话。寸绍锡凛然一惊。他向张县长保证,他会实话实说。张县长一开口,他就知道事情远比他想的复杂。
张县长:刀刀的事,你知道吗?
寸绍锡:知道。
张县长:知道什么?
寸绍锡:刀刀怀孕了。
张县长:是你干的吗?
寸绍锡:不是。
他们说话的时候,屋里的虫子也安静下来。他们沉默一会儿,都在掂量这几句话。他想,惊动张县长,事儿大了。可是,他不怕。在刀刀这件事上他问心无愧。张县长为什么不说话,对他的答复不满意吗?
寸绍锡:我和这事真没关系。刀刀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张县长:你和刀刀一点关系没有吗?
寸绍锡:有一点,但就一点,我对天发誓,再没别的了。
他讲他迷迷糊糊时搂了刀刀一下,只是搂了一下,他看到是刀刀后,马上推开了。随后刀刀绝食,他去劝过。之后,再没别的了。他说,我可以发誓。
张县长:不用发誓,我信你的。刀刀为什么绝食?
寸绍锡:不知道。
张县长:你一劝,她就吃饭了?
寸绍锡:嗯,好像是的。
张县长:你怎么劝的?
寸绍锡:没什么特别的,我就说她还年轻,来日方长,要好好活着……
张县长:她为什么听你的?
寸绍锡: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出来答案。
张县长: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别人,她父母,姐姐,都劝过她,她谁的也不听,你去劝她,正如你所说,你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她听你的……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寸绍锡:没错,是这样。
张县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寸绍锡:是奇怪。
张县长:刀保民你应该很了解吧,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寸绍锡:他会宰了那个人。
张县长:哪个人?
寸绍锡:把刀刀肚子弄大的家伙。
张县长:你知道是谁吗?
寸紹锡:不知道。
张县长:有一种传闻你听说了吗?
寸绍锡:听说了,那是造谣。
张县长:别人会怎么看,刀保民会怎么看?
寸绍锡:……
张县长:你咋让刀保民相信不是你干的?
寸绍锡:他可以问他女儿。
张县长:刀刀吗?
寸绍锡:是。
张县长:听说她死也不说。
寸绍锡:……
张县长:刀玲子对外说是你干的。
寸绍锡:她胡说!这是陷害,她怎么能这样!
张县长:现在,你觉得刀保民会信谁?信他女儿,还是信你?
寸绍锡:……
张县长:搁以前你已经没命了。现在,刀保民看我的面子,给你两个选择:一、去死。二、娶刀刀。
寸绍锡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事关生死,不能不慎重对待。可是,他什么也没干呀,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不公平。是别人干的,是别人干的,刀保民应该去找那个干下这事的家伙算账,而不是来冤枉他。张县长说,你还不明白吗,那个人找不到,需要一个人来顶缸,这个人只能是你。为什么?因为刀刀喜欢你。刀刀喜欢我,就可以冤枉我吗?
谁冤枉你了,我吗?刀玲子说。
就是你,你冤枉我!寸绍锡说。
一大早他在江边找到刀玲子,质问她。他们已经谈过,根根梢梢他都对刀玲子说了,她为何还要散布谣言冤枉他。刀玲子挑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她要逗逗他。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嘛,她说。
此话怎讲?
本来我妹妹要饿死的,你一劝,得,她不死了,于是有了丑闻。你知道吗,在我们这儿,丑闻和死相比,人们宁愿死。现在,你让她背着丑闻死,等于让她死两次。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劝她活下来,还劝错了?
大错特错。
有你这样当姐的吗?当初是谁让我去劝的?
我啊。刀玲子说,你上次听我的,那就再听我一次吧。
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还要我听你的?
别说这么难听嘛,换个说法,比如,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救人一命,你看,这样说是不是好听多了。
厚颜无耻,寸绍锡说。他告诉刀玲子,他不会听她摆布。刀玲子看出他外强中干,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表情。她说,你摸摸你的心。他说,摸什么摸,我知道我心在哪儿。她说,你摸摸它硬不硬。他说,什么意思?她说,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硬得像石头,眼睁睁看着一个喜欢你的女孩死也不管吗?他说,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刀玲子得寸进尺,指责寸绍锡虚伪、冷漠,见死不救,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别人的命都重要。
寸绍锡气愤地说,刀刀是你妹子,该救她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刀玲子说,没错啊,我是在救她,只是要借你用一下。
借我用一下?
是啊。
怎么用?
你把我妹子娶了,我妹子就得救了。
没门儿!
寸绍锡的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刀刀怀上野种,让他背黑锅,凭什么呀,就因为他善良,好欺负吗?他们——所有人——串通好似的,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就范。唱红脸的唱红脸,唱白脸的唱白脸,还有一个老奸巨猾的人躲在幕后,筹划一切。刀保民,别看他长得像个土匪,心眼却不少。现在战事吃紧,他不操心对付鬼子,却来打他的主意。
事情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早晨,天空渐渐放亮。太阳还没出来,露水很重,树叶都湿漉漉的。雾气升腾,近处的山峦时隐时现。树木与雾缠绵,难舍难分。远处的山峰一丝一毫的轮廓也看不到。刀保民将所有人都集中在打谷场上。
气氛有些不对头,刀保民神情严肃,杀气腾腾,他要干什么?张县长和杨勇去外地,昨天刚走,他就来这一手。如果是公事,寸绍锡想,他应该和自己商量一下才是。如果是私事……
还真是私事。刀保民站到磙子上说有人把他女儿肚子搞大了,他要找出这个人来,按族规处置。什么族规?寸绍锡不知道。他是外来人。刀保民说,谁干的,有种站出来。没有人站出来。寸绍锡感到刀玲子在看他。他不看她。他感到其他人也在看他,那些目光像手指一样指着他。他浑身不自在。难道他们要集体对付他吗?他看到刀刀穿着蜡染罩袍,站在榕树背后。她已显怀。看上去,她像一个可怜的布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刀保民可好,反其道而行之。
刀保民站在磙子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人群。他的目光很毒,能像刀子一样刺入你心里。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很难承受那锐利的目光。刀保民很自信,他以为他能用目光把那个人“揪”出来。
刀保民的目光在寸绍锡身上停留了几秒。几秒,足以把一个人看透。寸绍锡问心无愧,不怕他看。尽管如此,寸绍锡还是想躲开,又一想,别,你啥也没干,心虚什么。寸绍锡与刀保民对视。他感到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战,火花四溅。
如果把目光的语言翻译出来,就是——
刀保民:是你吗?
寸绍锡:不是我!
刀保民:是你吗??
寸绍锡:不是我!!
刀保民:是你吗???
寸绍锡:不是我!!!
刀保民的目光扫向别处。
寸绍锡松口气,感觉像是虚脱了一般。刚才,岂止是对视一番,那是一场角力。他赢了,但耗尽体力。接下来,他开始梦游了。后来回忆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梦游,他在梦游。缥缥缈缈的雾强化了梦游的氛围。梦游时你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刀保民把那个人揪出来了吗?没有。如果真有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在人群中,怎么能不被揪出来呢。谁能承受刀保民目光的利刃。寸绍锡希望刀保民揪出那个人。谁干的谁负责,天公地道。扣在他背上的黑锅该拿掉了。可是,刀保民没揪出那个人。真没那个人吗?刀刀是踩到大脚印怀孕的吗?是鬼上身吗?是狐狸精干的吗?刀保民从磙子上跳下来,到大榕树后拽出女儿刀刀。他把刀刀拉到磙子跟前,让她上去。刀刀浑身颤抖,像待宰的羔羊。刀刀迈不动腿。上去,刀保民说。他粗暴,野蛮,缺乏耐心。刀刀抖得厉害。刀保民双手插到刀刀腋下,将刀刀提起来,放到磙子上。给我指出来!刀保民说话声调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刀刀还是个小姑娘,哪见过这阵势。她不敢抬头看向人群。刀保民说,抬起头!刀刀稍稍抬起头,但眼睛不敢看人。一个个看,给我指出来!刀保民说。刀刀往人群中看,看向寸绍锡。目光停留在寸绍锡身上。
寸绍锡突然感到浑身冰冷。他注意到不光是刀刀在看他,人们都在看他。刀玲子在看他。刀保民在看他。刀为民在看他。刀胜在看他。刘满仓在看他……如果他们的目光是箭,他早已万箭穿心。他们在等一个动作。只要一个动作,他们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或砸成肉酱,或打成筛子。不需要知道族规是什么,看看人们的眼神,你就会知道自己的下场。只要一个动作,他就会死得很难看。还会背上一个骂名。禽兽,或者禽兽不如。他们如果要陷害你,你跑不掉。寸绍锡知道他们等的动作是什么。他们等的,就是他担心的。他怕刀刀抬起手臂指向他。刀玲子警告过他。张县长也给他点明了。刀刀现在只要抬手指向他,他就百口莫辩。他就死路一条。
刀刀,刀保民说。他在催促。
刀刀没抬手,她没有指认。她只是摇摇头。
谢天谢地,她没有指向我,她是个好人,她很坚强,她没屈服,寸绍锡此时心里充满对刀刀的感激。
刀刀,你去投江吧,刀保民说。
父亲让女儿去投江。这是族规吗?寸绍锡非常震惊。所有人都听到了,可是都无动于衷。刀刀想跳下磙子。刀保民再次双手插入她腋下,将她托起来,轻轻放到地上。刀刀腰身笨拙。她刚才抖得像筛糠,现在不抖了。命运已定。她需要去投江。刀刀没有说什么。默默朝人群外走去。人们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
就这样让她去死吗?
刀司令,她是你女儿,寸绍锡说。
刀保民不言语,面无表情。
刀刀是你女儿!他又说。
刀保民如同没听见。
静得出奇。大地屏住了呼吸。鸟儿也不鸣叫。人们都沉默着。寸绍锡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早晨格外响亮,每个人都听得到。
刀刀走出人群,朝江边走去。她的脚踩在沾满露水的落叶上,发出柔软的声音。
寸绍锡冲到刀保民跟前,冲他吼道:刀刀是你女儿啊!
刀保民无动于衷。铁石心肠。他哪是父亲,他是杀人犯!什么族规,非要将一个花季少女逼死嗎?等等,他说。怎样才能救刀刀?他想起刀玲子说过的话:你把我妹子娶了,我妹子就得救了。真的必须如此吗?
田岛爱上了腾冲。这个边陲小城能满足他所有对中国古城的想象。打个比喻,如同倾城倾国的少妇,因在小地方,她知道自己美,却不知道美到何种程度,因此不高傲,不矜持,待人平易,大方得体,不做妖娆之状,不露妩媚之姿,不张不扬,不卑不亢,焉能不让人喜欢。那些老房子有好几百年历史,见过这个城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见过老人的爷爷,老人爷爷的爷爷,以及老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代代的人都是从小孩长大,娶妻生子,变老,然后走向另一个世界。老房子不说话,可它什么都见过。它比这个城市最有学问的人知道得更多。站到老房子前,看着变成黑色的梁柱和屋顶,田岛能听到房子的呼吸,这呼吸让他想起爷爷。田岛的爷爷是打鱼的,七十岁还下海。夜晚,他和爷爷睡一个被窝,他喜欢爷爷身上浓烈的盐卤气味,那气味能让他睡得很香。他看过武侯祠、天元宫、电报局、东岳庙、文庙、文昌阁、城隍庙、文星楼、财神庙、龙王庙、白马庙、昭忠祠、建设局、教育局、南岳庙、川主庙、英国领事馆等等。所有的街道他都走了一遍,西门街、东门街、北门街、南门街、区公所街、顺城街、李家巷、文家巷、财神庙街、竹子巷、左所街、右所街、田家巷、牛家巷、州前头、州后头等等,无一遗漏。他像守财奴一样,腾冲就是他的财宝。
天赐之地,他想,没有比这儿更理想的地方了。这里。现在。他平生所学可以尽情施展。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统治者。他是这儿的王。他要建立一个示范区。他要让那些丘八知道,靠武力只能使人屈服,不能征服人心。征服人心得靠手腕和智慧。王道与霸道并用。武力与怀柔并重。攻心为上。
他最为得意的一步棋是,“请”方渡出山。一石三鸟。一是三顾茅庐,显得他求贤若渴;二是杀鸡儆猴,不杀人无以立威;三是任命方渡为维持会会长,告诉人们:瞧,我不只是用流氓无赖之徒,我更重用正人君子。
方渡合作吗?他手下有人这样问。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他会合作的。挂名不是合作吗,挂名就是合作的起点。上了贼船就下不去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方渡没有一言不发,他略献小计,就解决了征粮问题。
他清楚,只有方渡是不够的,他还需要神来之笔。
下一步,妙手在哪里?
白果巷。田岛被墙上一个图案吸引,驻足不走。图案由纵横线条和一些实心点、空心点组成。这是一道围棋死活题。实心点是黑子,空心点是白子。田岛爱好围棋。围棋奥妙无穷,蕴藏许多智慧。首先是对智力的考验,其次是对策略的考验,然后是对想象力和计算力的考验。说白了,围棋是聪明人玩的游戏。他自矜智力超群,岂能不下围棋。在学校,他没有对手。他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小城会遇到一道围棋死活题。更没想到的是,他看了半天,竟然解不出来。
他问身边的随从,会下围棋吗?他们都摇头。
不会下围棋,死活题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书。
抄下来,他说。
随从照葫芦画瓢,将死活题抄下来。他不放心,又核对一遍。没错。
回去后,他就开始研究这道题,废寝忘食,可是三天下来仍一筹莫展。开始,他兴奋,总算遇到挑战,他可以展示他智力的优越了。解不出来后,他变得烦恼。再往后,他痛恨这道题。他想抽出战刀将这道题劈了。亚历山大曾经遇到过类似难题。他征服小亚细亚后,有人请他参观古代皇帝一个战车,上面有一个结,预言说解开者将成为亚细亚之王。亚历山大是如何解的?他抽出宝剑将结劈开,他说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田岛可以效仿亚历山大吗?刀可以将结劈开,但没法将死活题解开。欺骗自己,算什么本事。这道题在嘲笑他。
他将钟春秋叫来,将这道题“啪”地拍到他面前。
认识吗?
不认识,钟春秋答。
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见过吗?
见过。
田岛冷笑一声。
去,田岛说,把他的情况摸摸清楚。他知道钟春秋总是狐假虎威,便敲打他:要对他尊重,以礼相待。
钟春秋出去转一圈,回来汇报。
钟春秋:他叫瞿天元,住白果巷八号,做玉石生意,会下围棋,墙上画的是一道围棋死活题。
田岛:他几段?
钟春秋听不懂:什么几段?
田岛:就是他下棋的水平,他是哪个级别?
钟春秋:从没人和他下过。他是个怪人,神神道道。据说他下棋很厉害,外地有人听说了,上门求教。他立一规矩:墙上死活题能做出来,方有资格向他求教,做不出来,对不起,请回!
田岛:有人做出来吗?
钟春秋:没有。来的人都灰溜溜回去了。
这对田岛是个安慰,并不是只有他做不出来,是所有人都做不出来。
田岛:他下棋吗?
钟春秋:下。
田岛:和谁下?
钟春秋:他自己和自己下,左手和右手下……
钟春秋向田岛献上一副云子。他打听出来,田岛爱好下棋,而且棋艺高超。爱下棋的人,没有不喜欢云子的。田岛打开两个盒子。白子晶莹如玉,稍呈翠绿。黑子乌中有蓝,蓝里透绿。他抓起一把黑子,又抓起一把白子把玩,爱不释手。
田岛:这是永昌产的吧?
钟春秋:我不懂,应该是吧。
田岛:“棋子出云南,以永昌者为上。”一定是永昌产的,一定是!哪来的?
钟春秋:我孝敬您的。
田岛:我问从哪弄的?
钟春秋:我买的。
田岛:买谁的?是不是瞿先生的?
钟春秋:瞒不过司令,正是他的。
田岛:送回去,君子不夺人所爱。
钟春秋:他不配用这么好的围棋……
田岛:送回去!以后不许敲诈抢夺别人的东西。
钟春秋:是。
两天后,鐘春秋再次将这副棋子摆到田岛的案头。他说,这次是瞿先生的女儿自愿送的。他特别强调了“自愿”二字。
田岛:他女儿为什么送我棋子?
钟春秋:她有事相求。
田岛:什么事?
钟春秋:瞿先生被尾原队长抓了,女儿要救父亲,所以……
田岛:瞿先生是间谍吗?
钟春秋:说他是他就是,说他不是他就不是。
田岛:此话怎讲?
钟春秋:瞿先生有个女儿叫瞿莹莹,非常漂亮,尾原看上了,本来抢过来就是,他学您,怀柔,要让瞿莹莹心甘情愿做他的情妇……
田岛:于是,抓瞿先生,诬他是间谍?
钟春秋:瞿莹莹要不从,她父亲就是间谍。
田岛:去,带瞿莹莹来。
钟春秋:是!
尾原抓走瞿天元后,把他的意图给钟春秋说了,让钟春秋去做好人。你去告诉瞿莹莹,你可以救她爹,条件是她答应做我的情人。钟春秋讨好尾原,满口答应,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钟春秋找到瞿莹莹,把话挑明,让她选择:你是要名声,还是要你爹?
他又说:要名声,你爹就没了。
又说:你爹没了,你觉得尾原能放过你吗?
又说:要保住你爹的性命,你就做尾原的情人。你傍上尾原,吃香喝辣,看谁敢瞧不起你。
又说:给句话,要不要你爹?
瞿莹莹沉默不语。
钟春秋在等瞿莹莹回话的间隙,脑筋又多转几圈。这多转的几圈把故事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他想,同样是做一件事,讨好尾原何如讨好田岛,毕竟田岛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者。于是,他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瞿莹莹等他说下去。
他说:有一个人能救你爹。
瞿莹莹:?
他说:田岛司令官,他是这儿的最高长官,尾原小队长得听他的。
瞿莹莹咬着嘴唇,她在想什么呢?
他说:可是,田岛很难说话,一般的宝贝他不会看在眼里。
瞿莹莹:?
他說:把你家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吧,救你爹要紧。
瞿莹莹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拿出来,交给钟春秋,钟春秋不动声色,照单全收。他不会把这些给田岛。这是他的。给田岛什么,他已想好。
他说:田岛爱好围棋,把你爹那副云子送他吧。
瞿莹莹又把云子交给他。
钟春秋心里已盘算好,他要送给田岛的不只是云子,还有更贵重的——瞿莹莹。他从没想解救瞿莹莹。原来,是替尾原说项,现在,他为田岛谋划。他头脑里多转几个圈,让他决定抛弃尾原。他要把美女献给田岛。没有人不爱美女。做成此事,他毫无疑问会成为田岛面前的红人。那时候,在腾冲,田岛老大,他老二。
田岛见到瞿莹莹,眼睛就直了。瞿莹莹长得太像他中学时暗恋的佐山爱。那时,他虽然学习很好,但家境贫寒,他甚至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加上性格内向,害怕被嘲笑,一直不敢向佐山爱表白。后来,他考上大学,佐山爱没考上。按说这时候是示爱的最好时机,但他仍然缺乏勇气。第二年,佐山爱考上另一所大学。如果再不行动,恐怕会永远失去机会。他鼓足勇气给佐山爱写了一封情书,他说他要把自己的生命和比生命更贵重的一生的荣誉都献给佐山爱。佐山爱回信说,他很优秀,但是迟了一步,她已有男朋友。这对田岛是沉重的一击。田岛多年奋斗的动力就是佐山爱。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赢得佐山爱的爱情。佐山爱不爱他,他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他想过自杀。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他是长子,是他们的依靠,他自杀了,他们怎么办。于是,他放弃自杀,投笔从戎。军队是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他要建不世之功业,光宗耀祖。
田岛喃喃道:佐山爱。
钟春秋不知道田岛什么意思。瞿莹莹勾着头,不敢出声。
田岛盯着瞿莹莹:你叫什么?
钟春秋碰碰瞿莹莹:问你话呢。
瞿莹莹:瞿莹莹。
田岛:结婚了吗?
瞿莹莹:订婚了。
田岛:和谁?
钟春秋用脚踢踢她,她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按她之前编好的说。
瞿莹莹:蔡东阳,小名黑蛋儿。
田岛:他,干什么的?
瞿莹莹:猎人。
她本来想说“种地”,话到嘴边改为“猎人”。她想起她救的那个黄脸人,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猎人。“蔡东阳”和“黑蛋儿”都是她临时为他编的名字。她牢牢记着,为的是对付尾原小队长。现在又用上了。
田岛将云子还给瞿莹莹:这,属于你父亲,你拿回去。
瞿莹莹不接。
钟春秋:这是她孝敬司令您的。
田岛:君子不夺人所爱。
他硬塞给瞿莹莹,瞿莹莹只好接住。
田岛:你的事我会过问的。
送走瞿莹莹,钟春秋向田岛进言:她看不上尾原小队长,如果是田岛司令官,她会考虑的。
田岛:她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钟春秋:没过门,她还是处女。
田岛笑笑:你去办吧,记住,不要强迫。
钟春秋:我让她心甘情愿。
钟春秋到瞿家,愁眉不展,一副苦相。
他说:都怨我,考虑不周,把事情办砸了,本来你爹还有救,现在彻底没救了。
又说:本来你答应尾原,他就会放了你爹。现在答应尾原也没用,他不敢放。
又说:田岛司令官不收云子,就是要杀你爹。
瞿莹莹:这么说,我爹活不成了?
钟春秋:活不成了。
瞿莹莹:你可以走了。
钟春秋:我再去求求田岛司令官,说不定他会开恩。
瞿莹莹:我准备为我爹收尸。
钟春秋:也许还有救。
瞿莹莹:没什么大不了,我陪我爹死。
钟春秋:真是烈女啊!我拼着这个副会长不干,也要救你爹,你等着。
他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对瞿莹莹说,有救了,有救了。他说,只要你答应跟田岛,他就放了你爹。他又说,比起尾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田岛是司令官,尾原只是个小队长。田岛一表人才,尾原像个侏儒。田岛文雅,尾原野蛮。田岛是凤凰,尾原是麻雀。同样是救你爹,跟田岛可比跟尾原强多了。瞿莹莹说,我没打算跟尾原,也没打算跟田岛,我打算死。钟春秋说,你死了,你爹咋办?瞿莹莹说,我会先给我爹收尸,然后再死。钟春秋说,你这是不孝,连你爹也不救了?瞿莹莹说,我救不了。钟春秋说,咋救不了,跟了田岛,不就救了吗?瞿莹莹沉默。钟春秋说,跟了田岛,在腾冲看谁还敢欺负你。不要说中国人,就连日本人也不敢欺负你。在这儿,田岛是王,你就是王后。瞿莹莹说,我要明媒正娶,我不做他的情人。钟春秋说,你要这么得寸进尺,我就不管了。他佯装要走,瞿莹莹也不拦着。他自己找台阶下,他说,田岛是司令官,你什么也不是,能轮到你提要求?瞿莹莹说,要不我死也不从。钟春秋说,看来你是不想救你爹的命了。他拂袖而去。
钟春秋跑回家抽大烟。瞿莹莹的事他要抻一抻她,让她知道厉害,自己服软。由得她?笑话!他心里说。他不相信瞿莹莹会不救她爹,要救她爹,就得听他摆布。他准备抽完大烟,就派人去吓唬她。该她来求我了,他说。
钟春秋没想到这次他失算了。瞿莹莹没去求他,而是直接闯入日军司令部,要求见田岛司令官。
雨天。腾冲进入雨季便三天两头下雨。钟春秋打着伞来见尾原。这雨,够大的。他想他冒雨来见尾原,足见他对尾原交代的事很上心,至于结果嘛,他无能为力。见到尾原,他知道他把事情想简单了。他低估了尾原。低估一个不该低估的人,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尾原没给他说话机会。甫一见面,伞还没收起,尾原喝令他:站住,跪下!他站在雨中。他想到廊下,没敢。脚下是泥泞,他不肯跪,他说:这不合适,我是维持会……
尾原抽出战刀,喝令:跪下!
钟春秋看尾原怒目圆睁,腿一下子软了。这货的二杆子劲上来,真把他砍了,他找谁说理去。想到这里,说话也结巴起来:有,有话……
尾原:跪下!
钟春秋不敢不跪,他怕尾原一时性起,把他劈了。他跪在泥水中,不敢再打傘,把伞放地上,一阵风将伞吹到墙根。他打个寒战,衣服很快被雨淋湿了。
尾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钟春秋:敢,敢……可是……
尾原:住嘴!我杀你顶多受个处分,而你脑袋搬家,还能再长出一个吗?
钟春秋:不能。太君,您听我说……
尾原:住嘴!不要说话。再说话我让你永远闭口。
钟春秋不敢再言语,乞求地看着尾原,后悔跑这一趟。
尾原:你背后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
钟春秋:我没有……
尾原:住嘴!你是想试试我这把刀快不快吗?
他把刀伸到钟春秋面前,雨水打到刀面上,溅到钟春秋脸上,眼睛里。他又把刀架到钟春秋的脖子上,用力往下压,他能感到钟春秋的颤抖。
钟春秋早已魂飞魄散,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想。
尾原:你记住,田岛司令官能要你的命,我也能要你的命。
钟春秋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尾原:你知道你欠我什么吗?
钟春秋:人。
尾原:什么?
钟春秋:女人。
尾原:再说。
钟春秋:一个漂亮女人。
尾原:还有。
钟春秋:还有……
尾原:还有你项上人头!
钟春秋:是,是。
尾原:滚吧!
尾原只是吓吓钟春秋,他不敢得罪田岛。钟春秋已吓瘫了,竟然站不起来。尾原踹他一脚,他一屁股坐到泥水里,好半天才爬起来。
从尾原那儿出来,钟春秋摸摸脑袋,还在,真是庆幸。风一吹,他打个寒战。原来衣服湿透了,刚才不觉得,这会儿感到冷。伞,他忘了拿。他看到伞被风刮到墙根,就在那里。不过,他不想再回去面对尾原。那个畜生,真敢杀了他。他不会再冒险了。淋雨就淋着吧。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再就是,他尿裤子了。他已是落汤鸡,谁还能看出他尿裤子,谁也看不出来。他回家一踏门就叫仆人给他烧烟泡。仆人说,先把湿衣裳换了吧。烧烟泡,烧烟泡……他说。他嘴唇冻木了,哆嗦着说不成话。仆人说,身上都是泥,烟榻……他让仆人将他衣裳扒下来,他赤条条躺烟榻上,抖得像筛糠。仆人抱来被子给他盖上。他抖得轻了,说话也利索了。烧烟泡,烧烟泡!仆人拿出烟枪,烟膏,点上灯,为他烧一泡大烟。烟泡刚烧好,摁到烟锅上,钟春秋猛地抓过去,贪婪地抽起来。抽一会儿大烟,魂儿回来了,他还是他。敢动老子一根毫毛?他仰着头腾云驾雾地说。
瞿天元被放出来,但他一点也不高兴。这样被放,还不如让他去死。死了干净。人固有一死,谁能逃得过,无非早死晚死而已。名声坏了,死后也不得安生。他这个宝贝女儿生性顽皮,总是和他对着干,你让她往东,她偏向西,你让她往西,她偏朝东。他总是由着她的性子。现在可好,闯大祸了。她可真能拿主意。为了救他,女儿竟然答应嫁给鬼子。这比要他命还可怕。他死也不能接受。
你不能嫁给鬼子,他说。
我是为了救你,瞿莹莹说。
救我也不行。
我已经答应了。
答应了也不行。
你以为我们有的选?没的选!瞿莹莹说,答应不答应能由得我们?
有一件事由得我们,他说。
什么事?
你知道。
你是说死吗?你以为你死了,我就逃得掉?我逃不掉!除非我们都死,一死百了。你想让我死吗?你不说话,就是想让我死。你想死吗?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大不了,死,这就死!瞿莹莹去拿来一根长绳,一剁两截儿。她将绳头扔过房梁,梁上的积灰嗖嗖下落,像一阵雾,眯了她的眼睛。她出去用水冲了冲眼睛,回来继续往梁上扔绳子。这次她有经验,绳子扔上去的一瞬间,她就扭过头去,闭上眼睛。等一会儿,她睁开眼,站到凳子上,仔细将绳子系好,绾一个活扣,又绾一个活扣。正好,她说,我们一起吊死,免得我坏了咱家的名声。死,谁不会。你先来,还是我先来,还是咱们一块来?
瞿天元沉默。
我们死了,没人发现,明天我们的尸体上就会落满苍蝇,臭气熏天,说不定还满是蛆虫,瞿莹莹说,这样死有意义吗?
瞿天元沉默。
你以为我想嫁给鬼子?我不知道那是火坑,不知道那是地狱,不知道那是龙潭虎穴吗?瞿莹莹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说,死,最简单了,活着,才是最难的。我要活下去。您就当我死了,就当没这个女儿。我这副皮囊,喂蛆虫也是喂,喂鬼子也是喂。您就当把我喂蛆了。您就当我被狼吃了。
瞿天元一声叹息。
钟春秋来到瞿家。他看到梁上挂着的绳子,大吃一惊。为了瞿莹莹,尾原差点要了他的命。再出岔子,田岛岂能饶过他。他去抓住绳子,这是干什么?
父女俩都没理他。
钟春秋说,使不得,使不得啊。他站到凳子上去解绳子,梁上的灰嗖嗖下落,眯了他的眼睛。哎哟,他跳下来,有水吗?没人理他。他自己摸索着去水缸里舀一瓢水,到门口撩着冲洗眼睛。冲洗后他说,干吗要死呢,田岛司令官也是人,不是狼,他不吃人,怕什么。嫁给日本人,一步登天,干吗要死。要说田岛司令官够仁义了,他要强抢,谁能拦得住。明媒正娶,你们去打听打听,哪个地方有这等好事。娶过去,你就是田岛太太,谁敢瞧不起你。就说我吧,披着汉奸这个皮,早晚挨骂,但为了这一方百姓,挨点骂又算得了什么。没有我们维持秩序,你想想,鬼子会杀多少人。南京,听说过吧,大屠杀,一城人都杀光了。我们这儿算好的,没杀多少人。你当上田岛太太,别的不说,劝田岛少杀点人,也是造福一方百姓……
钟春秋本来想表功,看父女俩都不领情,便略过此一节不提。他对自己的劝说还算满意。他解下绳子,他们也没反对。看来说动了。只要他们不自杀,啥都好说。他说,今天我是媒人,能促成这样一桩跨国婚姻,我很荣幸。
瞿天元咳嗽一声,接受了现实。
钟春秋走后,瞿天元自言自语:世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女儿是非常之人,才会做非常之事。
他对女儿说:记住一点,救人,救人,救人。
瞿莹莹是被一顶大红轿子抬进日军司令部的。轿子从白果巷抬出,走南门街,到文星楼左转进入西门街,到三岔口右转进入县政府街,日军司令部就在这条街上。一路上敲锣打鼓,鞭炮噼啪作响,看上去一派热闹景象。其实,除了钟春秋组织的汉奸没脸没皮嘻嘻哈哈之外,老百姓只是远远看着,一臉漠然。日军司令部的景象与大街上差不多。也是汉奸在营造气氛,日军都很冷漠。拜天地是钟春秋主持的,就在日军司令部的大厅里。日军没有人参加。婚宴安排在汉奸杨三品经营的食全食美坊,十桌,也都是汉奸在撑场面。
酒过三巡,田岛端起酒杯,感谢大伙光临。他说:什么叫中日亲善,这就叫中日亲善!干!
他看到方渡夫妇,拉着瞿莹莹过去给他们敬酒。
老同学,你不为我祝福吗?田岛说。
祝福,方渡说。
你是中国人,娶了日本姑娘,田岛说,我是日本人,娶了中国姑娘,中日亲善在我们两家已经实现了。
田岛司令官真是会走捷径啊,方渡讽刺道。
这至少是象征吧,田岛说,会产生积极影响的。
但愿,方渡说。
翌日,田岛释放十名“嫌犯”。他说,这是送给太太的礼物。
婚后第三天,按腾冲风俗,出嫁的女儿要“回门”,即回娘家看望父母。瞿莹莹带着米、面、肉等礼物回到白果巷,发现家里的门被堵上了,无法进出。门是用砖石堵的。上面还钉一木牌,牌子上写“瞿天元之墓”。早有邻居围上来,瞿莹莹问这是怎么回事。邻居三婶说,门是你爹自己堵的,牌子是他自己写的。瞿莹莹说,他这是干吗?三婶说,谁知道呢。瞿莹莹隔着墙喊爹,里面没有声音。她说,爹,你不答应,我就把“门”砸了。她可是能说到做到。里面有声音传来。
瞿天元:你要孝顺,就别再回来。
瞿莹莹:爹,你这是干吗?
瞿天元:我已经死了,我是活死人,都别理我。
瞿莹莹:把我拒之门外,也不用这样。
瞿天元:我没脸见人。
瞿莹莹:你打算一辈子不出门?
瞿天元:是,直到死。
瞿莹莹:你怎么活?
瞿天元:不用你管。
瞿莹莹:我把你门砸开。
瞿天元:你砸开我就死。
瞿莹莹让人把礼物隔墙头扔进去。很快,瞿天元又隔墙头扔出来。
瞿天元:我不要鬼子的东西。
瞿莹莹:那你就等着饿死吧。
瞿莹莹走后,邻居们劝瞿天元收下米面。腾冲沦陷后,米面价格飞涨,很多家庭闹饥荒。瞿天元坚决不收,说他宁愿饿死。邻居们瞬间将米、面、肉瓜分完毕。
瞿天元此后再没走出家门一步。堵门的砖石长了青苔,那块牌子受风雨侵蚀越来越旧。瞿莹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来“看”他,往院里扔些吃的东西。瞿天元毫无例外,又尽数扔出来。渐渐地,这成了邻居们获得接济的一个渠道。瞿天元怎么活?没人知道。反正他没饿死。人们常常听到里面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和谁下棋?有人说和鬼,有人说和神仙,有人说和他自己。
我想写写母亲。
写母亲之前,我给哥哥打电话,说我的想法。哥哥说写可以,但不要胡编,记住,母亲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我问伟大在哪里?哥哥说,你想想,母亲从日本来到中国,协助父亲开办医院治病救人,这是什么精神?我说这是国际主义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哥哥听出我话里的讽刺意味,很不满,说严肃点,对母亲要尊重。我说我对母亲很尊重。我让哥哥说点具体的,关于母亲。他说有一阵子鬼子喜欢吃蒸婴儿,他们到处偷婴儿抢婴儿,一天,我正在摇篮里睡觉,一个鬼子抱起我就跑,母亲在洗衣服,哥哥看到,他不让鬼子把我抱走,鬼子将他一脚踹倒,他的肋骨被踹断三根。哥哥又哭又叫,母亲听到,跑过来和鬼子抢夺婴儿,把我救下来。这件事很让我震惊,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哥哥说,你才几个月大,你记得什么。我说,是你瞎编的吧?哥哥急了,说你看看我拍的片子,三根肋骨上显示曾经骨折过。我说,那时就能拍片子了?哥哥说,那时拍什么片子,我都不知道我骨折,几十年后体检才发现的。我记得哥哥有段时间天天捂着肚子说肚子疼,但那是肚里长了蛔虫,后来吃药,打下来的蛔虫足足有几十条,缠绕在一起,像根很粗的绳子。想想都恶心。哥哥又说几件事,我全无印象。我们的记忆天差地别。我说,我记得的事和你记得的事完全不一样。
哥:你记得什么?
我:我记得母亲想把我饿死,幸亏爸牵回一只奶羊救了我。
哥: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母亲有一次差点把我捂死。
哥: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母亲差点自杀。
哥: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母亲在家里招待鬼子,和他们一起唱歌。
哥:还记得什么?
我:还记得母亲到日军司令部去找田岛……
哥哥突然大吼一声,像炸雷一般,震得我耳膜嗡嗡响,吓得我手中的话筒掉到地板上,“哐当”一声。还好,没摔坏。我已经听出他的声调不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
哥:你疯啦!母亲哪一点对你不好,她生你养你,你就这样报答她!
我:我只是说说我记得的事。
哥:你记得个屁!
哥哥愤怒地把电话挂了。我感觉他是用力地把话筒砸在电话机上,以他愤怒的程度,很可能话筒已经粉身碎骨。
打电话前我猜到会是这个结局,果然如此。我不该打这个电话。不管写父亲,写母亲,还是写鬼子,我都不可能按哥哥的记忆来写,我必须写自己头脑中出现的东西:那些连绵不断的画面,那些喧嚣,那些恐惧……
我不知道我头脑中的画面是如何产生的。我曾试图找到原因,比如我臆想的,虚构的,或者我神经出了毛病,否则,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可能记住她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更可怕的是一些我不在场的事情我也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晰。在写这本书之前我一直隐瞒我这种能力。我不隐瞒也没用,不会有人相信。我不想让人们说我荒唐,说我神经病,说我骗子。蒙田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我不属于这种。我不想象,我只记录。
母亲藏下一包毒药。从哪弄的,我不知道。她是学医的,我们家又开诊所,弄一点毒药应该不难。父亲没有发现母亲异常。因为母亲每天都异常,所以异常就不是异常了。我知道母亲想死。母亲想捂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想死。我们娘俩很多时候像是共犯。我夜里的哭闹搅得全家人无法睡觉,个个神经衰弱。与夜里的哭闹相比,我白天的哭闹简直算不上什么,不会引起注意。我知道母亲想自杀,可我不会说话,我无法让父亲知晓。我用哭闹阻止父亲出门,让父亲待在家里。但我并不是每次都成功。
这天母亲决心服毒自杀。父亲又要出门,我就哭啊哭啊哭啊,谁哄也不行,只有父亲抱我,我才不哭。父亲把我放下,我就又哭。抱起,我就不哭。如此反复多次。父亲说,捷儿白天咋也这样哭闹?母亲说,都是你惯下的毛病,扔下她,别管,你走吧。父亲说,她哭得不对劲。母亲说,夜里折磨人还没折磨够,白天也不让人安生。父亲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我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不但不哄我,还说:哭,哭,哭死算了。
我虽然不会说话,但我和母亲还是有交流,意念对话,还是灵魂对话,我也说不清。
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得逞了。
母亲:你是个讨债鬼,我不带你走了,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受罪。
我:哥哥呢?
母亲:我也不带他走,我要一个人到清净的地方去。
我:你不心疼我父亲吗?
母亲: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他那么爱你。
母亲沉默片刻:我撑不下去了。
我:你自私。
母亲不再理我。这时候,这个女人心如铁石,冷酷无情。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放下的,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抛弃的。最亲的人,最宝贵的生命,她都不要了。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行动——去死。
母亲准备实施她的计划。她用的是砒霜,马钱子,还是氰化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白色的粉末。她将白色粉末倒进碗里。倒半碗开水进去,搅匀。她看着碗。我哭得更厉害了。她看我一眼,毫无怜悯之心。烦不烦,她说。
她发一会儿呆。可能是开水太热,烫嘴。也可能是她在想事情。她找出一张纸,给父亲写留言,也就是遗书。她写道:
方渡:我选择这样离开世界,不是我软弱,而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她对写的内容不满,撕掉,重写:
方渡:我活着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可言,生不如死……
她还是不满意,又撕掉,重写:
方渡: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共同走下去了……
她情绪接近崩溃,突然哭起来,泪水打湿稿纸。但愿她哭一哭能打消自杀的念头。一个自杀之人内心不可能没有挣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继续写:
我死之后,你要坚强。孩子们需要你,你会照顾好他们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再娶时,一定要娶一个对孩子好的女人。别了,亲爱的。方晴雪
她从头又读一遍。有些字被泪水洇湿,变得模糊,但不影响辨认。就这样了。她不打算重写。她将遗书压到墨水瓶下。前边写坏的两份,撕碎,扔在地上。她捡起来,点火烧掉。纸灰像黑蝴蝶在屋里乱飞。
我不想让母亲死。为什么?说白了,自私呗。母亲一死,这个家……首先对父亲是致命打击。其次,哥哥会怎样?他会陷入深度自责之中,他会觉得他没保护好母亲。我,成了没妈的孩子,成了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我怎样才能阻止母亲自杀呢?只有一样,那就是哭,哭,哭。我用尽浑身力气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整个城都不安起来。很多人都听到哭声,但不知道哭声来自哪里,以为是幻听。父亲正在痛斥钟春秋等人种植大烟祸国殃民贻害无穷,突然听到哭声,他一拍桌子,说了一句“你们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就往家赶。哥哥在薅草,看到几个鬼子轮奸一个进城卖鸡蛋的妇女,他吓得赶快跑开,鬼子发现,要追过来杀他灭口,幸亏一个矮个子军官出现,哥哥才得以脱身。后来那名妇女被杀死,尸体扔进柴堆里。哥哥已经吓傻了,往家跑时,他听到我的哭声。此时,他的魂儿没有跟上,只是他的身体在本能地往家跑。
母亲对我的哭闹已经习以为常,但我今天哭得如此惊心动魄,她还是多看了我一眼。母亲的目光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像温泉之水,汩汩流过来,冒着袅袅热气。母亲从没这样看过我,我感到自己要被融化了。一瞬间的幸福,也许只有一秒钟,我已经很满足,我可以死而无憾。这一刻,我永志不忘。这时候,母亲是爱我的。至少,这个瞬间,母亲是爱我的。我坚信。
碗里的水不热了。母亲端起碗,准备一饮而尽。这时候,一阵风袭来,哥哥像呼啸的炮弹射进屋里。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投入母亲怀里,将母亲手中的碗撞飞,碗里致命的毒药在空中划个弧线,全部泼到地上。土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许多微生物被毒死了。
碗摔成两瓣。
母亲愕然,如同梦游,被人唤醒,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父亲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茫然的母亲,恍惚的哥哥,无声的我,地上的水迹,摔成两瓣的碗。接着,父亲看到母亲写的遗书。他诧异,震惊,愤怒,将不满都发泄到遗书上,将遗书撕得粉碎,狠狠扔到地上,一地碎纸屑。为什么?父亲問。茫然的母亲给不出他答案。恍惚的哥哥甚至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父亲是听到我的哭声回来的,可他这时完全忽略了我,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
父亲冷静下来后,开始自责。他没照顾好母亲,没照顾好这个家,他背负骂名,给家庭带来耻辱。他只知道自己难,不知道母亲更难。一边是丈夫,一边是鬼子;一边是中国,一边是日本,她一个人哪能扛这么多。还有生孩子(剖腹产)的痛苦,以及生活越来越艰难,常常吃不饱肚子,等等。她的压力太大。父亲对母亲的关爱不如以前,这都是他的错……父亲将母亲搂怀里,母亲流泪不止。父亲安慰母亲,好了,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我会改正,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好好照顾这个家,不让你们受委屈……
父亲翻箱倒柜找毒药,什么也没找到。母亲说不用找,没有。父亲想想也是,一个人服毒,一份足矣,不会再存一份备用。父亲又检查其他能用于自杀的东西,比如绳子、刀之类。毒药可以扔掉。绳子扔掉有什么用,用布条就可以再搓一根。刀,厨房里更是离不开。再说了,一个人想自杀,防不胜防。必须从思想上清除自杀的念头。必须陪伴。必须看着她,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父亲问母亲,还会想不开吗?母亲摇头。父亲说,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会过去。以前宁静的日子还会回来。母亲只是流泪。父亲嘱咐哥哥,要照顾好母亲。哥哥没有反应。你怎么啦?父亲问道。
哥哥魂儿丢了。
父母都是学医的,他们一开始并没意识到哥哥魂儿丢了。他们只是觉得哥哥傻了。你问他什么,都没有反应。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甚至不会说话。邻居三奶奶来我们家借盐,看到哥哥这样,一语道破:魂儿丢了。
魂儿丢了?父母不相信魂魄之说,认为那是迷信。
魂儿丢了!三奶奶言之凿凿。
怎么办?
叫魂儿。三奶奶说。
怎么叫?
在哪儿丢的上哪儿叫,要尽快,别让魂儿跑了,三奶奶说。
父母没别的办法,不知如何对症下药。死马当活马医,叫一下试试吧,叫魂儿又没什么成本。
父亲问哥哥:你到哪儿去了?
哥哥表情木然。
你去过哪儿?
哥哥像块木头,没有七窍,既不能听,也不能说。
父亲出门打听,看有谁看到哥哥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七拐子说,他看到小山疯了一样往家跑。从哪个方向?他手指一下。
沿这个方向叫,三奶奶说。
怎么叫?父亲没叫过。
你就叫,小山,回来喽,小山,回来喽——
父亲学会了。
你们俩都叫,三奶奶说。她让父亲背上小山,母亲跟着叫,母子连心,他听到就会回来。
三奶奶留下来照顾我。
父亲背上哥哥,母亲跟着,出去叫魂儿。
小山,回来——
小山,回来喽——
他们一路走一路叫着,很多人围观。大家见怪不怪,这样的事不稀罕。人们投来同情的目光。
哥哥在父亲背上仍是傻呆呆的,没有知觉。
走过竹子巷,中间斜着有一条小路,杂草丛生,通往城隍庙。父亲停下脚步,用眼睛征求母亲意见,母亲点头。他们都觉得,如果真有魂儿的话,不会丢在街上,只会丢在偏僻之处。他们走上小路。榛莽遍地。说不定草丛里会有蛇。父亲捡起一根棍子,敲打草窠,弄出动静,让蛇躲开。两只刨食虫子的鸡被他们惊动,倏地跑远。突然,父亲看到熟悉的篮子,篮子里还有半篮草。那是哥哥薅草?的篮子。
小山,回来——
小山,回来喽——
哥哥抬起头来。哥哥的头一直耷拉在父亲的背上。他像是听到了呼唤,眼珠转动,头支起来,寻找声音来源。他看到妈妈,叫一声。
母亲欣喜若狂。
好了好了,我们的小山回来了,儿子回来啦!母亲把小山抱到自己怀里,她柔软的怀抱让哥哥陶醉。
父亲没有反应,母亲感到诧异,你愣什么?
父亲拉上母亲,往回走,出小路,回到竹子巷。
母亲看父亲神色有异,问,你看到什么了?
走,回家!父亲说。
父亲怕惊到母亲和哥哥,拉着他们回家。
到家后,三奶奶看到小山活泛的样子,知道魂儿回来了。她说,小山回来喽,我们的小山回来喽!
父母谢过三奶奶,送给她一碗盐。
三奶奶说一勺就够了。
父亲说,算我们一点心意。
三奶奶走后,父亲要出去,母亲拉住父亲,你去哪儿?
父亲叫上几个人,重新回到那条小路,循着血迹,在柴堆里发现一具女人尸体。她的裤子被扒到脚踝处,下身赤裸。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到处都是血迹。她的伤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刺刀捅的。那个年代,这种伤口人们一点儿不陌生。
大家都很气愤,纷纷骂鬼子。但,骂不解决问题。那么,怎样才能解决问题?他们心里清楚,没有解决之道。要么你去杀鬼子,要么忍气吞声。这个女人的丈夫后来加入游击队,他和两个同志押送一个被俘的鬼子,走到半路,将鬼子踹到河里淹死了。回去汇报说,鬼子投河自尽了。
父亲说,不能就这样了了。
他去找田岛,要田岛惩办凶手。
田岛说,你将凶手揪出来,我一定惩罚,决不姑息。
父亲给自己一个艰巨任务:让羊来指认狼。且不说是否有目击者,即使有,敢站出来指认吗?
父亲调查一圈,没有找到目击者。有目击者吗?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哥哥就应该是目击者。若非此事刺激惊吓,哥哥会把魂儿丢了?再说了,哥哥的草篮子扔在现场附近。
父亲问小山:你看到什么了?
母亲:他还是个孩子,你想让他站出来指认凶手吗?
父亲:我没别的办法。
母亲:指认了又能如何?
父亲:要求田岛惩罚凶手。
母親:你怎么那么天真。
父亲:田岛口口声声要恢复秩序,要把腾冲建成王道乐土,即使做做样子,他也会惩罚凶手的。
母亲:你替儿子想过吗,他丢了魂儿刚叫回来,你让他去指认凶手?
父亲:我没让他去指认,我只是问问。
母亲:你知道后果吗?
父亲:知道。
哥哥:我只认识一个鬼子,就是那个矮个儿……
哥哥的勇敢表现让父母又惊又喜。哥哥说他不怕,他认识那个矮个儿鬼子。能认出来吗?哥哥说能认出来。母亲坚决反对哥哥去指认凶手。父亲冷静下来想一想,也觉得让哥哥去指认不合适。不能意气用事。
父亲告诉田岛,领头儿的是个矮个儿。田岛说他会调查,并会给父亲一个结果。几天后,田岛将父亲叫去,对父亲说:你说的没错,是尾原他们干的。
父亲:怎么惩罚?
田岛:我已将他们关起来了。
父亲:这就完了?
田岛:你还想怎样!要知道这是战争时期,难免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
父亲:不好的事?
田岛:我会整顿军纪,保证此类事件不再发生。为此,我有一个想法……
他的想法就是增加慰安妇。腾冲已建起两个慰安所,里面有五十多名慰安妇,对几千名军人来说,五十多名慰安妇显然太少了。
父亲不要听田岛的想法。他想起母亲说的话,天真,他是太天真了。与虎谋皮,羊向狼提要求,是够天真的。
之后,田岛将尾原等人派到来凤山修暗堡。一天早上,这个暗堡里五个鬼子的头全没了,不翼而飞,只剩五具没头尸体。鬼子在方圆几百米掘地三尺,毫无所获。这件事对鬼子震动极大。惊悚,恐怖,神秘,无以复加……此事还引出了另一段故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扯远了,还是回来说我母亲吧。抑郁症没那么好对付。经历了自杀和叫魂儿事件后,母亲看上去好多了。她向父亲保证,决不再干傻事。父亲也抽出更多时间陪母亲,和母亲一起干家务。父亲做的饭比母亲做的好吃。父亲洗衣服也洗得挺干净。表面上看,我们家又进入平静生活的轨道。但我知道,母亲依然受抑郁症困扰,每到黄昏,她就情绪低落,内心挣扎。
一天,田岛突然来访。他穿着中式灰布长衫,没带随从,像邻居串门似的踏进我们家。母亲正在院里洗被单,一个大盆,一个搓板,母亲袖子挽老高,露出藕样的雪白胳膊。看到田岛,母亲吃了一惊。她让哥哥去叫父亲回来。父亲在前面诊所里。田岛拦住说,不急,我和你说说话。母亲让哥哥给田岛搬个凳子。田岛坐下,开始和母亲用日语说话。母亲听到日语很亲切,她想念父母,眼睛潮湿。她不愿让田岛看出来,头也不抬,继续搓洗被单。母亲只说汉语。她说她在中国只说汉语,她已经不会说日语了。田岛坚持说日语。就这样,他们一个说日语,一个说汉语。
田岛:在中国生活怎么样?
母亲:你都看到了,还活着。
田岛: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会帮你。
母亲:谢谢,不需要。
田岛:最近和山口教授有联系吗?
母亲:没。
田岛:多久了?
母亲:很久。
田岛:很久是多久?
母亲:五年九个月零二十一天。
田岛:听说你弟弟也入伍了。
母亲:是吗?
田岛:你给家里写信,我可以帮你投递,走军邮。
母亲:写信?
田岛:你不问候一下父母吗?
母亲犹豫。
田岛:普通的家信,不会有问题。
母亲摇头。
田岛的目光大多时候停留在我母亲雪白的胳膊上,偶尔也在我母亲的胸部徘徊。母亲洗衣服时,怀里像揣着两个不安分的兔子。这些哥哥都注意到了,哥哥盯着田岛的一举一动。他已做好保护母亲的准备。不得不说哥哥小时候很勇敢,像一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兽。
田岛拿出一沓军票放到凳子上,让母亲贴补家用。
母亲:我不要,你拿走。
田岛朝外走去,母亲跳起来,拿起军票塞给他。二人正拉扯,父亲出现在门口。田岛一愣。母亲趁田岛发愣的工夫,将军票塞到田岛手里。
父亲:哪阵风把司令官吹来了?
田岛稍稍尴尬一下,恢复了常态。他说来看看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又说,你若给岳父岳母写信,我可以帮你寄送。父亲说,你军备繁忙,就不劳驾你了。
田岛:有空到我那儿喝茶,我们好好唠唠。
父亲:我有诊所要打理。
田岛:张问德你认识吗?
父亲摇头。
田岛:听说过吗?
父亲:听说过,他是腾冲现任县长。
田岛:能招降吗?
……
我又跑题了吗?这一章要写母亲,我记着呢。马上回来。我要像翻开布袋一样,将母亲和田岛脑袋里的东西都抖出来。田岛怎么想的,母亲怎么想的,他们头脑中出现过哪些念头,我会一一告诉你。
田岛来访多少有些心血来潮的成分。他标榜亲民,亲善,提携,共荣,雷霆之威后来点和风细雨。他穿中式便装,娶中国女人。我是腾冲姑爷,他说。他要走入居民家中了解他们的生活。出司令部大门,他就想好了,看看山口晴雪去,看看这个贱女人过的什么日子。他知道诊所大门朝哪儿。他故意绕开,不让方渡看到他。他来过一次我们家,那次是父亲接待的,母亲在坐月子,没让田岛见。这是田岛第二次登门。他和母亲见过一次,是在他的婚礼上。父亲和母亲出席了那次婚礼。婚礼上只能说冠冕堂皇的话,没法交流。那次,他心里说,这个贱女人已经被中国同化了,在她身上看不出一点儿日本女人的痕迹。现在,看到母亲洗被单,这与他头脑中那个教授女儿的形象更不相符。贱货,这都是你自找的,大日本的脸让你给丢完了。如果我稍稍放纵一下士兵,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命运吗?你会死得很惨。你的胳膊好白,这点像日本女人。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两个杂种,一个眼瞪那么大,如果在别处,我会杀了他,一个在摇篮里也不安分,男孩女孩?我关心你,你要知道好歹。你要感恩戴德。我是主宰者。我是王。你,就是一个贱民。你不再是教授的女儿。你是一个我可以随意宰割的贱货。你若惹我不高兴,我会把你扔进慰安所。那是个什么去处,你应该知道。我问候你父亲母亲和弟弟,是要告诉你,你给他们丢脸了。你看不惯日本军人吗?觉得他们残暴吗?我告诉你,你弟弟就是日本军人。你弟弟和我们一样,甚至不如我们。我是一个温和的统治者,我要名誉。别的指挥官可不像我,他们会杀人,并放纵士兵杀人。你弟弟会杀你这样的人。当然,杀之前要先强奸。战争嘛,把男人变成了野兽。野兽是嗜血的。野兽不会讲道德。野兽制造恐惧。恐惧的人是最好统治的。他们吓坏了,就什么都听你的,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们活着。哪怕像牲口一样活着。你洗衣服時,奶子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真好看。我对你有兴趣,你知道吗?你若想过好日子,就多往我那儿去……你什么要求我都答应。说到做到。我是王。一切我说了算……
母亲不明白田岛为什么来访吗?她当然明白,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的目光让她讨厌,她只好装作没看见。她不看他。在日本她对田岛没什么印象。上次参加田岛婚礼,她才第一次见他。田岛明明手握腾冲人民的生杀大权,却装温和,装谦逊,说什么“我是腾冲的姑爷”,恶心死了。她本没打算参加婚礼,钟春秋说你若不给田岛司令官这个面子,他会杀人的。没有必要惹田岛。杀人可不好。他干得出来。这个虚伪的家伙。她听田岛说日语,开始时觉得别扭,后来竟勾起她的怀乡之情。她想念父母,想念弟弟。田岛说可以写信,她心动一下。这时候,她对田岛的看法稍有改变。田岛没有颐指气使,他为她考虑,还很近人情。田岛说的还是人话,他还是个人。她怕田岛看到儿子那让他滚的目光,就继续和田岛说话。没必要得罪田岛。有田岛庇护也好……她赶走这个念头。田岛拿出军票,这更让她感到受侮辱,他也把我看作婊子吗?她坚决不要。饿死也不能要……
父亲也有这种预感。田岛走后,他黑着脸,冲田岛的背影啐一口。母亲让哥哥去关上门。关门干什么?父亲问。他在找碴儿,母亲没理他。他来干什么?不干什么,母亲说,就是拉家常。拉啥家常?母亲说,他说我可以给家里写信,他帮着寄。写吗?写,母亲说,我有五年九个月零二十一天没家里的消息了。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不满,故意气父亲。父亲说,好,汉奸男人和汉奸婆娘,一对!
母亲的抑郁症加重了。她给我外公外婆写信,写了撕,撕了写,没完没了。她不能说真话,怕外公外婆担心。但说假话又怕说得不像,他们不信。说什么呢?就说说孩子,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很健康,至少目前都还活着,以后怎么样,只有天晓得。丈夫呢?加入了帝国的伟大事业,正在为“大东亚共荣”贡献力量。简单说吧,他当了汉奸。当然,他还行医,他还是医生。我呢?汉奸婆,中国人恨我,日本人也恨我……活着真是累啊……这些能写吗?能寄吗?见鬼去吧!她把信撕得粉碎,一把火烧了。
寸绍锡到死也不明白,他与刀刀结婚到底是高尚还是愚蠢,他是自愿的还是落入了圈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对刀刀说,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直到你生下孩子。他不明白的是,刀刀为什么宁愿去死,也不愿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问到这个问题,刀刀就沉默,嘴像被焊住一般。
他对刀保民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救刀刀,之前我没碰刀刀,之后我也不会碰。刀保民说,先别把话说死。他说,我就是要把话说死。他不想给自己留后路。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把持得住。他不想做对不起瞿莹莹的事。尽管瞿莹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在心里认定瞿莹莹是他的所爱,他要忠于这份爱。
那天他拦住去投江的刀刀,高调宣布他是刀刀肚里孩子的父亲。他说,我要刀刀活着,我要和她结婚。
刀保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刀玲子也是。
刀保民说,你把刀刀领走吧,对我来说,她已经投江了,已经死了。
他看到刀玲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怪异的高深莫测的笑。
他们就这样把刀刀扔给了他。刹那,他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可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无法收回。他也不想收回。背黑锅就背黑锅吧,没什么大不了。
他把刀刀领回自己的房间,这就算结婚了。那时,正值日军“扫荡”时期,生活艰辛,充满危险。大家随时准备转移。刀保民作为队长,压力很大。于是,一切从简,婚礼免了。这正合寸绍锡的心意,他救下刀刀是权宜之计,并没想着要和刀刀做长久夫妻。
晚上,他和刀刀住到一起。只有一张床,只有一床被子,不住一起也不行。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这么亲密地在一起过。刀刀虽然是个孩子——至少他这样看——但她发育得很好,丰乳翘臀,和成年女人无异。刀刀睡这头儿,他睡那头儿。床很窄,连一米宽都没有。一个要贴住墙睡,另一个才不会掉下去。他睡外边,刀刀睡里边。刀刀紧紧贴着墙,一动不动。他要翻身,必须小心,否则会掉下床。刀刀翻身就更为小心,即使如此,他不配合,刀刀也难以完成翻身动作。他贴住刀刀身体的地方像火一样热。仿佛那边不是一个肉体,而是一条火山熔岩的河流,或暗红,或亮红,冒着烟,流经之处草木化为灰烬,土地岩石化为焦炭。他出汗了。刀刀的脚在他鼻子跟前。他的脚在刀刀额头那儿。他的脚踝能感受到刀刀的呼气。热热的,痒痒的,麻麻的。他受不了。他的鼻子碰到刀刀的脚尖,刀刀的脚缩一下,又回到原处。他的鼻子又贴到她的脚尖。他嗅到女人特有的味道。他说不清楚这味道像什么,既熟悉又陌生。他想抱住刀刀的脚。他没这样做。他说过,他不会碰她,以前不會,以后也不会。刀刀把他的脚搂在怀里,他感到别样的柔软。他不动,假装睡着。他身体内万马奔腾。他下边支起了帐篷。他们开始时背靠背,翻身之后变成相向的。他又翻身,面朝外边。外面的空气让他清醒。他实在受不了,小心翼翼下床,开门,关门,来到屋外。外面很冷。黑黢黢的。他打个寒战。他快要爆炸了。他快速动几下,将身体内的欲望像箭一样射入黑暗中。强烈的快感持续几秒钟,接着一阵空虚袭来。黑暗的树林里有动静。他看到两个绿莹莹的眼睛,吓得他赶快回到屋里,关上门。他钻进被窝。被窝里很热。刀刀仿佛睡梦中无意识地将他的脚搂住。
第二天他和刀刀把话挑明。他说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刀刀不说话。刀刀最擅长的就是沉默。她不开口,你撬也撬不开。不说话并不等于她没态度。她热切的目光就是语言。她不说话,照样表达了她对他的爱。她爱他。这样下去不行。他们不能睡一张床。可是哪里还有第二张床。一些游击队战士只能在草堆里过夜,他哪好意思要求第二张床。他想让刀刀回去,回到她父母身旁。他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现在这样做不合时宜。
夜晚成了他的天堂和地狱。他半夜坐起来要和刀刀说话。不这样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刀刀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他说,刀刀听。他知道刀刀没睡着。他给刀刀讲瞿莹莹救他的故事。这故事不长,很快就讲完了。他说,没有她,我就已经死了,所以……你在听吗?刀刀不说话。他的身体本来要爆炸,导火线哧哧燃烧,眼看就要烧到火药,可是一讲瞿莹莹,导火线就熄灭了。瞿莹莹是他的灭火器。想到瞿莹莹,他就为自己对刀刀产生的欲望感到羞愧,无地自容。你真是个卑劣的家伙,爱着一个,却对另一个有欲望。他还想给刀刀讲更多,可是,张开嘴他发现话语都跑了,无影无踪,嘴里空荡荡,连空气都没有。瞿莹莹的故事,你还知道什么?张嘴前,他对瞿莹莹是了解的,她的前世今生他了如指掌,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张嘴后,瞿莹莹的故事全飞走了。原来都是他想象的,虚无中来的又回到虚无中去。刀刀等着他讲下去,可是讲什么呢?
刀刀,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给你保密,我发誓决不告诉第二个人……你睡着了吗?
刀玲子与刀刀截然相反。刀刀是石头,总是沉默。刀玲子是风铃,一吹就响。他与刀刀都睡到一张床上了,可是不能交流。他与刀玲子看着完全不是一类人,但他们能交流,甚至一聊就是半天。
寸绍锡:现在,如你所愿,我救了你妹妹。
刀玲子:你不觉得这是好事吗,平白得到一美女,不好吗?
寸紹锡:为什么就该我来背黑锅?
刀玲子:什么黑锅白锅,得了便宜卖乖。我妹妹喜欢你,你没看出来吗?
寸绍锡:没看出来。
刀玲子:脸红了,说谎都不会。
寸绍锡:这种喜欢,我宁愿不要。
刀玲子:那你想要什么?想要我,你也得有胆,你有吗?
寸绍锡:没有。
刀玲子:谅你没有。
寸绍锡不想沿这个话题说下去,那样他会尴尬。
寸绍锡:你觉得刀刀精神有问题吗?
刀玲子:你胡说什么,我妹妹不是精神病。她是花痴。
寸绍锡:什么花痴,我看是中蛊了。
刀玲子:你对我妹妹下蛊了?
寸绍锡:不是我下蛊,是你下蛊!
刀玲子:我才不会呢,我要下就给自己下。
寸绍锡想,莫非你也中蛊了,干吗老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再次转移话题,问起她给土司代办“仨圈”的密信可有回音。“仨圈”是外号,大名叫袁源远,读起来是“圆圆圆”,于是有了“仨圈”的外号。那封密信出自寸绍锡的手笔,所以他特别关心。近来,虽然鬼子“扫荡”很厉害,我们总能化险为夷。究其原因,一是情报工作到位,鬼子的行动我们预先都知道。二是原来投敌当了汉奸的一些人,良心发现,有所悔悟,暗中与游击队联系,消极应付,并不真打,还有不少人干脆溜号,来投奔游击队。“仨圈”是个什么人?投机分子,有奶便是娘。他算不得铁杆汉奸。但要他与游击队合作,他又不答应。他觉得游击队势单力薄,干不过鬼子,所以不愿与游击队有联系。他收到密信,不理不睬。刀玲子说,“仨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寸绍锡说,张县长不同意杀“仨圈”,说留着他有用。这不等于说放过他。
寸绍锡在密信中为“仨圈”分析利害,劝他回头是岸,警告他,若执迷不悟,后果严重。
刀玲子:怎么严重?
寸绍锡:这就看你了。
刀玲子:你愿和我一起行动吗?
寸绍锡:干什么?
刀玲子:给他点颜色瞧瞧,不让你杀人,你跟着就行。
寸绍锡:行啊,我倒是想会会他。
他想的是找机会说服“仨圈”。他相信晓之以理,“仨圈”会转变。无论从民族大义,还是从自身安全考虑,与县政府合作对“仨圈”都是有利无害。他相信他能说动“仨圈”。
刀玲子另有打算。
她让刘满仓帮忙,把他们扮成一对赶集的小夫妻。寸绍锡任由刘满仓摆布。一会儿工夫,他在镜子里就认不出自己了。刘满仓又给刀玲子装扮。一会儿工夫,刀玲子在镜子里也认不出自己了。
他们出门后,刘满仓挎个篮子,远远跟着。寸绍锡回头看一眼说,他也去吗?刀玲子点头。
他不知道刀玲子准备咋干,问她,她说你跟着就是了,怕我把你卖了吗?好在有刘满仓,他心里还算踏实。
装扮前,他认为他和刀玲子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装扮后,他们真像是一家子,不,就是一家子。
刀玲子让他走近点,她说你是我男人。口气嗔怪,又透着甜蜜。他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他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会走火入魔的。他转而想瞿莹莹。他快想不起瞿莹莹的样子了。不想还好,她在心中,就在那里,存在着。越想,她越模糊,最后,化作一道光,消失了。好恐怖啊!
刘满仓在他们后面,故意落好远。
刀玲子让寸绍锡走前边。她将一段柔软的青藤扔到寸绍锡的脖子上,大叫:蛇!
寸绍锡吓得一个箭步,跳出三丈远。
刀玲子哈哈大笑。
寸绍锡看到不是蛇,心还在嗵嗵跳,像一个受惊的羔羊左冲右突,顶得他难受。
还笑?他说。
刀玲子笑得直不起腰。
还笑,还笑?寸绍锡说。
我是考验你,刀玲子说,没点灵醒劲儿,早晚小命不保。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可不。
这个刀玲子太能闹腾了,她的性格给她妹妹匀点就好了,寸绍锡想。
他们来到瓦甸,正是逢集,街上说不上热闹,但也不算冷清。现在去哪儿?寸绍锡悄悄问道。去找周克光,刀玲子说。寸绍锡知道周克光这个人。他是“仨圈”的红人,有点本事,人很坏,仗着日本人撑腰,没少干欺压百姓的事,手上还有几条人命。这人难缠,他说。刀玲子说不怕。她交给他一块玉佩,说咱们要把这个卖给他。怎么卖?她说你只管要高价,见机行事。
在街边,刘满仓将篮子交给刀玲子,篮子里有一个大丝瓜,已经风干了。
不知什么时候,刘满仓将自己弄得像个乞丐,腰里勒根草绳,看上去傻兮兮的。
他们分开。
一处青堂瓦舍,鹤立鸡群。门口有两个挎盒子炮的家伙在玩占方游戏。一个歪嘴,一个秃头。寸绍锡和刀玲子走过去,影子落在他们画的7×7方格上。
歪嘴扭头瞅他们一眼:干什么?
寸绍锡:我们有块祖传的宝玉,想卖给周……老板。
歪嘴:什么宝玉,我看看。
寸绍锡将玉佩递给歪嘴,歪嘴看了看:什么宝玉,蒙人的吧?
寸绍锡:祖传的,可值钱了。
歪嘴撇撇嘴,把玉佩递到秃头手上,让他看。秃头看了也是撇撇嘴。
秃头:屁,看不出哪儿值钱,这年头命都不值钱,还有值钱的东西?
刀玲子:周老板看了肯定喜欢。
歪嘴和秃头不屑地看一眼刀玲子,心想,这不傻吗?不去抢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只有周克光从别人那儿弄钱,哪有别人从周克光这儿弄钱的道理。歪嘴进去通报一声,出来嘴一努,让他们进去。歪嘴努嘴的时候,嘴歪得更厉害。他干吗要做这个动作,嫌自己不够丑吗?他们刚进去,歪嘴又将他们叫住。歪嘴上下打量寸绍锡,一眼就能看出他没带武器。又看看刀玲子的篮子,篮子里只有一个干枯的丝瓜。进去吧,他说。
歪嘴和秃头接着占方。
刘满仓过来蹲一旁,看他们占方。
寸绍锡和刀玲子进到屋里。屋里没别人,只有周克光躺在美人榻上抽大烟。他懒得动,让他们到跟前。玉呢?他说。寸绍锡将玉递给他。
周克光:哪儿来的?
寸绍锡:祖传的。
周克光:想从我这儿骗钱?
寸绍锡:不敢。
周克光:玉我留下,算你们孝敬我的,你们走吧。
寸绍锡:这玉是我们家祖传的,可值钱了,不能这样吧。
周克光:不能哪样?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刀玲子给寸绍锡使个眼色,寸绍锡领会,要从周克光手里将玉拿回来。
周克光眼一瞪,说:你敢!
寸绍锡和周克光僵住了。这时刀玲子已悄悄绕到另一边,从干枯的丝瓜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力捅进周克光的胸膛。刀尖非常准确地刺穿心脏。周克光想叫,寸绍锡捂住他的嘴巴。周克光咬住寸绍锡的手。寸绍锡咬牙强忍疼痛。周克光蹬几下腿,就不动了。刀玲子手上全是血。她到里间扯过一床被子,捂住周克光,这才将匕首拔出。被子很快被喷出的血濡湿一大片。刀玲子将手上的血抹到被子上。抹不干净。寸绍锡掰开周克光的嘴,将手抽出来。手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已被咬出血了。后来,他的手肿了半个月才好。他看到血在地板上洇开,快沾到他的鞋上,他将脚挪开。他使眼色让刀玲子快走。刀玲子却不急,等周克光的血差不多流尽,她掀开被子,用匕首割周克光的头。寸绍锡没见过这场面,目瞪口呆。你干什么?他说。刀玲子不理他,心里说,这还用问,你看不见吗?寸绍锡想到门口那两个挎盒子炮的家伙,不寒而栗。他不敢看刀玲子。太可怕了。刀玲子很快割开喉咙血管肌腱等,到颈椎时遇到阻力,她寻找到缝隙,用力压下去,终于把周克光的头颅切了下来。一把没抓住,头颅滚到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像个西瓜。滚到寸绍锡跟前时,他跳将起来,害怕头颅上的嘴再咬住他。头颅上的嘴是张着的,牙齿白森森的,吓人。他对刀玲子说,还不快走。刀玲子不理他。她将刀上的血在被子上擦拭干净,重新插入丝瓜里。旁边的椅子上搭着一件黑绸缎衣服,刀玲子扯过来,将周克光的头颅包住,绾两个结,像包包袱一样。她做事有条不紊,毫不慌张。寸绍锡不时往外张望,心像打鼓一样嗵嗵跳。刀玲子将包好的头颅放进篮子里,仿佛那是她买的一棵白菜。走吧,他催道。刀玲子不急,找来一块蓝布搭到篮子上。走吧,他又催。刀玲子还不急。她找来纸笔,让寸绍锡给“仨圈”写封信。
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仨圈”写封信,刀玲子说。
现在写信?他说,快走吧,再不走……
快,写两句,刀玲子坚持道。
回去再写,他说。
现在写!刀玲子说。
疯了?他说。
写!刀玲子说。
这简直是找死。找死就找死吧,有什么办法。他不理解刀玲子的行为。他又不能扔下刀玲子,自己走。他接过钢笔,在纸上画两下,还有墨水。周克光看着不像有文化的样子,竟然有钢笔。有钢笔也不稀奇,钢笔里竟然还有墨水,这就稀奇了。写就写,他说。刀玲子疯了,他也疯了。写什么?他问。
写长也没用,你就写:仨圈狗日的,听话便罢,不听话,取你狗头。
他手抖得厉害,写不成字。
看你那点出息,刀玲子说。
他一只手將另一只手狠狠打一下,叫你抖!
手还抖,但凑合着能写成字,他按刀玲子的意思写下来。这封信够短。与之前他给“仨圈”写的那封晓之以理的长信相比,一个是小推车,一个是火车。
墨水不干。
刀玲子说,叠起来,塞“包袱”里。
寸绍锡将信叠起来,交给刀玲子。他不敢往“包袱”里塞,怕碰到周克光血淋淋的头颅。刀玲子鼻孔里哼一下,笑话他胆小。刀玲子接过信,掀开蓝布,将信塞到包周克光头颅的绸缎衣服里。
他们来到院子里,看到歪嘴和秃头被绑得像粽子一样,丢在院墙根儿。袜子塞在嘴里。枪被缴。刘满仓用盒子炮捣着他们的头,老实点,否则崩了你们。两个人呜呜叫着,不住地点头。
三个人出院子,将院门关上,从容离开。刀玲子和刘满仓是从容的,寸绍锡脚步有些慌乱,走几步后,才自如起来。
到岔路口,刀玲子将篮子交给刘满仓,让他拿去送给“仨圈”。刘满仓提着篮子飞跑而去。他们沿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他们停下来。刘满仓跟了上来。
送到了?刀玲子问。
送到了,刘满仓答。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赶路。路上刘满仓说了他给“仨圈”送“礼”的详细经过。他到“仨圈”府上,远远看到前门有人守卫,就绕到后边,将人头隔着院墙扔过去,扔到了屋顶的前坡,他听到人头骨碌碌滚下去落到院里,才跑回来。
刀玲子对寸绍锡说:走着瞧,看你的信管用,还是我的信管用。
寸绍锡想象:“仨圈”听到响声,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包袱”从天而降。他好奇地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他像被蛇咬住似的,大惊失色,推开“包袱”,往后跳跃,一屁股坐到地上,兀自脚蹬手扒往后爬去。血淋淋的人头滚出几米远,沾上不少泥土、草屑和鸡屎。少顷,他回过魂儿来,再看一眼,是周克光的头。脸苍白得可怕。周克光是他的胆。如今胆没了。再看一眼,他看到了信。信上沾着血迹。他小心翼翼过去,打开信,信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不影响阅读。信是写给他的,他读:仨圈狗日的,听话便罢,不听话,取你狗头。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杀鸡儆猴,他们能割下周克光的头,就能割下他的头……
第三天,“仨圈”来了。他也算有种,敢只身前来。当然他不是直接来到县政府临时驻地,是被哨兵蒙著眼睛带来的。张县长说,到底是场面上混的人,还算识时务。
张县长亲自接待“仨圈”,刀保民、寸绍锡作陪。
“仨圈”见张县长,鞠一个九十度的躬说,负荆请罪,负荆请罪。张县长将“仨圈”让进草屋。屋里很暗,一张小方桌,几个小凳子。张县长说条件简陋。“仨圈”说哪里哪里。张县长说,请坐。“仨圈”块头大,坐小凳子不容易。张县长、刀保民、寸绍锡都坐了,他不能不坐。张县长说,要不要找个马扎?“仨圈”说,不用不用。他坐下。寸绍锡负责倒茶。
“仨圈”说,我袁某今后唯张县长马首是瞻。以前执迷不悟,以后痛改前非。我不但要痛改前非,还要将功赎罪。
张县长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仨圈”说,我一心一意投靠你们,决无二心。张县长说,你是三心二意。“仨圈”连忙说,没有没有。张县长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我知道,不会一根筋。“仨圈”点头,表示他灵活,这不,我来投你们了。张县长说,你一颗心放在自己肚子里,这是颗私心;一颗心放在鬼子那里,这是颗投机心;还有一颗心,放到我们这儿,这是颗担心;一意,依靠鬼子,狐假虎威;二意,挂上我们,留条后路。这不是三心二意是什么。“仨圈”被说破心思,额头冒汗,连连说,我没那么多心眼儿,没那么多心眼儿。张县长说,你可以继续三心二意,给我们提供点无关紧要的日军情报,再把我们的情报提供给日军,两头讨好,小鸡站到门槛上——里外叨。“仨圈”说,不敢不敢,我决不会给日军提供情报。张县长说,只是你要想好了,怎样才能保住你项上人头。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镔铁大刀。也就是让寸绍锡砍河野脑袋的那把大刀。“仨圈”瞥一眼,感到脖颈发冷。他说,看我表现吧。随之,他将自己知道的日军情况和盘托出,如日军投入“扫荡”的兵力,分几路,武器配备,时间,地点,目的,等等。
“仨圈”说的与张县长掌握的情报基本一致。这家伙没敢耍花枪。张县长与他定好暗号,以后凭暗号传递情报。
“仨圈”离开驻地前,期期艾艾地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也许不说为好。张县长问什么事?他说,田岛给您写有一封信,是劝……
刀保民:劝什么?嘴里噙×了。
寸绍锡:肯定是劝降。
张县长:信在哪儿?
“仨圈”:您权当没这封信吧。
张县长:信呢?
“仨圈”:我不是信使,只是我知道有这么一封信。田岛一厢情愿,张县长铮铮铁骨,哪会投降。
张县长笑笑:也说不定,看他开出什么条件了。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哩,把信拿出来吧。
“仨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信封上用毛笔写着:
张问德县长亲启
张县长接过信,拆阅后哈哈大笑,将信交给寸绍锡说:田岛请我到城郊与他会谈。
信纸是姜黄色的绵纸,有五六页之多。字体是行书,很漂亮。语言是雅致的文言,比如抬头的问候:县长勋鉴 久钦教范,觌晤无缘,引领西北,倍增神驰。结尾则是:苍苍在上,言出至诚,台端其有意乎?临颖神驰,不胜依依,伫盼回玉。
寸绍锡也笑:这田岛很有意思,文采不错。
刀保民说:打仗就打仗,这玩的是哪一出。
张县长对“仨圈”说:信我收到了,随后我会给田岛回复。
他让人将“仨圈”蒙上眼送出驻地,“仨圈”放心而去。
刀保民用手扇扇面前的空气说,这家伙什么味,酸不溜丢的,这么难闻。又说,不管你们怎么看,反正我信不过他。
张县长说,信不过就对了,他是个两面派,阴阳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过,他今天没敢骗咱们。又说,留着他有用。
最关心“仨圈”来访的是刀玲子。傍晚时,她得空将寸绍锡拉到一边,得意扬扬地说,咋样,你的信管用,还是我的信管用?寸绍锡说,这还用说。刀玲子说,我就要听你说。寸绍锡说,你的信管用。刀玲子说,他吓坏了吧?寸绍锡说,吓破胆了,他走后,你爹说啥味儿,这么难闻,我估计是他拉裤裆了。刀玲子说,真的吗?不会吧,要拉也是前天拉,突然从天上掉下个人头,还不把他吓死。今天拉什么,也太没出息了。寸绍锡说,骗你的,他要从镇上拉到这儿,早就拉死了。刀玲子说,你坏。她的腔调,突然有了女人味,让寸绍锡一惊,这还是刀玲子吗?想到刀玲子割下周克光头颅的情景,他不寒而栗。刀玲子突然笑了一下。你笑什么?他问。她说想起他扮她男人的情景。前天,你当了我一天的男人。寸绍锡心想,怎么又扯这个。不能谈这个话题。他说,“仨圈”不会老老实实和我们合作,他还会耍花枪。刀玲子说,他敢!看我不把他头割下来。寸绍锡说,我信。刀玲子说,你信有啥用,得他信。寸绍锡说,他要不信,就不会跑到这儿来。刀玲子说,倒也是。寸绍锡说,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吓破胆,跑来投诚的,其实不是,他另有用意,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送一封信。
刀玲子:信,什么信?
寸绍锡:田岛写给张县长的信。
刀玲子:快说说,写的啥?
寸绍锡:田岛要和张县长会晤。
刀玲子:会晤?
寸绍锡:对。
刀玲子:田岛安的什么心?
寸绍锡:黄鼠狼给鸡拜年。
刀玲子:挖个坑,让我们跳?
寸绍锡:差不多吧。
刀玲子:别上他的当。
寸绍锡:说不定张县长要单刀赴会哩。
刀玲子:学关云长?
寸绍锡:历史总是变着法子重复。
刀玲子可不管历史不历史,她只管现在,她想知道信的内容,田岛咋说的?她很好奇。她要寸绍锡详细说说。最好给她读读信。寸绍锡说信是文言文。刀玲子说那算了,她听不懂文言文。听不懂会让寸绍锡笑话。不给他这个机会。她让他说说信的内容,这她总能听懂。
寸绍锡:田岛说腾冲是个好地方,他喜欢这里。(刀玲子:哼!)但是双方打仗,老百姓受罪。(假惺惺。)为这事,咱们坐下来谈谈吧。(谈个屁,有啥好谈的。)不谈别的,就谈谈老百姓的苦难,看怎么解决。(虚伪。)不谈打仗的事。你要是没意见,咱们就在小西乡董官村董氏祠堂聊聊吧。都不带卫兵。(当心啦。)你要想带也行,提前告诉我一声。不过,最好不带。也不要带武器弹药。咱们喝茶聊天,用不着那些玩意儿。(哼!)田岛还说,他负责张县长的安全。(你信吗?)又说,他最看重诚信,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赌咒发誓。等等。
刀玲子:完了?
寸绍锡:大概就这些。你怎么看?
刀玲子:甭理他,这就像是狼要和羔羊谈,谈什么?你别跑,你的肉好嫩啊,我好好喜欢啊,让我吃了吧。
寸绍锡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总得回封信吧。
刀玲子:和鬼子讲什么礼,他们杀人的时候和你讲礼吗?
寸绍锡:假如让你给田岛写封回信,你怎么写?
刀玲子:这有啥难的,你听着——田岛狗日的,你还活着。这是问候语,礼貌吧?(寸绍锡:礼貌。)接着,(嗯。)田岛你说的全是屁话,不,有一句不是屁话,那就是你说腾冲是个好地方,这句不是屁话,其他都是。臭不可闻。想诳我是吧,你还嫩点,老娘不会上当。(你是不会。)你骗谁不好,骗到老娘头上,你以为老娘会信你的。做梦去吧。(他就是在做梦。)别口口声声老百姓,你们鬼子除了会杀人,还会干啥。对了,还会强奸,还会抢劫,还会放火。你们什么坏事不干。(无恶不作。)别再把老百姓挂嘴上了,羞死先人。不谈打仗,你说说你想和我谈啥?谈种庄稼,田岛你会吗?(你会吗?)谈织布,你会吗?(你会吗?)谈打猎,你会吗?(这你会。)再说,谈这些有用吗?(沒用。)田岛,你张口亲善,闭口亲善,亲善个屁。(屁都不是。)要真亲善,你带着这帮鬼子直接滚回老家去,然后再来说什么亲善不亲善。(好!说得好!)狗日的田岛,打仗就是打仗,玩什么阴的,老娘不和你谈。
寸绍锡给刀玲子鼓掌,真棒,义正词严!
刀玲子的表情僵住了。寸绍锡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刀刀站在不远处一棵樟树下,像个臃肿的影子。
张问德又收到情报人员带回来的信,内容与“仨圈”带来的一样,只是有些错别字。这封信不是写在姜黄色的绵软信纸上,是写在两张大白纸上。纸有布告那么大。直说了吧,这就是布告。信还加了标题:田岛司令官致张问德县长。信是情报人员直接从墙上揭下来的,纸后面还有干了的糨糊,以及沾上的墙土。还有两处揭破了,个别字是残破的。
张问德:看来田岛很重视这封信,咱们也不能不当回事啊。
他召集刀保民、寸绍锡、杨勇,商量如何回复。
刀保民:咱正事还顾不过来,理他弄?哩。
杨勇:这事得小心,弄不好,上边说咱私自和敌人联系,干系就大了。
张问德:咱要当缩头乌龟吗?
寸绍锡:信就是信,为啥要当布告贴出来?
张问德:两个用意,一是田岛担心渠道不畅,信递不到我手里。二是田岛借此离间军政两方之团结,动摇人民对县政府之信赖,并示好给人民,笼络人心。
张县长如此一分析,大家觉得这事不简单。这已经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了,而是心理战,是文战。田岛用心险恶,不能让他得逞。不但要回信,而且要回得漂亮。内容要盖过他,书法也要盖过他。谁来起草?大家都看寸绍锡。寸绍锡责无旁贷。
张县长:你起草,我修改。
寸绍锡:我起草没问题。之前,我费了好半天劲儿,给“仨圈”写过一封长信,自认为写得不错,可是没什么用。倒是刀玲子给“仨圈”写一封短信,只有十六个字,很管用,“仨圈”颠颠跑来了。
杨勇:哪十六个字?
寸绍锡:仨圈狗日的,听话便罢,不听话,取你狗头。
大家哈哈大笑。
寸绍锡:其实,给田岛回信,刀玲子也有一个版本。
大家更是来了兴致,纷纷催寸绍锡,说说,说说。
寸绍锡:田岛狗日的,你还活着。这是问候语,礼貌吧?接着,田岛你说的全是屁话,不,有一句不是屁话,你说腾冲是个好地方,这一句不是屁话,其他全是。臭不可闻……
他学刀玲子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还没学几句呢,大家已笑得直不起腰了。他故意将信外的话,比如“这是问候语,礼貌吧?接着”也说出来,逗大家开心。张县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刀玲子是个人才,问候语千古一绝,“狗日的,你还活着。”好!还有,“这是问候语,礼貌吧?”一点路数都不省略,好!继续,继续。
寸绍锡:田岛,你想诳我是吧,你还嫩着哩,老娘才不会上你的当。能骗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想骗老娘,做你的大头梦去……
杨勇笑得肚子疼,他说别再学了,再学我要笑岔气了。
刀保民笑得稍含蓄。
张县长:继续,继续。
寸绍锡:田岛狗日的,你别口口声声老百姓老百姓的,你们除了会杀人,还会干啥?坏事让你们干绝了,干完了……
他们止住笑。到这里,他们笑不出来了。一团团笑的气体封闭在肚子里,左冲右突,搞得他们难受。后面,是刀玲子数落田岛,像数落孙子似的,也很好笑,可他们笑不出来。他们越来越严肃。寸绍锡转述完,张县长竖起大拇指,夸刀玲子信写得好,铿锵有力。杨勇也说,过瘾,过瘾!刀保民说,看她张狂的,腾冲快盛不下她了。
张县长:这样回敬田岛挺好!不过,田岛和咱拽文,咱在文采上也不能输给他,也给他拽拽文,让他知道知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刀保民:和田岛拽文,我就不信了,咱还拽不过一个东洋鬼子。
杨勇:可惜了你闺女的奇文。
张县长:可惜不了,只是变变语言,意思还是那个意思。秀才,该你露一手了。
寸绍锡:没问题。有刀玲子这碗酒垫底,气势上咱不会输于田岛。文采嘛,有张县长哩,您的古文功底也该发挥发挥了。我起草,您润色。
夜里。没有油,点不了油灯。蜡,更没有。手电倒是有一把,交给哨兵用了。要写字,只能点火把。寸绍锡不喜欢火把。他早早爬上床,躺下来打腹稿。刀刀也无声地爬上床。她的肚子已大,睡觉或侧或仰,都小心翼翼。他为她让位置,身体尽量往床边移,有时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刀刀一如既往很安静。这时候,他喜欢她安静。刀刀搂住他的腿,他任她搂着。他感到她脸贴在他脚面上。他心里叹息一声。不知刀刀怎么想的,她吃醋也不表现出来,嫉妒也不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爱他。这个女人!他现在开始把她当女人而不是女孩了。有时,他想,就是刀玲子的五马长枪,也比刀刀的沉默寡言好。又想,你救了刀刀,不错,可是顽强地保持克制,不去碰她,是不是很残忍?这问题,他想过多次,无解。他是在报复她让他背黑锅吗?他绝不会承认。
想想怎么草擬回函吧。应该怎么称呼田岛,是称呼阁下,司令官,还是狗日的?有没有更中性的称呼呢?看来还是刀玲子爽快。毫不犹豫,田岛狗日的。这样多好。
寸绍锡老想刀玲子那些话,影响他进入文言语境。都半夜了,他腹稿还没进展。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来到一个地方,宫殿巍峨,气象宏伟。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皇帝高坐龙椅之上,太监侍立一旁。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谁?莫非穿越到了唐朝。太监宣:李学士上殿!我是李学士李白?醉眼看去,万物朦胧,到处都是重影。龙椅上坐的是玄宗皇帝。噢,明白了,这是要我写吓蛮书。李谪仙醉草下蛮书。看来我是李白附体,好,借李白之才,赶快写“吓蛮书”。且慢,既是李白附体,不能给李白丢脸。杨国忠,你来磨墨。高力士,你为我脱靴。两个人磨磨蹭蹭不愿上前,觉得有损身份。他们看皇帝没发话,只好硬着头皮为我服务。一会儿工夫,墨磨好了,靴也脱下来了。为什么要脱靴?脱了舒服呗。五花笺铺平,镇纸左右压好。我手持中山狼毫,饱蘸浓墨,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蛮书”。突然,一阵风刮过,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睛。风过后,睁眼一看,宫殿没了,文武百官没了。“吓蛮书”呢?这才是最重要的……寸绍锡从慌乱中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他依稀还记得“吓蛮书”的内容。天还没亮,赶快把梦中所拟背下来。
田岛阁下:来函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未遭侵凌,且与日本保持国交关系,则余必将予以考虑。然事态演变至今,此基础已荡然无存。诚如阁下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淳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汝等侵略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炮之下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汝等所奴役,横被鞭笞;或送往密支那,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全拜阁下及其同僚所赐,此种赐予均属罪行。余必须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对遭受痛苦之人民予以衷心之同情……
黑暗中,刀刀摸索着下床小便。她睡在里边,要下床寸绍锡必须让开。她挺着大肚子,哪能让她翻越他这座“高山”。她一示意,寸绍锡就先下床。她下去后,寸绍锡再上床。寸绍锡这时候最怕打扰,他机械地做着动作,心里还在默记梦中写下的文字。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突然刀刀一声尖叫,随之传来刀刀跌倒的声音。寸绍锡从床上跳下来。
刀刀。
他摸索着,朝刀刀走去。
刀刀,怎么啦?
他摸到刀刀。刀刀躺在地上,浑身发抖。他将刀刀扶起来。刀刀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快嵌入他肉里了。
蛇,刀刀说。
寸绍锡也吓一跳,蛇在哪儿?
我刚踩住了,刀刀说。
寸绍锡怕蛇。他顿时不敢动了,怕也踩上。黑暗中,蛇到底在哪里,跑了没有?他不知道。他身体僵硬,像根棍子。
别怕,他说。他知道火柴在哪儿。他伸手摸到火柴,划一根,借着火柴微弱的光,大致能看到脚前的地面。没有蛇,他说。他心里打鼓,只是没看到而已,蛇说不定藏在黑影中。火柴快烧到手指时,他丢到地上。
小便了吗?他明知故问。
没有,刀刀答。
能忍住吗?
忍不住。
寸绍锡又划一根火柴,点燃一串蓖麻子,当火把用。他仔细照照,不见蛇的影子。蛇走了,他说。
刀刀仍然害怕。
没事,他说。
尿罐就放在屋里,能看到。尿罐是为刀刀准备的。寸绍锡平时出去小解。他不想让刀刀听到他小解的声音。刀刀肚子大,不方便,她在屋里小解。她在黑暗中摸索,能准确地找到尿罐。她尽量不弄出声音。但小便时,无论怎么控制,声音都很响,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听上去简直惊天动地。寸绍锡喜欢听刀刀小便的声音,如闻仙乐。刀刀没在亮光中小便过,她不习惯。
要把火灭了吗?
我怕,刀刀说。
我扭过头去,他说。
他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屋顶上的黑影。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尿液激射进尿罐的声音。刀刀大概憋了很长时间。他能感觉到刀刀的脸是红的。刀刀一定很害羞。他眼角的余光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瞥一下,看到一团白光。那是刀刀的屁股。好白啊,他心里说。刀刀尿完,应该回到床上,可是没听她动。她等什么?他听到刀刀压抑的呻吟声。
怎么了?
我肚子疼。
一听刀刀说肚子疼,他头皮发麻。这时候可别出状况。没有大夫。他对女人又一窍不通。他问,能到床上吗?
刀刀还是呻吟。
我帮你,他说。
寸绍锡转过身,看到刀刀坐在尿罐上,手捂着肚子。她的屁股是一片醒目的白。他转过脸去。很快又转过来。他将她扶到床上。动了胎气吗?是惊吓,还是跌跤,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他束手无策。
我去叫你姐姐吧,他说。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刀玲子有主见,她能拿主意。关键时候,他想起了刀玲子。
刀刀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去。她说,不碍事,歇歇就好了。
但愿如此。这时候外面还很黑,去叫刀玲子也不合适。再说了,把刀玲子叫来又能如何,她又不是大夫。只不过多一个人陪着受罪罢了。自私的想法是,万一出个什么事,有刀玲子在,也好交代。他旋即自责,这想法阴暗了,要不得。
所幸,什么事也没有。万事大吉。过一会儿,刀刀就不疼了。她说,我没事,你睡吧。真没事吗?刀刀说,真没事。她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很快进入梦乡。
寸绍锡不能睡。这时他想起梦中草拟的“吓蛮书”,他背下来一半,还有一半,他要回想一下,背诵下来。可是,非常糟糕,他一个字也回想不起来了。他又钻回梦中……宫殿没了,只剩一片废墟,他起草的“吓蛮书”呢?他找啊找,终于在废墟中找到了,“田岛閣下……”是的,是他起草的。砖瓦木料将信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清理出来。上面全是灰土,将字迹遮盖住了。他抖一抖,字哗哗往下掉,还没落到地上,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手中仅剩一张白纸……他再次醒过来,茫然地看着黑暗的夜空,无比沮丧。他清楚,后一半内容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早上起来,寸绍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梦中草拟的信的前半部分默写下来。此时,他忽然没那么沮丧了。前半部分有了,后半部分……得,往下续呗,有那么难吗?
他写道——
阁下为侵略者之头领,余为腾冲地方政府之官吏,焉有主人与盗贼坐下倾谈之理?所以,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余均不予考虑。阁下诚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务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残垣之上重建其乐园。若果能如此,俟他日中国将侵略者驱逐出境,中日邦交恢复正常,余愿飞往东京,与阁下及其同僚相会晤……
刀刀醒过来,怯怯地问他,看到蛇没有?
没有,他说。他的心思在草拟回函上,对刀刀心不在焉。蛇,早被他忘到爪哇国了,哪来的蛇。
你再看看,刀刀说。
看什么?
蛇。
寸绍锡本不想看,但刀刀这次和他说的话最多,不忍拂她的意,就装模作样到处看了看,哪有什么蛇,连个蛇的影子也没有。他对她说没蛇。她满脸忧愁。
真的没蛇,他说。
蛇钻我身体里了,她说。
寸绍锡吓一跳,盯着她看,看她是不是认真的。刀刀从不和他开玩笑。说话都极少,更别说开玩笑了。她没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寸绍锡说,不可能,不会的,蛇跑出去了,跑外边了。
她说,没跑外边,它钻我身体里了。
寸绍锡说,你咋知道蛇钻你身体里了?
她说,我梦到的。
天啊,也是梦。她相信自己的梦。怎么给她解释呢?你现在已经醒了,不在梦中。寸绍锡让她掐一下自己的胳膊,看疼不疼,疼就说明现在不是在做梦,不怕,蛇没钻进身体里。刀刀坚持,蛇就在她身体里。她说她快死了。她脸色煞白,真像快死之人。
寸绍锡这下真遇到了麻烦,他无法说服刀刀她身体里没蛇。只好问她,肚子还疼吗?刀刀说不疼。他说不疼就是里面没蛇。刀刀说蛇睡着了。这时,他意识到刀刀的精神出了问题。
你别惊动蛇,让它睡觉,他说,这是条好蛇,它不会伤害你。
好,我不惊动它,刀刀说。
寸绍锡去找到刀玲子,让她去看看她妹妹。
刀玲子:我妹妹怎么了?
寸绍锡:她说蛇钻进她肚子里了。
刀玲子:真的吗?
寸绍锡:这你也信!
刀玲子:那你吓我干吗?
寸绍锡:我没吓你,是刀刀。
他拽上刀玲子去看刀刀。路上他把夜里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刀玲子听,刀玲子很诧异。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脑子有毛病?刀玲子说,你胡说什么,我妹妹脑子没毛病,她只是不爱说话。
一只乌鸦在树上叫,嘎——
刀玲子:去,叫什么叫。
寸绍锡: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刀刀相信蛇跑了。
刀玲子:被乌鸦抓走了。
寸绍锡:乌鸦不抓蛇,老鹰才抓蛇。
刀玲子:那就老鹰吧,蛇让老鹰抓走了,我们刚看到。
寸绍锡突然想,如果能抓一条蛇就好了,可以对刀刀说,这就是夜里跑了的那条蛇。可是,蛇在冬眠,到哪儿去抓蛇。他又一想,刀刀夜里说踩到蛇,怎么可能,这个季节哪有蛇。刀刀要么踩的是别的东西,要么是她精神出了问题,她根本什么也没踩到,她出现了幻觉。
寸绍锡:这个季节没有蛇。
刀玲子: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寸绍锡:这样说刀刀不会信。
刀玲子:那就还说老鹰吧。
寸绍锡:老鹰。
刀玲子:老鹰。
他们这样对刀刀说,刀刀似乎信了。她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容。在她,这是很难得的。蛇上天了,被老鹰抓到了天上。这景象虽然难得一见,但人们都知道老鹰是蛇的天敌。请出老鹰,让蛇倒霉。这件事就此了结。
真的了结了吗?不,还有后续,我们以后再说。
送刀玲子走的时候,在门外,寸绍锡苦笑一下说,你都看到了。刀玲子苦笑一下,她也没办法。她同情寸绍锡,对他说了一句安慰的话:你不容易。这句话竟让寸绍锡很感动。他说,这是我的命。
刀玲子:你和我妹妹……
寸绍锡明白她想问什么,他说:我和你妹妹什么事也没有。
刀玲子做个鬼脸,跑开了。
寸绍锡看着刀玲子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合谋者。他刚要转身回屋,远远看到张县长过来。张县长是来找他的。
张县长:写得怎么样?我一夜没睡好,越想越觉得不能掉以轻心,抗战以来,“武战”弃城失地,屡屡受挫,不是三军将士不用命,是日军太强大了。落后就要挨打,没办法的事。但仗可以打输,精神不能输。“文战”,咱有几千年灿烂文化,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岂能输于日本人。要理直气壮,要义正词严,要发其奸伪,要直斥其恶,要痛批其暴……
这个小老头,激情燃烧起来,像个火炬,能点燃世界。寸绍锡写“吓蛮书”时也这样。他进屋将草稿拿出来,交给张问德。您看,他说。总的来说,他对梦中写的和早上起来写的还算满意,但也有些忐忑不安。张问德拿起就看,脸上毫无表情。
看这些文字不需要太长时间。但在寸绍锡的主观感觉里,这段时间非常漫长,漫长得足以让胡子长出半尺长,漫长得足以让候鸟去而复返。他像小学生交上作文,站一旁等着老师批改那样紧张。
他那么严肃,是我写得不好吗?寸绍锡想。
张问德看完,仰头思索一秒钟,匆匆而去。寸绍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一句话都没有,到底肯定还是否定?他追上去问,县长,这样写行不行?张问德说,行!他明显感到县长在敷衍他。他说,还没写完。张问德说,好。他说,我还写吗?张问德拉上他说,走,一块写,我也有话要说。
张问德回到自己的屋里,拿起钢笔就写。他怕和寸绍锡说话太多,打断自己的思路。所以对寸绍锡有些怠慢。下面是他写的内容:
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只能殚精竭虑以尽其责,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淳厚之感。我人民之间循良淳厚,对侵略者则同仇敌忾。基于道德与正义,以及军民御侮之意志,有朝一日必将使阁下及其同僚屈服于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拒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精力从事于更有益之事,亦即抗击侵略,抵御外侮。坚强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了将如何行动,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要求阁下作缜密之长思,悔悟前愆,立行正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孰几能为世界和平贡献力量。
张问德一口气写完,痛快淋漓。他从头到尾又读一遍,个别处做些润色,推敲了几个词句,然后大笔一挥签上大名: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这时他才夸寸绍锡文笔好,行文堂堂正正,说理透透彻彻。去,快把刀保民、杨勇等人叫来,奇文共赏。寸绍锡去叫人时,他转来转去,兀自興奋不已。不断念叨,可惜没酒,可惜没酒,应该浮一大白。
后来,这封信由寸绍锡誊出一份交“仨圈”转田岛,同时抄呈保山专署、云贵监察使署、第11集团军总部、云南省政府、昆明行营等上级部门。不久,蒋委员长也看到了这封信,批示:该县长对敌周旋不失身份,复函义正词严,揭破敌人奸诈伎俩,甚堪嘉尚。知会各大报纸全文刊登,鼓舞士气。一时间《答田岛书》风行大江南北,国人争相传诵。
父亲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个巫婆为我驱邪。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乍一看,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如果不说她是巫婆,我还以为她是来找父亲看病的。就她?母亲撇撇嘴,走开了。母亲连看都不要看。事后,母亲说看一个人装神弄鬼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父亲内心里也不信,但人已请来,反悔已来不及。巫婆要一碗清水,对着水念了一串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然后手指蘸水,将水像雨滴一样洒向各个角落。边洒边念咒语。我在地上爬来爬去,咯咯地笑。嘴里咿咿呀呀,谁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在学巫婆念咒语。哈哈,真好玩。巫婆在地上烧三堆火纸。父亲把我抱到怀里,怕我玩火。巫婆突然站定,身子一抖,开始跳起舞来,嘴里咿呀着。她跳得真难看,说疯癫不疯癫,说不疯癫又疯癫。总之,她这会儿不是她自己。我又咯咯地笑。看到我笑,巫婆跳得更起劲,咒语也念得更响亮,她要盖过我的笑声。最后,她突然定格,然后身子一抖,又一抖,回归正常。她说好了,纠缠我的邪灵她已驱赶走,再不敢来了。父亲给她付了钱,将她送走。也许巫婆的咒语起作用了,连续三天夜里那些怪物没有来撕咬我,我也没有哭闹。
后来,我知道父亲去找巫婆只是个幌子,他真正要找的是抗日组织。他想为抗日组织做点事,洗刷汉奸的污名。他知道这要冒很大的风险,甚至可能把命搭进去。他不怕吗?怕。非常怕。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有老婆孩子要养,他不能死,他一死这个家就完了。但他更怕另一样东西——“汉奸”。
咋才能去掉“汉奸”这个标签?父亲想。
做了维持会会长之后,父亲发誓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可是,这样就够了吗?不够。“汉奸”这个污名还逃不掉。应该做点什么。主动做点什么。做什么呢?投靠抗日组织。这样,“汉奸”就变成了外衣,变成了手段,人,其实是抗日组织成员。
父亲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抗日组织。抗日组织都在暗处,他看不到。巫婆好找,游击队不好找。他问巫婆,村里有游击队吗?巫婆说没有。即使有,巫婆也不会说有。父亲知道这样问不会有结果。父亲料想巫婆不会出卖他,于是对巫婆说他想加入游击队。巫婆颇为疑惑地看看父亲,心想,你又找巫婆,又找游击队,到底想干吗?父亲又重复一遍。巫婆说,我不是游击队。父亲说,我知道你不是,谁是?巫婆摇头,谁也不是。
父亲这样打听游击队,真的很可笑。
这事还不只是可笑那么简单,父亲差点送了命。
父亲不知道有人埋伏在半路要刺杀他。他听闻有锄奸队,也听闻有汉奸被杀。他还暗暗叫好。那些被杀的汉奸,都罪该万死。比如王玉龙,在清乡时抓到三个远征军伤兵,交给日本鬼子,三个伤兵都被鬼子砍了头。一天夜里王玉龙起来小解,他正对着墙根撒尿,一泡尿没尿完,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他的头颅就被锄奸队砍了下来。再比如黄召基,为了献媚敌人,带领鬼子到各山寨搜索妇女,供鬼子强奸。一天,他强奸一个寡妇时,被锄奸队装进麻袋扔到江里喂鱼了。再比如张朝品,做大烟生意,他侄儿是游击队员,被他出卖,遭鬼子杀害,他最后的下场是被锄奸队强迫吞食鸦片而死。父亲从未想过,他也会成为锄奸的对象。
后来,我看到一份资料,是林大鹏写的。他叙述了他和表弟蔡小驴刺杀方渡的情景——
他俩得知方渡去找巫婆,决定抓住这个机会除掉方渡。他们每人怀揣一把锋利的尖刀,埋伏在小树林里。这是父亲必经之路。这两个人,林大鹏是巫婆的侄儿,蔡小驴是巫婆的外甥。他们加入锄奸队后,两个月过去了,寸功未立。加入锄奸队之前,他们以为杀汉奸很容易。加入之后,他们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汉奸警惕着呢,常常三五成群,他们没法下手。
方渡来找巫婆,给了他们机会。他们非常兴奋。林大鹏说,这是条大鱼。蔡小驴说,不难对付。林大鹏说,会不会吓着婶子?蔡小驴说,会。林大鹏说,那怎么办?蔡小驴说,管不了那么多。毕竟,他们从没杀过人,第一次难免紧张。林大鹏发现蔡小驴在抖,他说,你在抖。蔡小驴说,是你在抖。林大鹏发现自己确实在抖。他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还是抖。蔡小驴说,该死!
一会儿,他们不抖了。他们互相鼓励。林大鹏说,干他娘!蔡小驴也说,干他娘!他们冲对方点头,下定决心要刺杀方渡。
二人正紧张地等待方渡出现,突然听到树林里有声音,远远看到五个便衣端着枪朝树林而来,他们吓坏了。起初,他们以为是冲他们来的,林大鹏要跑,被蔡小驴按住。蔡小驴说,他们没看见咱们。林大鹏再观察,确实如此。他们干啥?蔡小驴说不知道。啥人?蔡小驴说便衣队的。这帮人仗着鬼子的势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林大鹏说,刀。蔡小驴说,藏起来。藏哪儿?埋土里。他们把刀埋好,脱下裤子,蹲那儿装作屙屎。他们听到便衣队里一个人说,我敢打赌,树林里有野兔。另一个说,我赌毛也没有。赌多少?一瓶烧酒。好,一瓶烧酒。原来几个家伙发神经,跑这儿来打猎。他们说着话,越走越近。因林大鹏和蔡小驴蹲着,又穿着灰棉袄,他们在远处没发现。突然看到,吓一跳,纷纷把枪举起对准他们。林大鹏赶快说,别开枪,别开枪。干什么的?屙屎。第一个打赌的说,我还以为是野猪。第二个说,嘁!第一个说,你输我一瓶烧酒。第二个说,这不算。他们说着耸耸鼻子走开了。我父亲和巫婆就是这时候经过树林的。父亲不知道他正与死神擦肩而过。
这里再多说两句林大鹏和蔡小驴吧,以后恐怕没机会再写到他们。林大鹏和蔡小驴后来不再锄奸,改为打游击。有一次一架美国飞机一头扎进稻田里,他们俩最早赶到,将飞行员救出来。远征军打过来时,他们负责当向导。战争期间,他们没杀死过一个敌人,自己也没受过伤。日本投降后,两个人回家种地,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日子。他们最为庆幸的是,那次没把父亲干掉,否则他们一生都会良心不安。
还回来说我的噩梦吧。前面说过,巫婆作法之后,我有三天睡得很踏实。我暗自庆幸,以为从此告别噩梦。第四天夜里,黑夜重新变得恐怖。我又看到似猫非猫似猪非猪的怪物从黑暗中钻出来,开始啮食我的脚趾,我大哭起来。一家人全醒了。父亲将我搂在怀里。我睁开眼,那些怪物不见了。我兀自哭个不停。母亲很不耐烦,说好了好了,有完没完。哥哥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和母亲一样嫌弃我。只有父亲爱我。母亲说我是为了“霸占”父亲,故意哭闹。父亲说,这么小的孩子,哪有那么多心眼儿。
巫婆事件之后不久,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引起父亲的高度警觉,父亲再也不敢贸然行事。
说来这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院里的木槿花开得繁盛,映得天空格外明亮。一天,一个小伙子冒冒失失闯进来,吓母亲一跳。母亲正在给我缝衣服,针扎到手指,疼得她直皱眉。母亲问他找谁,他说找方大夫。母亲说在前边。小伙子神神秘秘地说他有重要事。母亲说什么重要事,给我说吧。小伙子不肯。他说他要亲自说给方大夫。
小伙子坐立不安,无所适从,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父亲进门了。小伙子马上进入角色,又拿出那股神秘劲,凑到父亲跟前说,你是方大夫吧?父亲说,看病到前面吧。小伙子说他不看病。不看病你来这儿干吗?小伙子将父亲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对父亲说,我是张县长派来的。父亲一时没转过弯来,哪个张县长?小伙子说张问德,你没听说过吗?
张问德。听到这个名字,父亲很兴奋。父亲看过张问德《答田岛书》,对张问德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父亲那一瞬间差不多眩晕了。他需要定定神,才能理解现实。小伙子去将门关上,闩住,掏给我父亲一封信。信封上没写名字。父亲打开信封,抽出信,信只有两页。父亲扫一眼抬头,是写给他的,再看信尾,落款是张问德。父亲匆匆将信看完。内容是让他归顺抗日政府,等等。父亲晕乎乎的,以为找到组织,总算联系上了。父亲得意地朝母亲看去。母亲神情严肃。父亲想,你干吗那么严肃?随即他从母亲的神情中读出两个字“谨慎”。
父亲将信又看一遍,彻底清醒了。他问小伙子,你见过张问德吗?
见过,信就是他给我的。
他亲自寫的吗?
是。
张问德长什么样?
小伙子犹豫一下说,大个子,四方脸,大眼睛,宽嘴巴……
父亲趁小伙子不备,突然踹向他的腿窝,小伙子顿时跌倒在地。再看父亲,不知从哪儿摸来一块砖头,高高举起,作势要砸向小伙子。小伙子捂住头求饶。父亲说,我打死你,你就白死了。
小伙子给我父亲磕头。
父亲说,我不想杀人,可是有人想杀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伙子求父亲饶命。
父亲说,我知道你从哪儿来的。
母亲问,谁派你来的?
小伙子要回答,父亲截住了,父亲说,你不要说,我也不想知道。
这是父亲聪明的地方,他不把事情挑破,免得横生枝节。他猜出是钟春秋干的。这时候钟春秋说不定正在磨刀呢,他想杀人。如果父亲上当,写回信,父亲就死定了。父亲将信撕碎,扔给小伙子,说,捡起来!小伙子将撕碎的信捡起来。滚!他将小伙子放走。母亲问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父亲说,是伍金胜的字,田岛给张问德的信就是他捉刀的。真是卑鄙,母亲说。
这件事给父亲提了个醒,有人算计你,防着点。
木槿花谢了之后,天气很快热起来,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夏天。
五月十日,又到了这个日子。这个日子不光对我来说特殊,对所有腾冲人来说都特殊。在我,是生日。在腾冲,是沦陷日。一年前的今天,腾冲一片混乱,人们纷纷逃难,鬼子进城,我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来,人们生活在刺刀下,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基本生活在噩梦中,每一个黑夜对我来说都是地狱。
父亲早早出去,他要去参加“日中亲善大会”。父亲早想明白了,这些面上的事该做做样子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没有必要与田岛较劲。他向田岛求过几次情,田岛都给他面子了。那可是让田岛放人,几条人命啊。所以,他也要给田岛面子,为田岛站台。
会场设在文星楼前的广场。临时搭起三尺高的台子。台子上能唱戏。为了招揽人,会前安排有戏。戏班子是维持会张罗的。戏班原来就有,鬼子占领腾冲城后,解散了,各奔东西。如今,维持会将他们一个个找来,让他们重新成立戏班,继续唱戏。歌舞升平,没有戏班凑趣哪成。田岛要将他治下的腾冲打造成一个“乐园”。会场上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与日本太阳旗交叉,中悬孙中山总理遗像,两旁的标语是“中日共存共荣”“大东亚万岁”等。晚上,还要放电影。
田岛提出“柔性治理”“攻心为上”,这是他的理念,腾冲的“繁荣”则是他的理念结出的果。他从国内请来一帮记者,每个人报销差旅费,并有不菲的补助。他给记者们许诺,你们将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占领区,一个欣欣向荣的占领区。那里,没有对抗,没有压迫,人们安居乐业。
记者请来了,就必须让他们看到“祥和”,看到“繁荣”,看到“欢乐”。一次采访活动,必须有一个核心,有一个高潮。这次,核心就是中日亲善大会,高潮就是腾冲共荣一周年庆典。
田岛让记者为他和方渡拍合影,背景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和日本太阳旗。方渡不愿拍,田岛悄悄对方渡说,你今天不拍,我明天就杀人。又说,不但要拍,还要微笑。不微笑我也会杀人。田岛说得像开玩笑,声调也不高,不像威胁,但方渡清楚他会说到做到。方渡可不愿为这事再有人送命。不值当。方渡无奈,只好配合。方渡的微笑很怪,看上去像苦笑,又像嘲讽,还像牙疼。这张照片随后登上几家日本报纸。
钟春秋凑上去,巴结田岛:田岛司令官,能赏光和我合个影吗?
田岛瞪他一眼:去!
钟春秋鞠个躬,讪讪退下。他心中大为不快,这次活动基本上都是他张罗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田岛竟然连这个面子也不给。他迁怒于父亲,狠狠瞪父亲一眼。
看到腾冲被打扮得这么“祥和”“繁荣”“欢乐”,父亲像吃了苍蝇,恶心,想吐。他走又不能走,只好忍着,熬着,难受着。
我在家也不好受。这是我的生日,可是没谁在意,没有抓周,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更没有任何庆祝。我还不会走路,但扶住桌子会挪步,有人牵着我的手我也敢走几步。母亲去前面照看诊所,哥哥在家照顾我。哥哥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院中央,然后放手,走开,蹲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我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却说,走,走,走过来。摇晃几下,我就摔倒了。他扶我起来,拍打我身上的灰土。我哭,他就训我,哭哭哭,就会哭,你把一家人都烦死了,知不知道?夜里哭还不够,白天还哭,有完没完?再哭再哭再哭,哭死算了……你还哭,你还哭,谁不会哭啊……哥哥也哭起来。我们俩后来哭睡着了,爸妈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屋里多了个陌生人,那人戴着破草帽,脸色蜡黄,看上去像个痨病鬼,他对方大夫说,我是来杀你的。
他一张嘴,我发现他少两颗门牙,黑洞洞的,难看死了。
方大夫愣住了。
那人突然哈哈一笑,父亲认出他来,上去给他一拳。
父亲说,你咋弄成这鬼样子?
那人转过身去,鼓捣一会儿,再转过来时,已恢复本来面目。令人称奇的是,两颗洁白的门牙完好无损。你们应该不难猜出,他就是寸绍锡。
父亲说,真厉害,连我都骗了。
寸绍锡说,我希望你也把我骗了。
父亲叹息一声,我是被逼无奈。
那天,父亲和寸绍锡在厨房密谈一番。父亲正式加入抗日组织,成为一名秘密情报员。从此,开始在刀尖上行走。
回驻地的路上,寸绍锡看到一条小青蛇。碧绿碧绿,像透亮的翡翠。小青蛇只有一尺长,在草叶上悄然移动。如果蛇不动,他不会发现,因为蛇差不多和草一个颜色。他说,蛇。刘满仓站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蛇。小青蛇可能没发现他们,也可能无视他们的存在,慢悠悠地游进草丛中,不见了。
竹叶青,刘满仓说。
他们继续赶路,再没提起过蛇。
鬼子正在进行第二次大扫荡。他们小心地避开鬼子,绕很远的路回到驻地。迎接他們的是断壁残垣,一片焦土。一个人也没有。寸绍锡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只剩下黑乎乎高低不一的墙壁。门框烧没了,前墙倒了一半。灰烬下埋有什么?他用手扒了扒,什么也没有。他突然想到刀刀踩过的那条蛇,会不会被砸死在下面。没有。近来刀刀说那条蛇还在她身体里,她能感觉得到。他说蛇被老鹰抓走了,刀刀不信。刀玲子说她亲眼看到老鹰抓蛇,刀刀也不信。她坚定地说,还在她肚子里。她肚子越来越大,其中就有蛇。蛇不伤害胎儿吗?刀刀说不伤害。蛇怎样才能出来?刀刀说它不出来。为什么?刀刀说它不想出来。寸绍锡想,如果能在废墟中找到蛇,也许能说服刀刀,蛇已出来了,不在她肚子里。但废墟中没有蛇。
刘满仓说,又转移了。
是,他说。
一年多来,县府已经不知转移有多少次。这次县府往哪儿转移,会翻越高黎贡山吗?
不久,他们打听到县府在朝阳地。他们赶到朝阳地,县府已于三天前转移到小横沟。他们赶到小横沟,县府刚转移,要迁往三元宫。他们在半路追上迁移队伍。队伍一点儿不庞大,总共二三十人,这还包括老人、女人和孩子。老人是张问德。没有比他年龄更大的人。女人是刀玲子和刀刀,还有另外两个妇女。孩子是两个像猴子一样的八九岁男孩,他们已经能担任放哨任务了。能打仗的有十几个,七杆长枪,五个盒子炮,五把大刀。寸绍锡和刘满仓归队,无疑增强了战斗力。
歇息的时候,寸绍锡和刘满仓给张县长汇报腾冲之行的情况。此时,他头脑里突然又出现小青蛇的影子。他赶快把这影子从头脑里驱赶出去,言归正传。张问德说,方渡是聪明人。寸绍锡说,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人的本性不会变。
张问德看着寸绍锡,知道他在为朋友辩护,没说什么。
刀刀的肚子又大了一圈。她斜倚在一块大石头上,刀玲子陪着她。她们俩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姐妹。她们在往这边看。
张问德让他照顾好刀刀。
我会的,他说。
张问德的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给他鼓励和安慰。那意思是,刀保民在带兵打仗,你别让他有后顾之忧。另一层意思是,你受委屈了,我知道。
寸绍锡突发奇想,将刘满仓拉到一边,请他帮忙。
帮什么忙?
给我弄条蛇。
你要蛇干什么?
这你别管,你能给我弄一条吗?
活的,死的?
活的。
好吧。刘满仓的意思,我不管你干什么,我给你弄一条就是。两次搭档执行任务,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到三元宫,刘满仓将寸绍锡拉到没人的地方,变戏法似的拎出一条赤链蛇,在寸绍锡面前晃。寸绍锡怕蛇,吓得后退一步。你要的蛇,刘满仓说。寸绍锡不敢接。
要吗?
要。
要,为什么不接?
我怕蛇。
你要蛇干什么?
寸绍锡不回答。他去找来一个瓦罐,让刘满仓将蛇丢瓦罐里。蛇并不乐意进瓦罐,刘满仓捏住蛇的七寸,将蛇硬塞进瓦罐。用什么盖?没有东西盖瓦罐。不盖,蛇还会出来。找块破布来,刘满仓说。寸绍锡去找来一块破布。太小了,刘满仓说。寸绍锡又去找来一件旧衣服。包上稻草,刘满仓说。寸绍锡明白了。他用旧衣服包稻草,将瓦罐口塞住。
蛇不会死吧?寸绍锡说。
死不了,刘满仓说。
刀刀快临盆了。寸绍锡担心她生在路上。还好,她没生。虽然行走艰难,她还是坚持自己走。刀玲子帮助她,也仅限于搀扶,不能代替她行走。寸绍锡抱着瓦罐。他必须自己抱着这玩意儿。刀刀问他里面是什么,他说是粮食。
私下里,刘满仓说,你抱着那玩意儿干吗?
有用,他说。
需要,我再给你抓。
这就够了。
寸绍锡允许刘满仓帮他抱瓦罐。快到三元宫时下起了雨,没地方避雨,一个个淋得像落汤鸡。刘满仓接过瓦罐,让寸绍锡去照顾刀刀。
刀刀挺着大肚子,早就走不动了。寸绍锡将衣服脱下来给她遮雨。刀玲子说,没用,得走到能避雨的地方。没有担架,想抬也没法抬。他和刀玲子架着刀刀,刀刀还走不动。张县长让四个身强体壮的游击队员抓起刀刀的胳膊和腿,将她抬起来。没走多远,刀刀就叫肚子疼。刀玲子让她坚持住!
这是要生吗?寸绍锡问。
我哪知道!刀玲子呛他一句。
刀刀叫得厉害,好像快要死去似的。
寸绍锡和刀玲子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断提醒他们小心,别摔跤。路很滑,前面抬刀刀的人,不时有人趔趄,但都很快找回了平衡。离三元宫不远了,坚持住!刀玲子说。她心里说的是,死也要死在三元宫,不能死在半路上。
还没到三元宫,刀刀的羊水就破了。
刀玲子安排腿快的飞熊跑步去三元宫找接生婆。没接生婆怎么办?刀玲子说,只要接过生就行。没有呢?生过孩子的也行。再没有?是个女的就行。接着,她又叫堂弟刀图强跑步去三元宫,找个地方,床,被子,干的衣服或单子,另外,烧锅热水。她没见过接生,但知道接生婆都会要一锅热水。热水干什么用?擦拭婴儿的血污吧。再说了,刀刀淋雨,也需要热水擦一擦。
寸绍锡感到自己窝囊,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不由得佩服起刀玲子来,她临危不乱,知道该干什么,敢下决断。
寸绍锡想找机会和刀玲子说一下蛇的事。他后悔没提前和刀玲子说。他怕刀玲子说,蛇什么蛇,这是说蛇的时候吗?
不是说蛇的时候。
刀刀叫得越来越恐怖。也有消停的时候,那是她没力气了。一旦恢复力气,她就又叫起来,而且声音更大,更凄厉。
快到三元宫时,刀刀生了,婴儿的头拱出来,顶着刀刀的裤子。刀玲子看到,让把刀刀放下。就放在泥地里。她扒下刀刀的裤子,看到婴儿的头,她拽住头,一用力,婴儿就完全出来了。寸绍锡让人用衣服给她们遮雨。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很快,胎盘也下来了。刀玲子拔出别在腰里的刀,割断脐带。她又用手指抠出婴儿嘴里的秽物,婴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刀刀昏过去了。刀玲子将婴儿交给寸绍锡。所有人没有一片干的布。寸绍锡将婴儿塞到怀里,想给婴儿一点温暖。但他的身体冰凉,还没婴儿热乎。刀玲子给刀刀提上裤子,让四个游击队员抬起快跑。寸绍锡也跟着快跑。
到三元宫后,婴儿没有声音。寸绍锡把婴儿抱出来,婴儿嘴唇乌青,不知道是死是活。刀玲子抱過去看一下,说活着。刀图强端来一盆热水,刀玲子试试水温,将婴儿放进去,一会儿工夫,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刀玲子将婴儿抱起来擦干,裹进一床被子里。放到一个大圈椅里。没有床。地上铺有一堆稻草,刀刀躺在稻草上,身上盖着被子。她的湿衣服已脱下来,她现在光着身子。刀玲子让生起一堆火,一来增加屋内温度,二来可以烤干湿衣服。火生起后,每个人都把衣服脱下来,拧干,举在火堆边烤。热气升腾,像刚揭开的蒸笼。他们的身上和裤子上也在冒热气。
刀刀半死不活,神志昏迷。刀玲子让刀图强烧一碗面汤,多放姜丝。等面汤的时候,寸绍锡认为是说蛇的时候了。他将刀玲子叫到一边。
寸绍锡:刀刀老说她肚子里有条蛇。
刀玲子:嗯。
寸绍锡:我弄了条蛇。
刀玲子:干吗?
寸绍锡:刀刀醒来……
他把想法说给刀玲子,刀玲子很惊愕地看着他,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他说,不这样怎么办?
刀玲子扭头走开。
他看着刀玲子的背影,不知道刀玲子是怎么想的。雨下得小了,风却比刚才大,吹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许这真是个馊主意,他想。
面汤做好。刀玲子让寸绍锡把刀刀扶起来,裹好被子。寸绍锡坐到刀刀背后,支撑着刀刀。刀玲子给刀刀喂面汤。没有勺子。她又要来一个碗,将面汤倒出来一小口那么多,吹几下,嘴唇试试,不烫嘴,才喂给刀刀。一碗面汤下肚,刀刀彻底清醒了。她问生的是男孩女孩,刀玲子说是男孩。婴儿还在哭,她能听到哭声。刀玲子将婴儿抱过来给她看。刀刀将手伸出被子,把婴儿抱过去,抱在怀里。婴儿本能地寻找乳头。找到后,噙住乳头贪婪地吮吸起来。婴儿所有的本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用在这吮吸上,可是,吸了好一会儿,却吸不出奶。婴儿又哭起来。刀刀换个乳头给婴儿吮吸。婴儿被乳头堵住嘴,不哭了,又开始用所有的本能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拼命地吮吸。还没吸出奶。婴儿又哭。刀刀又用乳头堵住婴儿的嘴。婴儿终于吸出了奶,贪婪地吃着。
刀玲子松口气。
刀刀抓住刀玲子的胳膊,将刀玲子拉近,悄悄问,蛇出来了吗?
刀玲子脊背发凉,她看一眼寸绍锡,真给他猜中了。她点点头,出来了,你要看看吗?
刀刀说她想看。
刀玲子对寸绍锡说,去,拿过来,让刀刀看一眼。
寸绍锡让刀刀坐好。
刀玲子说,没事,我扶着。她替换下寸绍锡,支撑着刀刀。
寸绍锡朝正在烤火的刘满仓使个眼色,刘满仓跟着他来到门外屋檐下。雨快停了,天空明亮了许多。他们看看天,丝丝缕缕的云正被风吹往别处。寸绍锡说,瓦罐呢?刘满仓用下巴指一下,就在墙角。寸绍锡看到了。
寸绍锡怕蛇。他不能把瓦罐抱进去,刀刀见过瓦罐,会穿帮的。他让刘满仓把蛇抓出来,拿进去让刀刀看一眼。
刘满仓不解,这是干吗?
寸绍锡说,别声张,悄悄让她看一眼。
干吗?
就让她看一眼。
刘满仓不再问了,将蛇抓出来,拿进屋,让刀刀看。
刀刀竟然不怕蛇,她让刘满仓靠近点。刘满仓靠近,刀刀雪白的胸脯很刺目,他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
刀刀伸手去摸蛇。
寸绍锡说:它会咬人。
刀刀摇头:它不会咬我,来,放我怀里。
刀玲子大叫:快拿出去!
寸绍锡也说:拿出去吧。
刀刀:不,我要!
寸绍锡使个眼色,刘满仓将蛇拎出去了。
一群烤火的人都转过头看向这边。寸绍锡将他们往外轰,说雨不下了,你们该出去干点正事了,张县长呢?你们只顾自己烤火,张县长呢?
人们都出去了。
寸绍锡向刀刀解释:你要蛇干什么,蛇不是你的孩子,它钻进你肚里,现在出来了,你要它干什么!
刀刀:它是我生的。
刀玲子剜一眼寸绍锡,你干的好事。
刀刀:你们别杀它。
寸绍锡:不杀它,把它放了。
后来回想起来,寸绍锡承认他弄巧成拙,蛇,不但没解决刀刀的问题,反而使问题更复杂化。
婴儿夜里高烧起来,浑身像火炭一样烫人,没医没药,只能用湿毛巾给他擦拭,但一点作用也没有。烧了三天,婴儿死了。死之前婴儿烧退了,寸绍锡还傻傻地以为有救了,不到半个时辰,婴儿就没了呼吸。
刀刀抱着死婴,不放手。
雨停了,气温飞快回升,天气炎热起来。不把死婴埋掉,会腐烂的。刀玲子说让她抱抱,刀刀不松手。寸绍锡要抱,刀刀也不松手。刀刀给死婴哼儿歌,脸上挂着笑。
摇啊摇,摇啊摇,我把宝宝摇睡觉。
小花被,盖盖好,
两只小手放放好。
摇啊摇,摇啊摇,
我的宝宝睡觉觉。
寸绍锡与刀玲子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已经有一群苍蝇嗡嗡嗡地飞过来,并且还在呼朋引伴,让更多的苍蝇来享用大餐。要不了多久,尸体就会膨胀,溃烂,流水,化为一摊脓血和一具小小的骨架,恶臭难闻。不光苍蝇会来,秃鹫和猫头鹰也会来……不敢想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最终,趁刀刀打盹,刀玲子一把将婴儿尸体抢走,抱出去挖个坑埋了。刀刀身体虚弱,被寸绍锡按着,挣扎不起来。她在寸绍锡手上狠狠咬一口,寸绍锡也没松手。虽然没咬出血,但是咬的地方还是肿了好几天。
之后,刀刀又提到蛇,寸绍锡说蛇早放了。
刀刀说,它会回来的。
寸绍锡说,不会回来了。
我是它妈,刀刀说,它会回来看我的。
刀刀,我是谁?
你是孩儿他爹。
我叫啥?寸绍锡问。
你叫啥?你叫“啥”,哈哈,你叫“啥”。
你呢?寸绍锡问。
我?
你,你叫啥?
我不叫“啥”,你叫“啥”。
那你叫什么?
我叫刀刀,我是刀刀。
刀玲子是你什么人?
刀玲子,刀玲子,她是誰?她是谁?谁叫刀玲子?
她的眼睛直直的,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此后她总是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懂她嘟囔些什么。仔细听,她说的还是汉语,但没人能弄懂意思。偶尔会有人说,他听出了一个字,那就是:蛇。
刀刀这个样子,寸绍锡担心刀保民回来会找他麻烦,提心吊胆。他对刀玲子说,你看,刀刀会好吗?刀玲子说,刀刀是受了刺激,会好的。你确定?刀玲子说不确定。她希望如此。毕竟刀刀是她妹妹,她希望刀刀能好起来。
寸绍锡的担心是多余的。刀司令回来并没怪罪他。刀司令没看出刀刀精神失常吗?不可能。他尽管不待见这个女儿,平时十天半月也和她说不上一句话,但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刀司令不是不关心刀刀,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他弟弟刀为民战死了。一颗子弹正中他胸膛,前胸进后背出。鬼子的三八大盖打的。当时就死了。尸体抬回来时已经腐烂。包裹得很严,但气味包不住,臭气熏天。成堆的苍蝇落在裹尸布上,怎么也赶不走。他买来一口棺材,入殓,但没有下葬。他要将弟弟抬回去埋到祖坟里。棺材封闭不了臭味。棺材缝隙开始往外流水。界头那里驻扎很多鬼子,暂时没法回去。打回去,没那么简单。等鬼子撤走。情报说鬼子近日就要结束此次扫荡。
棺材放在村外。因为臭气熏天,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白天棺材上黑压压全是苍蝇。夜里有猫头鹰落到棺材上,企图啄开棺木。鸟喙啄木头的声音把人们从梦中惊醒。被惊醒的人再也无法入睡。张县长找到老巫,让老巫去劝说刀司令,把刀为民先埋这里,战争结束后再迁回去。
老巫见刀司令,说为民给他托梦了。
刀司令:他说什么了?
老巫:他说吵,白天苍蝇吵,黑夜猫头鹰吵,他睡不好。
刀司令:让他忍忍。
老巫:我也这样说,忍忍就过去了,再有几天,最多十天半月,就能回家……
刀司令:他怎么说?
老巫:他说一天也不想忍了,他要入土为安。
刀司令不语。
老巫:我来做法事,让他安心地走吧。
刀保民讓人在竹林里挖墓穴,将刀为民葬在那里。成群的苍蝇跟到墓地。一锨锨泥土落到棺材上,苍蝇才恋恋不舍地躲开。苍蝇没远去,飞到竹叶上,观看葬礼。阳光斑驳。臭气在空中弥漫。老巫围着墓穴念咒,超度亡灵。所有人都出席了葬礼。寸绍锡和刀刀一起。刀刀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也在念咒语。
葬礼结束,人都走了。刀保民将寸绍锡留下来,他说,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刀刀站在旁边自言自语,等寸绍锡。
刀保民:她说什么?
刀玲子:没说什么。
刀保民:她说蛇……
刀玲子:没有,她没说蛇。
刀保民:你把她带回去。
刀玲子拉住刀刀的手,走吧,咱们先回,不等他们。刀刀看一眼两个男人,跟着刀玲子回去了。
竹林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和一座新坟。
这一章我要先写下来,以后会不会删,我不知道。如果哥哥看不到,我就留着。如果哥哥能看到,我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因为我要写的内容哥哥一定不会喜欢。他若看到,非杀了我不可。
写这一章,我不会向哥哥求证什么,也不敢求证,我只有凭记忆写了,准确与否我不敢保证,我唯一敢保证的是,我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真诚的。
生日过后,我们家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和鬼子打得火热,他甚至还请田岛和瞿莹莹到我们家做客,把酒言欢。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其次,母亲的抑郁症轻了,她脸上又有了笑容。父亲想请田岛来家里做客,怕母亲不同意,试着和母亲商量,母亲说想请就请吧。父亲说那我真请了。母亲说请吧。就这么简单。再就是哥哥,他有心事了。他的事一会儿细说。还有我,我的变化最大。第一,我会走了,走带给我莫大的快乐,我能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过去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现在走两步就能够着。这感觉真好。第二,我会喊爸爸妈妈了。爸——爸。妈——妈。我除了哭,还会说话,尽管说的只是“爸——爸”“妈——妈”。语言很奇妙,我一喊出声音,就咯咯笑。这是我笑得最多的时候。我自己找到了快乐。我不会喊哥哥。哥哥背后没少“关照”我,但我就是不会喊哥哥。
让我们回到宴请田岛夫妇这件事上吧。事出反常,有必要好好说道说道。
我记得很清楚,这是田岛第三次到我们家。第一次,表面是来看望老同学,实则是逼迫我父亲当汉奸。第二次,微服私访,想打我娘的主意。前两次作为不速之客,他不受欢迎。第三次嘛,大不一样,他是贵宾,应邀赴约,被隆重接待。
这是雨季中难得的一个晴天。天气炎热。蝉在树上拼命地叫,喧嚣一片。田岛携夫人前来,还给我们带来了礼物:二斤冰糖、两瓶罐头、一袋米、一袋面。另外,还有两瓶清酒,是要席上喝的。我们家的接待也不含糊,中日结合,有腾冲名吃大救驾和头脑,有日本料理和生鱼片。做出这些菜,天晓得母亲费了多少心思。
要说田岛也是聪明人,他没觉得我父母宴请他反常吗?当然,他感觉到了。既然觉得反常,为什么还要来呢?这与他性格有关。他超级自信。他心里说:想在我面前耍花枪,哼!他不怕被暗杀。他自信不会有人想暗杀他,除非他们疯了。我是一个好统治者,暗杀了我,只会换来一个坏统治者,这买卖对他们来说不划算。方渡吗?他更不会。你把手枪给他,他也不会扣动扳机。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别的还怕什么。鸿门宴吗?不怕。再者,日军内部对他娶瞿莹莹颇有微词。宪兵甚至向他的顶头上司藏重康美联队队长告状,说他娶了一个女间谍。有人偷偷搜集证据,想一举扳倒他。他的那些同僚,多是没脑子的笨蛋,他们迷信暴力,不懂世道人心,他和他们聊不到一起。他是孤独的。他的怀柔政策不被理解,日军不理解,中国人也不理解。他两头不讨好。孤独,孤独啊!恰在此时,父亲请他来家做客,他就来了。和方渡聊聊也行,他想。另外,还有山口晴雪,他也想见。或者说,他更想见山口晴雪。他心里对方渡这样嘲讽:你不觉得你在引狼入室吗?
父亲晓得他在引狼入室。不引狼入室,如何与狼共舞。父亲答应寸绍锡,要搜集日军情报。情报从哪儿来?只有与田岛搞好关系,才能获得最有价值的情报。他的维持会会长身份,他的田岛同学身份,都是可利用的。还有,日本女婿的身份,也是可利用的。田岛尽管聪明,但有致命弱点,那就是:骄傲,自以为是。骄傲,让他更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让他更骄傲。这种人,你廉价地恭维他,他会不屑。你冒犯他,他会记仇。他要的是,不是恭维的恭维,也就是说,他要更高级的恭维。如果经过辩论,你心服口服,他更开心,因为他觉得智识上胜你一筹。父亲想明白这些,便知道该怎么办。
瞿莹莹,她真的很美吗?我不觉得。美来自于完美的比例,来自于和谐,所谓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她呢?你看,皮肤太白,眼睛太大,嘴唇太厚,颧骨太高,下巴太翘,胸太鼓,腰太细,臀太肥,哪谈得上和谐。不过,我这样说,多少有一点忌妒的成分在内。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不同。我母亲行事低调,与人为善(当然,对我除外),她一般不会树敌。可是,她对瞿莹莹没有好感。看到瞿莹莹,她心里蹦出一个字: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瞿莹莹长什么样,不是她的错。她也不觉得自己美。但她知道,她吸引男人。这确凿无疑。她来我们家,只是一次例行的应酬,她没有过多的想法。当然,说一点想法没有,也不对。她对我父亲有些好奇。好奇什么呢?她吸引男人,可是好像没吸引到我父亲,这一点让她好奇。
母亲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她不会主动提议请田岛。父亲要请,她不反对。田岛说她弟弟从军了,她想知道得更多。田岛说可以给家里写信,她没忘这茬儿。写,还是不写?
那天,毫无疑问,田岛是主角。几杯清酒下肚,田岛进入角色,和父亲回忆起大学生活来。他们很快发现了记忆的偏差,同一件事,他们记忆迥异。更多的则是,我记得的你不记得,你记得的我不记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吗?然后哈哈大笑。田岛还唱日本歌曲,唱着唱着,忧伤起来。田岛说他很苦恼,他想当一个好的统治者,可是谁都不信任他。日军内部的倾轧尤其让他寒心。他在心里吟诵小林一茶的俳句:
今世
我们行走在地狱的屋顶
凝视繁花
父亲在心里吟诵杜甫的半阕《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多年之后,回忆这次聚会,他们的记忆还会有偏差,田岛会说他吟诵了小林一茶的俳句,父親会说他吟诵了杜甫的《春望》。那将是另一桩公案。
或者,他们都没吟诵什么,是我写到这里时,对照他们的心境,给他们找了两首诗,让这诗在他们心里回响?
几十年后,当我回忆这场家宴时,许多细节已经萎缩乃至消失,留下大片空白。另一些细节却不断膨胀,占据越来越大的空间。
该说到哥哥了。在说哥哥之前,我一直纠结于一件事,那就是男孩几岁会产生情欲?哥哥那时候的表现,是情欲作祟吗?
家宴上没有哥哥的位置。哥哥是个孩子,不能与大人同坐一席。母亲在厨房里给哥哥吃了一些东西,让哥哥照看我。这是哥哥最不情愿的差事,但他推辞不掉。由于形影不离,哥哥的所有表现都没逃过我的眼睛。
哥哥对瞿莹莹感兴趣。瞿莹莹黑裤子黑短袖,胳膊和颈项裸露着。白。这是她给我的突出印象。我惊讶于世上还有如此白的皮肤。哥哥也一样。哥哥的眼睛被白所吸引,几乎没离开过那里。瞿莹莹的皮肤像清澈的水,你能看到水中摇曳的水草和游动的鱼。瞿莹莹的白,不是白纸的白,是月光的白,是梦幻的白,是羊脂玉的白。那白本身包含着光。白天不易察觉,夜里会像夜明珠一样放光。哥哥眼中再也没有别的,只有那片光。哥哥不只是为光着迷,他还为气味着迷。光摄走哥哥的魂,气味则夺去哥哥的魄。瞿莹莹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着迷的香。哥哥悄悄站到她身后,贪婪地吸着香气。哥哥拉着我的手,所以我也在场。我也吸了那香气。吸香气之后,我感到自己飘起来,像气球一样。我飘在空中,飘到树梢的高度,从上面看着我们家的院子。四个各怀心事的大人。一个性觉醒的儿童。每个人都两副面孔,一个给别人看,一个自己藏着。没有人注意哥哥。一个小屁孩,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哥哥最为丢人的是,他嗅瞿莹莹的气息,忘乎所以,鼻子竟然贴到瞿莹莹背上。瞿莹莹脊背发痒,扭头看,是一个小屁孩。她不但没生气,还夹一筷头菜,喂哥哥嘴里。她冲哥哥笑。哥哥羞得满脸通红,连脖子都是红的。瞿莹莹把哥哥抱怀里。这差点要了哥哥的命。哥哥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瞿莹莹问哥哥几岁了?哥哥嘴里还噙着菜,没有下咽,无法说话。父亲说,给阿姨说,你几岁了。哥哥将菜吞下,像鹅吃食一样,你能看到食物在脖子里的运动轨迹。哥哥一只手拉着我。母亲将我抱过去,给哥哥自由。父亲又说一遍,给阿姨说说你几岁了。哥哥说,六岁。瞿莹莹在哥哥脸上亲一下,真乖!瞿莹莹的柔软,瞿莹莹呼出的热气,瞿莹莹顶着哥哥脊背的乳峰……让哥哥飘飘欲仙。哥哥的小鸡鸡都硬了。
我写这些没有贬低哥哥,更没有指责哥哥的意思。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小屁孩有什么道德观念。我写,是因为我知道这是哥哥最刻骨铭心的体验。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性,但他已感受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基因,他的细胞,知道一切。瞿莹莹走后,哥哥还偷偷站到瞿莹莹坐过的地方,吸那团空气。在他心里,那团空气中有瞿莹莹的气味,有瞿莹莹的温度,有瞿莹莹的热气,他想把那团空气全部吸进肚里。母亲看到,问他在那儿干吗。哥哥说不干吗。后来,一天,两天,三天后,空气中瞿莹莹的气味连一个分子都没有了,哥哥还偷偷去那儿嗅闻。他嗅什么?他自然什么也嗅不到。但他喜欢那种感觉,瞿莹莹待过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瞿莹莹的怀抱像个火炉,哥哥被火炉烤着,身体像红薯一样由硬变软,芳香四溢。哥哥贪恋瞿莹莹柔软温暖的怀抱,愿意时间停滞,愿意就这样地老天荒,即使被烤焦,被碳化,也在所不惜。母亲将哥哥从瞿莹莹身上拽下来,让他领着我到一边玩去。对哥哥来说,这太残忍了。一贯维护母亲的哥哥,此时也怨恨母亲。如果你问我哥哥,什么是天堂?他要是说实话,会告诉你:天堂就是瞿莹莹的怀抱,瞿莹莹的怀抱就是天堂。
也许你们会说我写得太过了,我告诉你们,一点儿都不过。我再说一个细节,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哥哥保存了一根瞿莹莹的头发。头发哪来的?哥哥衣服上的。哥哥被母亲拽下来后,拉着我看蚂蚁大战毛毛虫。一群蚂蚁进攻一个青绿色的肥硕毛毛虫,战斗非常激烈。对蚂蚁来说,毛毛虫堪称庞然大物。但蚂蚁无所畏惧,群起而攻之,东咬一口,西咬一口,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弄得毛毛虫百般烦恼,又脱不了身,最后终于被蚂蚁降服。可是,哥哥的心思全不在蚂蚁身上。他表面上在看蚂蚁大战毛毛虫,其实他没看蚂蚁,也没看毛毛虫,他在偷偷看瞿莹莹。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发现他衣服上有一根长头发。从头发的长度看,只能是瞿莹莹的。刚才瞿莹莹将哥哥抱在怀里时,掉下一根头发,落在哥哥衣服上。哥哥拈起头发,心跳骤然加快,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哥哥悄悄将这根头发塞口袋里,攥紧袋口,生怕头发会变成小鸟飞走。夜里,这根头发不见了。哥哥翻开口袋没找到,他一阵惊慌,丢了宝贝似的,失魂落魄。幸亏他最后找到了,头发不知何时跑到他袖子上,若是一直找不到,真不知哥哥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根头发是哥哥的秘密。他以为没人知道,殊不知我看得一清二楚。
家宴中几个人的心事我都一一写过,我自己呢?我不存在吗?别人可以忽略我,我岂能忽略我自己。
写我,写什么呢?一个一岁多的女婴,有什么好写的。那就写笑吧。在我会说话之前,我不记得自己笑过。会说话后,我一喊爸爸妈妈,就笑,咯咯咯咯,像母鸡下蛋后表功似的。又仿佛笑是语音的一部分。这天,却不一样。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三次。这不是秋香的“三笑”(那是爱情传奇),而是一个女婴的三笑(古怪,不明所以)。第一次,田岛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腾冲百姓考虑,他是一个好统治者,我笑了。有一个寓言,狼对羊说,我会为你们谋幸福,旁边的狐狸笑了。我就是那个狐狸。我是在嘲讽吗?许多年后,仔细回想,我那时哪知道什么叫嘲讽。我笑,是因为我看到田岛眉毛像毛毛虫,他一说话,毛毛虫就蠕动,有时受惊似的抬头张望。这表明他在说谎。他自己知道,听的人也知道。我的笑声,像石子刮玻璃,像乌鸦叫,或者像猫头鹰叫,或者像怪物叫,总之,就是那种效果吧,你懂的。桌边的几个人都扭头来看我,爸妈和瞿莹莹是惊讶,田岛是厌恶。第二次笑,是田岛问山口晴雪是否要给家里写信。田岛的眉毛拧到一起,像两个毛毛虫碰头。我笑起来,笑得突兀怪异。嘎——。这就是我的笑声。田岛面露尴尬。母亲哦了一声。父亲看我一眼。瞿莹莹冲我笑一下。母亲让哥哥把我领走。看她的脸色,我给她丢脸了吗?哥哥将我领走。这一会儿,哥哥万分煎熬,因为离瞿莹莹远了。一个男孩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善解人意,又往桌边跑。哥哥很乐意跟着我到桌边,并停留在瞿莹莹身旁。瞿莹莹美妙的气味让哥哥心醉神迷。哈哈。这不是笑,这是我叙述时的状态。我不会笑哥哥。我支持哥哥。他很勇敢,才六岁,就敢于去爱,而且爱的是成年女人,了不起!很了不起!这方面我和哥哥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到七十岁也没学会爱,命中注定孤独终老。我的第三次笑,仍与田岛有关。田岛说到哪儿我笑了呢?他说,方渡君,在腾冲也就你能理解我。我突然嘎嘎笑。这不太像一个婴儿的笑,所以他们又扭头看我。田岛有些愤怒,压抑着。母亲不理解我。父亲见怪不怪。瞿莹莹则应和般地冲着我笑了一下,她觉得我很好玩。如今想来,“方渡君,在腾冲也就你理解我”这话真够酸的,难怪我会怪笑。其实,我笑,还是因为田岛的眉毛。他说话的时候,两道眉毛像两条生气的毛毛虫,互相瞪眼,各不相让。
形势越来越严峻。雨季之后,鬼子开始第三次大扫荡。这次扫荡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鬼子扫荡过后就返回据点,他们的拿手好戏是烧、杀、抢,老百姓的办法是跑、躲、藏。游击队的战法是袭、扰、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遇到小股鬼子就集中兵力狠狠干他一下,不求全殲,打死几个是几个,趁鬼子晕头转向之际,立即撤出战斗,消失无踪。鬼子扫荡过后,这些地方还是我们的。这次鬼子改变战术,步步推进,占领一地,立即修筑工事,增加驻军。游击队的空间越来越小,几无立足之地。为了保存实力,游击队化整为零,分散行动。
刀刀被刀保民送到保山一个亲戚家。寸绍锡和张问德在一起,带着刀刀行动不便。刀保民打游击,也不能带着刀刀。怎么办?只能将刀刀送过怒江。这差事交给刀玲子。临分别时,刀玲子让寸绍锡和刀刀单独待会儿。寸绍锡不知道该和刀刀说什么。他和刀刀没法正常交流。刀刀总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以前刀刀沉默寡言,现在刀刀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但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仔细听,会听到“孩子、蛇”之类的词。
寸绍锡坐到刀刀面前。刀刀不看他,嘴里嘟囔着。他突然觉得刀刀真可怜。这个女孩爱他,可他不碰她。你倒是问心无愧,可你对她好吗?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与一个鲜活的生命相比,其他——爱、道德、欲望、信念、名声、脸面——又算得了什么。有多少个夜晚,他与刀刀在被窝里无声地较量。他不让她得逞。他不是没有欲望,他宁愿上床前自己在黑暗中悄悄解决,也不给她。刀刀的病,难道真的与你无关吗?
刀刀,你怨我吗?寸绍锡说。
刀刀,你不该和我在一起。寸绍锡说。
刀刀,我是个混蛋。寸绍锡说。
刀刀,原谅我吧。寸绍锡说。
刀刀,我要去打仗,不能陪你了。寸绍锡说。
刀刀,你姐姐会送你去保山。寸绍锡说。
刀刀,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见面。寸绍锡说。
刀刀……寸绍锡说。
刀刀没有与寸绍锡交流一句话,她像念经一样,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寸绍锡来到外面,看到刀玲子,什么也没说。刀玲子看到他,什么也没问。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只是互相道声保重。
刀玲子和刀刀走后,有一次寸绍锡梦到刀刀掉进江里,他想去救,刀刀已经在水中消失了。他沿着江边大喊:刀刀,刀刀——。刀玲子拉住他说,让她去吧,是她自己要去的。他看着茫茫江面,怅然若失。他想起刀保民曾命令刀刀投江。现在,遂了你心愿吧。这是他想对刀保民说的,但他知道他不会这样说。梦中依稀看到刀保民的身影。刀保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江水。因为离得太远,他看不到刀保民的表情。刀保民孑然一身,孤独成了一个影子。
因为不吉利,寸绍锡就没给什么人说起这个梦。慢慢地,他将这个梦全忘了。直到半年后,听到刀刀失足掉进江里淹死,他才又想起这个梦。大战在即,他无暇为这事伤感。但想到梦,他还是悚然一惊。这是后话。
游击队化整为零。县府也不例外。到十月底的时候,县府便只剩三个人了。张问德、寸绍锡和刘满仓。刀保民担心张问德的安全,要多给他些人。张问德说,多少人安全?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人越多目标越大,越不安全。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只三个人,万一出点状况怎么办?张问德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保民还要再说什么。张问德一锤定音,就这样吧。
刀保民说,不行就过江。
张问德说,我会见机行事。
于是,张问德、寸绍锡和刘满仓一起在沦陷区里穿梭,依靠情报系统,随时掌握日军动态。他们总共遇到过七次危险,皆化险为夷。
外部世界。这时候——十一月——中国驻印军展开反攻,与日军在胡康河谷激战。张问德说,人总是要两条腿走路的,现在一条腿已迈出,另一条腿也该跟上来。他说,当初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败,一部退回国内,一部退到印度,现在反攻,自然要两方协同作战,钳形夹击。
寸绍锡:也就是说……
张问德:中国这边也要展开反攻。这不是什么军事机密,有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猜得到。当然了,日军也不是傻瓜,他们也会猜到。日军为什么在北部山区修建工事?还不是为了对付中国远征军吗。
寸绍锡:又要有一场恶战了。
张问德:势所难免。
张问德在山沟里分析形势时,怒江对岸的中国远征军司令部已经起草好《反攻缅甸作战计划》,计划强渡怒江,攻略腾冲,与驻印军会师八莫,再攻腊戍,预定一九四四年三月发起攻击。该计划呈报蒋介石,蒋介石批示:同意。
日军在进出高黎贡山的各个垭口、关隘大肆修筑工事、军营、仓库、哨卡、明碉暗堡、地道、壕沟、铁丝网等等。尤其是北斋公房、南斋公房这两个高黎贡山的垭口,修筑的工事更为复杂坚固。由于工程量大,日军征用大批民夫。为搜集情报,张问德要与寸绍锡、刘满仓一起装扮成民夫进入北斋公房侦察。寸绍锡说,老头儿(这称呼是张问德自己要求的,他说,在外,叫我老头儿就行),你疯了吗?这能是你干的活?你只管在这儿待着,这事交给我和满仓。刘满仓也不同意张问德冒险,他说,你是县长,敌人到处抓你抓不到,你倒好,还要自己送上门去。张问德说,这不是有你吗,你给我一装扮,谁还能认出我?刘满仓说,别让我给您装扮,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寸绍锡说,您一把年纪,即使鬼子认不出您,累也把您累死。张问德说,我是纸糊的吗?他坚持要去,两个人坚持不让他去,最后他恼怒了,说:我是县长,还是你们是县长?是我听你们的,还是你们听我的?寸绍锡说,这事你得听我们的。刘满仓说,就是。张问德说,不会有事的。寸绍锡说,你那么聪明,干吗要以身犯险。刘满仓说,犯不着。张问德拗不过两个人,说,好吧,你们去,我不去。
寸绍锡和刘满仓到工地上干活。他们猛然看到张问德,吓了一跳。张问德正在帮厨师蒸洋芋。一只小黑猫跟在他身边,竖着尾巴,不断蹭他的脚,表示友好和依赖。张问德走哪儿,小黑猫跟哪儿。张问德小心翼翼,怕踩到小黑猫。他将小黑猫抱起来,揽怀里,像抱一个孩子。我们认识吗?张问德说。小黑猫看着张问德。好吧,张问德说,我们这就算认识了。他给小黑猫喂洋芋皮。小黑猫饿坏了,三下五除二将洋芋皮吃个精光。鬼子看到,吆喝张问德放下猫去干活。张问德将小黑猫放到墙脚,你好好在这儿待着,我会来看你的。
晚上,寸绍锡和刘满仓逃出北斋公房,在一间破屋子里等候张问德。等人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特别难熬。寸绍锡自责,我们为啥要两个人都去呢,去一个人不行吗?你若留下陪着老头儿,他也不会去冒险。刘满仓说,我哪知道他这么拗,说好不去,还是去了。正说着,张问德笑嘻嘻回来了。瞧,我带了什么回来。他从怀里掏出小黑猫。黑暗中,只能看到小黑猫的两个眼睛像琥珀一样明亮。可爱吧?
两个人黑着脸,不理他。
好了好了,张问德说,我检讨,再不单独行动了。他将猫放到寸绍锡怀里,瞧瞧,多好的猫。
猫那么轻,简直没有重量。这只猫不认生,也不知道害怕。它信任人。寸绍锡抱着,突然想起刀刀。刀刀也是这样,她信任你,她依赖你,可是……他不愿再想刀刀,那个可怜的女孩。他让刘满仓看小黑猫,你看,多可爱。刘满仓抚摸猫的头,猫温驯地任他抚摸。你说,它能逮老鼠吗?刘满仓说昨天夜里有只老鼠爬到他脖子那儿,差点咬他的耳朵,他一翻身,老鼠跑了,还“吱”地叫了一声。寸绍锡说,哪有猫不逮老鼠的,别看它小,也能把老鼠吓破胆。
两个人故意说来说去,不理张问德。张问德狡黠地笑了。他累坏了,躺到床上。好舒服啊,他说,把猫给我,让它陪我睡觉。
寸绍锡心疼张问德,饿吗?
不饿。
寸绍锡将小黑猫放到张问德床上。张问德说,好了,你们也睡吧,出了一天苦力,早点歇着吧。又说,我都检讨了,你们还不原谅我?
屋里只有一张床,张问德睡床上。寸绍锡和刘满仓用稻草打地铺。两个人累得够呛,躺下来,就再也不想动了。
张问德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以后听你们的,还不行吗?
寸绍锡和刘满仓装睡,还打起鼾来。
他们是对的,他不该冒险。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能知道日军工事有多复杂多坚固。日军挖的每一个壕沟,修的每一个碉堡,建的每一个掩体,都要吞食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生命。这些地方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头脑中浮现出战斗场面:一个机枪射孔,对着一片扇形开阔地,开阔地是一个向下的斜坡,中国士兵只能仰攻。机枪“嗒嗒嗒嗒”一响,血花飞溅,一个个士兵倒下。一会儿工夫,斜坡上撂下一堆尸体。那些士兵,有的还是娃娃,脸上稚气未脱。有的身经百战,满脸沧桑。他们的生命在这里结束。他们的梦想到此终结。这只是一个射孔。北斋公房有无数个这样的射孔。高黎贡山上,有许许多多北斋公房这样的工事。战争,是一头野兽,要吞下无数鲜活的生命。修筑工事的日军,其实也是在修筑自己的坟墓。工事越坚固,他们越不想放弃,越不想放弃,就越要用生命来捍卫。这样,工事成了他们的壳,他们与工事合为一体。最终的结果,只能与工事共存亡。共存,不可能。只能共亡。泥土本来是生长庄稼,为人服务的,改变形状,变成工事之后,泥土还是泥土,却长了牙齿,要吃人,要喝血,比妖怪还可怕。打完仗后,泥土还是泥土,又能长庄稼了,又能养育人了。但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会复活,甚至连影子都不会留下。人和泥土相比,多么微不足道啊!
一声叹息。他伸手抚摸小黑猫。小黑猫在他枕边,他将小黑猫放进被窝里。真乖。他能拯救多少生命?一个较为详细的工事构造图,会为进攻提供帮助,会减少伤亡。哪里要炮击,哪里要迂回,哪里要提防……进攻的官兵会据此而定。情报越准确越好。每个工事,都应该有情报人员画出构造图。不只是北斋公房。还有南斋公房、桥头、瓦甸、界头、明光、马面关,等等,皆要侦察、绘图。要把情报工作放到第一位。情报就是生命。一份准确的情报远比杀几个鬼子重要。能拯救多少生命?哪怕多拯救一个,也是值得的。
小黑猫安安静静躺着。它头脑中不会翻腾这么多想法。什么时候他才能像小黑猫这样睡觉呢?
他们在沦陷区穿梭。
他们到达老草坡是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五日,住在交通员李有财家里。他们在此等方渡的情报。一俟拿到情报,他们就返回高黎贡山过春节。
命运偏偏爱和人开玩笑——
张问德突然发烧,呕吐,腹疼,腹泻,仅仅半天工夫,就被折磨得不像人样。村里无医无药,只能硬挺。李有财说,是吃着什么了吗?他旋即自己否定了,没吃什么特别的,只是吃洋芋和米饭,再说了,大家吃的一样,寸绍锡和刘满仓都没事儿,不可能是吃的问题。也许是感冒。他熬了姜汤,给张问德喝,不管用。张问德肚子疼得厉害,牙都快咬碎了,还是忍不住呻吟。
寸绍锡:附近有大夫吗?
李有财:王村有两个大夫……
寸绍锡:还不快去请。
李有财:八大夫和六大夫,八大夫看病看得好……
寸绍锡:请八大夫!
李有财:上个月刚死。
寸绍锡:另一个,六大夫也行。
李有财:他不看病了。
寸绍锡:为什么?
李有财:他说他手上带炮子儿,看一个死一个,所以——
寸绍锡:还有别的大夫吗?
李有财:没了。人们小病挺着,挺不过去就进城看。
这会儿是夜里,城门早就关了,如何进城?实在没办法,张问德说,去请六大夫吧,死马当活马医。寸绍锡忌讳六大夫“手上带炮子儿”的说法,太不吉利。可是,别无选择。寸绍锡对李有财说,你辛苦一趟,去请六大夫。李有財说,六大夫拗得很,他说不看病就不看病,谁请也不行。前天蔡根长他爹快死了,去请,六大夫都不出诊。他说,活的不会死,死的救不活。刘满仓说,我跟你去,看他来不来!
李有财和刘满仓去后,张问德肚子疼得更厉害,但他不能叫,只能小声呻吟。寸绍锡说,大夫一会儿就来。张问德对这个大夫不抱希望。他说,我快死了,我死后,你把我埋到东坡上,让我能看到腾冲城,我要看着腾冲城光复,看着鬼子被消灭。寸绍锡说,别这样说,你不会有事的,你说过你命大,死不了。张问德嘴咧一下,想笑,可是笑得很难看,很痛苦。他说,命,谁都逃不过一个“命”字。寸绍锡说,你命大,阎王不会收你,你别想死,我们不让你死。
张问德:你就像我的孩子,有你在身边,我不怕。
寸绍锡:你别乱想,大夫一会儿就来。
张问德:他手上带炮子儿……
寸绍锡:那是胡说。
张问德:人固有一死,我死于抗日,也算死得其所。
寸绍锡:你事没做完,罪没受够,就想撒手,就想休息,想得美!
李有财和刘满仓去敲六大夫的门。谁呀?六大夫说,我睡了。李有财说,我是老草坡的李有财,我老婆病了,肚子疼得厉害,请您去给看看。六大夫说,我不看病了,你找别人吧。李有财说,这大半夜的,我上哪儿去找别人,麻烦你去给看一下吧。六大夫说,我手上带炮子儿,看一个死一个,你别叫我看。李有财说,求你了,你就去给看一下吧。六大夫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你回吧,生死有命。刘满仓说,你把门打开!
六大夫:你是谁?
刘满仓:别管我是谁,把门打开!
六大夫:我现在不是大夫了,你们走吧。
刘满仓:再不开门,我把你房子点了。
六大夫:你敢!
刘满仓:那你试试!
六大夫:有种,你点!
刘满仓:好吧,你别出来。
他拽把稻草,点着,在窗口晃,李有财叫,着了,着了……
里面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老东西,还不快去!
六大夫连滚带爬跑出来。这是草房,真点着就没救了。他将刘满仓手里的火把夺过来摔地上,狠狠踩灭,又跺几脚。六大夫说,算你狠!稍顿,又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看病。
刘满仓:我不光会点房子,还会杀人。
六大夫:你是汉奸,还是强盗?
刘满仓:你怎么想都行。
六大夫无奈:我去穿件衣裳。
刘满仓:带上药和针。
六大夫出来,什么都没带。
刘满仓:药和针呢?
六大夫:没有。
寸绍锡听到脚步声,就知道大夫请来了。这下好了。张问德这会儿竟然疼得轻了,说,看来大夫有煞气,疾病怕他。
六大夫进门,小油灯的火苗跳一下,差点被冷风吹熄。
六大夫看上去比张问德年龄大,其实他比张问德小三岁。今年六十一。他留着山羊胡子,像个中医大夫。他满腹怨气。张问德说,大半夜请您来,真不好意思。六大夫“哼”一声,算是回答。一看就是倔脾气。
李有财搬个凳子让他坐,他不坐。
寸绍锡: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请您来,有劳您给看看吧。
张问德:我白天突然发病,又吐又泻,发烧,肚子疼……
六大夫坐到凳子上。张问德将胳膊伸给他,意在让他号脉,他视若无睹。他说,你想死,我给你看,你要想活,别让我碰你,我手上带炮子儿。
张问德“哼”了一声。
六大夫:这样请大夫,我是第一次见。
张问德:辛苦您了,让他们送您回吧。
刘满仓气得想抽六大夫,碍于张问德,隐忍着。
六大夫干笑一声:您和我一样,倔脾气。
他问张问德哪儿疼,张问德指指右下腹,他伸出尊贵的手按按,张问德疼得咬牙切齿。
六大夫:疼多长时间了?
张问德:今天突然疼得厉害。
六大夫:以前疼,你忍着?
张问德点头。
六大夫:急性阑尾炎。我治不了。
寸绍锡:那咋办?
六大夫:进城。
张问德:进城?
六大夫:找方大夫,他或许能救你一命。但要快,迟了恐怕来不及。
送走六大夫,已是五更。刘满仓和寸绍锡要背张问德进城。张问德说,进城危险,还是算了吧。寸绍锡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刘满仓说,不怕,没人认识您。寸绍锡说,我们有良民证。刘满仓说,我们用的都是假名。李有财说,应该没问题。
张问德:要冒这个险?
寸绍锡:冒!
刘满仓:咱们哪天不冒险,怕啥!
张问德:若有危险,你们别管我,赶快走。
寸绍锡:那我们成什么了?
刘满仓:贪生怕死之徒。
张问德的肚子不敢碰,没法背,得弄个担架。李有财找来两根老竹竿和一根井绳,他们很快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担架上放床被子,张问德躺上,裹住被子。三个人出发了。他们预计赶到城门口时,城门也该开了。
多年后回想起来,一九四三年那个冬天极不真实。家中经常接待日本鬼子,有田岛,也有别的,欢声笑语,汉日混杂。父亲脸上总是挂着虚假的笑容。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他不会放过任何情报。母亲,显露出日本女人的礼节,比如,深深地鞠躬,比如小碎步走路,比如上茶后倒退着离开,等等。她在中国不说日语的戒律也打破了。她不但说日语,还唱日语歌。有一天,她竟然从箱底翻出和服,穿上,给鬼子跳舞。母亲还带我和哥哥去日军司令部玩了几次。我第一次吃到冰激凌,是在日军司令部,田岛给我的,也给哥哥一份。冰激凌在舌尖融化时的感觉我至今还羞耻地记得。我描述不出那种感觉。光滑像丝绸,凉爽像雪花,柔软像羊绒。这些都不準确。我想说,它更像小精灵在舌尖上跳舞,然后……然后捉迷藏,消失无踪。你再也找不到它。总之,感觉很神奇。对哥哥来说,那是一段幸福时光。他能见到瞿莹莹。能嗅到瞿莹莹的气味。能感受到瞿莹莹的柔软(瞿莹莹又抱了他)。每个人都诡异地活着。我这么说绝不是信口胡诌。就说我吧,我也活得诡异。我的噩梦消失了,或者说梦中那些怪物疲惫了,不再来攻击我。或者,它们还攻击我,但我麻木了,我选择了遗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说噩梦说烦了,你们也听烦了,罢了不说了。哥哥说我一岁半的时候跑得飞快。飞快,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他说他抓不住我,一扭头,我就没影了。他说我是属老鼠的,“哧溜”一下就没了。其实,我属马。
人是复杂的。田岛有时也相信他会做一个好的统治者,以德服人。他告诫自己,少杀人,人是杀不完的。统治一个地方,先以力胜人,再以德服人。战争,本质上是角力。日本的军力远远强过中国,战胜中国,必然。但要统治中国,需要怀柔,利用华人,以华人治华人。利用什么人呢?最好是道德高尚有威望的人,可是这些人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合作。利用流氓无赖,他们倒是听话,可是,谈何以德服人。他们作恶不亚于日军。另外,他知道,他这种想法被同僚嗤之以鼻。这令他苦恼。
田岛有时发呆。发呆的时候,他觉得他是一个思想家。他能从更高的地方,比如万米高空,看这个世界。人是渺小的。在高空看,人比蝼蚁还小。人之死也如蝼蚁之死,没有意义。往远处看,欧洲战场如火如荼,德军与苏军较量,渐渐落入下风。日军与美军在太平洋争夺岛屿,也是节节败退。美国在印度蓝姆伽训练中国驻印军。驼峰航线在给中国源源不断运送军事物资。怒江对岸,中国远征军厉兵秣马,准备反攻。这些都让人忧虑。他,在腾冲还能统治多久?
写这一章的时候,我打电话问哥哥,对田岛这个人怎么看。他不会不记得田岛。
哥:田岛,哪个田岛?
我:占领腾冲的日军司令官。
哥:没印象。
我:你去过日军司令部玩,你还记得吗?
哥:我怎么会去日军司令部玩,你又开始胡诌了。
我:你吃没吃过田岛给的冰激凌?
哥:没吃过。我小时候没吃过冰激凌。田岛怎么会给我们冰激凌,不可能。
我:你记得什么?
哥: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瞿莹莹呢?
哥哥沉默片刻,将电话挂断了。
起初,我不相信哥哥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瞿莹莹。后来,我明白了,一个人要是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那么他想的是这个人,看到的是这个人,记得的自然也是这个人。其他人和事,都不在他的世界里,他怎么会记得呢。
罢罢罢,哥哥先放一边,我接着往下讲故事。
虚假而平静的生活,“哐”的一声,被打破了。
撞开门的是三个男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老头儿。我们不绕弯子了,直说吧。抬担架的三个人是寸绍锡、刘满仓、李有财。担架上躺的人是张问德。寸绍锡将父亲拉到一边嘀咕几句,父亲说,你放心,我会尽全力。
诊所有个简易的手术室。手术器材是山口教授送给父亲的,算是母亲的嫁妆。
张问德疼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他想给父亲挤出个微笑,他做到了。他说,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父亲说,我这儿没有麻药,你得忍住疼。父亲给他一个干净的白毛巾,让他咬住。父亲怕他挣扎,说要将他捆到手术床上。张问德说,捆吧。父亲让寸绍锡帮忙,将张问德捆牢。
父亲让李有财回去,他说,别让人看到你和他们在一起。
你们俩,父亲指着寸绍锡和刘满仓,到后院去,那里清净。
他们都清楚,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父亲为手术器材消毒,给双手消毒。母亲为父亲打下手。
父亲边和张问德说话,边给他动手术。父亲按压张问德腹部,这儿疼吗?疼就点头,不疼就摇头,这儿呢?这儿,嗯,这儿疼,好。张问德嘴里咬着毛巾,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阑尾炎很疼,父亲用酒精棉边给肚皮消毒边说,你忍受这么久,耐受力增强了,你能挺住!张问德点头。父亲看准位置说,你的肌肉会紧张,那是自然反应,不过尽量放松。张问德点头。父亲用手术刀划开肚皮说,你有良民证吗?肯定有的,上面写的什么名字,一会儿告诉我。张问德紧咬毛巾。父亲扒开肚皮,找到盲肠,沿结肠带找到阑尾根部,用无齿镊夹出阑尾。阑尾已化脓,部分发黑坏死。盲肠壁也有坏死。父亲将阑尾从根部切除,又将坏死的盲肠壁切除。然后将切口内翻缝合……这时候,外面传来叫声:方会长——
田岛在公开场合总是称父亲为“会长”,以强调父亲的维持会会长身份。父亲讨厌这称呼。
父亲对母亲说:是田岛,你出去应付一下。
母亲出去,田岛已经进门。
母亲:是田岛司令官。
田岛:方太太,我找方会长。
母亲:您叫传令兵来叫就是。
田岛:我顺便溜达溜达,他人呢?
母亲:您请坐,我给您上茶,他……一会儿就来。
父亲继续缝合,针脚细密,手一点不抖。
田岛的头突然探进手术室。父亲看到田岛愣住了。张问德嘴里咬着毛巾,与田岛四目相对。
田岛:忙着呢?
父亲:马上就好。
田岛退回去。短短几秒钟工夫,父亲出了一身冷汗。张问德那一瞬间,竟然忘了疼。
父亲将刀口缝合。张问德的阑尾坏死严重,再晚来一天,恐怕性命难保。父亲趴在他耳边说,现在,没事儿了。张问德点头。他从口袋摸出良民证给父亲看。上面写的名字是:吴发祥。吴发祥,记住了,父亲说。他叫张问德收好良民证。
母亲给田岛沏茶的工夫,田岛与张问德打了个照面。这是两个死对头第一次相见。张问德知道来人是田岛。田岛却不知道躺在手术床上的是张问德。在中国象棋中,这叫老将对脸。先对脸的一方,输。
母親将茶杯放到桌子上,请田岛坐下喝茶。母亲虽然没有慌乱,但紧张还是有的。这没逃过田岛的眼睛。
父亲脱下手术服,来见田岛。哪阵风把司令官吹来了,父亲说。
田岛其实没什么事,他说,快过年了,我来看看老同学。
喝茶,父亲说。
田岛有些发呆。
想什么呢?父亲说。
田岛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叫什么?他问。
谁?
那个病人。
吴发祥,吴家沟的,父亲说。
田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杯茶,母亲要再给他续,他说不了,起身离去。
看着田岛的背影,父亲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父亲到手术室,张问德从嘴里取出毛巾说,这里不安全,我得走。父亲说,你刚做完手术,哪里能走。张问德说,他看我的眼神不对。父亲说,他不认识你,再说了,你的样子也不像……张问德摆手,父亲没往下说。张问德进城前,刘满仓给他右脸粘了一个很大的痦子,上面还粘了三根黑毛。张问德说,他是没认出我,可他怀疑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父亲说,我也觉得他怪怪的。张问德说,我必须得走。
父亲与寸绍锡和刘满仓商量,他们也觉得继续待下去危险。
可是,怎么走?如果田岛派人来查,吴发祥不在,他立即会关闭城门排查,根本走不脱。即使出城,鬼子也不难追上。毕竟张问德刚动完手术,还不能行动,需要担架抬着。
田岛回到司令部,发了一会儿呆。他在想,到底哪里奇怪呢?方渡发愣,这没什么奇怪,人家正在动手术,你突然出现,人家能不愣住吗。山口晴雪紧张,也没什么。小女子见司令官,有些紧张,再正常不过了。那……那个病人,他才不在乎病人。病人的目光,对,他的目光,像飞过来的箭。是的,那目光,不要放过。去查!
他将这差事交给便衣队。
便衣队的杨三品带着四个便衣来到诊所。他们个个背着盒子炮,威风得很。碍于父亲的身份,他们还稍稍收敛些。进门先点头哈腰打招呼,说明来意。这是奉了田岛司令官的命令。
父亲领他们到手术室,病床上躺着一个留胡须面有黑痣的人,他的腹部还裹着纱布。父亲说,你们一定是想查这个人吧。杨三品问病人,叫什么?病人说,吴发祥。哪儿人?吴家沟。有良民证吗?有。给我看看。病人掏出良民证递给杨三品。杨三品查看良民证,没发现什么问题。杨三品说,跟我们走一趟吧。父亲说,他是个病人,刚动过手术,哪能走路。杨三品说,那就连床一块儿抬过去。干什么?让田岛司令官看一眼。田岛司令官见过。所以要再看一眼。为什么?我哪知道。父亲还要拦挡,病人说,司令官发话,我就去一趟吧。
四个便衣连病床和病人一块抬着出门,朝司令部而去。大街上,这奇怪的一幕,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父亲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心中忐忑。
与此同时,一辆拉棺材的马车从北门出城,在城门口被鬼子和汉奸拦住,要检查。车夫有良民证。跟车人也有良民证。汉奸问棺材里什么人,跟车人说是乡下亲戚死在城里,现在把尸体送回去。怎么死的?病死的。什么病?瘟病。汉奸让打开看看。跟车人说已经钉上了,开棺不吉利。汉奸凑近棺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守门的鬼子也闻到了,摆摆手,让他们过去。
汉奸本来想敲点钱财,看没什么油水,也就放行了。
出城后,到没人的地方,车停下来。跟车人用撬棍撬开棺材,将棺材里的一包屎拿出来扔掉。他脱下衣裳,用衣裳当扇子,将棺材里的臭气往外扇。
棺材里躺着的是张问德。跟车人是寸绍锡。马车是临时雇来的。
被连床带人抬到日军司令部的人是谁呢?不用猜,刘满仓。他粘上胡子,粘上有三根毛的黑痣,与张问德调包了。调包计是刘满仓想出来的,为的是给张问德出城争取时间。起初,张问德不同意调包。他说,这怎么行。刘满仓说,您就不能让我当会儿县长吗?寸绍锡说,老头儿,这不是争的时候,想想看,抗日县长要是落入敌手,您能接受吗?刘满仓说,放心吧,我会逃出去的,我有好多本事你们还没见识过呢,这次让你们见识见识。
父亲同意他们调包,无事则罢,有事,刘满仓也会比张问德多一线生机。
本能是很奇怪的东西。田岛与张问德照面,四目相对那么一秒钟,心里“咯噔”一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倾覆了。
他没看清张问德长什么样,只看到脸上有个醒目的痣。再就是,张问德咬着毛巾。
田岛不知道他看到的人是谁。但那目光不同寻常,让他印象深刻。他想,一定不是一般人。他是谁呢?回来后,他让便衣去查。特意嘱咐,要把人带回来。带回来干什么,他没想好。
那目光有分量,他想,不光有分量,还有内容。这时候,本能开始发挥作用,他下意识地找出张问德给他的回信,又读起来。……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汝等所奴役,横被鞭笞;或送往密支那,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那目光传递的就是信中的内容,就是!
大胆地想,会是张问德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弄错会被人嘲笑。他先不声张,让人去将胡歪叫来。胡歪原来是游击队队员,被俘后变节。胡歪认识张问德。田岛曾问过胡歪张问德长什么样,胡歪描述过,但他忘了。只记得是一个小老头,长有胡子。他问胡歪,张问德脸上有痣吗?胡歪摇头,没有。一颗很明显的痣?胡歪说绝对没有,不要说明显的痣,不明显的也没有。田岛很失望。你走吧,他说。胡歪还没走出司令部,又被田岛叫回去。田岛说,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认个人。
田岛这时候已经不抱希望了。
刘满仓被抬进司令部院子,放在花坛前面。田岛问杨三品,他是谁?杨三品说,吴家沟的吴发祥。有良民证吗?有。杨三品将刘满仓的良民证递给田岛,请他过目。田岛看一眼,把良民证扔到地上。他差一点就挥挥手讓把刘满仓送回诊所。只是为了和刚才的命令有连续性,他才让胡歪上前辨认。
田岛:认识这个人吗?
胡歪:不认识。
田岛不死心:你再看看。
胡歪又看看:不认识。
田岛让胡歪回去。胡歪犹豫着,突然扑向刘满仓,去抠他脸上的痣。刘满仓早就认出胡歪,瞪了他一下,意在警告。正是这一瞪,让胡歪起了疑心。胡歪出其不意,刘满仓眼明手快。胡歪的手刚触到痣,被刘满仓铁钳般的手抓住。刘满仓暗暗用力,胡歪疼得龇牙咧嘴。这一幕被田岛和便衣看到,他们都很诧异。
田岛:干什么?
胡歪:他的痣是假的。
此言一出,众人全愣了。
杨三品使个眼色,几个便衣一齐下手按住刘满仓,抠下他脸上的痣。田岛过来盯着刘满仓看。
田岛:你是谁?
胡歪认出他,叫出了他的真名:刘满仓。
刘满仓怒视胡歪,狠狠啐了他一口。
胡歪对田岛说:他叫刘满仓,是游击队队员,经常跟着张问德、寸绍锡,他会装扮,装啥像啥。
田岛问他进城干什么?他说看病。一个人吗?一个人。张问德和寸绍锡呢?他们在山里。山里哪儿?他们天天换地方,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田岛:你看着我。
刘满仓看着田岛。
田岛:不像。
目光不像。不是田岛在诊所里撞上的目光。那目光更有分量。是我错了吗?他的目光中也有坚定的东西。也许仓促撞上的目光,就是那样。
田岛:你愿意为皇军效劳吗?
刘满仓:不。
田岛:我让你当便衣队副队长。
刘满仓:当司令我也不干。
田岛:你不怕死吗?
刘满仓:堂堂七尺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田岛:关起来。
两个便衣将刘满仓从担架上拽下来,拖走。刘满仓喊疼,他们不予理睬。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刚做过手术。
夜里,田岛没有睡好觉,天亮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跳下床,直奔看守所。他让看守人员将刘满仓提出来。刘满仓捂着肚子,满脸痛楚。田岛说,剪开他的绷带。看守找来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开绷带。刘满仓裸露出来的肚皮光光的,没有手术刀口。田岛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直觉是对的。
田岛:手术刀口呢?
刘满仓:你都看到了。
田岛:张问德呢?
刘满仓:早走了,你找不到他。
田岛:找不到他,我就杀了你。
父亲一夜没合眼。这样说吧,父亲根本就没上床。他或是坐在椅子上,或是站在窗前,一个姿势保持很长时间。坐着的时候像泥胎,站着的时候像石像。母亲也一夜没睡,坐在床上。他们几乎不说话。黑暗灌满房间,像水泥一样凝固,把大家固定起来。哥哥感到气氛异样,缩在被窝里,张开耳朵,想捕捉父母的话语,结果捕捉到的只是沉默。后来,他扛不住了,眼皮沉重得可怕,终于合上。我,喜欢父亲搂着我睡觉。父亲不搂着我,我不敢入睡。我怕睡着后那些可怕的怪物从黑暗中钻出来咬我。
父亲被困在这个城市出不去。走,是不可能的。留,只能留下。留下等待命运之轮的碾压。刘满仓被抬走,没再抬回来,父亲就知道凶多吉少。
一个夜晚到底有多长?时间如果是柔软的面团,不断抻拉,不断延展,它能到无穷吗?最后会细如发丝,比面团长几千倍几万倍几百万倍,用火柴一点就着,化为灰烬吗?时间本是一团,却因思绪而变得丝丝缕缕。
父亲和母亲虽然没说话,但我能听到他们心里说的话。
母亲:没有一点办法吗?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
母亲:等,能等到什么?
父亲:等到……
灾祸临头。只能是这个结果。父亲清楚,母亲也清楚。他们心里还想些什么呢?父亲想:我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我承担一切后果;你是日本女人,田岛不会为难你;我了解田岛;你和孩子可以活下去;你们要好好活着,活下去;吃苦,要活下去;受罪,要活下去;有希望要活下去;没希望也要活下去;活着,要活着,活着就是胜利;很抱歉,我照顾不了你们,还给你们带来灾祸;但我别无选择;我不后悔;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也算死得其所;安慰,是的,我在安慰自己……后来,父亲回忆起他和母亲的恋爱时光,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时,他头脑中出现的不再是文字,而是画面,一个个动态的画面,比如他初见山口晴雪时的紧张,他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了,他撞到门框上,眼角撞青一块;比如山口晴雪勾头抿嘴一笑的神态,旋即被瀑布般的黑发遮住;比如他接过山口晴雪递给他茶杯时手指的触碰,那种感觉他回味很久;比如他躲在树后,偷偷看山口晴雪走出家门头往后一仰时的样子;比如第一次接吻,他有两个突出的感觉,软和咸,软是山口晴雪的唇,咸是她的唇被他咬破了;比如山口晴雪噙一颗糖果,与他分享,他去咬下半颗时,她用舌头将整个糖果顶入他嘴里;比如他第一次将手伸进山口晴雪的衣服里,她的皮肤又暖又滑,还烫;比如第一次看到山口晴雪的裸体,他惊呆了,他想跪下膜拜;比如第一次做爱时他哭了,幸福得抱住她哭了好一会儿;比如在火车上他静静看着山口晴雪睡觉的样子,跳跃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金色的汗毛像小草一样可爱;比如她难产时的痛苦表情……
母亲在想:我能改变什么?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不想活,你要我活下去。你不想死,他们却不放过你。我能替你死吗?恐怕不行。死是解脱,你抢到了。我呢,只好活着,帮你养育孩子。我们不如一块去死,我们都死。我们不要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一点不美好,我们干吗要待在这里。活着是受罪。我们不受这个罪了。你,我,我们,我们一块去死。孩子,他们也去死。干吗留下他们受罪呢。我们不要管别人,我们管不了。国家,我们管不了。战争,我们管不了。腾冲,我们也管不了。我跟着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早就后悔了。你也一样吧。如果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如果沒有你,我也会过得更好。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我不该嫁给你。你不该娶我。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彻底错了。你一表人才,不愁娶不来老婆。我,也不愁嫁人,有的是人想娶我。嫁给你之前,我是我自己。嫁给你之后,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你老婆,我是方太太。我必须做方太太。以前那个我哪儿去了?没了。父母把我给了你。我把我给了你。命运把我给了你。你,你答应过要给我幸福。可是,幸福在哪儿?不但没幸福,我连安全都没有。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你把我骗到中国,骗到上海,骗到腾冲,骗到……你还要把生活重担撂给我,我能担得起吗?别指望我。要死我去死。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来养育你自己的孩子……
早上。一队鬼子将诊所和我们家包围起来,掘地三尺,找张问德。他们没找到张问德,只找到一副简易担架。鬼子搜查时,我和哥哥都吓得哆嗦。父亲已经预料到结局,所以不怕。母亲有抑郁症,死都不怕,还怕这阵势?领队的是绰号叫“魔术师”的鬼子。他认识父亲,对父亲还算尊重。他问张问德在哪儿。父亲装傻,说没见过张问德。
“魔术师”:昨天你做手术那个。
父亲:噢,他呀,我记得他不叫张问德,他叫什么来着,吴发祥,对,吴发祥,是这个名字。他被抬进司令部了。
“魔术师”:方会长,不用在这儿演戏了,留点演技,去演给田岛司令官看吧。
刘满仓突然出现在张县长床前,对张县长说,我要走了。张县长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要去哪儿?刘满仓说,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说罢,转身而去。张问德好生奇怪,怎么说走就走了,正想叫住他,却醒了。
原来是南柯一梦。
天还没亮。张问德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也无法入睡。想到刘满仓可能凶多吉少,他一阵难受。
一大早起来,他就去找寸绍锡。县府临时迁移到漕涧,他住坡上,寸绍锡住坡下。空气湿冷。他感到难受。他刀口刚长住,走路还得小心,不敢走得太快。这条路真长。后来,他想,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面对刘满仓的死讯。他下意识地认为,只要没收到刘满仓的死讯,劉满仓就还活着。
树上一只乌鸦“嘎嘎”叫两声。去!他心里说。
他远远看到寸绍锡和李有财站在一堆石头旁说话。他们看到他,赶紧跑过来,扶住他,埋怨他不该走动。
满仓有消息吗?张问德问。
没有,寸绍锡答。
张问德看着他,寸绍锡勾下头。
张问德又看李有财,李有财也勾下头。
张问德叹息一声,他死了,是吧?
两个人不吭声。
我梦到满仓来向我告别,他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就知道他不在了。
鬼子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北门城墙上,李有财说。
张问德打个寒战。他要坐下。寸绍锡说地上冷,回屋吧。这儿离寸绍锡的住处近,寸绍锡和李有财将张问德扶到寸绍锡屋里,让他上床。张问德听他们话,躺到床上。他奇怪自己会没有眼泪,也不悲伤。不是因为抗战时期,死人是常有的事。也不是因为刘满仓死在别处,他们看不到。而是因为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刘满仓会死,他不相信刘满仓死了,他不相信!
田岛识破张问德的计谋后,下令关闭城门,全城大搜查。如同两个人下棋,上次他招降张问德,本是先手,结果被张问德来了个“后中先”,后发制人,利用回信的机会,指责、抨击、嘲笑、奚落于他,让他颜面无存。听说《答田岛书》被中国各大报纸全文刊登,广播里轮番广播,他臭名远扬。这次,张问德弃子争先,又让他陷入被动,处于下风。好你个张问德,你不是要弃子吗,我先把弃子吃了再说。搜查三天,正如所料,一无所获。田岛恼羞成怒。
他把刘满仓提出来,带到门前广场上。跪下,他说。刘满仓不跪。两个鬼子同时踹刘满仓的腿窝,刘满仓腿一软跪下了。两个鬼子趁势按住,不让他起来。
田岛:如果抓到张问德,我不会杀你。
刘满仓:你别想抓到他。
田岛:所以,你必须死。
刘满仓:老子不怕。
田岛:你是一条好汉。
刘满仓:好汉不好汉,不要你说。
田岛抽出战刀。这把刀,更多的时候是象征。他舍不得用。刀像是刚打制出来的,明晃晃,寒气逼人。他用一块白布拂拭一下,刀面光滑,能当镜子用。他双手握刀,让两个鬼子让开。
田岛:还有什么要说的。
刘满仓:田岛,我操你姥姥!
当众砍头这事与田岛“好的统治者”的形象极不相符。田岛有所犹豫。同样是杀人,砍头与枪毙还是有区别的。很多人伸长脖子在远处看。麻木的看客。他们要看你的刀法。如果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头颅滚出几米远,出现一道血的喷泉,他们会喝彩吗?如果搞砸了,一刀下去,没将头砍下,他们会笑话你吗?砍头需要两个人配合,被砍的人要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最好伸长脖子。砍头的人要专注,瞅准下刀的地方,不能砍到头上,也不能砍到肩上,一定要砍到脖子上,动作要快,角度要好,迅雷不及掩耳。他完全可以不杀这个人。吓唬吓唬。还把刘满仓关起来。这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少杀,慎杀。以德服人。没人会说什么。我是主宰者,生杀在我。宪兵队对他有许多不满,说他穿中国服装,和汉奸一起吞云吐雾,有失体统,还弄了一个中国间谍做情妇,等等,但这件事他们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他可以不杀。我没必要杀你。让你多活几天。你对战争不会再产生影响,杀之何益?但这把沉甸甸的刀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它渴望劈开空气,“唰——”创造一个令人心惊的场面。
田岛还没决定要不要将刘满仓砍头,刘满仓的头已经飞出去了。血如喷泉。他吓一跳。刀。这把刀。砍人了。他要保持镇定。你们看好了,我,砍下了这个间谍的头颅。谁再当间谍,这就是下场。刀法很好!他对这一击感到满意。刀尖快戳到地上时停住。他保持那个姿势有三秒钟。仿佛是在等人拍照。可惜记者都走了。停顿。这是杀人仪式的一部分。恐惧也有利于统治。时不时来这么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他想。
把这个头颅挂到北门的城墙上,他说。
张问德两天两夜没吃饭。也就是说,除夕和大年初一都在禁食。他以此悼念刘满仓。
寸绍锡陪着张问德禁食。他与刘满仓,一对冤家……两个人第一次搭档,先打一架,之后就和好了……刘满仓帮他抓蛇,骗刀刀说是她生下来的……在腾冲城,刘满仓牺牲自己,救了他和张县长……
大年初二,张问德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洗一把脸,开始要吃的。房东说给你留着饺子,张问德说先来一碗面汤吧。他知道两天没吃东西,猛然吃饺子,胃受不了。给寸绍锡也来一碗吧。
两个人喝了热面汤后,感觉身上有了活力。
张问德:想到满仓的头挂在城墙上,我就受不了。
寸绍锡:我也是。
张问德:给田岛写封信吧,我口授,你写。
寸绍锡:好。
小桌、纸、笔,备好。张问德口授,寸绍锡执笔,给田岛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田岛阁下:上次书函往来,各自阐明立场,双方想法迥异,势同水火,实无再联系之必要。然鉴于近来发生之事,余不得不再次致函,以申利害。余乃国民政府任命之腾冲县长,然上任之时,腾冲城已沦陷,故履职于山间草庐。日前,造访腾冲城,来去匆匆,与阁下仅一面之缘。闻听阁下忿恚,大索余数日,不意余早已离开腾冲,遂使阁下愿望落空。古有逢丑父代齐君被俘,被视为义士而放。今有刘满仓代县长被俘,被视为仇人而砍头。事相类,而结局天壤之别,良可叹也。据说阁下素以“好的统治者”自居,何行事如此之悖谬也?杀戮义士,枭首示众,激荡仇恨,徒增残暴,军人所羞,民众所恶,而阁下行之不误,正所谓倒行而逆施也。设若阁下人性全泯,不必理会此函。设若阁下尚存点滴人性,自会安葬义士,减轻罪戾。书不尽言,阁下三思。
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 张问德
即日
张县长派人将“仨圈”叫来,书信交给他,让他转交田岛。“仨圈”脚踩两只船,一边讨好日军,一边与抗日政府周旋。张县长早就洞若观火,警告过他,小心玩火自焚。“仨圈”說,他对鬼子只是应付,对抗日政府才是真心。张县长说,是不是真心,你自己知道,我们也不傻,会分辨出来。
这次,“仨圈”说:田岛已经怀疑我了,我再传信……
张问德:你会有办法的。
“仨圈”:田岛要问你们在哪儿,我该如何回答?
张问德:用我教你吗?
“仨圈”:我怕说漏了。
张问德:没有说漏一说,你要说出这地方,肯定是故意的。
“仨圈”:不敢不敢,我还想保住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张问德:去吧。
“仨圈”将信交给田岛。田岛问他信哪儿来的,他说他被蒙着眼带到一个地方,他不认识那儿,只记得那儿有三棵杉树长得又高又直,有人将信交给他,他又被蒙眼带出来。田岛“哼”一声,不置可否。
看信后,田岛说,你看过信的内容吗?他说没有。田岛说,信中说你通敌,让我杀了你。“仨圈”急了,不会吧,绝对不会!他看过信,知道不是这内容。田岛又问,信,你看过吗?“仨圈”只好承认看过。田岛说,那你去把刘满仓埋了吧。
“仨圈”:我?
田岛:你!
该我倒霉,“仨圈”心里嘀咕。刘满仓的尸身已不知下落。他也懒得打听。他不愿动手,就掏钱雇一个人将刘满仓的头颅取下,埋到蜚凤山脚。那人问他,要隆坟吗?他说不用。旁边有一棵樟树,他在樟树上刻一个箭头。箭头指着头颅埋葬的地方。他保证有一天过来能够找到。
他们刚走,老巫出现,绕着埋头颅的地方跳招魂舞,为刘满仓招魂。跳一会儿,他看周围没人,就将头颅扒出来,用包袱包好带走。老巫要把刘满仓的头颅埋回故里,埋到他父母的坟旁,让他与父母在一起。
不久,张问德奉命过江,到保山去开会。寸绍锡陪同。在保山,他们下榻于腾越会馆。张问德去参加卫立煌召集的会议,并将父亲给他的情报交给卫长官。这份情报很详细,有日军部队番号、主官姓名、人数、装备,以及哨卡制高点和域内外工事位置、强度,等等。正是中国远征军急需的。为了这份情报,刘满仓牺牲了,方渡被关起来,生死未卜。
寸绍锡独自在房间里待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刀玲子出现在门口。她穿夹克、皮裤、马靴,头上汗涔涔的,手上拎着马鞭,一看就是骑马赶过来的。她用马鞭敲敲房门。嘿——
寸绍锡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刀玲子,觉得分外亲切。他请刀玲子进屋。刀玲子身上热气升腾,带着一种让人躁动不安的气息。他为嗅到这种气息而羞愧。刀玲子说,这次是真要大干一场了,已经运来很多橡皮艇,准备渡江。小日本的末日就要到了。一车车武器弹药运进兵营。好多武器都是美式的。够小日本喝一壶了。寸绍锡却不乐观,他说鬼子几个月来一直在修工事,好多工事修得异常坚固,上面用圆木覆盖,圆木上面又覆盖泥土,炮弹都难以炸开。刀玲子拍桌子说,你这是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寸绍锡说,我怕牺牲太多。刀玲子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说说你的打算。寸绍锡说,我能有啥打算,我听张县长的。没劲,刀玲子说。
在这次会面中,寸绍锡和刀玲子像交换礼物一样,交换死讯。寸绍锡带来的是刘满仓的死,刀玲子带来的是刀刀的死。刀刀溺水而亡。对刀刀来说,未必不是解脱。寸绍锡没感到悲伤,尽管刀刀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叹息一声。他曾经梦到过刀刀的死,梦中刀刀就是溺水而亡。真是奇怪。有一个问题,他知道这时候问不合适,但他还是问了。
寸绍锡:刀刀怀的是谁的孩子?
刀玲子:你还不愿承认吗?
寸绍锡:承认什么?
刀玲子:承认孩子是你的。
寸绍锡像是受到了侮辱,跳起来,叫道:我说过我说过我说过不是我的!
刀玲子:你是说过。
寸绍锡:我以为你相信我,可是——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刀玲子冷冷道:现在,这还重要吗?
寸绍锡想说重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真的重要吗?人已死了,有谁在乎她怀的是谁的种。和一个生命相比,名声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你已和她结婚,或者说,给人们的假象是你已和她结婚。和她结婚为什么?为了救她。可是,到头来,你救了她吗?没有。她死了。死是一块阴影。刀刀,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孩儿。她还是个孩子,就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她把秘密带进了坟墓。
说到刘满仓的死,他感到卑鄙。死,不能这样来谈论。不能作为话题,叹息一声,感喟几句。不,不能这样。面对死亡,应该沉默。死在那儿,你在这儿,默默相对。这才是面对死亡的态度。
刀玲子也问了寸绍锡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
寸绍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说,就要打仗了,死生难料,现在说这个不合适。
刀玲子可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她说,打仗怎么了,不吃饭不睡觉不结婚不生娃吗?
父亲被抓走后,母亲没再睡过一个囫囵觉。她本就精神衰弱,受此刺激,更是雪上加霜,眼睛在夜里瞪得尤其大。几天下来,她的眼圈便黑得像熊猫。
我惧怕黑夜。我的哭声让母亲烦不胜烦,她快要发疯了。我呢,也好不到哪儿去,嗓子哑了,身体也垮了。我发烧,身体像烧红的炭,烫人。母亲给我刮痧,刮得我体无完肤。又给我冷敷,物理降温。她三天没给我吃药。第四天,我快死了,开始说胡话,她才给我喂点药。算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没死。我又活过来了。
接着,是母亲生病,她也发烧了,身体像火炉,我不愿挨着她。她自己吃一些药丸,然后就不断喝水,上厕所。她抱怨浑身疼。头尤其疼得厉害。不敢动,动一下就疼得受不了。开始她还自己挣扎着上厕所。脚像踩在棉花上,她必须扶着墙,才不至于摔倒。后来,扶着墙也走不动,就让哥哥把尿罐拎到房间里。就像坐月子一样,她在房间里解决私人问题。
哥哥被害惨了,他要烧火做饭,要端吃端喝,要端屎端尿,还要去打探父亲的消息,看父亲会不会被枪毙,会不会被放出来。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哥哥給母亲熬姜汤,端着碗喂母亲喝下。
诊所关门歇业。
那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时期。父亲生死未卜,我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母亲又病得奄奄一息,哥哥要用七岁的肩膀撑起这个家。原来我们家说不上门庭若市,至少人来人往。父亲一落难,我们家是门可罗雀。
年关,年关,年就是关啊。
除夕夜,屋里冷得像冰窖。我们家没生火。哥哥问母亲,年怎么过?母亲说,要祭祖。往年父亲会在盘子里放上熬熟的肉,供到祖宗牌位前。今年没肉,哥哥用饺子代替,供在祖宗牌位前。
哥哥从中午开始忙,和面,擀皮,炒鸡蛋,剁白菜,拌馅,包饺子,烧水,煮饺子,终于在晚上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到了桌上。
母亲看着饺子,眼泪哗地下来了。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用手去抓饺子,哥哥拿筷子敲我手。我看着哥哥,他一副家长的表情。不许下手,哥哥说。
哥哥往小碗里拨一个饺子,推到我面前。
这下可以用手抓了。我抓住饺子,还没送到嘴里,又松开了,太热。
小心烫嘴,哥哥说。
不是烫嘴,是烫手,嘴还没碰到饺子呢。我又饿又馋,便又试了一次,这次将饺子送到了嘴里,哥哥说得没错,烫嘴。我把饺子吐出来,没吐到碗里,吐到了桌上。哥哥和母亲都看着我和那个饺子。他们的表情很奇怪。他们不饿不馋吗?他们为什么不吃?对了,嫌热。我看着饺子。饺子已被我咬破,能看到金黄的鸡蛋和雪白的白菜,能闻到香味。第三次,我不再用手,直接用牙咬住饺子,把饺子裹进嘴里。我的小嘴一下子被塞满了,难以咀嚼。我就那样噙着饺子。由此,我知道了一条哲理:贪多嚼不烂。到嘴的东西,未必你就能把它咽下去。解决之道很简单,我把饺子吐出来,只吃一半,于是我尝到了饺子的美味。哥哥包的饺子真好吃……
写到这里,我流口水了,给哥哥打电话,谈论饺子。
我:哥,我馋你包的饺子了。
哥:嗯。
我:我人生吃的第一个饺子,是你包的,你还记得吗?
哥:不记得。
我:一九四四年春节,还不记得吗?
哥沉默一会儿,大概是在回忆。这事还需要回忆,我想,那不是历历在目嘛。也许,他不是在回忆这顿饺子,他在回忆别的。这倒有可能。终于电话中又传来了哥哥的声音,他说他记得。多少年来,我们总算找到了一点共同的记忆。感谢饺子!
哥:不说饺子了,说点别的吧。
我:为什么不说饺子,我就要说饺子。
哥:你就知道吃。
我:知道吃有什么不好,不知道吃不就饿死了吗?
哥:还有比吃更重要的,你不记得吗?
我:我当然记得。
哥:记得什么?
我:记得你想当家做主,你七岁时已经像个大人。
哥:胡说,我看你除了吃,什么也不记得。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共同的记忆,哥哥却不愿谈下去。只有饺子,我们的记忆是相似的。其他,大相径庭。我们很快就又谈不到一起了。
我和哥哥总是话不投机,为什么我还老给他打电话呢?因为,除了哥哥,在这个世上我没有别的亲人。
哥哥不想让我写过去的事,他说,有些事最好忘掉。我忘不掉。我不听他的,我就要写。哥哥对我无可奈何。
哥哥不和我谈吃的,没关系,我继续写,就写吃的。
母亲没吃饺子。母亲在流泪。该流口水的时候,母亲在流泪。哥哥想让母亲尝尝饺子,表扬他几句。他做那么多,希望得到肯定。他劝母亲别哭,吃饺子。他不劝还好,母亲哭一会儿也许就不哭了。他一劝,母亲就哭得收不住了。
哥哥用筷子夹一个饺子,蘸醋,喂到母亲嘴上。母亲生气,脸一扭,饺子一脚踩空,没踏上嘴唇,又失去了筷子的依靠,惊呼一声,向虚空中坠落,在桌边弹跳一下,闪了腰,继续向下坠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死了。
这比刚才我把饺子掉到桌上严重得多。
三个人都愣住,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固定在一个瞬间。
时间凝固了。
母亲弯腰捡起饺子,用手擦去饺子上沾的尘土,塞进嘴里,嚼了嚼,咽进肚里。好,我吃过了,她恶狠狠地说。
哥哥眼里含着一注泪,像有薄膜兜着,这时,薄膜刺破,泪水顺面颊流下。
饺子上的热气越来越少。一会儿就凉了。你们到底还吃不吃?他们,母亲和哥哥,连看都不看一眼饺子,显然都不打算吃了。
我不管他们,自己下手,抓着吃。他们看到我在吃饺子,都把脸扭到一旁,不看我。
不看就不看,我只管吃。等我吃饱,饺子只剩一半了。这样说吧,只剩下几个了。再具体点说,剩下五个饺子。不能怪我吃得多,而是饺子本来就少,根本不够三个人吃。我怀疑连一个人都不够吃(我除外)。
母亲不吃饺子可以理解,她总是很怪,最近尤其怪,不吃就不吃呗。哥哥不吃饺子,出乎意料。他忙了一个下午,亲自包的饺子,他为什么不吃呢?
让我来看看哥哥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委屈、失落、怨恨、失望、迷惑、愤怒。他,只有七岁,做的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他想得到母亲的夸奖:你真能干,真了不起,真棒!可是没有。母亲一句也没夸他。母亲甚至不吃饺子。无视他的劳动。无视他的成绩。无视他的能力。他心里说,我是一个男子汉,我能撑起这个家,我能保护你们(这是吹牛皮),你们听我的,我来安排你们的生活,我来照顾你们!你们瞧,在如此困难时期,我给你们弄出饺子,我是不是比魔术师还厉害……好吧,不吃就不吃,都饿死算了,妈,你不就是想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我陪你死,行了吧。没什么大不了。一死百了。爸可以死,妈可以死,妹妹可以死,我可以死,我们都可以死。死,哼,谁不会。
哥哥心里怨气冲天,难怪几十年后,他还不愿和我聊饺子的事。他被母亲伤了。他委屈得要死。
母亲呢?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她为什么不表扬哥哥?除夕,寒风呼呼地吹,黑暗落下来,压迫着这个羔羊之城。偶尔有鞭炮响起,那是汉奸和没有廉耻的人燃放的。其他人,默默地挨着日子,过着这个被称作“年”的“关”。外面如此,家里应该有点温度,要不,怎样才能度过可怕的日子。可我们家,父亲被鬼子关在监狱里,母亲病得奄奄一息,我刚从鬼门关走一趟,哥哥小小年纪重任在肩,温度从哪里来?
温度来自哥哥。他付出百倍努力,要营造一个温馨的除夕。他几乎就要成功,是母亲毁了一切。
那个夜晚,母亲和哥哥都没吃饺子。第二天,大年初一,母亲和哥哥决定将饺子送给父亲。
饺子蒸好(怕煮烂,所以改为蒸),放到碗里,用布包上,放到篮子里。母亲提着,抱上我,领着哥哥,一块儿去看望父亲。
去往监狱,要穿过好几条街。腾冲街头的鞭炮纸比去年多。日军知道中国远征军要大举反攻,在加紧修工事。可是汉奸不知道,他们大发战争财,一个个脑满肠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千秋万代地持续下去。他们放鞭炮,唱戏,抽大烟,赌博,玩女人。这个城市只有两种人,野兽与羔羊。野兽横行,羔羊噤声。
我们走在街头。见到鬼子,就让到一边。见到汉奸,也躲着。一条狗朝我们吠叫,被主人呵斥。一头骡子静静地站在树下打量我们。一只公鸡在墙根刨食。不少人家贴上红对联,写的无非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的俗词,也有不少人家贴的是绿色、黄色或蓝色的对联,这表明三年内家里有人过世。风俗的力量真是强大。我们家没贴对联,去年就没贴。父亲不想写那些俗词,想写的又不敢写。比如“小日本滚出中国,大中华屹立东方”,敢写吗?日军司令部也贴了对联,写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不知谁写的,胆真够肥。好在鬼子和汉奸都没看懂,才没惹来杀身之祸。这副对联暗含的是“王八,无耻”,骂鬼子的。据说田岛还夸这副对联写得好:简单,全面。
鬼子不允许探监。俘虏和人犯都被押去修工事,每天如此。大年初一,鬼子发慈悲,允许他们休息一天。休息一天,不等于可以探视。巧的是,值班的鬼子认识母亲,他开恩,允许我们进去。
父亲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凄惨。他的精神状态還不错,见到我们他伸出手让我们看他手上的茧子。他说,天天干活,磨的。母亲摩挲着父亲的手,笑笑,你还能干活,不错啊。她从篮子中拿出布包着的碗,打开,递给父亲。父亲看到饺子,很高兴,他捏一个填嘴里,嘴稍动一下,饺子就进肚里了。不错,他说。小山包的,母亲说,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弄的。父亲很惊讶,小山,真是你包的?哥哥点头。父亲捏一个饺子填我嘴里。母亲从我嘴里把饺子掏出来,说,别噎住她。她让我拿手里慢慢吃。父亲又捏一个饺子填哥哥嘴里,哥哥噙着饺子,却不下咽。父亲诧异,怎么了这是?母亲说,他包的饺子,他还一个都没吃呢。父亲纳闷,就包这几个吗?母亲说她和我都吃过了。父亲更诧异,小山怎么没吃?母亲说,他舍不得吃,要让你尝尝。父亲夸哥哥,真是个男子汉,这么懂事。父亲说着说着眼泪滚出来。他笑着说,儿子中用啦。哥哥终于哭出声来,饺子从嘴里掉出来,他飞快地用手接住。父亲用手胡噜着哥哥的头,好了好了,不哭了,男子汉不兴哭。哥哥哭得更厉害了。碗里还有两个饺子,父亲说让我和哥哥吃。母亲说我吃得最多。父亲说,那就都让小山吃。母亲说,好。哥哥说他只吃一个,他手里那个。父亲问母亲真的吃过了?母亲说真的吃过了。哥哥说母亲只吃了一个。父亲坚持剩下的两个饺子,母亲和哥哥一人一个。哥哥不肯吃,他只吃他手中的饺子。母亲也不肯吃,她坚持让父亲吃。父亲哪里肯吃。这样让来让去,饺子凉了。
我一向对我的记忆力很自信,过去的事,只要我回忆,就会一幕幕展现在眼前,纤毫毕现。可是,这次我遇到了麻烦,我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两个饺子是谁吃的。如同放映电影,一段胶片被剪掉了,你看不到那上面的内容。由此,我知道我的记忆是有空白的。
我不想填补空白。
下面,我要说一段更重要的空白,也是我更不想填补的空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说说哥哥和瞿莹莹。
春节后,母亲经常带着我和哥哥到日军司令部去。她去求田岛释放父亲。田岛要么去视察,要么去开会,要么在处理公务,总之,母亲见不到田岛。见不到田岛,母亲就转而求那些她认识的人,到过我们家的人,让他们为父亲求情。母亲说日语,打扮也像日本女人,她想以此强调她的日本人身份。那段时间,腾冲人看母亲的眼神都很复杂。母亲去求人时,哥哥就领着我在院子里玩。
院子里的桃花、李花、海棠花次第开放,把天空照得一片明亮。蜂蝶忙碌,人世间的事与它们无关,它们也不去理解。
瞿莹莹经常恶心,在桃树下呕吐。我们远远看着她。她吐完之后,也会看着我们,眼睫毛上挂着眼泪。如今回忆起来,我想到一个词:梨花带雨。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我想哥哥也会同意。当然,对哥哥来说,再多美好的词语堆到瞿莹莹身上都不算过分。
花谢的时候,瞿莹莹不吐了。渐渐地,她腰身开始变粗。那时候,我和哥哥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有喜”了。我们对此一窍不通。
一天,瞿莹莹将哥哥叫到一个房间里。我在门口玩。我能看到他们,也能听到他们说话。我知道哥哥迷恋瞿莹莹,这是他的秘密。即使在父亲被抓走的这段时间,他也没少想瞿莹莹。父亲被抓,母亲去求人,让他有了接近瞿莹莹的机会,他暗自庆幸。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这种见不得人的想法。他自责过。他在心里骂过自己。但骂归骂,他依然故我。看一眼瞿莹莹,听到瞿莹莹的声音,或者嗅到瞿莹莹的气息,他能陶醉半天。
瞿莹莹叫哥哥进屋。哥哥心里“嗵嗵”跳,像打鼓。他怯生生地进去,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这急促的呼吸声将他内心的想法彻底暴露。他为了掩饰,憋住呼吸。有一会儿,他胸中缺氧,快要窒息。瞿莹莹问他怎么了,他才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我的傻哥哥,他无所适从,就那样戳着,像根棍子。他想逃走。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瞿莹莹将他揽怀里,她热烘烘的气息一下子将他包裹起来,他晕头转向。她的柔软,她的温热,衣服摩擦的窸窣声,手指上的电,他都终生难忘。她问他,你喜欢我吗?他点头。他已经幸福得说不出话。她说,我也喜欢你,你快快长大,长大了娶我好吗?哥哥又点头。他把这当成一个约定,未来的约定。她说,亲我一下好吗?她把脸给哥哥,哥哥在她脸上亲一口。那时她嘴唇噘着,眼闭着,哥哥多想在她唇上亲一口,可是不敢,他怕自己晕过去。瞿莹莹把一个盒子拿过来放腿上,打开,里面全是糖果。她让哥哥抓。哥哥没有伸手。他傻掉了。那么多糖果,他从没见过。我在院里也看傻了,一次次咽口水。哥,快抓呀,我心里叫道。哥哥还没伸手,他在等什么?瞿莹莹抓一把糖果,让哥哥张开两只手捧住。拿去给你妹妹分分,瞿莹莹说。哥哥捧着糖果,小心翼翼地出来。他怕走得快,糖果会掉地上。那几步哥哥走得真稳啊。不,他的手在抖。到我跟前时,他再也坚持不住,手猛一抖,糖果全撒到地上。我们两个蹲下捡糖果。
当我们把糖果全部捡起来,再看,瞿莹莹已没影了。哥哥站在那儿发愣。他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什么也填不满。他早就下过决心,要求瞿莹莹救父亲。可是,他刚才忘了这茬儿。他能不懊悔吗?
现在,让我来说那段重要的空白吧。
在我记忆中,两个饺子下落不明,不算什么。还有一段记忆是空白。这是关于我母亲的。我竭力回忆,可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像一个无底深渊,你往下打量,什么也看不到。手电筒或探照灯照下去,光全部被吸收了,你看不到底。看不到任何东西。所谓空白,就是无,是遗失,是忘却,是回避,是不愿面对……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用物理学上的“黑洞”来形容,也许更恰当。“黑洞”并非空、无,而是质量太大,光逃不出来,所以不能被看到。我所说的“空白”,其实就是这样的“黑洞”。
我说过,是关于我母亲的。四月份,天气热起来,人们的衣裳越穿越少,中午已经有人打赤膊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母亲被一个鬼子叫进去。他说,田岛司令官叫你。母亲跟着他,进去,到司令部的后院。哥哥拉上我要跟着进去,被鬼子挡住。你们在外面玩,他说。母亲看我们一眼,没说什么。她没带我们进去的意思。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的树冠差不多将整个院子都遮住了。院里全是阴影。母亲进去,阴影將母亲吞噬了。
后院我们从来没进去过,母亲也是第一次进去。
巨大的寂静,天地间没有一丝声音。在回忆中,那天如同默片。我和哥哥在前院玩。我们玩什么,什么也没玩,我们只是蹲在地上看蚂蚁。蚂蚁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寻找食物。没什么好看的。哥哥看着蚂蚁发呆。我也一样。
我们在等待。
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时间像糖稀,又软又黏,流动很艰难,最后彻底流不动,凝固了。
事关父亲生死,我们耐心等待。
母亲,在里面……
我所说的空白就是“母亲在里面”这一段。母亲怎么向田岛求情?母亲说了什么?田岛如何答复?等等。别的时候,别的地方,我能进入别人的头脑中将他们的想法像翻口袋一样翻出来。这次呢?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一定也“看到”了里面发生的一切。我不可能不好奇。为什么几十年后,回忆到这儿,我遇到一片空白呢?
我说过我不去填补空白。就让空白留那儿,在它该在的地方,占据它该占据的空间。
我等待。
命运来到我面前和我打招呼:嘿,你好!
我:我看上去不怎么好。
命运:你为什么事烦恼?
我:我丢东西了。
命运:丢了什么?
我:一部分记忆。
命运:不,那不是你丢的,是你扔掉的。
我:我能找回来吗?
命运:恐怕找不回来了,你干吗要找回来呢?
我:我想知道真相。
命运:也许不知道更好。
我:我就是想知道!
命运:爱莫能助。
母亲从司令部后院出来时,天已不早。没有太阳。灰色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石板,压在我们头顶。母亲的头发重新梳过了,比来的时候还整齐。衣服上的每个扣子都严整地扣着。在院门口,母亲停顿一下,抻抻衣服,朝我们走来。她表情严肃得可怕。
我和哥哥站起来,莫名地紧张。
母亲将我抱起来快步往前走,哥哥紧紧跟着。
从司令部出来,母亲目不斜视,勇往直前,如入无人之境。
大街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走。街道宽敞空旷。慑于我们的气势,房屋矮了,并朝后退去。狗也不敢吠了,骡子低下头,公鸡卧到墙角,黑猫一闪而逝……
走,走,走……
回到家,母亲始终一言不发。我和哥哥很识趣,也不说话。我们的生活是默片模式,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大家心照不宣。真的心照不宣吗?我不敢肯定。母亲将大木盆吃力地搬进屋里。木盆通常放在洗澡间。所谓的洗澡间,是父亲在厕所旁用雨布围出的一个小空间,一家人都在那儿洗澡。我在木盆里洗澡正合适,坐下,水差不多能将我大半个身子淹没。哥哥也凑合吧。大人怎么洗,我想不明白。但父母也确实是在这儿洗澡的。洗澡都在晚间。大门闩上,再也不会有人进来,就可以洗澡了。我和哥哥白天洗过澡,但父母从未在白天洗过。傍晚,天还没黑下来,母亲要洗澡吗?也许吧。为什么不在洗澡间洗呢?我不知道。母亲拎一桶水进屋,把门闩上。我和哥哥坐在门墩上,像两个呆鸟。屋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母亲用的是凉水。还没到用凉水洗澡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水也是有性格的,时而愤怒,时而沉默,时而任性,时而温顺……我想象木盆里有一条很大的鱼,一会儿泼剌剌地游,尾巴“啪啪啪”拍打着木盆;一会儿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一会儿突然蹦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又落入盆里;一会儿轻摆尾巴,悠闲地游动……
里面的声音让我和哥哥心惊肉跳,但我们表现得很淡定,我们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门突然打开,母亲已洗完澡,穿戴整齐。她向哥哥招手,哥哥进屋,帮她把木盆抬出来。木盆里水已不多。屋里地面全是水,像个小沼泽。尽管盆里水不多,但对哥哥来说,还是很吃力。出门的时候,木盆必须侧一下,否则出不去。木盆倾侧时,从哥哥手里滑落,水一下子全洒出来。哥哥愣了。母亲什么也没说,自己将空木盆拿去放回原来的地方。
接下来,母亲烧火做饭。这时候,别的东西,比如锅、铲、碗、筷、桌、凳、门等等,忍受不了我们家的沉闷气氛,开始说话了。高腔大调,一惊一乍。锅说,难受,真难受。铲说,欠敲打吧你。碗说,小心,别碰我。筷说,想干吗?老实点。桌说,别吵了,吵死人了。凳说,我要温柔,你们能不能对我温柔点。门说,哎哟……真是众声喧哗。
吃饭时天已黑下来。点上小油灯。无声地吃饭。吃过饭,母亲洗锅刷碗,我和哥哥呆坐着。一会儿,母亲打发我们上床睡觉。母亲吹灯躺下。我躺在母亲身旁,瞪着眼睛,不敢入睡,怕做噩梦。母亲一动不动,如同死人。我偷偷看母亲,母亲瞪着眼睛……
第二天,父亲回来了。
父亲出现在门口,我没认出来。父亲的衣服破破烂烂,大大小小许多窟窿,头发很长,乱蓬蓬虬结在一起,肮脏不堪,里面肯定藏有不少虱子。胡子也长,像乱草。脸又黑又红,黑是晒的,红也是晒的。他盯着我们看,眼神热烈而喜悦。哥哥和我站在一起,哥哥也没认出父亲。我们奇怪,这个流浪汉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
母亲坐在院中,腿上放着簸箕,簸箕里是绿豆,绿豆生虫了,她在拣虫子。她抬头,看到父亲,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猛然站起,簸箕中的绿豆“哗啦”一声全撒到地上了。母亲跑过来,将我们俩扒拉开,让父亲进来。
小山,捷,父亲叫着我们俩的名字。
快叫爸,爸回来啦!母亲眼含热泪说。
我们再细看,真是父亲。
哥哥怯怯地叫一声,爸。我也跟着叫一声。好久没叫,哥哥和我已经不习惯叫爸了。
父亲将我们两个都抱起来。他身上强烈的汗味,直冲鼻腔。父亲几个月没洗澡,天天又是重体力劳动,一天不知要出多少汗,汗水将衣裳溻湿,晾干,再溻湿,反反复复,无穷无尽,时间久了衣裳上的汗渍像盐碱地中泛出来的盐碱,白乎乎,硬邦邦。
母親转身回去,蹲下捡拾绿豆。
父亲亲一下我和哥哥,将我们放下。
捡绿豆去,父亲说。
人,一生总会有一两个重要时刻,这一两个重要时刻将决定你的命运,或者将定义你是怎样一个人。
有时,这样的时刻不经意地到来,又不经意地溜走。有时,则是风云际会,你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不有所抉择,有所作为。瞿莹莹面对的是后一种情况。
天色阴暗。乌云低垂,沉重得像是能拧出水的样子。她嗅到来自高空的雨的腥味。雨为什么是腥的?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雨里面有鱼的缘故吧,有时候下雨,会有鱼落下来,这充分说明雨和鱼是分不开的。虽说不是雨季,但谁敢说不是雨季就不会下雨。她正在院里看天,一片哭声从外面传来。听,不是一两个人在哭,是一群人在哭。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她要出去看个究竟。
她刚出现在门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给她跪下了。
他们是找她的,求她救命。
这一年多将近两年,她没少救命。鬼子或便衣抓来乡民,安个通敌嫌疑的罪名,就要杀头。家人找到她,向她哭诉求情,她有求必应,全都答应下来,然后软磨硬泡,求田岛放人。田岛实行怀柔政策,方针是少杀人,瞿莹莹求他,一般情况下他都会答应。这样做一石二鸟,一是哄住了瞿莹莹,二是收拾了人心。于公于私都不坏。一来二去,人们都知道田岛听瞿莹莹的,一有这样的事,就来找瞿莹莹。瞿莹莹清楚,很多人背地里骂她,但遇到事就会来找她。大部分人经过一件事后,对瞿莹莹感恩戴德,从此改变看法。也有个别人,你为他办了事,他感激你,但过后还骂你,好像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们是非分明立场坚定。有些话传到她耳朵里,她像吃下苍蝇那么恶心。她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管闲事了。可是,有人找来,她的心就又软了。
今天这阵势,她还从未见过。黑压压一片,几百人,哭声震天。她心下一惊,这是——
到底什么事?
人们七嘴八舌,这个说她老头子七十八了,别说杀人,杀只鸡他都不会,他逮个虱子都不忍心下手。那个说她儿子才十四岁,瘦得像根豆芽,他看见血都会晕,他能杀人早就去吃粮了。这个说她丈夫整天在工地上给皇军修工事,放个屁都给皇军报告,哪儿也没去,怎么可能杀人。那个说她丈夫也在工地上为皇军效劳,抓他真是冤枉啊……
瞿莹莹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谁杀了人?杀的什么人?和他们什么关系?她一点没听明白。
停,她说。
他们安静下来。
杀人了?杀的什么人?谁干的?她说。
又是七嘴八舌,众声喧哗。
停,她说,你们这样说,我听不明白,谁能说清楚,一个人说,别人都甭插嘴。
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瞿姑娘,一百条人命啊!一个白发老太太说。接着,响起一片——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求你了,快去救救他们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他们快要被杀了……
瞿莹莹头脑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快要爆炸了。她心烦意乱。这么多人,和她非亲非故,他们,平时在背后恐怕没少骂她,现在摊上事了,他们觉得他们有权利来要求她帮忙,因为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而你,你是贱人、破鞋、骚货,你一钱不值,你活着的价值就是帮我们救人,救了人,我们也许就不骂你了……他们是这样吗?一瞬间,她的魂魄从身体里跳出来,飞到高空,从空中看着这些人。他们很可怜。他们走投无路。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来求一个他们看不上的唾骂的肮脏的女人。还给她跪下。他们真可怜,同情同情他们吧。
她收回魂魄,让头脑清醒一下,理了理思绪,抓住三个关键点:一百条人命——十万火急——等你去救。
走,她说,在哪儿?
路上,她弄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天夜里,在来凤山一处地堡里,五个鬼子的头不翼而飞。早上,别的鬼子看他们没从地堡里出来,过来看怎么回事。进入地堡,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五具没头的尸身,四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到处是血。血已凝结,变成了黑色。真是恐怖!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没见过这般景象。随后,他们在方圆二里内寻找头颅,一无所获。谁干的?不得而知。汇报给田岛,田岛要报复。难怪田岛离家时,说“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当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懒得问。看来就是这件事。在来凤山,田岛问手下,一个日本军人值几条中国人命?没人回答他。鬼子认为拿中国人与日本军人相提并论,是对日本军人的侮辱。田岛说,二十个吧。一比二十,五个日本军人,要用一百个中国人来抵命。他下令抓人。抓青壮男子。青壮男子都被鬼子赶去修工事了,附近村里根本抓不到青壮男子。鬼子只好抓老头儿和男孩充数。老头儿和男孩也不够,他们就从工地上抓一批青壮男子过来。一百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田岛要杀掉这一百个中国男人。
瞿莹莹被簇拥着朝来凤山走去。这段路不算远,但对她来说,也不算近。她怀孕将近五个月,腰身已粗,走路不轻松。她想,任谁都能看出她怀孕,他们会怎么想?她怀了一个杂种!是的,杂种,没错。除去骂人的那层意思,这个词倒是准确。怀孕,是福是祸,她不知道。她不敢想得久远。她问过田島会带她去日本吗,田岛反问她为什么要去日本,腾冲不好吗?腾冲是好,可是……她没往下说,她不相信日军能永久占领腾冲。田岛也不相信。日军在腾冲驻军不少,可是怒江对岸的中国军队更多,已经数倍于日军,而且还在增加。武器装备也优于日军。中国军队反攻过来,日军顶得住吗?她没和田岛讨论这些。田岛从不和她讨论军事问题。怕泄密。天上忽然落下雨点。又冷又大的雨点。风也来了。她没伞。没有一个人有伞。她怕淋雨。可是,没有退路。她不能因为怕淋雨就置一百人的生命于不顾。有人将外衣脱了为她遮雨。她咬牙前行。雨下大了。
道路越来越难走。浮尘变成泥巴,一层层粘到鞋上,使鞋子增重几倍十几倍,走路就像拖着沉重的脚镣。接着,雨水渗入土地,土地变软,脚踩上去,泥土迅速躲避,你进我退,脚要拔出时,泥土反攻倒算,你退我进,猛扑上来,紧紧咬住鞋子不放,撒泼打滚,与你纠缠。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冷。皮肤先是冰凉,继而麻木,然后失去知觉。冷,沁入骨髓。瞿莹莹担心肚里的胎儿,他受得了吗?
雨幕中出现几个人影,越来越大,近了,更近了,她看清是日本兵。他们是来接她的。为她带来了雨衣和雨伞。一个日本兵为她打伞。另一个递给她雨衣,让她穿上。她的胳膊冻得不听使唤。沉甸甸的军用雨衣差点从她手里滑脱。另一个日本兵眼疾手快,抓住雨衣,帮她穿上。好沉啊。很快,她感到身体有了热度,不再冷得要死。人群中多是老太太、女人和孩子,他们一定也和她一样冷。可是没有多余的雨具给他们。他们只好淋着。这时候,对他们来说,淋雨不算什么。他们要尽快赶路,要在田岛杀害他们的亲人之前赶到来凤山。没有什么比赶路更重要。雨,使行动迟缓下来,他们诅咒雨。另外,他们也希望雨能迟滞田岛的杀戮,为他们赢得时间。果真如此,他们就要感谢雨了。
到达来凤山。瞿莹莹彻底走不动了,她的脚被大地咬住死不松口,她站住,喘口气。那一百个中国男人还活着。他们紧挨着挤挤抗抗地蹲着,黑压压一大片,被雨浇得湿漉漉,像一群鹭鸶。他们一声不吭,只是发抖。看到瞿莹莹和她身后的亲人,他们伸长脖子张望。鬼子呵斥他们,他们又低下头。四个穿雨衣的鬼子是看守,端着枪,尽职尽责地站在雨中看押他们。
瞿莹莹身后是一个庞大的妇幼队伍,他们全都被雨浇透了,一个个嘴脸乌青,身上没有一丝热气。他们跟着瞿莹莹,像羊群跟着头羊。瞿莹莹走,他们走。瞿莹莹停,他们停。他们看到亲人还活着,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时,他们相信瞿莹莹是救世主。她有神力。她能让田岛放人。一百个人全放。
田岛在旁边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避雨。他料到瞿莹莹会来,让士兵带上雨具去接她。他,已得到消息,他将要被调走。一些阴险小人背后告他状,说他把腾冲弄得乌烟瘴气,还有一个间谍情妇。腾冲屡屡发生泄密事件,皆与他有关。前不久从松山运来大批军火,存放在四保街徐家。这是日军新建的仓库。第二天,飞虎队三架飞机光临腾冲城,准确无误地将军火库炸了。爆炸声几里外都能听到。他的顶头上司藏重康美联队长在电话中狠狠地训斥了他。他知道他离调走的日子不远了。现在,又出了五个日本兵被砍头一事,真是糟糕透顶。他想报复。一比二十,大开杀戒。这些人被抓来之后,他犹豫了。不可能是他们干的。老人孩子不可能,从工地上抓来的青壮男子也不可能。杀他们有什么用,除了增加仇恨。这与他的怀柔政策不符。他怀柔了将近两年,要功亏一篑吗?这时,他想到了瞿莹莹,她一定会来的。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他要送一份大礼给她。他对瞿莹莹承诺过,战争结束后,带她隐居山林,过两个人的小日子。瞿莹莹怀孕了,那就过三个人的小日子。他知道这是谎话。战争哪儿那么容易结束。现在,他要调走,战事吃紧,他不可能带上瞿莹莹。那么,瞿莹莹怎么办?
他走出棚子,脸色阴郁。雨还在下。士兵为他打伞。他看着瞿莹莹变粗的腰身,那里面是他的骨血,已经初具形态,是男是女不得而知,且不去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这个孩子出生,往更悲观的地方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这个孩子……他看看天,天意是什么?
瞿莹莹跪到泥地里:求求你,放了他们吧,他们都是无辜的。
田岛:你要我放一百个人吗?
瞿莹莹:一百个。
田岛:看你冒雨前来,我给你面子,放五个。
瞿莹莹:一百个!
田岛:不可能,最多十个,一个也不能再多了。
瞿莹莹:你把我杀了,我替他们死!
田岛:你要用你的命换他们的命吗?
瞿莹莹:是的。
田岛: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瞿莹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田岛:一条命换一百条命,你以为我傻呀。
瞿莹莹:是两条命!
田岛:……
瞿莹莹:我,还有我肚里的孩子。
田岛气疯了,他拔出手枪,抵住瞿莹莹的脑袋:你敢拿我儿子要挟我,好吧,我今天成全你!
瞿莹莹身后的几百乡亲都跪下来。
瞿莹莹不知是惊吓,还是虚脱,晕倒在泥地里。演戏至此,已达到预期效果,该收场了。田岛收起手枪,想将瞿莹莹抱起来,一下子没抱动,打伞的鬼子赶快扔下伞来帮他,两个人一起将瞿莹莹抬进棚子里……
那一百人被释放时,天突然放晴。雨停了。云裂开一道缝隙,露出瓦蓝瓦蓝的天空。所有人都说从没见过这种蓝。世上绝无仅有的蓝。难得一见。干净,透明,纯粹……其实,语言无法描述。云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蓝天,像被揭开了盖子一样,完全裸露出来。光芒万丈。接着,一道彩虹出现在东边,像是为了让他们纪念这个日子似的,在天空做下标记。
又是黑夜。到了该做噩梦的时候,我不敢入睡,紧紧依偎着父亲。有父亲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多了。只要不离开父亲的怀抱,那些黑暗中的怪物就奈何不了我。父亲对我超级有耐心,他宁愿不睡觉也要保护我。母亲和哥哥已经进入梦乡。
敲门声响起。这时候,谁会来敲门,除非有人得了急病,耽搁不得。敲门声显得很有教养,不是“哐哐哐”一阵猛敲,震耳欲聋,让人心惊肉跳,而是优雅地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既让你听到,又不惊吓你。父亲要将我放下,我不撒手,父亲只好抱着我去开门。开了住室的门,穿过院子,去到院门口。父亲隔着门问,谁?外面的人回答,我。田島吗?是我。
父亲将门打开,放田岛进来。田岛身着便装,带了一包熟食和一瓶烧酒,说,我来找你喝酒,欢迎吗?父亲说,欢迎!在哪儿喝?正房里母亲和哥哥在睡觉,不合适。只有厨房,厨房安静。
狭小的厨房不适合接待客人,平常在厨房接待客人也是不礼貌的。不过夜晚另当别论。父亲点上油灯。油灯的光马上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田岛虽然觉得厨房局促,但他不想换地方。也不是没有可换的地方,诊所就比较宽敞,也很安静。田岛说就这儿,挺好。他说“挺好”是违心的。他们在小方桌前坐下来。田岛打开熟食的包装,一股肉香扑鼻而来。是一只烧鸡,还热气腾腾。酒放桌上。父亲拿两个玻璃杯子。田岛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茴香豆。茴香豆也挺香的。这个下酒好,田岛说。他斟上酒,与父亲对饮。
两个人心知肚明,喝酒不会只是喝酒。田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父亲无从琢磨。不管这些,他自己会说出来的。父亲撕下一块鸡肉,咬一下,很烂,就给我撕一块。我好多天没吃肉,闻到肉香早已满嘴口水。我吃完一块,还要吃,父亲又给我撕一块。田岛说,她能消化吗?父亲说,没问题。田岛觉得我有些碍事,他想让父亲将我抱去放到床上睡觉。父亲说,她爱做噩梦,必须抱着才能睡觉。田岛没再说什么。父亲知道田岛担心什么,便说,她什么也不会说,你放心。田岛放心吗?他不放心。喝酒喝酒,田岛说。他们将杯中酒喝干,又倒上。父亲酒量小,一点酒下肚,已满面红光。田岛比我父亲能喝。他多喝两杯,显露出满腹心事的样子。什么心事,父亲不问。他知道田岛终究会自己说出来。他等着。田岛将我父亲抓去关了两个月,差点杀掉,现在却来和我父亲喝酒,真是怪异。他的脸皮该有多厚。或者,他确实需要父亲帮忙,绕不过去。抑或有难言之隐。田岛终于要说到正题了。他又喝干杯中酒,叹息一声,说他明天要调走,来和父亲告个别。他调走需要来和我父亲告别吗?这个男人显然言不由衷。调哪儿?父亲问。田岛没回答这个问题,他提防着我父亲。他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瞿莹莹。她怎么办?田岛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把话题扯远,扯到战争,这时候他放松警惕,不再提防父亲,或者认为他说的不是机密,而是常识。
田岛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持悲观看法。他说,战争最重要的是实力,在这儿,怒江对岸中国军队厉兵秣马,兵力、装备、战力越来越强。而在印度那边的中国军队,已率先发起胡康河谷战役,双方鏖战数月,日军节节败退。反观日军,战线拉得太长,中国、东南亚、太平洋……尤其是与美国开战,很不明智。海战接连失利,各地补给困难,增加兵力——做梦吧。这儿,可以预料,会是什么结局。不过,他说,还会有几个月的太平日子,因为雨季要来了,中国军队不会这时候发起反攻。他真的这样以为,还是放的烟幕弹?父亲想。田岛没想到自己会被调走。都是小人在背后作怪,他说。他不是个没有远见的人。没有远见的人不会实行怀柔政策。怀柔,就是远见的表现。得人心者得天下。他说,未雨绸缪,许多事他早有考虑。
田岛说,明天天一亮,司令部里的人就会发现瞿莹莹不见了。她消失了。他们肯定以为我把她提前送走了,我到下一个地方还要带着自己的女人,岂不知……
他又倒杯酒,一口干掉。他说他担心日本军人会对瞿莹莹不利,没有几个日本军人看她顺眼。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中国人,他不担心。瞿莹莹救了那么多中国人,他们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为难她。
你不打算带她走吗?父亲问。
没法带她走,田岛说,我已把她安排好了。
他在夜幕掩护下,带领几个亲信,把瞿莹莹送回白果巷八号。那儿的门还被砖石堵着,砖石上已布满青苔。对于腾冲人来说,那是一个坟墓。住着活死人的坟墓。他们没有动封门的砖石。他们扛着梯子,梯子架墙上,先上去一个鬼子,站墙头上,然后瞿莹莹上去,站稳。先上去的鬼子将梯子拽上去,靠到院里头,拉住瞿莹莹的手,送她下去。墙头上的鬼子跳下来。梯子不要了。离开白果巷时,田岛又朝院墙看一眼,墙上画的那道围棋死活题隐约还在。这道题他琢磨过无数次,始终解不出来。如果解出来,他一定要见见瞿天元。解不出来,不见瞿天元也罢。
不会有日本军人知道瞿莹莹在哪儿,谁也猜不到,田岛说。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父亲,他相信我父亲不会出卖瞿莹莹。
瞿天元会认这个女儿吗?
会的,田岛说。
果真如此吗?让我们来看个究竟。在瞿家院子里,瞿莹莹到现在还没进入房屋。她跪在房门口,求她父亲开门。她跪了多久?瞿老先生心可真硬,就是不开门。他隔着门说,咱们家的脸叫你丢完了,你还回来干吗?瞿莹莹无助地哭泣着,只是哀求。她说,爹,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瞿天元说,你为什么不去死呢?瞿莹莹说,我有了。瞿天元说,你要把孽种生下来吗?瞿莹莹说,这是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瞿天元说,我不能让孽种进家门,你走吧。瞿莹莹说,我没地方去,你不放我进去,我就死在这里,死给你看。瞿天元说,别拿死来吓唬我,我不怕。瞿莹莹扶着门站起来,她的腿已跪麻了,走不动,她站一会儿,才能走动。她性格中叛逆的火焰腾地烧起来,她不会去死。死,太容易,她不选择。她要活着。千难万难,也要活着。她发狠地说,我不死了,你要再不开门,我把房子点了。院子靠墙角有个柴垛,她去拽些柴火,抱来堆到门口。她一趟趟抱柴火,门口越堆越高,瞿天元说,你真敢点?瞿莹莹说,有啥不敢,不过你别怕,我会和你一块儿死,反正没有活路了。瞿莹莹拿出火柴要划时,门开了……
还是回到我们家的小厨房吧。父亲和田岛又喝了几杯,父亲已微醺,田岛还很清醒。他掏出两根金条,放到桌上,推给我父亲。这是干什么?父亲说。你先收下,田岛说。父亲说,你不说明,我不收。田岛说,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什么事?帮我照顾瞿莹莹。父亲把金条推回去,我答应你,但这个我不能收。父亲心里说,照顾瞿莹莹还需要你交代吗?她救过那么多人,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吗。田岛坚持要父亲收下金条,只有收下金条,才算承诺。最后父亲将金条收下。他想,这金条是不义之财,我先收下,到时候交给抗日政府。随后,他们又喝一会儿,一瓶酒喝完,田岛没尽兴,他问父亲有酒嗎?父亲说没有。没有算了。
烧鸡只剩骨架,茴香豆还有。他们吃着茴香豆聊天。
田岛说他没有杀我父亲,并非相信我父亲是无辜的,而是为这一天考虑。父亲听着,不置可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说什么?!最后,田岛拜托父亲,平时不要去管瞿莹莹……
父亲很诧异,她怎么过活?田岛说,不用管,她爹怎么过活,她也怎么过活,饿不死。父亲想想,是这么个理,瞿天元一两年都没出来过,没听说他饿死,他到底怎么过活,是个谜。既然她爹没饿死,她也不会饿死吧。父亲又提金条,说既然不用管,你给我金条干吗?田岛想得长远,他说,估计她生产的时候就该打仗了,那是我的骨血,你要想办法保住孩子……
田岛没说保住瞿莹莹,只说保住孩子,这让父亲很反感。他让父亲答应这件事,父亲说,我答应。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父亲想,谁也不应该拿孩子来发泄仇恨。说是这样说,到底是个孽种,他身上流淌着田岛的血。你答应,答应个屁啊,你有这个义务吗?想到孩子身上还流着瞿莹莹的血,父亲就不再后悔“我答应”这句话了。田岛说,你能发誓吗?父亲很生气,发什么誓,你要信不过我,就把金条拿走。父亲一言九鼎,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做到,但从不发誓。田岛说,不是信不过……其实他就是信不过,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父亲的话让他心里极其不舒服。
一阵难耐的沉默。
田岛恨不得扑上来掐死父亲,我当初为什么不杀了你这个浑蛋?你别傲,我现在还能杀你,卫兵就在门外,杀了你,权当今天的谈话没发生过……
父亲心里说,你这个抛妻弃子的懦夫,你没有资格让我发誓。
空气紧张得擦根火柴都能点着。最终打破沉默的是田岛,他说,不是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我就不会来找你,不会和你坐这儿喝酒……好吧,不用发誓,我相信你!
第二天,新任司令官水上源到任,田岛交接之后就悄然离开腾冲。他走的时候,有护卫的车辆和士兵,规格不高,但也不失面子。打包好的行李装上车就出发了。没见瞿莹莹。跟随他的人不敢问。司令部的参谋们也不敢问。
出腾冲城,没走多远,田岛让车停下。他跳下车,登上一个土丘,回头瞭望美丽的腾冲城。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腾冲城。他心中翻滚着十分复杂的情感。腾冲这两年,他主政一方,大展拳脚,王道霸道杂用,理想付诸实践,把一个占领之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了怀柔,他娶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如今,他走了,却撂下心爱的女人,和他的骨血。他还能见到瞿莹莹吗?他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吗?惆怅啊,惆怅,唯有惆怅。他不敢想象这个城市的未来。他修那么多工事,把这个城市变成了坚固的堡垒。堡垒越坚固,人就越是成为堡垒的奴隶,非与堡垒共存亡不可。堡垒,你的别名是坟墓。他曾想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现在,这个荣誉被剥夺了。安静祥和的城市。安静将被枪炮声打破。祥和只是一种假象而已。他头脑中出现……火海、炮声隆隆、子弹呼啸、房屋倒塌、喊叫、呻吟、咒骂、鲜血喷涌、断肢乱飞、苍蝇嗡嗡叫、蛆虫到处爬、死神昂首阔步狞笑不止……地狱之火熊熊燃烧,毁灭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都毁灭,一片焦土……你曾经统治过这个城市,可是你留下了什么?什么也没留下,你存在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抹去,如同你从未来过……毁灭的城市会再生,房屋会重新建起,街头会熙来攘往,那时你已不在这个世界,没人记得你……他摆摆头,就像马摆头驱赶苍蝇一样,他将头脑中的幻象驱赶出去。他又回到现实中。突然小林一茶的俳句浮现在脑海中:
故乡啊,挨着碰着
都是带刺的花。
腾冲能是你的故乡吗?可是怎么就生出了离别故乡之情呢?他从土丘上下来,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登上车,司机问走吗,他点一下头,汽车发动起来,又上路了。他闭上眼睛,再也没回头。
随着汽车远去,田岛就这样从我们的故事中淡出了。
因为写这部小说的缘故,我多方搜集田岛的信息,终于发现他的蛛丝马迹。据说,田岛离开腾冲后,上司在参谋部给他安排一个闲职,滇缅战役失败后,他逃到缅甸,改名换姓,冒充中国人,被一缅甸人家招为上门女婿,生有一个女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我迫不及待地给哥哥打电话。
我:哥,你想知道田岛的下落吗?
哥:田岛?
我:你不会不记得田岛吧,别人可以不记得,你不会不记得。
哥:……
我:哥,又生气了?我说话难听,但说的都是真话,你别在意。田岛,你也许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但几十年过去了,何必计较呢,你就当故事听吧。
哥:……
我:大概一九四四年秋天,日军在滇西战败,田岛脱下军装,化装成老百姓,逃到缅甸的一个小村子。他不敢说自己是日本人,他说他是中国人。他还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你猜他的中国名叫什么?你肯定猜不到。他说他叫方渡,来自腾冲,他老婆叫方晴雪,两个孩子,大的是儿子,叫方小山,小的是女儿,叫方捷……
哥:你又在胡编?
我:我没胡编,你要不相信,我可以把资料复印寄给你。是田岛,这家伙冒用咱爸的名字。他说他的家人都在战争中死光了。你瞧,他说咱们都死了,真是可恶!缅甸人把他招为上门女婿。他在那儿还生了一个女娃。
哥:真的吗?
我:千真万确。日本战败后,他扔下缅甸的老婆孩子回到日本。他在日本有老婆孩子。他在熊本市开茶叶店,和店里一个女店员搞到一起。他老婆知道后要和他离婚,他带着女店员私奔,从此下落不明。走的时候,女店员的肚子已大了……
情债难偿,自古皆然。寸绍锡知道他一辈子也还不了刀玲子的情。情,只有等下辈子还了,他想。另一方面,如果没有瞿莹莹,他能接受刀玲子吗?刀玲子做事风风火火,敢作敢当,她身上有的正是他缺少的,他欣赏她。那么爱呢?他不确定。
高黎贡山上,山风呼啸,刀玲子瑟瑟发抖。寸绍锡也一样。刚才他们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溻湿了,这会儿山风一吹,能不冷吗。刀玲子说冷。她想让寸绍锡疼她,寸绍锡说翻过山就好了。这个男人!刀玲子給他一块牛肉干,说嘴里嚼点东西会好些。牛肉干硬得像铁块,寸绍锡塞嘴里,用唾沫濡湿,慢慢咀嚼,注意力转移,感觉不那么冷了。他们翻过山巅,到了背风的地方,温暖许多。刀玲子故意落在寸绍锡的后面,看着寸绍锡的背影。她本来对男女之事没有多大兴趣,是妹妹唤醒了她。刀刀先痴迷这个男人。因为刀刀,她和这个男人接触多起来。接触一多,她发现自己也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糟糕的是,这个男人不喜欢她。照她以前的性格,她会把刀架到他脖子上,让他选择:是我,还是死?现在她不会这样了,她要像个女人。女人不能那么强悍。她叫住寸绍锡,说她走不动了。于是,他们坐下来歇息。
这次侦察任务是张县长下达给他的,刀玲子主动请缨,他们才得以同行。幸亏有刀玲子,他们才一次次化险为夷。否则他不一定回得来。大恩不言谢。他心里清楚,他无以回报。本来就欠她的,现在欠得更多。寸绍锡想,如果外面世界消失,或者他们被困在山里,永远出不去,他和她,只有他们俩,一男一女,他们会怎样?这算不算世外桃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想什么呢?刀玲子问。寸绍锡一怔,没想什么。天快黑了,他说。
天黑前,他们找到一个山洞。一个很小的山洞。其实算不上山洞,只是一个石窟而已。大小仅能容下两三个人。洞口有篝火痕迹。洞里有一堆枯树叶,不像是野兽的窝,应该是猎人过夜的地方。刀玲子用棍子在枯树叶里捣捣,看有没有蛇。还好,没蛇。也没有其他小动物。他们捡拾一些枯树枝,生起篝火。坐在柔软的枯树叶上,烤着火,好舒服啊,再吃些干粮,嗯,很是惬意。山上植被茂密,白天是绿色的海洋,夜晚是幽深的黑暗。洞外,虫子和野兽的世界。虫子此起彼伏地叫着。野兽在睡觉或潜伏着。他们聊起即将到来的战争,猜测啥时候开打。军队每天都在集结,运兵、运枪、运炮、运弹药、运橡皮艇,卡车轰隆隆开过来,漫天尘埃,把路都堵了。看样子,很快。不过,雨季快来了,刀玲子说要打也得等雨季过去吧,天天泡在雨中,泥里水里,怎么打?寸绍锡说,雨季几个月,不会等那么长时间。刀玲子说,这事我们说了不算,得卫长官说。卫长官说了也不算,得蒋委员长说。也许吧。随后,他们又为大军如何过江担忧,怒江上已经没桥了,单靠橡皮艇和木船运送军队……敌人趁他们半渡而击之,怎么办?……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困意袭来。
寸绍锡起身到树丛中撒尿。一轮圆月早已高悬,月光从树的罅隙洒下来,使得山间如梦似幻。因为月光,他稍稍走远些撒尿。他将尿浇在树干上,不使声音太响。撒泡尿回来,准备睡觉。刀玲子也要去小便,她不敢往树丛里去,说,你闭上眼。寸绍锡闭上眼。捂住耳朵。刀玲子就在篝火前小便。尿液猛烈冲击松软泥土,发出响亮的声音。寸绍锡虚掩着耳朵,刀玲子小便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随即,女人带着热气的尿臊味飘过来,钻入他的鼻孔,进入他的脏腑,令他莫名地心慌。他对刀玲子没有性方面的想象。他们的关系,在他来说,更像是哥们儿。现在,这是怎么了,仅仅一泡尿,你就要缴械投降吗?就要想入非非吗?他不敢睁眼。他感觉她在盯着他,看他是否说话算数。声音,气味,还有夜晚的寂静,虫鸣,让他突然有了性冲动,下边硬得像根棍子。刀玲子撒完尿,屁股抖了抖,提上裤子过来,与他窝在一起。寸绍锡小心翼翼,不让坚硬的生殖器碰到刀玲子,暴露他的欲望。天气虽冷,他们身体挨着的地方却热乎乎的,烫人。
后半夜,篝火熄灭。两个人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时候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各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刀玲子梦到一头白老虎,她拿着枪在森林里追逐白老虎,白老虎时隐时现,似乎在逗她玩,她发狠一定要追上它,看它往哪儿跑,我倒要看看你快还是我的枪子快。追到一个遍地鲜花的林间空地,白老虎不见了。她环顾四周,阳光照射,明亮美好。白老虎呢?她对天放一枪,树叶簌簌下落。突然,大树后闪出一个白衣男子。定睛细看,是寸绍锡。她笑了,原来你是白老虎啊,幸亏没冲你开枪。她扔了枪,冲他扑过去……
寸绍锡的梦充满男性荷尔蒙气息,他梦到他走进一个很大的园子,梦中他想,我怎么进了《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园子里没人,他被一缕香气吸引,走进一个闺房,房里气息暧昧,他想,这应该是秦可卿的卧室,又想,我是我,抑或是宝玉?随后,他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明显是宝玉,他的经历也与宝玉无异……他醒来时非常尴尬,梦遗了。后来,每每想起这个梦,他就鄙视自己。
寸绍锡和刀玲子回到保山县城。张县长和刀司令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成了。寸绍锡想,如果再有一次他和刀玲子参加的行动,就是天意了。上天让他们在一起。张县长说辛苦了。他像慈母,给他们拍打身上的灰尘,搬凳子,倒水……刀司令看到女儿,心中欢喜,他想从女儿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比如她与寸绍锡……没看出来。他们说这条路走得通。张县长说你们立了一件大功,我要请客。不过,不是现在。他让刀司令父女团聚,他和寸绍锡出去一趟。
去哪儿?出门后寸绍锡问。张县长说,到了你就知道了。街上到处是兵,或搬运东西,或行军,或大声吆喝……汽车一辆接一辆,马达轰鸣,威风八面……马车小心地走在路边,车夫紧紧抓着马笼头,给马匹传递坚定的力量,别怕!尘埃漫天。就是傻瓜也能看出来,这是要打仗。寸绍锡忽然想起两年前日军飞机轰炸保山县城,炸死数百人,还投放细菌弹,几天后霍乱暴发,死者不计其数……真是人间地狱。他抬头看看天空,担心再有日军飞机光临。现在飞虎队掌握着制空权,张县长说。要打仗了?他说。张县长“嗯”了一声。他们转过两条街,经过两道岗哨,来到中国远征军司令部,求见卫长官。
司令部有多部电话,卫长官不断接电话,听取汇报,下达命令。传令兵进进出出,都是跑步。他们在外间候着。等待接见的多是军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便衣,显得另类。一会儿工夫,一名副官来到张县长面前,说卫长官让你们进去,你们有五分钟时间。
他们进去。正中是一个大沙盘,怒江两岸的山川地理按比例缩小在沙盘上。卫长官站在沙盘前若有所思,旁边站着几名军官。看到张县长,卫长官很客气,上前两步,与张县长握手。张县长是长者,卫长官很尊重。卫长官说,现在战时,咱们就不拘礼节了,您有何事尽管说。张县长说腾冲的沟沟壑壑我都熟悉,我给您当顾问来了。太好啦,卫长官说,您在这儿我心里就有底了。张县长说,我有一个想法,给您汇报一下。您说。张县长指着沙盘,比画着,可否出奇兵,由此翻越高黎贡山,直取桥头?这儿是日军的一个补给站,囤积着大批军用物资,而守备薄弱。拿下桥头……这的确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沙盘上显示,没路。
有路吗?卫长官问。张县长指着寸绍锡说,他刚从那儿回来,有一条小路。寸绍锡说,我可当向导。
卫长官回头对一个文质彬彬的军官说,叶将军,你觉得呢?叶将军很兴奋,两眼放光,说,奇袭桥头,好!卫长官让叶将军与张县长具体研究一下。至此,寸绍锡才明白,原来张县长心里早有此计。
叶将军名叫叶佩高,198师师长。从司令部出来,叶将军将他们请到自己的指挥部,详细询问情况。随即打电话给593团的廖团长,说渡江后任务有变,原计划改为:从辛酉街向西,绕过冷水沟南边垭口,从小路翻越高黎贡山,出敌后,奇袭桥头。电话那头廖团长说,地图上没显示,真有小路吗?叶将军说,确有小路,一会儿即送向导到你处。
挂断电话,叶将军对张县长和寸绍锡说,现在不用保密了,今天晚上部队就要渡江。要辛苦你了,他拍拍寸绍锡的肩膀,593团已到江边,准备渡江,十万火急,你,当向导,有问题吗?寸绍锡没想到会如此紧急。没问题,他说。叶将军立即安排吉普送寸绍锡到593团。
吉普车开出保山县城,一路颠簸,寸绍锡才感到饥肠辘辘,他还没吃饭呢。还有,他没机会与刀玲子告别了。张县长会给你解释,你会理解的,如果活着,后会有期。
傍晚,一轮红月亮升起来。看着大半个月亮,他想,十八还是十九,嗯,十九,农历四月十九,公历五月十日。他赶到593团时,部队正准备渡江。美式橡皮舟和小木船已运到岸边。团长与美军顾问研究完地形地貌,决定采用操纲渡和操桨渡两种方式渡江。通信兵将通信电线引到江边,准备第一时间架设过江通信线路。第二次滇缅战役马上就要打响。
从某一天开始,腾冲的空气骤然緊张起来,充满火药味。田岛走后,接替他的水上源不再奉行怀柔政策。水上源的口头禅是:战争就是战争。其潜台词是:干什么都可以,烧、杀、抢、掠、奸……都允许,战争嘛,就是这样。他将田岛的政策一扫而光。怀柔,怀个屁,他说。他干的第一件事是,把来凤山修工事的中国劳工全部杀死。免得来凤山的碉堡、地道、水源、弹药库等秘密被泄露出去。这一次他杀了一百七十三人。杀之前,他逼劳工们挖一个大坑。劳工们不知道他们正在为自己掘墓,还以为是什么工事。坑挖好后,水上源手一挥,鬼子的机枪响了。一百七十三名劳工瞬间丧命,一个也没逃出来。有一些人没马上咽气,鬼子甚至懒得补上一枪,而是直接将他们活埋。水上源听说过田岛和瞿莹莹的故事,他说此事有辱帝国声誉,下令,见到瞿莹莹格杀勿论。一些反对田岛的军人也想杀死瞿莹莹。可是,谁也不知道瞿莹莹在哪儿。他们都以为田岛把瞿莹莹提前送出了腾冲。
中国远征军五月十日开始渡江反攻。为什么这个日子我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这天是我生日,也是腾冲沦陷的日子。我不知道这个日子是不是特别挑选出来的,总之,很有纪念意义。五月十日,两年前的这一天,腾冲沦陷。两年后的这一天,中国远征军开始反攻,准备收复腾冲。
一个城市也有宿命吗?
其实这一天,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上,母亲给我煮了一个鸡蛋。今天是我生日。还好,母亲没有忘记。怎么会忘记呢?两年前这一天,母亲差一点难产死掉,她不会忘的。她对我的怨恨也与此有关。鸡蛋是难得之物,哥哥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能分到一点。我装作没看见。我那时不懂事,不和哥哥分享也罢了,还故意拿着鸡蛋不吃,向哥哥炫耀。看哥哥眼馋,我心里扬扬得意。
我小心守护我的鸡蛋。一个两岁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的定力,竟然一整天都没咬这个鸡蛋一口,我不由得佩服我自己。这一天,哥哥不知流了多少口水。到晚上,我才慢慢享用我的鸡蛋。我吃得很节制,一点一点,极其享受。更享受的是哥哥吃不到鸡蛋的表情。哥哥故意不看我。他不敢看我。一看我,他的口水恐怕会像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可就太丢人了。
我正在享用我的鸡蛋,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发生了什么?我们谛听着,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怒江边开打了,消息传到城里,鬼子在调动。我继续吃鸡蛋,把鸡蛋吃了个精光。
没多久,日军伤兵源源不断地运进城,断胳膊的,断腿的,烧伤的,头被打烂的……呻吟声,号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这期间,我们家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奶羊被抢走了。一天,大鬼子和小鬼子,就是前边提到过的那两个家伙,闯进我们家后院,要将奶羊牵走。这两个鬼子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正是我出生的那天,他们差一点杀了我们全家。他们对我们家情况最了解。爸爸妈妈在前面诊所里,后院只有我和哥哥。哥哥抱住羊脖子不让鬼子牵羊,被小鬼子踹倒在地。我吓得大哭起来。爸爸妈妈闻声赶来,大鬼子用枪口指着爸爸,让他站住。爸爸站住。妈妈也站住。大鬼子和小鬼子刚从战场下来,眼睛通红,快要发疯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爸爸举起双手,示意他们冷静,不要开枪。羊,可以牵走。奶羊在我们家两年多,已是我们家中一员。爸爸对奶羊感情最深,他孤独的时候会和奶羊说话。或者,坐在那里看着奶羊。奶羊也看着他。相看两不厌。哥哥平时要为羊薅草和挤奶,他烦死这些差事了。可是,哥哥最舍不得奶羊,正所谓付出越多越有感情。如果不是爸爸制止他,他还会扑上去拦住鬼子,不让鬼子将羊牵走。妈妈对奶羊有些嫉妒,因为我是吃羊奶长大的,而不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可是,奶羊要被牵走,她也舍不得。我,那不必说了,我曾经说过,我可以管奶羊叫妈,你想象吧,奶羊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们谁也救不了奶羊。田岛在的时候,鬼子看田岛的面子,对父亲客客气气。至少表面上如此。田岛走后,父亲的地位一落千丈。鬼子根本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父亲保护不了奶羊。奶羊不愿跟鬼子走,和鬼子拔河。小鬼子用枪杆打羊,羊跳起来往前跑……羊被抢走后,我们都不吃饭,谁也吃不下。
俗话说祸不单行,紧接着就发生了第二件事:诊所被日军征用了。
一个日军军医负责这个诊所。父亲和母亲得听军医指挥。军医叫梅野,应该是个少尉。鬼子称呼鬼子,一般都是姓加军衔。鬼子叫他梅野少尉。梅野个子不高,戴个圆圈眼镜。我们在背后都叫他“眼镜”。他不苟言笑,永远都是一张忧郁的木瓜脸。他医术不高,比父亲差远了。他对父亲很客气,诊所名义上是他负责,其实还是父亲说了算。梅野对我们家的生活很照顾,不让父母为吃喝发愁。
梅野永远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没有一刻闲下来。尽管如此,伤兵也不能完全得到救治。不断有伤兵死去。每死一个人,他都将死者衣服整理好,对着尸体鞠躬志哀。如同死去的是他的兄弟。他要求我父亲也这样做。
父亲在日本主修的是妇产科,回国后慢慢变成全科大夫,如今则主要从事外科工作。处理伤口。截肢。做手术取弹片。父亲不让我和哥哥到诊所去。那里常常传来可怕的号叫声和咒骂声,听得人心惊肉跳。父亲竭力救治伤员,他想把每个伤员都治好。但这不现实,有的送来时已经感染,伤口发出恶臭,蛆虫乱爬。有的截肢都来不及。有的伤口在胸腹一带,基本没救。这些伤兵最可怜,他们要接受该死的命运,还要忍受慢慢死去的痛苦。死去的士兵都被拉到城南火化,骨灰装到罐子里,写上名字,放到余家一间空屋子里。那是日军的一处仓库。仓库里还放一些铝饭盒,饭盒里装的是前线阵亡的日军的手。日军在前线被打死,尸体没法火化,就由战友砍下一只手装饭盒里带回来。饭盒里的手,有的已经干枯,黑乎乎的。有的严重腐烂,变成了白骨。饭盒上都写有名字,里面放着军牌。
父母每天回到家都疲惫不堪。他们不说话。简单吃点东西,就又去诊所工作。
最辛苦的是梅野,他好多天不眠不休,一直工作。梅野也到后边来,多是叫父亲到前边去处理紧急伤员。他很少停留。难得会坐下来喝杯茶。
雨季来临。时下时晴。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太阳一烤,燠热难当。看伤员情况,就知道日军在前线打得很苦。一天,梅野垂头丧气来到后边,蹲下来呜呜哭起来。他差不多要崩溃了。父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鼓励他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人需要我们,父亲说。父亲声调低沉,声音中充满无奈,然而也抱有希望以及不放弃的决心。梅野说他们太苦了,太苦了,太苦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哭腔,就像一个人哭得声嘶力竭还要哭下去時的样子。他心里已经哭过无数次,他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坚强不可软弱不可沮丧,他们都需要你。他苦撑着尽量让自己成为伤员的依靠和希望,而现在他撑不下去了,他的力量已耗尽。战争太残酷,他们吃敌人的肉,吃同胞的肉,就为了活下去,为了一时活着,为了多活一时吗?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去吃自己的同类呢?战争的意志就是把人都变成野兽变成非人吗?天皇陛下,神圣的天皇陛下,高高在上的天皇陛下,我们以您的名义而战,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杀人和被杀,为的是什么?荣誉?土地?压迫?征服?武功?大东亚共荣?……父亲干巴巴地说,这是打仗。
他心里说这是报应,你们来到我们的家园烧杀掳掠耀武扬威这就是报应。父亲心里这样说,但他对受伤的鬼子还是充满同情,尽力救治。伤兵在诊所死去他也黯然神伤。鬼子也是人。他们不管愿意不愿意必须服从命令来到战场上厮杀然后把小命丢在这里。梅野抱住父亲的腿,把头靠在父亲的腿上,喃喃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父亲安慰他,同时意味深长地说,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伤员疯了,他大喊大叫说:他们吃战友的尸体,他们吃人肉,他们吃人……这件事刺激了梅野,也刺激了父亲,梅野快崩溃了,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父亲安慰梅野时,也是在安慰自己,没有人比他更巴望着战争尽快结束了。他一天也忍受不了。
我和哥哥看着两个大男人在墙边,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像一组表现沮丧情绪的雕像。他们身上仿佛凝聚着悲悯、悲哀、悲苦、悲叹、悲伤、悲情、悲痛……命运之手完成的这组雕像,几十年后,在我头脑里还栩栩如生。
写到这里,我给哥哥打电话,问他还记得梅野军医吗,哥哥说记得,“眼镜”。真是难得,哥哥正面回应了我的问题,还记得军医的外号“眼镜”。我问哥哥记得“眼镜”抱着父亲的腿哭泣的情景吗,这一幕铭刻在我脑子里,可是哥哥不记得,他说没印象。我说,你再想想,就在墙根儿,父亲站着,“眼镜”蹲着,他抱着我父亲的腿在哭。哥哥停顿一下,他大概在回忆,一会儿他说,不记得“眼镜”哭过。当时刚下过雨,墙边有一棵杧果树,杧果结得很稠,还没熟,雨滴从树叶和杧果上滴下来,落到父亲和“眼镜”身上……
我:关于“眼镜”,你记得什么?
哥:他戴的眼镜,是两个圆镜片,很圆很圆。
我:还有——
哥:他……给过我一颗糖。
我:没给我吗?
哥:也给了。
我:我怎么不记得。
哥:……
我:你还记得什么?
哥:我记得……“眼镜”拎着一个筐从门前走过。
我:筐?
哥:你知道筐里是什么吗?
我:什么?
哥:腿、胳膊……
我:别说了,别说了……
那是截肢,截下来的断腿断胳膊,有的流脓,有的腐烂,有的露着白骨,血淋淋……人的肢体一旦脱离身体,多么丑陋、恶心……
这里,我顺便说说哥哥吧。那段日子哥哥见不着瞿莹莹,也不知道瞿莹莹的消息,魂不守舍,如同梦游。哥哥以为瞿莹莹被田岛带走,他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长大后,我不信六七岁的小孩会那么痴情。也许哥哥是个例外吧。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发呆,我就知道他在想瞿莹莹。这是他的秘密。他口袋里有一根瞿莹莹的头发,他总拿出来对着太阳看。一根长长的柔软的青丝,有着可爱的弧度和神秘的光泽,还有想象中的芬芳。暧昧地摆动,让他想入非非。由于有这根青丝,前边诊所里的呻吟声、号叫声、咒骂声、哭喊声他都充耳不闻,从那边飘过来的腐烂气息他也浑然不觉。那根青丝有魔力,在他周围装置一个透明的防护罩,将他与这个可怕的正在土崩瓦解的世界隔离。
前面说过,瞿莹莹被田岛送回去,她父亲不接受她,不让她进门,瞿莹莹一气之下,要将她家的房子点了,她父亲无奈,只好屈服,放她进去。瞿天元将自己家搞成活死人墓,他两年都没出去过。瞿莹莹也两年没回过家。现在,父女相见,如此尴尬。女儿挺着大肚子,肚里怀的是田岛的种。在瞿天元看来,女儿肚子里怀的不是孩子,而是羞辱。“羞辱”在不断膨胀膨胀膨胀,你想无视也不行,它就在你眼前晃。瞿莹莹问父亲,这两年是怎么活过来的?瞿天元说,熬呗。瞿莹莹“哼”了一声,没戳穿他。她定期派人往这儿送米送面送肉,都是隔着院墙扔进去的,第一次他扔出来,后来……扔进去的,他只象征性地扔出来一些,大部分都留着。没有这些吃的,你熬?早熬死了。她听说他从不生火,没人看到过房子里有炊烟升起。你吃生的吗?她问。瞿天元不回答。她说,我可吃不了生的。瞿天元还是不回答。她的要求很简单:住下来,活下去。瞿天元戗她一句,住下来那么容易吗?活下去那么容易吗?随之又补充一句,现在,只有死是容易的。瞿莹莹回戗一句,死,我在哪儿不能死,要跑回来?瞿天元将床铺让给女儿,女儿当仁不让睡了上去。瞿天元睡到一张夏天用来歇凉的小床上。瞿莹莹一夜未合眼。她心中怒火万丈。她恨田岛撂下她不管。她以为田岛对她很有感情,他们憧憬过战后生活——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隐居起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自己的小日子。如今,一切都成梦幻泡影。她不得不回来和性情古怪的父亲住一起,受父亲的羞辱……
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反转了。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地上有动静,还以为是老鼠,没有理会。接着,再听,声音又不像老鼠,便抬头看一眼。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地下钻出来,吓她一跳。旋即,她看清了,是一个人。再看,是寡妇五婶。五婶的体态别具一格,丰腴,但不显臃肿,看上去颇有几分姿色。五婶从地下钻出来,也看到了瞿莹莹。两个人对视一秒钟。五婶犹豫要不要再钻入地下。瞿天元已经起来,他说上来吧。五婶上来。瞿莹莹看到地道口,她趿拉上鞋走过去看看,笑了。她终于明白父亲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了。一个地道。秘密尽在其中。五婶丈夫早死,有两个儿子,都在当兵,一个在河南,一个在昆明。五婶一个人独居。两家是邻居。一条地道,将两家连为一体。瞿莹莹说父亲虚伪。瞿天元说你没资格说我。瞿莹莹说,我是没资格,但至少我不虚伪,您老儿,哼,说一套,做一套。瞿天元说,轮不到你来说我。瞿莹莹说,是轮不到我,我算什么,人人都可以唾骂,人人都可以向我砸石头,我被田岛睡了,我不干净,我贱,我……五婶站在一边颇为尴尬,她怯生生地说,你们能不能少说一句。瞿莹莹对五婶没意见,对他们暗度陈仓也没意见,她只是看不惯父亲的虚伪。五婶,对不起,我不是冲你的。五婶说都是一家人。言下之意,何必要互相伤害呢?老鸹落到猪身上,谁也不说谁黑。这话没错。瞿天元木着脸,不再说话。他没有昨天夜里那么理直气壮。女儿说得对,他虚伪。女儿让家族蒙羞,他将女儿扫地出门。他自己呢?道德君子吗,非也。两年来,他表面上是把自己埋入“坟墓”里,实际上,拜女儿所赐,他在温柔乡中。好了,瞿天元说,我承认我是个伪君子,好了吧。瞿莹莹哼一声,我看就是!五婶看两个人和解了,邀请他们过去吃早饭。饭好了,她说。她先钻入地道,一晃人就不见了,像土行孙,土遁。这个地道她进出不知有多少趟,闭着眼都不会踏错一步。瞿天元示意女儿,下吧。瞿莹莹往里看,只看到洞口处有脚蹬的窝儿,再往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瞿天元说两旁有脚蹬儿,试着找。瞿莹莹看看自己的肚子。瞿天元说没事,下得去。瞿莹莹心里言语,说得轻巧,她可是孕妇。瞿天元说不会有事的。瞿莹莹说,也没个手电筒。她不愿下去,对她来说,这就是个深渊。瞿天元说还吃饭不?瞿莹莹说不吃了,吃个饭就要下回地狱。什么地狱,瞿天元对女儿的说法不认同,對他来说,这是甜蜜的通道,是天堂。他划根火柴,伸到洞口,让女儿看。火柴的光那么微弱,很快就熄灭了。瞿莹莹只是多看到一个脚窝儿。瞿天元叫五婶,翠儿——。那个肉麻啊,听得瞿莹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从来不知道五婶叫翠儿,只知道叫五婶。下面答应一声。瞿天元说,火柴给你,你在下面照个亮。他将火柴扔下去。没听见火柴落地的声音。黑暗中,五婶接住了火柴。真是默契,瞿莹莹想。五婶划着火柴,一个小火苗跳动一下,稳定住,散发出一团昏黄的光。这次瞿莹莹看清了,地道并不深,说不上深渊,两边各有几个脚窝儿,脚踩着下去不难。没那么可怕。瞿莹莹坐到地道口,脚伸进去,寻找脚窝儿,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用脚蹬了蹬,感到坚实的支撑,然后,另一只脚寻找另一个脚窝儿。两只脚都蹬实后,她直起身,手臂扒着洞口,挪开一只脚,身子矮下去,去寻找下一个脚窝儿。如此捯几次脚,她下到底了。她松口气。五婶引导她爬地道,蹲下来,弯腰,跟着我。黑暗世界。瞿莹莹什么也看不到。她拽着五婶的衣襟往前摸索。五婶说头勾下来。怎么不早说,她的头已经碰了两次。真是地狱。她刚刚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这次时间很短。她很快看见了光亮。来自五婶家的光亮。出地道容易多了。回到地面上后,瞿莹莹才发现她出了一身汗。瞿天元跟着也上来了。五婶家很简陋,和别的家庭没什么两样。瞿莹莹多少有些失望。费这么大劲,来到的地方并不是童话中的仙境,而是另一个现实中的家。想到另一个问题,瞿莹莹自己笑了。你笑什么?瞿天元问。瞿莹莹没告诉他。她想的是,他们在地道里干过那事吗?这哪能给父亲说。她说没笑什么。
……由哥哥又说到瞿莹莹,扯远了。哥哥把那根青丝收起来。我也回到现实中……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再次见到抢走我们家奶羊的大鬼子和小鬼子。那时,我们对他们恨死了。但看到他们,我们却是另一番心情。他们俩同时被抬进诊所。大鬼子的肚子被弹片划开,肠子流出来,花花绿绿一大堆。肠子里的屎也流出来,臭不可闻。父亲去给他做检查,他大喊大叫,不让父亲碰他。梅野问怎么回事,父亲摊摊手,让到一边,你来吧。梅野安慰大鬼子,没事,他给大鬼子做检查,问,你们认识?大鬼子说,他会杀了我。梅野说,怎么会呢,方大夫是个好人。大鬼子说,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梅野说,我一定尽力救治。但他心里清楚,大鬼子的伤没法医治,必死无疑。他给大鬼子来一支吗啡,大鬼子感觉好多了。梅野将大鬼子的肠子收拢起来,放回肚子里,简单缝合一下,包扎起来。诊所里面已经没有位置,大鬼子被安置在门外廊下。
梅野处理完大鬼子的伤,过来拍拍父亲的肩膀,安慰父亲。父亲说没事,他不会放在心上。梅野检查小鬼子的伤,小鬼子一条腿被炸断,伤口已经感染。这种现象他见得多了。有救吗?如果有盘尼西林,或许还有救。但他们没有。一批珍贵药品存放在蔺家院子,与弹药在一起,飞虎队准确地轰炸了蔺家院子,那批药品与弹药一块灰飞烟灭了。现在抗生素急缺,已经申请补给,但得到补给的希望不大。小鬼子拉住梅野的手,他说他想妈妈了。你多大?他说十九。的确还是个孩子。梅野言不由衷地说,你会回去的,会见到妈妈,但是,这条腿保不住,我们要把它锯掉。小鬼子说他怕疼。梅野说为了活命,你得忍着。梅野让我父亲给小鬼子做手术。小鬼子抓住梅野的手,恳求梅野亲自给他做。梅野说,方大夫的技术比我高。父亲说,你放心,我是医生,我不会害你。小鬼子仍然坚持,梅野点点头,好吧,我来。父亲给他打下手。因为缺少抗生素,他们尽量多锯一些,锯到大腿根部。尽管如此,小鬼子活下去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十。小鬼子很勇敢,没有麻药,他忍受了锯腿的剧疼。梅野给他一根棍子,让他咬住,他将棍子咬断,坚持下来。
第二天大鬼子死了。他死前要求喝酒,可是哪里有酒,没有酒。他说酒精也行,但是酒精要用于消毒,很紧缺,也没让他喝。他突然唱起歌来:
啊,长崎今天也下着雨,掉在脸上的眼泪之雨,我连命和恋爱都舍弃了,心啊,心都乱了,喝吧,喝到醉倒,虽然对酒没有恨,啊,长崎今天也下着雨……
小鬼子跟着唱,唱到第二个长崎今天也下着雨,两个人都哭了。其他伤兵也被他们惹哭了。一时间哭声一片。我和哥哥来到诊所,看到人们都在哭,也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母亲背过脸去,在擦眼泪。梅野和父亲没有哭。他们站在诊所中间,茫然地看着这些哭泣的士兵。这些士兵在战场上是勇士,是野兽,是魔鬼,下了战场,他们又变回了人,他们想念家乡,思念亲人……
下着小雨。这样的天气最能触动人脆弱的神经。每个伤兵都离死亡很近,这不只是因为缺医少药,还因为这场战争双方实力悬殊,他们取胜无望,玉石俱焚的命运在所难免。唱吧,唱吧,梅野说,一唱解千愁。梅野也跟着唱起来。我母亲也跟着唱起来。父亲也跟着唱起来。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大鬼子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
后来,小鬼子的伤口感染,得了坏疽。小鬼子估计自己活不久,他求梅野给他来个痛快的。梅野没答应。他求我父亲,我父亲也没答应。小鬼子的死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差不多是活着烂掉的。我们虽然对大鬼子和小鬼子恨之入骨,但看到他们那样死去,我们还是很难过。
大鬼子和小鬼子都有名字,当时记得,后来全忘了。
那天晚些时候,父亲对母亲说,地狱是什么样子?地狱就是诊所的样子。母亲说,岂止诊所,整个腾冲城都是地狱。母亲话音刚落,防空警报拉响,仿佛是在给母亲的话做注解。数日来,只要天气晴好,飞虎队的飞机必来轰炸。日军野战医院人满为患。父亲的诊所只是辅助,也塞满伤员。父亲、母亲和梅野忙不过来,只能简单消毒、包扎。需要做手术的,且得等一阵子。
我父亲自从与寸绍锡接上头,就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情报。他将情报用隐形墨水写到用来包药的草纸上,由装成病人的交通员取走。父亲做事非常细心,草纸写字的痕迹他都进行了处理,外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田岛怀疑过我父亲,派人秘密盯梢,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方渡是间谍,他只能用一种方式传递情报,那就是利用病人。有一次鬼子在城门口拦住交通员搜身,什么也没搜出来。包药材的纸,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肉眼看不出问题。田岛不肯罢休,又将草纸送到设在龙陵的情报机构化验。化验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是日军的化验手段落后吗?非也。日军的化验手段很高明,凡是那个时期使用的隐形墨水,都能化验出来。
草纸上没有情报吗?也不是。
我父亲是怎么做到的?很简单,他用来秘密书写的物质是氨基比林。氨基比林是常見的头疼药。一战时德国间谍就学会用氨基比林制作秘密墨水了。英国人发现它对应的显影剂是氯化铁。也可通过碘蒸汽实验使其显影。一战后,这种隐形墨水就淘汰了。日军没想到还有人使用这种老掉牙的方法,所以没化验出来。
父亲的情报工作还有我一份功劳。夜晚,我被噩梦惊醒,父亲会抱起我,哄我。为了不影响母亲和哥哥睡觉,父亲总是抱着我到厨房去。我说过,只要在父亲怀里,那些不大不小的妖兽就不来咬我,我就能安心入睡。一般情况下,到厨房后不久我就在父亲怀抱里睡着了。这时候,父亲一边抱着我,一边用自制的隐形墨水在草纸上写情报。他将写有情报的纸做一个小记号,第二天包上药交给抓药的交通员。父亲做情报工作一直背着母亲,他不想让母亲跟着担惊受怕。
父亲送出去的情报会迅速递到寸绍锡手中。寸绍锡用显影剂使情报显现出来,交给张问德。张问德做出判断,哪些留下,哪些向上汇报。重要情报,他们会迅速用发报机向云南省政府发报。省政府会将情报交给远征军或重庆方面。
父亲总共送出去多少情报,没人说得清。父亲生前对这些事讳莫如深,从不谈论。幸亏他不谈论,他若夸夸其谈,说不定早就被打成美蒋特务了。知道他情报员身份的人不多。
我后来无意中看到飞虎队一些资料,发现其中有一条与父亲有关。
一天,飞虎队(此时已改编为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但大家仍喜欢称之为飞虎队)司令陈纳德接到中国远征军请求,要求出动飞机轰炸腾冲城内的日军野战仓库。情报准确吗?准确。陈纳德查看腾冲城地图,野战仓库的位置在西街。他用铅笔戳了戳那个位置说,飞机轰炸会伤及平民。打仗为什么?为人民,为和平。现在,为了军事目的,要伤害百姓,这合乎战争伦理吗?他沉思片刻,难以决策。他问参谋乔治:我们来中国的目的是什么?
乔治:帮助中国,打击日本侵略者。
陈纳德:还有呢?
乔治:……
陈纳德:为了胜利,可以伤害中国老百姓吗?
乔治:……
陈纳德:我们有这个权利吗?
乔治:……
陈纳德:你能设想一下,若干年后,某个中国人谈起他的爷爷或父亲或某位亲人时说,他是被美国人炸死的……
乔治:账不应该记到美国人头上,应该记到日本人头上。
陈纳德:这是个两难选择。给我接蒋委员长。
电话接通,陈纳德说明情况,请求蒋委员长做决定。
电话线那头传来一阵难耐的沉默。
他等着。
蒋委员长:为了胜利,牺牲在所难免。
于是飞虎队轰炸了腾冲西街日军野战仓库。
这个情节是乔治在一篇回忆陈纳德的文章中提供的。乔治盛赞陈纳德的人格魅力,他不光是个军人,勇敢,无畏,有组织领导才能,高瞻远瞩,还有仁者之心,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
我记得那次轰炸。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白云朵朵,天空瓦蓝瓦蓝。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响起。一会儿,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接着,便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爆炸声此起彼伏,持续好一阵子。显然轰炸引爆了弹药库。爆炸引起火灾。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尘土、烧焦的木头和铁的味道。爆炸声停歇之后,我们才能听到哭喊声、呼救声、吆喝声、咒骂声。
西街一片废墟,硝烟弥漫。人们在废墟中扒人,有的扒出来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父亲立即投入到救人的行列。他看到日军野战仓库消失了,代之的是一个大坑。日军也在扒人,他们扒出日军,军医检查一下,死的抬到一边,活着的立即救治。
父亲让人们把受伤的老百姓都抬到他的诊所。那时候父亲的诊所还没被日军征用,父亲还能做主。
母亲将我交给哥哥照看,到前边去了。前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呼喊。
我和哥哥像傻瓜一样待在家里。
母亲很晚才回来。她回来时,我歪在哥哥身上已经睡着。父亲回来时已累坏了,进到屋里一屁股坐下就不会动了。
那个夜晚,父亲一直没合眼。他坐在凳子上发呆。他抱着我,我睡在他怀里。我能感受到他的思绪。
父亲面临的是道德困境。瞧,你提供情报,飞虎队来轰炸。日军的野战仓库被摧毁,可是,老百姓伤亡很大,死的人比日军都多。日军死七人,老百姓死十一人。死的老百姓他都认识。他们不只是数字,他们是你的街坊,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你上街他们会和你打招呼,他们有病会到你的诊所来找你看病……父亲觉得他对死去的人负有责任。他做错什么了吗?没有。他为抗日政府提供情报,何错之有。这就是他的困惑所在。你没错,可是那些人因你而死。他内心不安。他竭尽全力救治伤员,想有所弥补。他能通知百姓躲避吗?不能,那样会暴露自己,自己牺牲事小,抗日政府没了情报事大。那天夜里,父亲严肃地思考战争以及战争的代价,还有个人与战争与命运的关系问题,但越思考越困惑,什么答案也没得出。他只知道一点,他还要继续做他分内的事。
不久,日军从龙陵运来一批弹药临时堆放在蔺家院子内,他再次送出情報,第二天飞虎队空投炸弹,将弹药库炸毁。地动山摇。半条街都炸没了。鬼子被炸死十三个,内有队长一名。
诊所被日军征用不久,中国远征军兵临城下。日军司令部、营房、仓库都遭到轰炸,鬼子被炸死三十一人,伤四十四人。这情报是父亲提供的吗?是。
每次轰炸都有平民伤亡。父亲的良心备受煎熬。他甚至想过,他的身份该暴露了,日军如果聪明,不会查不到他。他是有嫌疑的。他已做好死的准备。那么多街坊都死了,你……也该死。不知什么原因,日军没怀疑到父亲头上。
父亲自从当上维持会会长,就立下誓言,决不给日军出一个主意。他决定效仿徐庶。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父亲做到了吗?没有。田岛在时,他给田岛出过一个主意:推行“模范良民证”,号召商人和汉奸捐粮,捐到一定数量,发“模范良民证”,有此证,则不受骚扰。这个主意帮日军筹集到不少粮食,同时也减少了老百姓的负担。之后,父亲再没给日军出过主意。现在,父亲跃跃欲试,要给水上司令官出主意。尽管自从坐牢之后,他的维持会会长就被钟春秋取而代之,但他仍有办法见水上司令官。
父亲央求梅野帮其引见。梅野问我父亲,为什么要见司令官?梅野对战局已不抱希望,日军不可谓不勇敢,不可谓不拼命,没有粮食,他们吃敌人和战友的尸体,没有弹药,他们就拼刺刀,他们只要有一口气,就战斗下去,决不后退,可是整个高黎贡山防线还是崩溃了,日军伤亡惨重,腾冲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能撑多久?全体玉碎是早晚的事,谁也挽救不了。父亲说,献计。梅野苦笑,献什么计?结局就在面前摆着,投降或玉碎。投降不可能,日军没有投降的传统,那就只能玉碎了。父亲说,垂死挣扎之计。梅野笑笑,答应了我父亲。
父亲见到水上司令官时,忍不住要拿他和田岛比较。水上看上去高大,威严,刚猛,杀伐果断,不像田岛那般阴柔,客气,狡猾,圆融。如果拿动物来比方,水上是狼,田岛是狐狸。
水上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父亲:你,要献计?
方渡:是。
水上:说吧,什么计?
方渡:我建议来一次大清理,将所有无用的人都赶出城,只留维持会和便衣队,然后关闭城门,坚城自守,等待援军。
水上:为什么要把无用的人赶出城?
方渡:一则节省粮食,二则防止瘟疫。
水上:我要用他们做人质,保卫腾冲。
方渡:没有人会在乎老百姓的死活,你看,美国飞机并不因为城中有老百姓就停止轰炸。
水上:我看至少有一个人在乎老百姓的死活。
方渡:谁?
水上:你!
方渡:……
水上:我宁愿把无用的人全杀掉,也不会放他们出城!
方渡:天气炎热,又是雨季,很快会起瘟疫的。
梅野清楚城一旦围起来,一城之人只能与城共存亡。粮食紧缺,只能让老百姓饿死,或者干脆如水上司令官说的把他们杀掉。那样,死尸怎么处理?满城腐臭,必然会出现瘟疫……哦,不能这样!方渡,不管他的本心如何,他的建议是可行的,真是为日军献策。此时,他站在我父亲一边,他说一旦出现瘟疫,日军就会丧失战斗力……
水上:瘟疫……
粮食,是水上忧虑的,几次轰炸损失许多军粮,一时无从补充。瘟疫,这是个新问题。凡担忧的必会发生,说不定这会儿瘟疫正潜伏在某个臭水坑里,等待暴发。老百姓的死活,确实没人在乎。好吧,那就赶出去吧。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晓得哪儿不对劲。于是,在下达“大清理”命令后,特意交代手下:方渡及其家人不许出城!他们若要出城,格杀勿论!
“大清理”是一件大事。一夜之间,鬼子用刺刀和枪托将腾冲城老百姓全部赶出城,且不许带走一粒米一粒麦。也有一些不愿离家的人成功躲藏起来,没有被鬼子发现。那个夜晚,腾冲城到处是哭号声哀求声。鬼子在城门口盘查,发现偷带粮食的,就用刺刀捅死。那天晚上杀了三个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冒死偷偷带了一些粮食出去。不敢偷带粮食的人,也都将粮食藏起来,不留给鬼子。再说了,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还要回来哩。
刚下过雨,到处泥泞不堪。天黑得像扣了一口锅在头顶。被赶出城的人心有不甘,聚集在城门外,久久不愿离去。直到鬼子开枪驱赶,他们才四散奔逃。
汉奸都留下来。他们为虎作伥,帮着鬼子驱赶老百姓。翌日,城门封死,城内城外彻底隔绝。
中国远征军司令卫立煌得到日军驱赶民众的情报,哈哈大笑,他说:这下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正在昆明巫家坝机场的陈纳德得知情报,神情轻松地对参谋说:我们没负担了。此后,飞虎队轰炸腾冲再无顾忌,往腾冲城丢炸弹如同倒洋芋一般。
远在重庆的蒋委员长得到情报,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说:腾冲光复,指日可待。
父亲的“大清理”之计,救了一城百姓。他们虽然在黑夜被野蛮地赶出城,但免于玉石俱焚的命运。他们或投亲靠友,或逃荒要饭,或得到政府救济,基本上都活了下来。在城里藏匿下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活下来的,也是九死一生。
父亲没打算离开,他要留在城里搜集情报。母亲也走不了,她必须留在诊所救治伤员。我和哥哥也没走,因为水上司令官有令,我们不许出城。
夜里,又开始下雨。进入雨季之后,下雨就是家常便饭。雨越下越大,一会儿工夫便成瓢泼之势。父亲穿上雨衣准备出门。你要去哪里?母亲问。父亲说,我去下白果巷。白果巷?母亲不明白父亲这时候去白果巷干什么。白果巷的故事(瞿天元封门将自己囚在屋里)发生在两年前,她早已忘了。父亲嗯一声,也不解释。父亲有些事不让母亲知道,是为母亲好。母亲也习以为常。但,非要这时候去吗?父亲说这时候最好,安全。
之前,父亲找借口从白果巷经过,观察过瞿家院子。不借助梯子,很难翻墙进去。他用竹竿做了一个小梯子。这样的梯子,轻,一个人就能扛动。他扛上梯子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雨中。雨水淹没了他的脚步声。
雨夜的腾冲,如同一座鬼城,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房屋、街道、树木都隐身于黑暗中。他熟悉道路。即使如此,他也是摸索着前进。仿佛走在海洋的底部,上面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他高一脚低一脚,走着走着,水漫过脚踝,他感到水在流动,莫非踏进了河沟里?很快他判断清楚,这只是雨水在顺着街道流向城外。借助闪电的光,他看清楚道路,贴着墙走。如果撞上鬼子怎么办?他想过这个问题,也有对策。他会说他出诊。梯子呢?回来时捡的。凭他的知名度,更凭他在“战地医院”救治日军伤员,鬼子应该不会难为他。还好,没撞上鬼子。
父亲悄悄来到白果巷。他将梯子靠到瞿家院墙上,爬上墙头。墙头湿滑,他勉强站住,正要将梯子拽上去放到院墙内侧,刚一用力,脚下一滑,他頭重脚轻直接摔了下去。下面是泥和水。他落地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他从泥水里爬起来,活动一下腿脚,还好,没有摔坏。头脑也还清醒。田岛嘱托,危难时帮助瞿莹莹。现在,算是危难之时吗?一阵风吹过,冷得要命。他辨别一下方向,走到屋檐下。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动静。鬼子搞大清理,把他们清理出去了吗?再敲,用力敲,还是没有动静。雨声这么大,里面有动静,他也听不到。他抓住门镣吊,用门镣吊敲门,里面还是没反应。没人吗?他用脚踹门,仿佛要将门踹开。整个房屋都在摇晃。突然一个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是我,我是方渡。方大夫?是。门打开,父亲进去,门又重新关上。屋里一团漆黑。父亲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脚。雨衣往下滴水,再说了,还有一身的泥,父亲将雨衣脱下来。风雨声被阻挡在门外。父亲感到屋里还有人,心想,是瞿莹莹吗?瞿天元没有点灯的意思。父亲不知雨衣往哪儿放。全是泥水,放哪儿也不合适。丢脚边,也不合适。他攥着。他听到挪凳子的声音。瞿天元拉着他的手,放到凳子上。父亲摸着凳子坐下。瞿天元对屋里熟悉,黑暗中自由走动,毫无障碍。父亲的出现让瞿天元诧异。自从杜门谢客,两年来只有一个访客,那就是女儿,还是闯进来的。现在,又闯进来一个。瞿天元说,这么大雨,你来是……?我来看看。为什么想起到这儿来看看?受人之托。受谁之托?田岛。田岛?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惊诧的声音,不用猜,这是瞿莹莹。瞿莹莹?父亲说。我是,瞿莹莹答。田岛离开腾冲时,托我照顾你。田岛最近有信吗?父亲说没有。田岛走后,再无音信。王八蛋,瞿莹莹骂道。有六七个月了吧?父亲问。瞿莹莹说七个月。父亲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七个月的孕妇是什么样子。有吃的吗?有,我们存了一些粮食。父亲说城里很危险。瞿天元说,哪儿不危险,到处都一样。父亲听出他话里的消极和无奈。大清理时没出去,现在出不去了。父亲说你们最好挖个防空洞,飞机轰炸时躲起来。瞿天元说,我们有防空洞。女儿回家之后,他们大大扩展了地道,将其搞成了一个微型地下室。以前,他闲时还摆摆棋,打打谱,女儿归来后,他就再没摸过棋。他只有一件事,挖土,挖土,挖土。鬼子驱赶人口时,他们全躲进了地下室。鬼子修工事,拆了五婶的房屋,将房梁、柱子、椽子都拿走,只留下断壁残垣。瞿天元的房子暂时没拆,不过也快了。这正是他担心的。父亲说他可以帮他们。怎么帮?父亲想的是向梅野求情,让梅野给日军打招呼,别拆他们的房屋。他和梅野已经建立了友谊,梅野应该会帮这个忙。父亲说,那天夜里你们应该出城的。瞿天元说,大半夜的,鬼子穷凶极恶,哪敢出去,再说了,出去也没活路。父亲说,总比留在城里好,国军快打到城下了。瞿天元说,这是好消息啊,我们就要有出头之日了。父亲说,城一旦被围上,恐怕……他没往下说,他们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从瞿家出来(虽然还是翻墙,但容易多了,因为里外都有梯子,再就是,翻过一次,多少积累了点儿经验),父亲改了主意,决定自己来。他从地上的泥水里摸索出一个石块,在被雨水打湿的院墙上刻下几个日本文字:此房勿拆。就写在那道围棋死活题旁边。他想,日本士兵看到这几个日本文字,不明就里,应该不会拆吧。
父亲扛着竹梯摸索着往回走,雨下得正大,没遇到鬼子。一个人也没遇到。他好像走在一座死城里。
黑暗中,我们听到父亲回来,站在门口脱雨衣。母亲跳下床去帮父亲,发现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快脱下来,母亲说,都脱下来。父亲全脱了,脱得精光,一丝不挂。母亲拿毛巾给父亲擦拭身子。父亲有些害羞。屋里没点灯,漆黑一团。你是怎么看到父亲害羞的?我不知道。一个成年男子赤裸的身体戳在房间里,尽管在黑暗中,仍然不能隐匿。它释放出雄性的气息。黑暗中这气息像光芒一样射来,耀眼刺目。父亲挨住母亲,母亲说凉死了。
我们家也挖了防空洞。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一个难看的大坑。在屋子正中。为什么不挖在外面?因为雨。要知道这是雨季,雨水会把防空洞灌满,里面会有绿藻、青蛙,甚至还会有鱼虾。谁想在水里面躲警报。我们家的大坑,平时用两块门板盖着,怕我掉下去。警报一响,父母就回来,揭开门板,抱着我们跳下去,再将门板盖上。这样,即使房屋被炸毁,我们也会安然无恙。坑看着挺大,也只能盛下四个人,还得紧紧挤在一起。父亲曾邀请梅野一起躲警报,很难想象这里还能再挤进一个男人。梅野不躲警报,他说他必须和伤员在一起。但他不反对我父亲和母亲躲警报。
这个夏天,腾冲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恼人的雨没完没了,洗过的衣服半月都不会干,屋里的家具全出毛了,墙角长出一簇簇蘑菇。太阳好不容易露个脸,地面还没晒干,防空警报就响起来了。少顷,飞机轰鸣,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此起彼伏。有时,投下的是燃烧弹,许多房屋顿时起火,烈焰腾空,救火是不可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化为灰烬。七月底来凤山被打下来。来凤山是腾冲最大的屏障,日军修筑有复杂的工事,为防泄密,还将修工事的中国苦力全部杀死。日军说来凤山固若金汤,不可能失守。可是,怎么样?日军拼死拼活,战死好几百人,也没能保住来凤山。来凤山一失,腾冲日军的末日就到了。
接下来炮火连天,腾冲城很快变成废墟,难以找到一间完好的房子。我们家也不例外。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到屋顶,将屋顶砸穿,掉到地上,一声巨响,屋顶被掀翻,墙壁被炸倒。我和哥哥待在防空坑里,上面盖着门板。我们头顶的门板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接着,光线没了。完全黑暗。我们被埋入废墟中。父母随后将我和哥哥从废墟中扒出来。看到我们毫发无损,他们哭了。那是高兴的。
雨说下就下,又是倾盆大雨。对雨,我们也是怀着复杂的感情。找避雨的地方很难。差不多所有的房屋都被炸毁,树也被炸得残缺不全。附近只有诊所稍好一点,被炸掉半边,尚存半边。伤员全部集中在能避雨的半边。还有一些挤不进去。梅野维持秩序,重伤员在里面,不太重的伤员在外面。轻伤,对不起,只要能拿起枪,就去打仗吧。由于缺医少药,伤员大多得不到救治。再说,伤员也太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战死,很多人受伤。死的,有的埋了。有的,尸体在对方火力控制之下,无法掩埋,只能任其腐烂。重伤员,难逃一死,大家知道,他自己也知道。呻吟,哀号,求情,谩骂,祷告,等等,皆无济于事。战场上痛快地死去,是解脱。受伤,把死亡过程变成漫长的折磨和酷刑,是真正的不幸。有的号叫着,哀求梅野给他来个痛快的。梅野开始不同意,骂他是懦夫。后来,有求必应,一弹解千愁。他用一块布挡住众人视线,手枪抵住伤员太阳穴扣动扳机,砰!解决问题。死人太多,掩埋是一项艰巨工作。火化不可能。汽油紧张,不要说没有,即使有,也不会用于焚烧尸体,会用来制造燃烧弹。木柴,都是湿的,很难点着。再说了,即使能点着,也要先用于做饭,不会用于焚烧尸体。挖坑吧,没有人手。伤员指望不上,士兵都在打仗。他只好将尸体拽到流水冲出来的沟里,草草盖几锨泥土了事。下一場大雨,尸体会冲出来,裸露在外,很快腐烂,发出恶臭,成为苍蝇的饕餮盛宴。苍蝇真多啊。全是绿头大苍蝇,个个膘肥体壮,赛过牛虻。叫声也很嚣张,简直要和飞机一较高下。
哥哥和我没处去。父亲张开衣服为我们遮风挡雨。我们瑟瑟发抖。这时候,雨是讨厌的。但大雨天有一样好处,那就是飞机不能来轰炸了。
父亲想送我们出城,但已晚了,出不去了。情报也送不出去。我们陷在这个将要毁灭的城市里。
又有一批伤员送来。父亲去处理伤员,我和哥哥只好站在雨里。哥哥撑起衣服为我们俩挡雨。一个鬼子说要带我们去避雨,他说他知道一个地方能避雨。我们冻得要死,牙齿咯咯响。哥哥拿不定主意。他摇摇头。鬼子抓住哥哥的胳膊,要带哥哥走。我抓住哥哥的衣服,害怕得哭起来。梅野少尉看到,让那个鬼子放开我们。那个鬼子不情愿地松开哥哥的手。
我们再看到那个鬼子的时候,他拉着贝小毛的手,朝东南走去。贝小毛是汉奸贝子盛的公子。贝子盛是手枪队的,这两年跟着钟春秋,没少干坏事,身上背好几条人命。贝小毛十一二岁,平时穿得很阔绰,仗着他爹的势力,老欺负别的小孩。鬼子拉他去干什么?避雨吗?看着不像。
雨停了,城墙东南角被炸开一个缺口,夜里中国军队可能从这里进攻,贝小毛被捆绑起来放在缺口中间。不是让他填缺口,他没那么大体量。是让他当活信号。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排的中国士兵摸索到城墙缺口,一个个爬进去,准备偷营。正以为得手时,忽然踩到贝小毛,贝小毛惊叫起来,鬼子的机枪立即朝缺口处扫射。中国士兵都被打死了。贝小毛也被打成了筛子。
又一个雨夜。这个季节,腾冲几乎无日不下雨。父亲带着我和哥哥,说要送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腾冲城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来到白果巷。为什么说跌跌撞撞呢?不仅仅是黑夜不辨道路,还有,哪来的道路,房屋都倒塌了,街头上全是废墟,白天都难分辨,何况黑夜。这段不算太长的路,我们走了好长时间。瞿家的院墙已倒塌。父亲在院墙上用石头刻过几个日本文字:此房勿拆。房屋确实没拆,但被炸成了废墟。如果有一个能够看到一切的神,他会看到院墙是如何倒塌的。院墙上的围棋死活题被一个弹片击中,弹片击中的位置正是此题的要点:此处落子,便是正解。正解一出,院墙随之哗啦倒塌。
父亲抱着我,拉着哥哥的手,踩着院墙的废墟,摸索着来到院里。院里是房屋的废墟。房屋曾被烧过,手能摸到火烧的痕迹。父亲喊,有人吗?有人吗?没有回答。父亲摸到一根棍子,到处敲打。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雨水中棍子敲打的声音很微弱,父亲的喊声也被雨水吸收,传播不远。父亲正要带着我们离去,突然,他的脚踝被一只手抓住。
是我,瞿天元。
您还活着?
活着。
我是方渡。
我知道,瞿天元说。
父亲将我交给哥哥抱着,在瞿天元的引导下,钻进地道中。又将我和哥哥一一接应下去。地道里温暖极了,我们很快就暖和过来。地道很宽畅,没有人挤人的感觉。比我们家那个防空“坑”大多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至少还有两个人,因为她们和父亲打招呼了。父亲脱掉雨衣坐下歇息。我拱到父亲怀里,热烘烘的气息一熏,我很快就睁不开眼了。
我醒来后,父亲已经离开。他又回到了还有半间房屋的诊所——“战地医院”。他不能不回去,因为母亲在那里。
地道成了我们的天堂。外面战火连天,地道里安静温暖。哥哥发现瞿莹莹在此,噢,她没走,也没死,狂喜,心跳得像驴踢一般。这是何等的福分!瞿莹莹肚子已经很大,胎儿常常在子宫里踢她。我和哥哥都摸过她的肚皮。是她让我们摸的。她说,摸摸看,他在踢我。她的肚皮光滑细腻,就像煮熟去皮的鸡蛋。我更想说像天鹅绒。妈妈有一件天鹅绒衣服,我摸过,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现在,我知道怎样描述了,我会说像孕妇的肚皮,其下是柔弱的生命,带来喜悦和惊奇,还有不可思议的动感。哥哥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后,迅速拿开,像被烫了似的。然后又放上去。哥哥闭上眼睛,陶醉在幸福之中。
地道中空气不流通,常有憋闷之感。可哥哥喜欢。因为不流通,空气中保留了更多瞿莹莹的气味,这气味让哥哥迷醉。
我们失去时间概念,白天黑夜不分,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地道里毫无疑问是地狱。外面的世界呢?雨水没完没了。炮火没完没了。死亡没完没了。飞机轮番轰炸,大炮轮番炮击,手榴弹扔来扔去,机枪、步枪、手枪的子弹像蝗虫一样乱飞,火焰喷射器喷出死亡之火,刺刀、大刀和匕首都渴望鲜血……活着的人咬牙苦熬,靠意志苦撑,靠仇恨苦斗,靠荣誉苦活……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在坑道里废墟中为苍蝇和蛆虫所食,更甚者,一些尸体被当作掩体,被打得千疮百孔血肉横飞……每个巷道、每个废墟、每个地堡、每堵墙、每个坑,双方都反复搏杀,流血牺牲……在尸体上匍匐,在泥血中翻滚,在恶臭中呻吟,在恐惧中死亡……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地道里又称得上天堂了。
瞿天元要求大家都尽量待在地道里,不发出声音。只有他和五婶能够短暂出去。他出去是倒便桶。便桶就倒在地道口附近,也就一两分钟的事。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不用冒险走远,要知道在外面多走一步就多一分危险;第二,将地道口附近弄得臭气熏天,免得有人过来,发现地道的秘密。五婶出去是给大家烧汤。这项工作难度极大,风险极高,白天不敢冒烟,夜里不敢有火光,即便小心翼翼,还是出事了。
那是个白天,炮火连天,下着小雨,五婶在废墟中支一个小锅,为我们烧汤。我们好几天没喝一口热汤了。我们对热汤的渴望,如久旱之望甘霖。由于柴草不干,冒烟在所难免。一个鬼子发现了,跑过来,刺刀对着五婶,呜里哇啦乱叫,五婶听不懂,鬼子比画着要吃的,五婶指指锅,鬼子早看到锅了,他要更多的粮食,五婶摇头,鬼子恼怒,用刺刀把五婶捅死。汤还没烧好,鬼子蹲下继续烧汤。他也好多天没喝上一口热汤了。这锅汤对他诱惑很大。鬼子后悔把五婶捅死,要不可以逼五婶把汤烧好,他?现成的。鬼子边烧汤边搜索,最后发现了地道口。他移开遮挡地道口的木板,对地道里喊话,要求我们出去,否则就扔手榴弹。我们的末日到了。我们缩在地道里面,确信他看不到我们。大家屏声静气,心提到了嗓子眼。鬼子喊几句,不耐烦了,说,有人吗,再不说话我扔手榴弹了?他掏出手榴弹,拉弦后,正要扔进地道,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炸,把他炸死,手榴弹随之爆炸,将他的手臂炸飞了……
炮火稍停,瞿天元上去查看。五婶被半埋在废墟中,已经死了。锅被炸飞了,汤水泼洒,地上散落几粒没熟的米。他想把五婶扒出来,可是没有力气。又一想,扒出来干吗?他应该掩埋五婶。挖墓穴是不可能的。他只好捡些湿柴草盖住五婶,再在上面压些碎砖烂瓦。这不是敷衍了事,这是因陋就简。只能这样,他没办法做得更多。
瞿天元坐在废墟中,心如死灰。他没掉一滴眼泪。小雨还在下,他的衣服湿了。他不再惧怕炮弹和子弹,不再惧怕死亡。他也不向往什么。活着或死去,没有区别,都一样。
他回到地道里,一言不发。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人打扰他。他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我们不知道仗还要打多久。腾冲城已被夷为平地,可是战斗仍在继续。日军钻在地堡里,钻在壕沟里,钻在废墟里……顽强抵抗,决不投降。他们没有援军,没有物资,没有吃的,甚至没有希望,且大多数都受了伤,但他们仍在战斗。水上司令官在东城门楼召集军官开会,被飞虎队空投的重磅炸弹炸死。同时被炸死的还有三十二名官兵。
日军一帮指挥官同时被炸死,是腾冲战役的重大事件。当时,许多腾冲老百姓在城外观战,用他们的说法,飞虎队丢炸弹像从天上往下倒洋芋。他们不知道那天的“洋芋”都长了眼睛,准确地落到东城门楼,炸死一大堆军官。这是偶然吗?日军曾怀疑飞虎队掌握了情报,但他们分析后认为不可能,没人能从城里向外传递情报。
这事只有我父亲知道底细,因为情报是他送出去的。大清理之后,城门封闭,内外隔绝,送出情报已不可能。围城之后,送情报就更不可能了。怎么办?父亲想到了最原始的办法:投掷。
黑暗中,我父亲假装要大便,冒险走出地堡。日军都是在地堡里大便,然后将大便用土包住扔出地堡。他们可不想因为大便被打死。父亲说拉肚子,要出去。出去很可能会被打死。鬼子虽然不希望我父亲死,毕竟我父亲是军医,对他们有用,但我父亲又是中国人,于是鬼子又觉得无所谓了。再说,他们可不愿地堡里臭气熏天。母亲拉住父亲说,你找死啊。父亲粗暴地推开母亲说你别管。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父亲摸到一个墙角,蹲下来。他将衬衣的前襟撕下一块,没有笔墨,就咬破中指,用血在上面写道:明午时日军官东城门楼下开会。他在布里包上石头,用力掷向国军阵地。这一举动引来一阵扫射。过了好一阵儿,枪声完全停歇下来,父亲才回到地堡里。第二天午时,飞虎队一群飞机扑向東城门楼,将炸弹“像倒洋芋一般”倾倒下来……
水上司令官死后,由太田正人接替指挥。太田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死守阵地。太田是个爱虚荣的家伙,腾冲毁灭在即,他竟致电上级:全员斗志昂扬,请军部及师团安心,不要为救援我们守备队而进行无谓的牺牲。
地狱之火熊熊燃烧。腾冲正在化为废墟,化为焦土,化为血污,化为恶臭……
一天。大雨倾盆。地道口突然被揭开,我们蜷缩在角落里抖作一团,等待死亡降临。突然一道闪电,但我们只看到一点点光,因为地道口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接着,一个柔软的东西掉进来,然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又是一个……是女人!一群女人!她们正在挤占我们有限的空间。当她们发现有人时,出现一阵惊慌。双方都害怕。她们叫起来。南腔北调。瞿莹莹用日语说,自己人,自己人!那群女人听到瞿莹莹说话,渐渐安静下来。她们说她们是慰安妇,不会伤害我们。其中一个说,他们疯了,杀了很多人。谁杀了很多人?鬼子,她说,连一岁小娃都不放过。在腾冲,杀人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杀的什么人?她说,慰安妇,鬼子把一队慰安妇全杀了,三十多人啊,太可怕了,还有一个一岁小娃,也死了,死了,死了。她们这一队,逃了出来……
为了不被发现,地道里要保持安静。大家都不说话。这群女人一身泥一身水,把地道里弄得像烂泥潭。她们冷得要死,紧紧挤在一起,一会儿工夫,身体暖和过来,热气蒸腾,地道里充盈着肉体的气息。这群女人大都来自朝鲜,有两个来自台湾。她们都想活下去。黑暗中,不知道地道里有多少人。没多久,空气不够用了。地道有两个出口,一个在瞿家,一个在五婶家,当然如今都在废墟里。瞿天元拿出蒲扇,朝一个方向扇风,使空气流动起来。也许是大雨的缘故,也许是人多的缘故,也许二者都有,总之效果并不好。地道里十分憋闷。一个慰安妇问有吃的吗?瞿莹莹答没有。有喝的吗?没有。那你们吃什么?吃土。吃土?对,吃土。瞿莹莹是骗她的,如果告诉她有吃有喝,她们还会走吗。即使没吃没喝,我看她们也不会走。那个慰安妇说,那就等死吧,挺着!
瞿天元、哥哥和我保护着瞿莹莹,不让她们挤住她的大肚子。她快要生了。我们对慰安妇说,别挤,这儿有孕妇。她们毫无同情心。一个说真会挑时候,另一个说活见鬼了,第三个说操。乱糟糟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仿佛传染似的。安静不下来。说话不算什么,都很小声。咳嗽却控制不住,越控制咳得越厉害,声音大得吓人。终于招来了鬼子。
鬼子挪开地道口的遮挡物,地道口暴露在外。雨水落入地道。鬼子叫嚷:出来!
慰安妇都不说话,连咳嗽也控制住了。她们清楚,出去就是死。可是,不出去能活吗?也活不了。雨一直下,地道里会渐渐灌满水,把我们全淹死。那会是一个较长的过程。鬼子等不及。他们豁开地道口的围挡,引地面积水灌入地道。这要快得多。鬼子稍微耐心一点,就能看到地道被水灌满。鬼子仍等不及。他们朝里面开枪。打死了离地道口最近的一个慰安妇。她没有马上咽气,她口袋里塞满军票,她把军票掏出来交给一个姐妹,让她带给她的家人。军票是她两年来当军妓的报酬,现在已一钱不值。鬼子又叫嚷:出来,再不出来扔手榴弹了。
一个慰安妇说,别杀我们,我们给你们做饭吃。
另一个说,别杀我们,我们可以给你们挡子弹。
第三个说,别杀我们,我们免费让你们玩。
鬼子叫,出来,不杀你们。
鬼子的话能信吗?可是,不信又如何,一枚手榴弹下来,你往哪儿躲。再说了,水正在往地道里灌,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将地道灌满,那时候不还是死吗。鬼子又发现地道的另一个出口,也豁开了围挡,水也在往里灌。地道里的水已到小腿肚儿,大家原本或蹲或坐,现在都站起来了。怎么办?鬼子的话,不信也得信。横竖是一死,出去就出去。
一个个慰安妇爬出地道。
该到我们了。出去吗?瞿天元说,你们出去。瞿莹莹说,你呢,你不出去吗?瞿天元说,我就死在这里。瞿莹莹说,你不出去我也不出去。瞿天元说,那我们死一块儿。瞿莹莹说,死一块就死一块。最后,瞿天元妥协了,答应出去。在我们的帮助下,瞿莹莹先爬出地道。然后是我和哥哥。再然后……没了。瞿天元拒绝出来。
十几个戴钢盔的鬼子端着枪,严阵以待。雨水打在钢盔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为首的是河野少尉。他是头儿。
河野问,里面还有人吗?
瞿莹莹说有,我父亲。
河野冲地道里喊:出来,再不出来,扔手榴弹了。
瞿天元答,扔吧,把我炸死算了。
河野没让扔手榴弹。手榴弹紧缺,他舍不得。河野命令一个鬼子下去。坂本上等兵,你去。坂本取下枪上刺刀,握在手里,准备钻进地道。瞿莹莹用日语说,别,我叫他上来。坂本犹豫。瞿莹莹冲地道里喊,爹,您快上来,死也死上面。瞿天元说,别管我,我就死这里。瞿莹莹嗓子都喊哑了,瞿天元就是不出来。坂本不再等了,钻进地道,只听“啊”的一声,瞿天元再没声息。坂本出来,刺刀上沾满了血。他让雨水冲刷刺刀,很快刺刀上就干干净净了。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慰安妇共十二个。她们衣衫不整,浑身泥水,看上去惨兮兮的。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说和她们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瞿莹莹对她父亲的死没表现出过多的悲痛。两年前为了救父亲,她牺牲了贞操和名誉。她做得够多了。走就走吧,她想,人都有一死,谁又能活多久呢。父亲出来,可能也是死。既然都是死,他要自己选择死在哪里,随他好了。两年前他就说自己是个活死人,现在只不过变成真死人罢了。因为女儿跟了田岛,他无颜面对世人。因为无颜面对世人,他在地道里快活了两年。五婶死了,他就在找合适机会去死。今天,他如愿了。地道是他自己挖的,是他的乐园,死哪里能比死地道里更好呢。
坂本问河野,都杀掉吗?如果河野一声令下,他就会用那把刺刀一个个结果我们的性命。慰安妇齐声哀求: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别杀我们……
河野说:留着,有用。
笼罩在鬼子心头的是绝望。绝望导致恐惧,恐惧导致疯狂,疯狂导致杀戮,杀戮导致嗜血。俗话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们早已不知赚多少了,但赚再多也填不满他们内心的空洞。战争把他们掏空了。每个人都是一具空壳。没有灵魂,没有感情,没有人性。只是嗜血。唯有血,能給他们刹那慰藉。
我和哥哥紧紧依偎着瞿莹莹。如今她是我们的靠山。
河野对慰安妇没有怜悯。如果坂本前一分钟问他,他会点点头,杀吧。后一分钟,他犹豫了,他在想杀掉好,还是留着好呢?
河野因为被俘虏过,总是受到嘲笑。官兵们看不起他。说他是懦夫,胆小鬼。队长总是把最苦最累的活派给他。没人和他玩。他大多时候一个人待着。他常去慰安所。所谓常去,就是每月两次。按规定,士兵每月可以去两次慰安所。每人发有军票。持军票去慰安所,一次可待二十分钟。他从没浪费过去慰安所的机会。他对慰安妇一点不友好,去了就干,干完就走。他打过慰安妇。不是慰安妇惹了他,而是那个慰安妇怜悯他,想安慰他,他不能忍受被慰安妇安慰,于是打了她。他得不到提拔。和他同时入伍的兵,都是中尉,甚至上尉了,他还是准尉,连少尉都不是。一个月前,他才火线升职,成为少尉,被任命为小队长。领章应加一颗樱星。可是城市一片废墟,仓库早被摧毁,找不到樱星。于是他就从死去军官的领章上抠下两颗铜质樱星,安到自己领章上……
瞿莹莹看清楚了,我们这一拨人的生死都取决于河野的一个念头。他在想什么呢?必须在他下命令之前说服他。于是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她说,我是田岛的女人,我怀的是田岛的骨血,田岛说过他会带兵来救我们,如果你们把我杀了,田岛来了,你们怎么交代?
她的话果然奏效,这帮鬼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头脑里说不定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两面:田岛带着大队人马,正急如星火般地往这里赶来,要救他们出苦海。
河野:你叫瞿莹莹?
瞿莹莹:是。
河野:田岛为什么没带你走?
瞿莹莹:不方便。
河野:他说过会来救你吗?
瞿莹莹:说过。他发过誓。
河野:他人在哪儿?
瞿莹莹:这是军事机密,他没告诉我,但他说腾冲有难,他一定会来的。他不会坐视不管。
河野:腾冲马上就要完蛋了,他人呢?
瞿莹莹:也许正在往这儿赶。
河野冷笑一声。他不相信瞿莹莹说的话。但,还是感到一丝安慰。瞿莹莹肚子那么大,我不杀她,她能活下去吗?他很怀疑。
好,你留下来,河野说,她们——。他指了指慰安妇,坂本等着他的命令,手中的刺刀正渴望刺入柔软的肉体。慰安妇们吓坏了,她们再次向河野求情:别杀我们,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河野说:她们也留着,有用。
谢天谢地,慰安妇暂时不用去死了。
坂本指着哥哥和我:他们呢?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两个小孩能有什么用呢,杀掉算了。
瞿莹莹说:他们更不能杀,他们的父亲是方渡,田岛的朋友,方渡在为皇军服务,当军医,救死扶伤,你们忍心杀他的孩子?
河野说:也留着。
随后,河野命慰安妇扒下死去的日军的军服穿上。那些军服没有一件像样的,全都难看极了。枪眼、血污、泥水、汗渍、火烧痕迹,等等,这还算好的,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有的上面还爬着蛆虫,沾着腐尸的皮肉。慰安妇不愿穿,河野用枪逼着,只好都穿上。他又给她们找来枪,教她们怎么开枪。但子弹很少。有的只有枪,没有子弹。他说可以用刺刀。他用差不多一个小时将十二名慰安妇武装起来,让她们成为他的士兵。
因为大雨,远征军没有进攻,给了他时间,让他从容完成这些工作。他没武装瞿莹莹,她肚子太大,不适合当战士。他也没武装哥哥和我,我们太小,也不适合当战士。
入夜,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雨还是瓢泼一般。天地间充盈着哗哗的雨声。远征军没再进攻,枪炮沉寂。河野领着我们出发了。他说要冲出城去打游击。真实想法是:留在城中必定毁灭,出去或许能有生路。他告诉我们,敌人阵地上,到处都是吊着空罐子的铁丝网,一旦碰到就会发出响声,哨兵盘问,趴下别动,动就会被打死。我们手拉手,或者后面人抓住前面人的衣服,鱼贯而行。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踩到石头,有时踩到泥里,有时踩到水里,有时踩到死尸……这么多人摸黑走路,不弄出声响是不可能的。但声响全被雨声淹没了。前面的人碰响了吊在铁丝网上的空罐子,立即引来盘问:什么人?我们立即趴下不动。哨兵说的是日语,显然这是日军阵地。河野说:自己人,我们奉太田大尉之命,冲出腾冲,去搬救兵。对面阵地上的日军说:胡扯,太田大尉的命令是死守阵地,你们是要逃跑吗?一串子弹打过来,黑暗中有人中弹死亡。河野说:打!两下立即交火,黑暗中都不知对方底细,只是乱打一通。河野让大家匍匐前进,绕过日军阵地。其他人匍匐都没事,瞿莹莹却不容易,她只能侧身躺着,往前挪动。对于她来说,走路已非常笨拙,何况匍匐前进。我和哥哥有心帮忙,却帮不上。子弹在头顶乱飞。都想赶快离开这里。瞿莹莹说,你们走吧,别管我。哥哥说,我们一起,不分开。哥哥很坚定,表现得像一个男子汉,保护妇孺是他的责任。哥哥的潜台词是:为了你,我可以去死。他对瞿莹莹这样,对我也这样。哥哥的一个动作让瞿莹莹很感动。哥哥匍匐在瞿莹莹身旁靠近日军阵地那侧。他要为瞿莹莹挡子弹。哥哥的手臂挂彩了,他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这次交火,这边死一个士兵两个慰安妇,那边死没死人或死几个人不得而知。后来通过喊话,两下停火了。河野说他真是奉了太田大尉的命令,不信可以核实。对方无法核实。于是停火。我私心猜想,对方之所以同意停火,一是不想自己人打自己人,二是他们兵力很少(听枪声就能听出来),没占上风,三是他们不相信能冲出腾冲城,与其他们来消灭,不如让中国军队来消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能称之为奇迹了:我们出了城。这件事让后来的史学家们迷惑不解。当时数万远征军围困着腾冲城,用“铁桶一般”来形容也一点不为过。可以说,一只苍蝇也难以飞出去。我们是怎么出去的?仔细分析,应该是得益于以下三方面因素,第一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鼻尖碰到一起时都看不到对方;第二是大雨,雨声淹没了我们行动的声音;第三是运气,鬼使神差,我們竟然没有撞上远征军阵地的铁丝网。
漆黑的大雨中,我们摸索着连滚带爬出了腾冲城。出城之后我们尚不自知,走在稻田里,手摸着稻穗,我们才晓得已到了城外。我们不知道远征军的阵地在哪儿。只知道稻田里不会有阵地。穿过稻田,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有一两米高,是天然的屏障。玉米叶像刀片一样锋利,将我的胳膊、脖子和脸刺得面目全非。瞿莹莹行走艰难,我和哥哥陪着她。有一个慰安妇过来帮忙,瞿莹莹拉住她,让她慢下来,悄悄告诉她,找个地方藏起来,别跟鬼子跑。这个慰安妇马上明白瞿莹莹的意思,玉米地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她说她还有姐妹。她跑开了。我们趴下,往侧面爬去,爬出十几米后,就在那儿蹲着。我们听到鬼子小声吆喝:跟上。我们屏声静气,不发出一点声音。在这样黑的玉米地里,又下着大雨,鬼子即使想找也找不到我们。鬼子不敢开枪。再说了,开枪也不一定能打着我们。鬼子小声吆喝几声,得不到回应,骂几句脏话,继续往前走。很快我们就听不到鬼子的声音了。雨水打在玉米叶片上的声音特别响,仔细听,如同交响乐。我们不敢动。听不到鬼子的声音,并不意味着鬼子已经走远。他们如果站住,一动不动,即使近在咫尺,你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们怕他们没走远,或者在玉米地边上一边休息一边等我们。如果被他们抓到,就死定了。
蹲在泥泞中,被大雨浇着,冷得要死。我们不知道何时天亮。这个夜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彼此给予一点温暖。我们就靠这一点温暖撑着。我们都在发抖。我快失去知觉了。瞿莹莹抖得尤其厉害,我能听到她咬牙忍受的声音。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快咬碎了。她终于忍受不住,开始呻吟。哥哥问她怎么了,她说肚子疼。我们束手无策。她怕呻吟的声音太大,被鬼子听到,就折断一根玉米,咬住玉米秆。即使这样,还是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她的疼惊心动魄。疼痛稍缓时,她说她要死了。她活不长了。所幸,雨小了,天也蒙蒙亮。疼痛再次袭来时,她不管不顾,放声大叫,惊天动地。她坐在泥泞中。哥哥让她依靠着他。她疼痛时,身体翻滚,哥哥支撑不住,被她压在身下。他们压倒好几棵玉米。她抓住我手臂时,我感到她快把我骨头捏碎了。她松开裤带。大骂田岛。后来她叫也没劲叫,骂也没劲骂,气若游丝。她真要死了吗?我怕得要命。哥哥坐在泥泞中,让她的头枕着他的大腿。哥哥搂着她的头。那时候我觉得哥哥很了不起。他冷静,坚毅,沉稳,勇敢。哥哥衣袖上有血。哪儿来的血?这时候我才知道哥哥挂彩了,他的手臂有伤,流了很多血。哥哥竟能一声不吭。一个七岁的孩子,手臂中枪,竟能忍住不叫疼,真是难以想象。好在没伤到骨头。疼吗?哥哥说不疼。突然间,我发现我们周围多了几个人。是慰安妇。她们过来帮助瞿莹莹。
还记得前面提到的那个慰安妇吗?瞿莹莹让她藏起来,她说她还有姐妹,走开了。后来我们知道她叫崔云姬。她走开并不是要死心塌地跟着鬼子,她是要救其他姐妹。她快步向前,在黑暗中摸索,每摸到一个姐妹,就让她藏起来。她一共摸到七个。出了玉米地,她不敢再摸了,拐回来钻进玉米地里藏起来。这会儿,八个藏起来的慰安妇都聚拢过来,围在瞿莹莹身旁。她们用身体为瞿莹莹遮挡风雨。
瞿莹莹生下一个男婴。崔云姬用牙将脐带咬断。男婴不会哭,都以为他活不成。崔云姬用手抠出男婴嘴里的秽物,倒提着,在男婴背上拍两下,男婴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声嘹亮高亢,像一面旗帜在空中飘扬。大家都笑了。
腾冲城光复当日,下着雨,寸绍锡陪同张问德县长到城内视察。他们特意穿上美式军用雨衣。这种雨衣很稀缺,前线士兵还不顶一人一件。他们的雨衣是叶佩高师长送的。张问德其实更喜欢蓑衣、斗笠,为什么要特意穿上军用雨衣?他说以示郑重,免得别人把我们当成闲杂人员。
“城”,已不存在,仅剩废墟。房屋全都炸毁了,你搞不清门原来开向哪里。街道?完全看不出来,到处都是砖瓦、木头、坑穴、死尸。野狗在游荡、嗅闻。火药味与腥臭味弥漫全城。大多数的树是光秃秃的,树枝折断,片叶无存。防空洞、炸弹坑、壕沟、地堡、墙脚,遍布日军尸体,有的是最近一两天内死去的,有的死亡时间较久,腐烂得很厉害,爬满苍蝇蛆虫。景象凄凉,惨不忍睹。
有记者在给一大堆女尸拍照,吸引人们围观。他们过去,看到墙角有十几具女尸,都是被蒙上眼睛射杀的。她们有的穿花衣服,有的穿日军军装。一个女人怀中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婴儿也被杀了。尸体有火焚的痕迹,可能是浇的汽油太少,或者火被雨浇灭了,总之,尸体大部分是完整的,能看出她们的本来面目。她们的脸是青紫的,眼窝的颜色尤其深,眼泡肿胀,衣衫散乱,袒胸露乳。人们唏嘘不已。寸绍锡问记者:营妓?记者点点头:够惨的。他们都心情沉重。
士兵已经开始打扫战场。通信兵忙于收拾电信器材。一些士兵在搜寻战利品。搜到好东西,比如战刀、手枪、手表、钢笔之类,就举起来炫耀。不小心踩到尸体,尤其是腐烂严重的尸体,就会跺跺脚,啐一口,骂一句。他们把打烂的钢盔踢到一边。把刻有“昭和十三年”的饭盒踢到一边。见到苍蝇蛆虫乱爬的死尸,就捂住鼻子绕开。有几个士兵押解着十几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走过去。据说,他们是在一个坑道里发现的,日本女人,营妓。他们大吃一惊。到处都是死尸,被打死的或自杀的。很少看到活人。这几个日本女人虽然看上去和死人一样没有生气,但她们是活着的,直立的,能动弹。她们赤身裸体。为什么没穿衣服?谁也说不清。坑道里全是水,她们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臭不可闻。出来,出来!他们吆喝道。她们有的用捡拾的棕垫遮挡私处,有的用手捂着,也有的无所顾忌。她们身上沾着泥巴、血和粪便。头发一绺绺虬结着,肮脏不堪,里面不知藏有多少寄生虫。张问德说,给她们穿上衣服。一个士兵说,到地方就给她们穿。这像什么话,张问德喟叹。他想起一个被服库,就在不远处,他说等等。他拉上寸绍锡,走。寸绍锡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没走多远,他们来到被服库的废墟上,从瓦砾堆中拽出两床脏被单。这时那队人已走远,但也不是太远,他们叫等等,然后跑过去,追上,把被单交给日本女人,让她们遮羞。士兵们觉得他们多管闲事。日本女人将被单展开,像帘子拉开在两边。被单并不完整,一个有大洞,一个破烂不堪,聊胜于无吧。寸绍锡向士兵介绍张问德,这是腾冲县长。士兵们半信半疑,不置可否,押着日本女人继续往前走。寸紹锡听到一个士兵嘀咕:腾冲还有县长?
雨渐渐变小,但营造的气氛却是凄凉的。他们继续向前视察。偶尔听到爆炸声,或是工兵在排雷,或是有人踩响了地雷。寸绍锡劝张县长别往前走了,危险。张问德说,走到文星楼吧。那是城市的中心,他要站到文星楼的废墟上,看一眼城市的全貌。文星楼已被炸毁,但地基尚在。他们小心前行,尽量拣有脚印的地方走,免得踩到地雷。
张问德当腾冲县长两年四个月零四天,这是他第二次进腾冲城。站在文星楼的废墟上,放眼看去,全是断壁残垣,丑陋不堪。有的地方还在冒烟。有人在废墟中寻找自己曾经的家园。有人在拣拾东西:弹壳、饭盒、钢盔、军刀,等等。工兵在排雷。士兵在收尸。中国士兵的尸体已经抬出去了。现在,他们将日军的尸体从废墟中扒出来,码放到一起,共有几百具。另外,慰安妇的尸体也码放在旁边。他想起刘满仓。第一次进腾冲城的时候有刘满仓,现在……他坟上的草已长很高了吧。
在文星楼的废墟上默默站一会儿,他们下来,朝诊所方向走去。两人心情沉重,都不说话。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天阴沉沉的。
以文星楼为参照,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找到诊所的位置。诊所也是一片废墟。里面埋有日军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几个收尸的人正捂着鼻子往外扒。他们看到张问德和寸绍锡穿着军用雨衣,以为是军官,说,长官,没什么好看的,这里太臭了,别熏着你们。张问德问,有中国人吗?他们说没有。寸绍锡去辨认尸体。他们说,都穿的是日本军服。尸体面目全非,不可辨认。从服装判断,的确是日本兵。寸绍锡说,我相信方大夫一家还活着。张问德说,希望如此。他们神情凝重,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要在这个玉石俱焚的城市活下来谈何容易。
随后,他们来到寸绍锡当过校长的新民学校。学校已被夷为平地,但那棵大榕树还在。正是这棵大榕树标示出了学校的位置。大榕树只剩下残破的枝条和零星的叶片。树身弹痕累累。寸绍锡往上看,钟还在,但只剩下大半个。还能敲响,只是钟声肯定不会是以前的钟声了。寸绍锡耳畔回响着琅琅的读书声,仿佛是从久远的往昔飘过来的……
出城后,他们没回罗绮坪——县府临时驻地。而是折向西北,去护珠寺。预二师的野战医院设在護珠寺。他们去看望伤员。
这里。战争的另一面。残酷。心酸。这些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勇士,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有的双腿皆无,有的头破,有的烧伤,有的眼瞎,有的腹部中弹……都躺在稻草堆中。他们还穿着满是泥血的军装,大都湿漉漉的。呻吟,哭泣,叫喊,咒骂,此起彼伏。张问德叫来院长。院长是个年轻人,长得好看,头发梳得很光。张问德没好气地说,快拿干净的衣服给他们换上!院长答,马上,马上!转眼就不见了。这时候有一队女青年来慰问伤员。眼前的景象让她们震惊。张问德说,我是腾冲县长张问德,你们来得正好,快,都去找干净衣服,帮他们把血衣换下来。这时,护士抱来一堆干净的衣服。女青年纷纷行动,放下手中的慰问品,帮伤员换衣服。对她们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挑战。她们要直面血淋淋的伤口,要触碰陌生的身体,要近距离听男人的呻吟和号叫……有个大辫子姑娘不适应,跑外面呕吐起来。张问德和寸绍锡帮一个双目失明的士兵换衣服,那士兵突然哭起来:我啥也看不见了,啥也看不见了,我可咋活啊!张问德说我们会帮你,全国人民都会帮你。那士兵痛哭流涕:我成瞎子了,成废人了,我打不成鬼子了!听到这里,张问德和寸绍锡流泪了。旁边的人也流泪了。那士兵又叫:我还不如死了,我还不如死了好……
回到罗绮坪,他们都不吃饭。吃不下。
夜里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第二天,雨还下得很大,一点儿没有减弱的迹象。张问德天不明就起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寸绍锡听到声音,也爬起来。跟着这老头儿,别想睡懒觉。他知道老头儿要干什么。昨天,进腾冲城视察前,张问德想把县府搬到城里。他准备了一根长木杆,说要竖到腾冲城,升国旗。国旗所在,就是县府所在。可是,腾冲城实在凄凉,找不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这,也能克服,大不了搭帐篷,帐篷前国旗一竖,县府就开张了。不能克服的是满城弥漫的恶臭,让人无法呼吸。说不定会有瘟疫。张问德只好暂时放弃在腾冲城“开府建牙”的想法。那么,长木杆竖哪里?只有竖这里。光复了,县府上空的国旗就应该飘扬得更高。
两年来,张问德走到哪儿都带着国旗,国旗在,县府就在。升起国旗,表明县政府正常运转。无论多么艰苦,升旗仪式不能少。
寸绍锡:换一个旗杆吧?
张问德:好!
寸绍锡:光复得有个光复的样子。
张问德:是。
寸绍锡去旁边的房屋敲门,叫,起来,有任务。 少顷,门开了,两个睡眼惺忪的小伙子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看看天,嘟囔天还没亮。寸绍锡说废什么话,快穿上雨衣干活。他把县府仅有的两件军用雨衣让两个小伙子穿上。他穿蓑衣。两个小伙子第一次穿军用雨衣,特别欣喜。这玩意儿,啧啧,挡雨挡寒,其中一个说。穿上烧得慌,另一个说。干活吧。他们用镢头和洋镐挖出一个一米深的坑儿,旗杆放进去,竖直,填土,夯实,再用石头固定。
寸绍锡:怎么样?
张问德:挺好。
寸绍锡:我来升旗如何?
张问德:还是我来吧。
寸绍锡:雨太大。
张问德:没问题。
升国旗这事,张问德不让别人代劳,他拒绝穿雨衣,这老头儿在别的事上很能变通,但在升国旗这件事上,非常死板,一定要讲究仪式。他说越是艰难困苦越是不能将就,要保持神圣感。寸绍锡起初不理解,后来理解了。圣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升国旗就是正名。且不说别人,他自己每每看到国旗,心里就踏实,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腾冲光复后第一次升国旗,张问德自然亲力亲为。
张问德将国旗挂到绳子上:奏乐!
寸绍锡用嘴巴奏国旗歌乐曲。雨声太大,压过了他的奏乐。但他仍一丝不苟。
张问德将国旗徐徐升起。
雨水将国旗打湿,国旗沉甸甸地垂着。站在屋檐下,看着国旗,张问德说,按说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寸绍锡说代价太大了。此役我军虽然全歼日军,但伤亡倍于敌人。
上万名群众聚集东营。民兵押着七名五花大绑的汉奸,站在审判台两侧。张问德正装出席,以军法官身份,在会上宣布钟春秋、李家昌、杨三品、冯景元、杨楚英、贝子盛、何庆斋等汉奸罪行,判处死刑,立即枪毙。
七个汉奸被民兵架到旁边,往地上一丢,大部分都瘫软如泥,只有一个站起来想跑,被从后面踹翻,呜呜叫着,兀自挣扎。一名民兵抵住他脊背开了一枪,他安静下来。接着,又几声枪响,汉奸们全到阎王那里报到去了。
寸绍锡正走着,听到有人喊,似乎是冲着他。他停下脚步,看过去。一队慰安妇蹲在墙根儿。她们,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往前走。嗨——,又是一声。他再次看过去。一个女人!她冲他说,嗨——。她要干吗?想说什么?她认识他吗?他站住。那个女人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男式衬衣,饱满的胸脯快将衬衣顶破了。她的头发用一根绳子松松地扎在脑后。他不认识她。她说,你是——。他心想,你问我是谁干吗?他没回答她。她说,你是……你两年前去过和顺吧?她怎么知道他两年前去过和顺呢,真是奇怪。他等她说下去。她看他没有否认,便鼓足勇气往下说。她说,我救过你的命,你叫蔡东阳,小名叫黑蛋儿,你是我未婚夫!听到这里,寸绍锡傻了,两年前是有个女子救过他的命,她为了救他,对鬼子胡诌说他叫蔡东阳,小名黑蛋儿,是她的未婚夫。她说她住在腾冲城白果巷八号,她叫瞿莹莹,她父亲叫瞿天元。那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能和那个女子相提并论。怎么能和瞿莹莹画等号。不,她是冒牌货。他冷冷看着她。看她还有什么花样。她说,你不叫蔡东阳,我知道,那是我瞎编的,你叫什么?她嘴唇右边的黑痣!她的小虎牙!他突然辨认出当年那个女子,是她,就是她!瞿莹莹,他说,你叫瞿莹莹。她点头。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对不起,他说,我就是蔡东阳,黑蛋儿!真是你?是我!他说,真是我!你要救我,她说。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他向她保证。
奇怪的是,再看瞿莹莹,奇迹发生了:她美丽依旧。生活的磨砺、屈辱、坎坷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迹都掩盖不了她的美丽。她的眼睛里有光。她的皮肤里有光。他看到的是一个会发光的人。
后来,他才知道,瞿莹莹被鬼子胁迫,在一个大雨之夜,逃出腾冲城。她在玉米地里产下一男婴。她和几个慰安妇一块被远征军俘虏。她没有奶水。男婴哇哇直哭。远征军劝她将男婴送人,她答应了。不送人,她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妇女表示愿意收养。临到将男婴交给那个妇女时,她又舍不得,紧紧抱着男婴不撒手。她哭啊哭,就是不松手。那個妇女看她如此不舍,就说算了。她看那个妇女要走,又不让人家走。可是,还是不松手。那妇女又要走,我不要了。她又拉住人家,求人家,一定把男婴抱回去。可是,她还不松手。一个远征军士兵看她如此反复,生气了,冲她吼道:你要看着他死吗?她愕然,这才撒手。
寸绍锡终于找到了瞿莹莹。他的女神。他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表。他已决定,他的命运要与她紧紧连在一起。她声名狼藉?我不管。她遭人唾骂?我不管。她哪哪我都不管,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寸绍锡铁了心。如果她坐牢,我陪她。如果她枪毙,我也死。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大雨如注,天就要黑了,我和哥哥来到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风吹着,雨淋着,饥肠辘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如今回忆起来,寒冷、黑暗、绝望、孤独、无助……仍像那天的雨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毁灭我们,将我们砸到大地深处,让我们化为泥土,让我们回归于无。
我们孤苦无依……我说,我们会死吗?哥哥说,不会死!他又说,有我在,你就不会死!他咬着牙,说得很用力。但我知道这无济于事。我冷得要死,饿得要命,腿像灌满了铅再也挪不动。
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肯定活着。
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
能找到吗?
能。
我怕。
不怕,有哥哥在。
我冷。
哥哥将我揽怀里。我抱着一个比我们还可怜的小狗。
我们是在玉米地里被远征军发现的。如果不是婴儿嘹亮的哭声,他们早把我们当作敌人消灭掉了。那时都很紧张,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枪炮伺候,先打一阵再说。再说了,玉米已快成熟,玉米秆像青纱帐一般,远处只能看到玉米秆动,根本看不到人。既然自己人都在阵地上,那肯定是敌人了。感谢瞿莹莹生孩子,关键时候救了我们一命。
和我们在一起的除了瞿莹莹,还有八名朝鲜籍慰安妇。我们被带到一个村子里。他们简单问了问情况,就将我和哥哥带到别处,交给一户村民寄养。我们不想与瞿莹莹分开,可是不分开不行。他们说我们是小孩,不适合和那些女人待在一起,将我们强行拉开。他们力量那么大,我若不松手,胳膊会拉脱。我们哭喊着不走,但是没用。瞿莹莹也劝我们走,她说,你们走吧,活命去吧。她虚弱得很,怀里的婴儿又哭个不停,她说她照顾不了我们,让我们走。哥哥说我们不要你照顾,我们照顾你。哥哥在拉他的士兵手上咬一口,挣脱开,扑过去藏到瞿莹莹身后。那个被咬的士兵恼了,过去揪住哥哥,扬起手要打,又没打,扬着巴掌吓唬哥哥道:狗崽子,咬人,看我不揍死你!
我们寄养的那家刚开始对我们还不错,后来因为没拿到部队的补助,就说我们吃得多,养不起。这时候腾冲被打下来了。也就是说,腾冲被毁灭了,成了废墟,瓦砾场,坟场。据说鬼子一个也没跑出来,全被歼灭了。我们清楚,有一队鬼子逃了出来。他们逃哪里了?天晓得。我们在玉米地里躲起来时,他们趁着大雨和夜色翻山跑了。我们才不关心这些鬼子呢,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办。
我们从寄养的家庭里逃出来,去腾冲城找爸爸妈妈。那时雨停了,但不是放晴,而是天下雨下累了,要歇歇再下。天阴沉着。它说,你们出来干吗,我还要下,你们不会看看天吗,我是要放晴的样子吗?我们不管它下不下,我们不能等。我们来到腾冲城。这个曾被叫腾冲城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断壁残垣,树都光秃秃的,没有叶子。臭气熏天,野狗出没。地面上的尸体已经被抬走掩埋,废墟内的尸体则交给蛆虫来处理。只要看哪里有一团苍蝇,就知道哪里有尸体。我们不避恶臭,在废墟里找了两天,一无所获。找不到爸爸妈妈。找不到最好。我们害怕找到。找不到说明还活着,找到只能是尸体。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家,也找不到瞿莹莹的家,到处看上去都差不多。房子没了。我们院里有棵枣树,树呢?也找不到。雨又下起来了,时大时小,大时倾盆,小时细如牛毛。哥哥用破布片给我做了个雨披,他捡了个破斗笠自己戴上。一条小狗跟着我们。它也在找爸爸妈妈吗?哥哥不让小狗跟着我们,他赶它走。等一会儿,小狗又跟上我们。小狗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它眼睛会说话。它说,带我走吧。我说,我们不能带你。它说,我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说,那也不行。它说,我听话。我说,听话也不行。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对哥哥说,带上小狗吧。哥哥说,你想带你带。于是,我带上小狗。小狗是灰色的,毫不起眼,一只耳朵上有块白斑,我叫它小白。
我们又到周围的村子里去找,挨个找,从一个村子到下一下村子,再到下一个村子……还是一无所获。哪里都没有爸爸妈妈的影子。不少村子都有驻军。有的村子关押有俘虏。有的村子曾经关押过俘虏,我们去时俘虏已转移到保山。我们也去战地医院。那里有很多受伤的人,基本上都是远征军士兵。一个哨兵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哥哥说找爸爸妈妈。哨兵问,你爸爸是当兵的吗?哥哥说不是。那是干什么的?爸爸是医生。军医吗?不是。哨兵对我们很好,领我们在野战医院里转一圈,让我们看所有穿白大褂的军医和护士。没有爸爸妈妈。哨兵问我们饿吗?我说饿。他送给我们两块大饼。他真好。我们又到别处去找。我们走很远了,哨兵还在看着我们。
我们走了一村又一村……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个岔路口,风在吹,雨在下,天将黑,而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哥哥搂着我,我搂着小白。小白瑟瑟发抖。我也瑟瑟发抖。哥哥也瑟瑟发抖。这个路口离哪个村都远。我们像是被遗弃在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如果找不到爸爸妈妈,我们就成为孤儿,永远得不到温暖。
眼下比找爸爸妈妈更紧迫的是,找个地方过夜。
去哪里呢?
我快支撑不住了,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小白更不用说了。
我们能活下去吗?
当然,我活下来了,否则我就不能给你们讲这些故事。哥哥也活下来了。他后来还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到后面再讲。小白也活下来了。它一直陪伴我,一九五八年被打狗队打死了。它死的时候,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恨不得和它一块死去。可我连将它埋了的能力都没有。它被打狗队的人炖吃了。我找去的时候,那里飘着狗肉的香味,打狗队的人已经开吃了。一个脸上有疤的人拿着狗腿恶作剧般杵我面前,让我吃肉,说好吃,吃肚里等于送它一程。我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他。他收敛了,退回去,说不吃算了,你不吃我吃。我肚里翻江倒海,扭头就呕吐,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他们在背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我们是被几个过路人救的。
夜色从大地深处喷涌而出,天一下子黑了。我们选一条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不到路了。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顺着路的方向。稍有偏移,就會掉到沟里。黑暗中有只青蛙叫了一声,像是哨兵的吆喝:口令!我害怕,想哭,也许已经哭了,只是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我不知道。哭会让我更害怕。突然前边出现光亮,一个小点儿,像萤火虫的光。雨天不可能有萤火虫。那是什么光?不会是鬼火吧。光渐渐变大,越来越大。一个马灯。马灯后是三个男人。一个穿蓑衣,两个穿雨衣。他们见到我们也很意外,还以为是漏网的鬼子,枪已经拔出来握在手里。他们差点就开枪了。看到我们只是两个小孩,他们很诧异。你们去哪儿?哥哥摇头。你们从哪儿来?哥哥摇头。你是哑巴吗?哥哥摇头。那个和哥哥说话的人(就是穿蓑衣那个)声音很大,压过雨声。你叫什么名字?哥哥摇头。哥哥那时肯定是冻傻了,只会摇头。你是哪个村的?哥哥摇头。你呢,你叫什么?那个穿蓑衣的人摸摸我的头。我说,捷。什么?他没听清。哥哥扽一下我的手,嫌我多嘴。你们要去哪儿?我摇头。你们是哪个村的?我摇头。冻坏了吧?我哇地哭起来,委屈得要命。穿蓑衣的人将我抱起来,他的怀抱真暖和,热乎乎的。我抱着小白,小白也往他身上蹭,想得到温暖。不哭,不哭,他说,一只小狗,你的吗?我点头。跟我们走好吗?我点头。穿雨衣的两个人,一个拎马灯,另一个抱起哥哥。冷得像冰,那个人说。大人呢?穿蓑衣的人问,你们的大人呢?我又哭起来。好了,不哭,不哭,我不问了,他说。
他们抱着我们走了好远好远,到底有多远,我不知道,因为后来我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个屋子里了。屋里很暖和。雨还在下。屋子将雨声挡在外面,却听得更清楚。在雨中反而听不到雨声。小白在我怀里还睡得很香甜。我让它继续睡。马灯放在一个旧木头桌子上,桌子上的黑漆斑斑驳驳。同样一盏马灯,在外面像萤火虫,在屋里却大放光芒。三个男人都脱下雨衣和蓑衣。他们虽然在雨中跋涉了很久,却并不显得疲惫。可能是走夜路的缘故吧,必须得打起精神。再者,冷也有助于保持清醒。我们被放下来。他们让我扔掉身上的烂雨披。让哥哥扔掉破斗笠。他们拿两件干净衣服让我们换上。我放下小白,小白茫然地看着周围。给我们的都是大人的衣服,我穿上像袍子。哥哥穿上遮住膝盖。那个原来穿蓑衣(现在已经脱了)的人提起马灯,举到哥哥面前。这个举动引起大家兴趣,他要看什么?他随后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包含着巨大的惊喜和震惊:你是方大夫的儿子?!还有你,他又将马灯举到我面前,你是方大夫的女儿?!他放下马灯,抱起哥哥,又抱起我,在屋里转一圈,异常兴奋。然后他说:我是你们的寸叔叔!
他是寸绍锡。
我早就看他面熟,一直想不起他是谁。哥哥也是。雨夜,谁能想到会遇到救星,而且救星还是父亲的好友。接下来,他张罗给我们做吃的,他猜到我们饿坏了。一会儿工夫,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面,还卧着鸡蛋,漂着油花。那碗面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又甜又香,美妙无比,吃下去浑身舒坦,如在天堂。对不起,小白,我只顾自己吃,忘了你。我吃完后,才看到小白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没东西给它吃。碗里一滴汤都没剩下。小白失望地在我脚边趴下来。寸绍锡丢给小白一块熟洋芋,小白如获至宝,咬住,一口吞下,差点被噎住。小狗饿坏了,寸绍锡说。
随后,寸绍锡问了一堆问题,哥哥一一回答。寸绍锡想知道我们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哥哥讲述了我们两个月来的经历、苦难和恐惧。寸绍锡叹息一声,陷入沉思。然后,他说他也在找我们的爸爸妈妈。他的表情不无担忧。我知道他担忧什么。他担忧的正是我们恐惧的,即:爸爸妈妈已不在人世。他将自己的担忧掩饰起来,用一种欢快的令人放心的语调说,会找到的,你们的爸爸妈妈会找到的,一定会!
他说对了一半。
我们找到爸爸,是在枪毙汉奸的第二天。寸绍锡叔叔领我们到一个院子里,院门口有岗哨,院子里有两棵枇杷树,一左一右。寸叔叔和哨兵嘀咕几句,哨兵放我们进去。我们刚看到爸爸的时候,没认出来。爸爸头发很长,胡子拉碴。他看到我们眼一下子瞪大,嘴唇哆嗦着喊出哥哥和我的名字。我们一愣,认出父亲。他一只手没了。我们扑过去,他身子一侧,用另一个手揽住我们。他那只手呢?截了。伤口藏在袖管里,还在愈合期。我们发现爸爸只有一只手时,都哭了。爸爸没哭,他笑了。他以为我们死了,被埋在腾冲的废墟下。猛然看到我们,他能不高兴吗!
爸爸的手是他自己截的。他将我们送到瞿家的地道里时,还想着要再来看我们,给我们送些吃的。没想到第二天情况有变。日军将临时野战医院向北转移,进入地下。他们刚走,诊所那儿落了几发炮弹,被彻底夷为平地。一些没来得及掩埋的死者,以及没来得及转移的伤兵,被炸成碎片。父母在地下掩体内继续处理伤员。日军的地下战壕互相贯通,伤员源源不断地送来。父亲当军医,母亲当护士,尽心尽力救治伤员。轻伤,简单包扎一下,他们又回到战斗岗位上。重伤,抱歉,只有等死一途。父亲心里极其痛苦,作为军医,救死扶伤是他的天职;作为远征军情报员,他应该尽量消耗敌人的战斗力。二者是矛盾的。父亲能做的就是,包扎伤员,劝他们不要再投入战斗。当然,没人听他的。战斗越来越惨烈。日军也知道末日将近,他们在战斗中绝望,在绝望中战斗。
一天,地堡被炸开一个口子,接着好几枚手榴弹飞了进来。母亲扑到父亲身上,将父亲压在身下。母亲被炸死。父亲的一条胳膊被炸断。头天晚上,母亲还和父亲商量着要去找我们,她说她想我们,每时每刻都想。父亲说我们会没事的,我们待在那儿很安全。也许有预兆吧,母亲说她想见我们一面。父亲说会见到的。母亲说她怕。怕什么?怕见不到。一语成谶,果然母亲没再见到我们。这个地堡里只有我父亲一人活下来。父亲知道那条胳膊保不住,就自己将断掉的部分截下来。远征军進入地堡时,我父亲正在截自己的手臂。他穿着日军军服。他的衣服早就被血浸染得面目全非。只有军服穿。我父亲被俘虏了。后来,腾冲光复,远征军核实我父亲身份后,又把我父亲当作汉奸关起来。换几个地方后,就把我父亲送进了这个小院。
劫后余生,我们又高兴又悲伤。高兴的是,亲人相聚。悲伤的是,父亲伤残,母亲去世。随后,父亲在寸绍锡和张问德的帮助下被释放了。
父亲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我母亲的尸体。尽管腾冲城被夷为平地,但父亲记得大体位置。能找到吗?寸绍锡问。能,我父亲说。寸绍锡找几个人帮我父亲,让他们听我父亲指挥,他说扒哪儿就扒哪儿。父亲带领几个人在废墟中扒了两天,终于扒出了母亲的尸体。他不让我和哥哥到跟前。他很严厉,瞪着眼睛,呵斥我们,让我们走远,再走远。他那样子真吓人,像头要吃人的野兽。寸绍锡说别吓着孩子。他不管。我们若敢走近,他会吃了我们。哥哥和我站到很远的地方。我们远远看着一群人忙活。除此,什么也看不到,尤其看不到母亲被扒出来的情景。
我又开始做噩梦了。梦中尽是母亲可怕的形象。我常常是一身冷汗地醒来,吓得缩作一团,浑身筛糠般地抖个不停。父亲说我又犯病了。寸绍锡建议让老巫给我看看,父亲拒绝了。父亲说那是迷信。寸绍锡说试试也无妨。父亲说他试过,没用,只会让人笑话。寸绍锡说,你相信人有灵魂吗?父亲说相信。你能证明吗?父亲说不能。不能证明,你为什么会相信?父亲说没有灵魂太可怕了。没有灵魂,我们不就是行尸走肉吗?寸绍锡说,你能相信灵魂,为什么不能相信另外一些东西,那些同样无法理解不好证明的东西?父亲说他是医生,医生要相信科学。最终寸绍锡没能说服父亲,只好放弃。其实父亲对无法理解不能证明的东西持宽容态度,不宽容的是母亲。父亲这时候采取的是母亲的态度。他考虑母亲地下有知,不会同意他这样做。不说噩梦和巫师,也不说灵魂,说点别的吧。
寸绍锡:我要结婚了。
方渡:和谁?
寸绍锡:瞿莹莹。
方渡:瞿莹莹?
寸绍锡:是。
他请我父亲当他的证婚人。我父亲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说,你不会反对吧?父亲没有理由反对。父亲赞成吗?说不上。田岛和瞿莹莹来我们家做客的情景历历在目,怎么就变成了寸绍锡和瞿莹莹。父亲说瞿莹莹是个好女人,但是,他当证婚人不合适。寸绍锡说合适,再合适不过了,你就别推辞了。他没告诉父亲,他先请张问德当证婚人,被张拒绝了。张问德反对他娶瞿莹莹。反对的理由之一是瞿莹莹名声不好。寸绍锡说他不在乎。反对的理由之二是刀玲子在等着他。寸绍锡说他别无选择。张问德斥他胡说,什么叫别无选择,你完全可以选择别的。寸绍锡说他不会选择别的。张问德说你是县府公职人员,要注意影响。寸绍锡说他可以辞职。张问德说,那你写辞职信吧。寸绍锡说,好。转身他就写一封辞职信,交给张问德。张问德看一眼,批了一个字:可。
寸绍锡的结婚仪式在和顺古镇举行。和顺古镇没被战火摧毁,店铺酒肆俱在。当初一队鬼子准备劫掠和顺,然后再放火将古镇烧毁。他们刚到古镇,正在抢东西,远征军先头部队已抵达,立即展开攻击,事出突然,鬼子不摸底细,怕被围歼,吓得滚回了腾冲城。和顺古镇得以保全。
张问德没有出席婚礼。他在做另一件事,闭门谢客,撰述《关于反攻前后各种情形报告书》,书成,万余言,呈送云南省政府。同时呈上的还有一封辞职书。然后,挂冠封印,飘然而去。
乡党李根源有诗赞曰:
救乡才现宰官身,我有良知我欲仁。
阻险艰难都不计,如今真是读书人。
乡党龚自知有诗赞曰:
艰危受命泣孤城,落日苍茫阻寇兵。
赢得骂倭书一纸,归田长揖老儒生。
谁也没想到刀玲子会出现在婚礼上。寸绍锡结婚很低调,请的人很少,仅限于几个比较铁的哥们儿。再就是我父亲、哥哥和我。寸绍锡的哥们儿得知他结婚的对象不是刀玲子,都很诧异。谁不知道刀玲子对寸绍锡有心。再者,他们二人出生入死多次,也算有缘分。怎么突然就换人了呢?寸绍锡说都别说了,这事就这样定。他嘱咐他们不要扩散,尤其是不要告诉刀玲子。没人告诉刀玲子,她怎么来了?
告诉刀玲子的正是寸绍锡自己。临近结婚日子,他越来越忐忑不安,于是向刀玲子坦白。他说他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他希望刀玲子劈头盖脸骂他一顿,那样他会好受些。可是没有。刀玲子有些愕然,谁?她问。他说是瞿莹莹。他尽量说得平淡,免得刺激她。瞿莹莹?她反问一句,好像是要进一步核实,以便确认刚才不是幻听。他说是。就是跟了田岛的瞿莹莹?他说是。她刚生了个孩子,是田岛的吗?他说是。她是要用这些问话羞辱他吗?看她的语气,不像。她好像只是简单地证实,这个瞿莹莹就是她知道的那个瞿莹莹,而非某个重名者。她没问他为什么要和瞿莹莹结婚。她应该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他好解释,他已经想好如何回答:她救过我。这就足够了。如果她说我也救过你,他该如何回答?他会说,瞿莹莹在前。这理由够充分吗?不知道。一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总能找到。但说出来的理由只是说出来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可能是藏在心里的那个。比如寸绍锡,他说出来的理由,或者说准备说出来的理由,她救过我,你瞧,冠冕堂皇。藏在心里的那个理由呢?无法说,怎么能说呢,那是他的欲念,瞿莹莹唤起他可怕的情欲,能对人说我是因为情欲而要和她结婚吗?当然不能。不能说,不能说,说出来人们会说,他的决定不是由头脑做出的,而是由老二做出的。爱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他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和瞿莹莹结婚吗?总有理由的,她说。她不想知道。还是不知道为好。寸绍锡等着她爆发出狂风般的愤怒,可是没有。她转身走了。随后,他听到一声枪响,吓坏了,赶过去看,刀玲子没事,她活着,一只乌鸦倒霉了。她说她不会自杀。寸绍锡要陪她,她说你走!寸绍锡不走,她用枪指着寸绍锡,走不走,再不走我开枪了。看样子她真敢开枪。寸绍锡只好离开。
刀玲子来到婚礼上,以她的性格,不“大闹天宫”才怪。大家提心吊胆,等着她闹。可是她不闹。这就如同一个炸药包,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线会点燃。空气紧张。婚礼简单或者说草率,不知是否与此有关。主婚人说,非常时期,一切从简。拜天,拜地,夫妻对拜。证婚人。很快就到了证婚人这个环节。我父亲上场宣布婚姻合法有效,送上祝福……
我偷偷看哥哥,他两根手指捏着一根长头发对着门口的光线痴痴地看,旁若无人。那根青丝毫无疑问是瞿莹莹的。哥哥以为他的秘密没人知道。那根头发,是另一个世界。他痴痴看着那根头发的时候,我感觉他已到了另外的世界。他身在此处,心在别处,魂在别处。有时候我感觉他身也在别处……
开席了。空气仍然紧张,人们纳闷,莫非刀玲子真的不闹了?她说都看着我干吗,喝酒!刀玲子好酒量,来者不拒,和谁碰杯都是一饮而尽。新郎新娘敬酒,刀玲子让换上大杯,斟满。她要和寸绍锡碰杯。寸绍锡说他不能喝。刀玲子将两个杯子“哐当”碰一下,她一饮而尽。寸绍锡为难。她将寸绍锡的杯子夺过来,又是一饮而尽。再倒。大家都劝她少喝点。她说哪有只喝一杯的。她又与寸绍锡碰杯,再次一饮而尽。寸绍锡尴尬,她又将寸绍锡那杯酒干了。再倒。第三次碰杯,她又一飲而尽,寸绍锡也干了他那一杯。她放过寸绍锡,说你走吧,别喝醉了。瞿莹莹看出点苗头,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寸绍锡身旁……
谁也不承想,最先喝醉的是我哥哥,一个小孩儿。父亲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喝的酒。他的注意力在新郎新娘和刀玲子身上,没看到哥哥喝酒。哥哥喝醉了,脸红得像关公,走路像晕头鸭子。哥哥手舞足蹈,还唱起了歌,呜呜啦啦,谁也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哥哥拯救了这场婚礼,带来了欢乐的气氛。哥哥的样子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第二个喝醉的是刀玲子。她无法站立,必须有人扶着。她不让人扶,她宁愿跌倒。她唯一允许扶的人是寸绍锡。他可以,她说。寸绍锡扶着刀玲子。她说,你送我回家,敢吗?他说敢。好,你送我。寸绍锡用眼睛征求瞿莹莹的意见,瞿莹莹宽宏大量地说,你去送吧。
下雨了。
寸绍锡给刀玲子穿上雨衣,他也穿上雨衣。他与刀玲子半扶半抱走出酒店。刀玲子腿软,寸绍锡让她胳膊搭他肩膀上。有人要帮忙,刀玲子说,滚!她只信任寸绍锡。从酒店到她住的地方还挺远,有人担心,寸绍锡能行吗,瞿莹莹说他能行。寸绍锡扶刀玲子到没人的地方,他背起她,这样比扶着容易。刀玲子说,你能背得动?他说能。刀玲子在他背上哭了。你怎么了?她笑了,她说猪八戒背媳妇……
我在前面说过,哥哥后来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现在我就来说说这件事,算作这篇小说的结尾。
这件事发生在一九六六年,也就是“文革”开始的那一年。也是雨季。稍一恍惚,会觉得这件事发生在寸绍锡和瞿莹莹那场婚礼的第二天,其实不是,中间横亘着二十二年的漫长时光。
雨是相似的。别的,则不同。
二十二年前,父亲领着我和哥哥去参加寸绍锡的婚礼。二十二年后,还是我们三个人,去参加寸绍锡的葬礼。
寸绍锡结婚后,带着妻子,还有老母亲,远走昆明,在那里定居下来。寸绍锡教书,瞿莹莹到工厂做工。新中国成立后,寸绍锡还是教书,瞿莹莹还是当工人,日子过得还算平稳。他母亲一九五七年去世。后来运动来了,二人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到昆明郊区农场。他们生有两个儿子。一个一九四六年出生,一个一九四九年出生。大的叫寸雨生,在上大学。小的叫寸新生,在上高中。两个人都住校。一九六六年“文革”风潮一起,腾冲一支名叫“卫红”的造反派,深挖历史问题,查到寸绍锡与瞿莹莹,好啊,这是典型的历史反革命,不斗他们斗谁!于是,连夜到农场将二人抓回来批斗。给寸绍锡戴一高帽子,胸前挂一牌子,上写“历史反革命寸绍锡”,在“寸绍锡”上打一红叉。给瞿莹莹脖子上挂两只破鞋,胸前也挂一牌子,上写“田岛小老婆瞿莹莹”,在“瞿莹莹”上打一红叉。刚批斗两场,寸绍锡竟然死了。也许是心脏病,也许是脑溢血,也许——当然这种可能性也存在——是被打死的。尸体停放在文星楼前的广场上。他就死在那儿,高帽子和反革命牌子还在身旁。瞿莹莹守着。破鞋和牌子也在。有人——他们无名而善良——自发地用木杆和塑料薄膜给搭起一个棚子,遮风挡雨。看上去像一个灵棚。我们到的时候棚子刚搭好。天阴沉得可怕。突然一阵雨点落下来,打在塑料薄膜上,砰砰砰砰,像子弹一样响亮。我们赶快进到棚子里。其他人,吊唁的、帮忙的、过路的,也都进到棚子里避雨。棚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尸体在棚子正中间。瞿莹莹本来跪在旁边,这会儿被挤得趴到了尸体上。别挤,别挤,再挤死人就该起来了,有人叫道。别挤,我踩到破鞋了,又有人叫道。人群里一阵尴尬的静默。雨猛烈地下一阵,又猛然停下来。人们“轰”一下全走了。父亲跪下给寸绍锡磕三个头。哥哥和我也分别跪下给寸绍锡磕三个头。父亲问瞿莹莹后事咋办,瞿莹莹摇头。父亲说,交给我吧。那时候父亲也是批斗对象,但由于父亲是医生,加上有残疾,对父亲的批斗温和得多。哥哥将高帽子和牌子扔出棚子,又将破鞋扔出棚子。父亲让我和哥哥陪着瞿莹莹。哥哥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对瞿莹莹说:我会照顾你的。后来……后来再想起这句话时,我才理解其中含意。
父亲回家拿出所有积蓄给寸绍锡买一副棺材。又借钱给寸绍锡做一身新衣服,算作寿衣。墓地,需要申请。父亲找到公社革委会,为寸绍锡申请墓地。革委会主任说,反革命也要墓地?父亲说,不能让他臭在文星楼吧。革委会主任说,也是,反革命埋葬得越快越好。于是批准寸绍锡埋在国殇墓园旁,埋那儿合适,他说。国殇墓园是腾冲光复后国民政府为在腾冲战死的将士修建的。革委会主任说,蒋介石的孝子贤孙都葬那里。当时,这里的牌坊已被砸了,一副破败景象。有红卫兵提议把死人拉出来批斗,没有得到响应。葬那儿就葬那儿,父亲说。
父亲请人挖墓穴。下着雨,挖墓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雨的时候挖一阵子,下雨了,里面积水,再挖时得先把水舀出来。墓穴挖好,上面支几根木棍,覆盖一张大塑料布,不让雨水再落进去。父亲问瞿莹莹:等雨生和新生吗?瞿莹莹说:不等了,我们已划清界限。父亲说:好吧。他找几个小伙子冒雨将棺材抬到墓地。揭开塑料布,里面有一洼积水。可是没有舀水的工具。怎么办?雨还在下。哥哥跳进墓穴,用锨将水往外铲,几乎不起什么作用。铲了一会儿,还是那么多水。瞿莹莹说就这样,埋吧。棺材放进去。绳子拽出来。正要填土,瞿莹莹突然往墓穴里跳。哥哥眼疾手快,一把将瞿莹莹抱住。瞿莹莹哭叫道,叫我跟他去吧,我不想活了。父亲使个眼色,哥哥将瞿莹莹抱开。填土吧,父亲说。一锨锨泥土撂到棺材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寸绍锡死后,瞿莹莹留了下来。她还要接受批斗。革委会给她找了一个牲口棚,供她安身。另外,给她安排了一个扫大街的工作,每月六元钱,不让她饿死。父亲常指使我悄悄给她送东西,粮票,布票,以及吃的。一天,我在她那里意外碰到了哥哥。哥哥大概也是给她送东西,她说不要,让哥哥以后别再去了。我听到声音,躲了起来。哥哥没说什么,走了。看着哥哥走远,又过一会儿,我才出来。我没给父亲说碰见哥哥的事。那时哥哥大学毕业,已在县水利局上班好几年了。哥哥一直没结婚,很多人觉得他是个怪人。父亲对哥哥也不理解,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哥哥嫌烦,就住到单位宿舍不回家。我,也参加了工作,在邮电局上班。另外,我也没结婚,二十四,在县城已经是老姑娘了。嫁不出去吗?不是。我不想嫁。这样说吧,我也是个怪人,甚至比哥哥还怪。父亲拿我没办法。他怀疑我……不说了,说这些干什么。
一天,哥哥回来对父亲说他要结婚了。父亲好像被吓住了,半天没说话。其实他是高兴的。高兴来得太突然,他有点不适应。下面,父亲顺理成章地问了一个问题:和谁?接下来,哥哥说的话真把父亲吓住了。瞿莹莹,他说。父亲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又问一遍:和誰?哥哥说:瞿莹莹。这次没听错,千真万确!父亲又是半天没说话,这次是气得说不出话。父亲一脚将院里的小凳子踢飞。瞿莹莹,瞿莹莹是你叫的?哥哥应该叫瞿阿姨。我就是这么叫的。你疯了吗?哥哥说没疯,他是认真的。父亲说,我看你是疯了,而且还疯得不轻!哥哥说,我没疯,我是认真的!父亲瞪着哥哥,他的目光像公牛角一样锋利。如果哥哥不是一米八的个头且身材魁梧,如果不是父亲只剩一只手臂,父亲会毫不犹豫地上去掐死哥哥。父亲瞪着哥哥。哥哥毫不退缩。僵持中,他们的目光、意志、心理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最后,是父亲先开口,他因为愤怒,声音都变了。
父亲:是你要和她结婚,还是她要和你结婚?
哥哥:我要和她结婚。
父亲:她同意了?
哥哥:不同意。
父亲:她不同意,你结什么婚?
哥哥:我会让她同意。
父亲:这叫乱伦,你知道吗?
哥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叫乱伦。
父亲:寸绍锡是我朋友,这就是乱伦!
哥哥:这不是乱伦!
父亲:不许你和她结婚!
哥哥:《婚姻法》规定婚姻自由。
父亲:别给我扯《婚姻法》!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听我的,别再说这件事。
哥哥: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结婚。
父亲:你要敢和她结婚,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
哥哥: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和她结婚。
父亲:滚!滚出去!
哥哥摔门而去。
父亲怒气未消,又拿桌椅板凳撒气,噼里啪啦,结果把自己脚也伤了。我回家时,家里就像刚遭过强盗似的,一片狼藉。父亲脚上流出来的血把鞋都染红了。
我的震惊不亚于父亲,尽管我早看出苗头,但我一直不敢相信真会走到这一步。瞿莹莹比我哥大十好几岁。年龄。好吧,年龄可以不说。这不算什么。辈分。瞿莹莹是长辈。她过世的丈夫是父亲的好朋友,生死之交。这……无论如何不合适。哥哥疯了吗?
父亲想去找瞿莹莹,我说不合适,这不是瞿阿姨的错。瞿莹莹正在难处,这样去,岂不等于兴师问罪。父亲说,也是,不怪你瞿阿姨,都是这畜生在作怪。
哥哥在瞿莹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哥哥表白之后,瞿莹莹将哥哥从牲口棚赶了出来。她不让哥哥再登门。永远。哥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并不灰心。他继续上门纠缠,瞿莹莹索性将门闩上,不见哥哥。哥哥就在门外不走。看热闹的好多,一时轰动全城。瞿莹莹说她不需要怜悯。哥哥说这不是怜悯,这是爱,我爱你,一直都是。瞿莹莹说,你走吧,我不配你爱。哥哥说,你是最好的,这世上没有你不配的……围观的人起哄叫好,他们希望这场免费的爱情戏足够精彩,足够好看,为此不断喝彩,给予鼓励。
隔壁阿三飞快跑到我们家,上气不接下气,说不成话。
阿三:叔……快去看……我小山哥……要……要……要成为全城笑话了……
父亲:不关我事,我们已断绝父子关系,他爱咋的咋的。
阿三:叔,您真不管了?
父亲:不管了!他是他,我是我。
我要去看一看,被父亲喝住。
有一点我不得不佩服我哥,那就是他的勇气。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追求一个“历史反革命”,一个自己的长辈,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这是何等的勇敢!他守在牲口棚外三天三夜,苦苦哀求,又是何等的执着。瞿莹莹不为所动。开始,人们把这看作一个笑话,说起来哈哈一笑。哥哥的行为太过荒唐,一定是头脑进水了。有人说他读书读愚了,脑子坏掉了。有人说他犯神经了。有人说他撞邪了。有人说他鬼迷心窍。总之,他不正常,正常的人会干这样的事吗?!当戏看吧,这是人们普遍的心态。戏剧憎恨平淡。第四天,红卫兵把哥哥和瞿莹莹一起拉到文星楼前的广场上批斗。给他们专门做了两块牌子,分别写着“奸夫”“淫妇”,并打了两个大大的叉。瞿莹莹小声说,这是你自找的。哥哥说,我愿意。哥哥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很高兴能和她一起被押到台子上,被众人侮辱、批斗。他终于和她一样了!在这里,在台子上,在她身旁。他和她一样。他不是感同身受,他是和她一样。一样的处境,一样的体验。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喧嚣的口号,无耻的嘲笑,鄙夷的目光……哥哥说,能陪你,我很开心。真的吗?真的。尽管如此,瞿莹莹也没答应哥哥。
批斗没什么新意,人们终于疲惫了,不再批斗二人。
时间,是伟大的魔术师。一天,瞿莹莹为哥哥打开门。进来吧,她说。从此,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更为神奇的是,后来瞿莹莹还为哥哥生了一个儿子。生孩子时,她四十四岁。
我想借此机会促成父亲与哥哥和好。我说,爸,您有孙子了。父亲哼了一声。爸,您不想去看看孙子吗?不想。爸,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您还不肯原谅哥哥吗?永远不原谅。爸,要是哥哥嫂子带着孩子来看您,您不会不让进门吧?不让。父亲虽这样说,但语气出卖了他。语气是软的。我又去对哥哥说,方家有后了,爸爸很高兴,你不打算回去看看爸爸吗?哥哥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爸的意思?我说,这应该是你的意思。哥哥沉默一会儿,说好吧,明天回。
那天夜里,父亲喝了点酒早早睡下,这一睡就再也没有起来……
又五十年过去了。我和哥哥都进入了垂暮之年,哥哥的孙子大学都快毕业了。嫂子,瞿莹莹,九十四岁了,身体还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头脑清晰。我十年前搬到海南,住进红树林养老院。我的房间面朝大海,能看到成群的海鸥。这片海很温柔,我每天都在海涛的催眠声中入睡。我邀请哥嫂来海南旅游,他们每次都答应,可是十年过去了,也没见他们成行。开始写书之后,我就没再邀请他们了。我每天散散步,写写书,日子流水般地过去。
我没料到我和哥哥一生中最厉害的一次争吵即将爆发。
生活有时如同小说,充满巧合。比如这天吧,你瞧,我到镇上的图书馆去了,鬼使神差吗?差不多。平时我上午到滨海公园散步,走五千步,然后回屋写作,雷打不动。我为什么到图书馆去呢?因为本地新闻报道图书馆搬迁到新馆了,新馆很漂亮,我想去看看。因此,哥嫂和侄儿到养老院时,我碰巧不在,院长派人到公园去找我也没找到。哥嫂十年不来,可来一次,我碰巧不在,你说这是不是巧合?!哥嫂来看我,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話,搞突然袭击?院长也问了这个问题:提前联系过吗?哥哥说:我们想给她个惊喜。哥哥以前不是这个性格,真是返老还童啊,想到要给我惊喜。真是好一个惊喜!他们是开车过来的。昨天住在天鹅宾馆,离这儿半小时车程。院长将他们请到接待室,泡上茶,让他们稍等。哥哥提出想去我住的地方看看。院长为难,说还是等她回来吧。哥哥说我就看一眼。院长不好再拒绝,就叫服务员带哥哥去我房间。接下来,哥哥在我书桌上看到了我的书稿。你说巧不,书稿是小李子刚还回来的,她看我没在,就把书稿放到书桌上。如果哥哥早来一天,或晚来一天,他就看不到。恰恰是这天!哥哥看到书稿,翻了翻,便把服务员打发走,他说,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服务员知道他是我哥哥,不好说什么,走了。哥哥坐下来,开始翻阅书稿……
我没打算在图书馆多待。如果不是看到一本书,我可能在哥哥坐下来的时候就赶回去了。一本什么书?《腾冲:死里逃生》,一个日本人写的,作者叫河野勇二。河野,河野,会是在那个可怕的雨夜带我们出腾冲城的河野吗?我迅速翻了翻,是他,就是他!他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他称自己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作者写到他第一次当俘虏差点被砍头,那种恐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后来被六个游击队员从一个地方押送到另一个地方,中途被一队侦察兵解救,六个游击队员反过来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们是怎么对待六个游击队员的?让他们跪成一排,枪抵住后脑勺,砰砰砰砰砰砰,全部射杀。虽然他不主张杀,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们已经瞧不起他了,他怕他流露出软弱的情感他们更瞧不起他。杀就杀吧,他对自己说,战争,这是战争!后来,他活得很耻辱,他希望能有机会挽回荣誉……最后,在他称之为最后之战的腾冲围城战中,那些瞧不起他的战友一个个死去,谁也没活下来。活该!出城之前,他们枪杀了一批朝鲜籍慰安妇。另一批,他们本来也想枪杀,后来觉得可以让她们当肉盾,为他们挡枪子,便没杀。没想到出城后大部分慰安妇在玉米地里藏起来,不跟他们逃跑了。他们没工夫找。也不敢吆喝。更不敢开枪。其中还有一个孕妇两个小孩……看到这里,我知道就是他。河野。之后,他们杀了成为累赘的另外两名慰安妇。翻过一座山,继续逃亡……雨、泥泞、山崖、饥饿、困倦、疲劳、追兵……哪一样都能夺去他们的生命……不断死亡……冒险……寻找吃的……夜袭……抢劫……休息……好运……枪声……逃亡……怀念家乡……自杀……哭泣……我不能死……冷……热茶……梦……又是雨……瞌睡……受伤……被俘……想要自杀……被救护……见到将军,将军夸他是好样的,鼓励他活下去,并说“我讨厌战争”,那个将军很威严,也许是最高长官,他猜测……之后,写他漫漫回国路,他被送到保山,送到楚雄,送到昆明,送到重庆,日本投降,俘虏遣返,从重庆到汉口,从汉口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由此登船返回日本……
河野写得好详细啊,我只是匆匆翻阅,一目十行,就花了好多时间……
我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告诉他河野的故事。感谢瞿莹莹。如果不是瞿莹莹让我们藏起来,我们随后恐怕也会被河野他们杀害。我拿起手机,准备拨号,发现没电了。见鬼。我从图书馆出来,拦辆的士,坐上。去哪儿?红树林养老院。
我远远看到养老院方向腾起一股黑烟,出什么事了?
看样子像着火,师傅说。
……哥哥翻阅我的书稿,翻着翻着,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忍受,他要毁掉它,怎么毁?撕碎它!他将书稿撕碎,扔到地上,用脚踩踩踩……他怕别人进来阻止他,将门从里面反锁上。书稿也有生命,被撕扯时痛苦地叫喊,跳跃着躲避,满屋乱飞。如同鸡笼里进来一只饥饿的黄鼠狼,鸡子竭力躲闪,扑腾,鸣叫,却又无处可逃。一会儿工夫,遍地尸体,一片狼藉。哥哥像得胜的将军,手握血淋淋的宝剑,环顾战场,睥睨自雄。稍稍冷静下来,哥哥意识到撕碎书稿并不等于消灭了书稿,这些碎片还会被拼贴起来,文字还会还魂。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把火烧了。他将纸张碎片弄到卫生间,在那里烧,烧后将纸灰冲入下水道,让它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消失。地板、墙壁都贴有瓷砖,不会有问题。点着火之后,他没想到火会飞,那些纸片像火凤凰一样飞起来,点燃浴帘,点燃顶棚,他老胳膊老腿,一点也不灵活,想扑灭谈何容易,头发被烧焦一大块,手被烧伤……如果不是侄儿及时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真是冲进去的,门从里面反锁着,侄儿敲门推门踹门撞门,门突然开了,他撞了个空,惯性使身体继续前冲,一下子就置身于浓烟之中,因为开门带进去空气,一些原本冒烟的东西突然着起来,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个老人还在徒劳地扑火,想把火扑灭,或者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他想以此赎罪,哪怕被烧伤或烧死也在所不惜……
我看到的黑烟正是从我房间里冒出来的。无风。黑烟在湛蓝的天空下一柱擎天,我不恰当地想起一句诗,大漠孤烟直,烟怎么那么直,仿佛一股怒气,直往上冲,要上达天庭。
警笛声“呜——呜——呜——呜——呜——呜——”看来消防车正在往那儿赶,一会儿,警笛不响了,这是已经赶到,关掉警笛,开始灭火了。
我回到养老院时,火已扑灭,消防员正在做进一步检查。现场还封锁着。我看到我的房间烧得最严重。怎么回事?怎么会失火呢?院长看到我,叫一声,你可回来了。这时候我看到哥嫂,还有侄儿。尽管多年不见,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们了。哥嫂老了许多。他们和院长在一起。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哥哥也看到了我。他满脸黑灰。他怎么了,冲进去救火了吗?哥哥瞪我一眼,扭过头去。他竟然没和我打招呼。嫂子冲我微微点头。侄儿冲我点头。他身上也有烟熏火燎的痕迹。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大长脸,棱角分明,很干练,将养老院管理得井井有条。她叫唐菁,没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院长”。她说,你回来就好,这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哥嫂和侄儿,火灾,我?院长欲言又止,转移话题,对我哥嫂和侄儿说,一会儿消防员要调查火灾原因,你们配合一下。为什么让他们配合一下?院长将我拉到一边,问,是你哥嫂吗?我说是,亲哥,亲嫂子,亲侄儿。院长朝那边看一眼,侄儿正朝这边走,她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说,新图书馆。侄儿过来说,事故,是事故,不小心……院长说,消防员可不是这样说的。我听出点门道,不是事故,难道是纵火?院长冲我侄儿说,我们说啥都没用,看消防员怎么说。听她口气,这事不简单。她走了。
侄儿要说什么,我打断他,抢先发问:怎么回事?
侄儿:姑姑,我们来看您,想给您个惊喜……
我:这真是个惊喜!
哥哥和嫂子到接待室去了。他们刚坐下,我就进去了。
我对嫂子说,谢谢!嫂子以为我是讽刺,其实不是。我希望我到嫂子的年龄(首先我得能活这么久)也能头脑这么清醒,目光中仍然有光芒,还能用目光表达心意。我想起河野的书,若非嫂子让我们在玉米地里藏起来,我们哪能活到现在。我很想和嫂子聊聊河野那本书,现在不是时候。嫂子这么大年纪还大老远来看我,令我感动。嫂子看着我。我说,嫂子,一路辛苦了。嫂子说,还行,都是高速,不累,你哥……不小心……。侄儿一脚跨进门,冒冒失失插嘴道,姑姑,损失我们全赔,您帮着说说情,真是事故!真是事故,消防员能不清楚吗,我说什么情。看他那样子!五十岁的人了,这么沉不住气。
我嗯了一声。我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看他们的样子,我需要表什么态吗。我说:怎么回事?我是看着哥哥说的,嫂子和侄儿也看着哥哥,都在等他开口。他虽然没看我,但他应该知道我是在问他。在这个屋子里还有谁能回答这问题?他以为我看不到他脸上身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吗?那些痕迹从哪儿来的不是一目了然吗?一阵可怕的寂静。我也许太过分。哥哥大老远来看我,还带着自己已经九十四岁的妻子,我应该尽地主之谊,热情欢迎,怎么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口气,质问,责怪,不满……想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做出决定,无论哥哥有什么过错,我都准备替他承担,谁叫他是客人,他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呢!我想走过去把手放他肩膀上给他安慰,我们是一家人,不怕,不就是失火吗,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赔得起。侄儿有钱。外面人们议论纷纷,不时有声音飘进来,我捕捉到一鳞半爪,她不在屋……探亲……有人看到……消防员……事故……啧啧……没人受伤……也许有人等等。我没过去。还没来得及过去。我看到他抬起头,目光吓人,他从容而坚定地说:书稿我烧了。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书稿,我的书稿在小李子那儿。什么书稿?我说,马上意识到可能是小李子将书稿还回去被他看到,只能是这样,这样才解释得通。这是我十年的心血,他竟然下得了手。
书稿我烧了!他又重复一遍,一字不差,为的是让我听清,是他干的,他是故意的。他等我反应,我只说出个“你——”,我被惊到了,反应迟钝,而他酝酿这么长时间,早就想好要怎么说,于是继续说下去:你都胡写些啥!有这样写自己家人的吗?我们哪点得罪你了?爸对你不好吗?妈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你嫂子对你不好吗?你是怎么写我们的?这样糟蹋我们是何居心?丑化我们你很开心是吗?好玩吗?你把我们都写得那么坏,这世界只有你一个好人?这样写别人是不是很过瘾?你是上帝吗?……你瞪我干吗,火是我点的,你让他们抓我吧,我去坐牢也不愿看到你写的肮脏东西……
我像被打了一闷棍,蒙了,反应迟钝,不得不听他说下去,可是我渐渐反应过来——他烧了我的书稿!我的愤怒你就想象吧,我两眼喷火,像是要吃人,猛扑过去,大吼一声:你烧了我的书稿?
哥哥被吓住了,嫂子被吓住了,侄儿也被吓住了。一个老女人愤怒起来也是很吓人的。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吓住了。哥哥瞬间就镇定下来,他早做好心理准备来承受我的愤怒,他不怕,他甚至继续刺激我,他说:是的,我烧了,全烧成灰了,一个字也不剩……
书稿是我的命,我要和他拼命!我说:你凭什么烧我书稿?
哥哥说:凭你胡说八道,凭你满嘴谎言,凭你造谣诽谤……
我要和他拼命,被侄儿抱住了,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和姑姑见面会是这种场景,他很尴尬。这时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知多少人。对他们来说,这难得一遇的热闹不容错过。
我冲他吼道: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都是真的,都千真万确!
哥哥也吼道:都是谎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都是谎言!
……
我们的怒火能把整个养老院化为灰烬。如果不是消防员的头儿来询问事故原因,我们还会一直吵下去。消防员的头儿手里拿着我的书稿烧剩下的残片,这是证据,证明火是由点燃这些书稿而起。看到书稿的残片,我一把抓过来,像看到自己死去的孩子似的,既悲哀又愤怒。眼看我又要爆发,院长将我拉住,让我到外边。她说,咱们出去,让他们问话。我不肯,她用力将我往外推。围观的人自动为我们让出一条道,我们走过,那条道又消失了。不过,看热闹的人产生了分化,一部分继续围着门,一部分围到我身边。消消气,院长说,都七八十岁的人了,火气那么大,要把房顶掀翻吗?姐妹们七嘴八舌地劝我,至于劝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多久,我的气就消了一半。不为别的,只为我看到了小李子,她悄悄告诉我说,书稿虽烧了,但内容都没丢,她都存起来了。她义务帮我打字。现在没人再往出版社寄手写稿了,必须打出来。打字稿清晰漂亮,看着舒服。打完了?打完了,她说。我突然笑起来,那些姐妹们还以为我疯了,神志失常,都愕然地看着我。既然内容都在,那些手稿烧就烧吧,没什么用。我的字写得不好,也不值得珍藏。我说我没事,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一会儿消防员的头儿出来。他已调查清楚,并填好火灾事故认定书。他对院长说,还好,没有人员伤亡,损失也不算大。他把认定书递给院长,让她过目,我也凑过去看,上面写着:火灾因当事人在卫生间焚烧书稿引起,属于事故。消防员的头儿说,方瑞生说一会儿就把钱打过来,你给他个卡号。方瑞生就是我侄儿。院长没有异议,在火灾事故认定书上签字。入保险了吗?入了,院长说。这就更没事了,消防员的头儿说。院长向他表示感谢,他说,这是我们的工作,应该的。
消防员走后,院长做工作,让我和哥哥和解。亲兄妹,见一面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下一面,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她说得没错。我原谅哥哥。院长又去做哥哥一家的工作,嫂子和侄儿没什么,只是哥哥一直不肯表态。嫂子和侄儿替他做主,说亲兄妹,打断胳膊连着筋,这事过去就过去了。院长要请他们吃饭,哥哥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他说下次吧。
送他们走的时候,我说:哥哥,记着你说过的话!
大家以为我又要生什么幺蛾子,都有些紧张。
哥哥说:我记着呢。
我说:好!
小车启动,眨眼间就远去了。
你哥哥说的什么话?
他说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都是假的。
真的假的?
假的。
我没告诉哥哥他烧掉的只是手稿,内容还在,完好无损。哥哥,你既然说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都是假的,那我索性将里面所有真实名字都换掉,一假到底。并标注上:小说。
2018年3月10日星期六 初稿
2019年12月9日星期一 九稿
责任编辑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