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岸,本名张大鹏,以张大朋和红岸为笔名,现已在 《作品与争鸣》 《儿童文学》 《山花》 《黄河文学》 《北方文学》《绿洲》 《小说林》 《伊犁河》 《海燕》 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妈不像是亲的。对我来说,妈好像是后妈。
妈一直对我有所顾忌。据说我当年出生时是立生,不愿意到这个世界来,在妈的肚里折腾来折腾去,让她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好长时间。因此,我小时,妈对我爱恨交加,经常骂我小王八羔子。这种态度使得我的童年危机四伏、阴影重重,小小的年纪就知道紧皱着眉头,四岁左右甚至得了很严重的脑炎,搞得小命差点没了。
我和妈,疏离大于亲近,冷漠多过疼爱,那是一种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提起妈,我往往泪如雨下;想起妈,我时常心如刀绞。母子之间,那种嫉恨与想念层层纠缠交织,风化破损了各自的情感世界。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和妈激烈的冲突与对峙几近于歇斯底里,类似于一种轻微精神病式的躁动与颠狂。对此,我和妈彼此心知肚明。
我考学离家又去外地工作将近三十年了。结婚也已快二十五年了。妈一次没来过异乡这边看我,一次没登过我的家门,一次没喝过我家一杯水,一次没吃过我家一碗饭。妈和她的孙儿铁蛋,算上这次春节我们回去,妈也仅仅见过铁蛋三回。
妈咋就那么讨厌她的大儿子啊!
妈和爸结婚四年多才有了我,是她不愿意要我还是存有其他原因呢?
妈和爸的婚姻不能说是美满,用缺失来形容可能更准确。1959年,爸考上东北工学院时,他们已经有了婚姻。爸说,一袋子红高粱,就把你妈接到咱老张家了。这种事情用现在的眼光来瞅不无草率,但也有那个年代的特殊背景在里边。老叔说,那时家里太穷啊,兄弟太多啊,没有人家愿意给媳妇啊,你二大爷三十多了才娶上媳妇,还是个寡妇。
妈姓纪,娘家是靳杖子人,与朱杖子仅隔着一座山,朱杖子人管那山叫东山,靳杖子人管那山叫西山。山上有树,大多是槐树,春天时满山槐花飘香。出嫁时,妈走的就是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山路,从山那边走到山这边,从娘家走到婆家,从幸福走向不幸。一路走来,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
从性格上看,纪、张两家完全是对立的两极。纪家张扬、霸气,张家内敛、低调。纪家四个姑娘一个小子,个个老虎豹子一般凶牙利齿;张家六个儿子呢,则牛马一般沉稳,只会不声不响埋头耕耘。纪家好比食肉动物,张家太像食草家族。纪家的霸道与西方列强有一拼,张家的忍让与美丽中国如出一辙。媳妇闹别扭,纪家儿子一个大嘴巴子就硬生生扇过去,媳妇都不敢吱声;张家在外挨欺负,被人家打完右脸,再把左脸递过去,同时用耶稣的表情说,您索性再打一下左脸吧,弄个全科的,找一找平衡。初六那天,在去后粐子沟给老姨过六十六大寿的车上,我对儿子说,一会儿到了那地方,你注意一下这个姨姥,那可是个人物,简直就是一个辽西女匪头子。
有着这种性格的纪家姑娘,嫁到张家来,大悲大喜、大开大合的好戏于是就开始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怀疑,爸妈有过所谓的爱情吗?从他们后来的生活经历中,我推理判断,他们即便有,也非常短暂,即便有,也只能发生在他们婚姻的初始阶段,后来则完全消失,无影无踪了。时间愈久远,消失得越干净彻底。而中年的离婚诉讼则使他们走到仇人一般水火不容的境地。
男女婚姻,女人不可太强势,女人应该用水一般的柔情蜜意融化男人,女人应该风情万种,女人应该言词温柔,女人应该低眉顺眼,女人应该让男人感觉到自己是男人。而这些,纪家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二姑娘,也就是我那老娘,她哪儿懂啊!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过到一块,磕磕拌拌在所难免,小打小闹理所应当,直至后来大动干戈也是趋势使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家族背景,决定着爸妈各自的行为取向。也为家族后来的一系列风波奠定了某种基调。那调子听上去不乏阴郁、苍凉,却绝无小桥流水、彩云遮月般曼妙动人。虽说没有恩爱夫妻的默契,两人却也营造出婚姻的果实,那就是我和二弟。
裂纹是从爸参加工作两三年之后扩大的。受到城市文明熏染多年的爸决定离婚。家族里的小脚老奶和伯父们似乎未做阻拦,他们默默站在了爸的一边。或许是妈的跋扈与霸道让他们忍无可忍了吧。又或许他们对爸在城市的未来充满着某种期待吧。谁知道呢!弟妹听老辈人说,爸是那两年大城子官方和民间议论的中心,他成为反动典型,社会主义新时代涌现的狼心狗肺般的陈世美,乡间广播里时不时会对他展开批判。爸的名字甚至上了当地的宣传材料,成为官方和民间一致谴责的对象。
初八那天下午,老叔来我家,老叔走时我送他出门,我挽着老叔的手臂走出一里多地。我向老叔问了一个令他很难回答的问题,我问老叔,我爸妈当年离没离啊?老叔苦笑着摇摇头,说,没离,这都是你舅和三舅爷在背后制造出来的舆论风波。我对老叔的话深信不疑,这当然是出于对纪家张扬、霸气性格的透彻了解,更何况我那老舅还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呢,老舅刚从吉林工业大学毕业,纪家原本就张扬、霸气,在生活中,他们总是善于主宰别人的命运,而掌握知识、有文化的纪家人则更加可怕,他们往往会利用各种有利的手段来打击对手,让对手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妈没回娘家,她回不去。她有时回娘家,她背着二弟,领着我,翻过东山,汗流浃背地来到娘家门口。妈推不开当闺女时的家门。家门被老姨从里边关死了。老姨不让我们娘仨儿进门。老姨非但不让我们进门,而且嘴里喷出一串咒骂。妈呢,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从门外应战,也开骂。十八岁左右的老姨就进屋,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来,来到院里,隔着大门就把一盆水浇到门外的娘仨儿身上。十八岁的老姨在院里两手插腰,长瓜子脸气得通红,愤怒地朝门外骂道:自家老爷们都看不住,还有脸回娘家,痛快滚蛋吧,别回往们家(辽西把“我们家”念成“往们家”)!门外的妈满脸泪水,一身凉水。她哭嚎着拉着我背着弟折身往西山走去,翻山转回了朱杖子。
那时,家族里的人没有把我们娘仨儿扫地出门。妈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房子住。但是显然我们在家族中已经完全陷入孤立状态了。一边是娘家人不让回。一边是站在儿子立场的婆家一干人等。那日子说来也够难熬的。我呢,也非常有幸地成为家族叔伯兄弟欺辱的对象,二伯家的大哥,一个大我8岁的14岁的顽皮少年,以游戏为名,把我两手抓起来抡圈儿,我身子飞旋到半空中,被他抡了一圈又一圈,他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一下子把我抡出去了,我的身子高高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时间,最后落到一个粪堆上,大哥和周围的叔伯兄弟们拍手叫好,樂炸了。我呢,粪沫子溅了满身满脸,左臂的剧痛险些让我背过气去,我连哭带嚎,不敢动弹,右臂摔错位了。事件的制造者和鼓动者们吓得一哄而散。
妈知道后把我抱回家。我躺在炕上只是啼哭不已。妈气得不行,又开骂。最后干脆出屋直接登到房顶上,冲着房后高地奶奶和伯父们居住处破口大骂,骂声震天,响彻全屯子。街坊邻居像看西洋景一般围在远处笑模滋儿地观赏着,嘴里发出慨叹,声声入耳。这也是乡村文化别开生面的一景,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
妈只会把麻烦扩大,而不是首先想办法来解决她儿子那错位的左臂。姥爷闻讯赶来。姥爷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另外一个村子,找到一个认识的乡村郎中,把我手臂端回原位。纪家不仅会扩大麻烦,同时也有着善于解决麻烦的优良传统和作风。
在纪、张两家长期紧张的分庭抗礼中,纪家渐渐占据上风,张家全面溃败。爸没能当成陈世美。秀才打离婚官司纯粹是做梦。让人家老纪家借组织之威一吓哄就蔫了,瘪茄子了。再赶上时代剧变,张家老五不得不离开沈阳东北有色金属设计院,调到黑龙江省一座新开发的矿山工作去了。
1970年早春。一个静悄悄的凌晨。妈领着我,背着弟弟,悄悄离开朱杖子,背井离乡,远走黑龙江。她要和爸继续生活下去。她要和爸继续斗争下去。人类社会说到底,不就是男人和女人斗争的历史么!男人和女人就是在床上亲热,不是也搞得像在斗争么!
妈领着我们远走黑龙江不久,家族发生了惨烈的变故。1970年的秋天和冬天,先是四娘去世了,小脚奶奶呢,也由于多年身体不好,加之她疼爱的五儿遭此变故,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很快到另一个世界去和我们的祖父,也就是1948年往自己大腿上扎了一针导致毙命的张云会合了。小脚奶奶在地下见了张云,准会指着头叹息着说,你這五儿啊,咋说呢,他忒不争气,忒不让我省心呐。
家族发生的惨变,没有通知爸。爸是1971年早春才知道的。小脚奶奶临终前,没有和她疼爱的五儿见上一面。我记得爸知道家族发生惨变之后,在我家租住的村中马架子房里哭得非常厉害,整个人简直处于疯狂状态,那情形真叫一个惊天动地啊!爸在那一刻一定是五内俱焚,痛断肝肠。设计院的前程没了,冰天雪地的山沟里苦不堪言,城市的爱情(如果有爱情的话)成为故事,老母又离他而去,甚至都没见上一面。他哭了多少回,我不知道,只记得他在家里,那个马架子房里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哭。从那以后,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非常忧郁的人。
在黑龙江白山黑水之间,妈把她们纪家的张扬与霸气完全投入到土地上面。她开荒种地,上山伐木,参加五七家属工繁重的体力劳动。妈腰板直了。妈脸上有笑容了。妈也透支了健康。四十多岁,总说腰腿疼。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一直在和爸进行着毫不妥协的抗争。争来争去,两人就都老了。争来争去,妈也总会取得胜利。妈说黑龙江太冷,要回老家,爸后来就把工作调回了老家。现在,妈依然是斗争的胜利者。在我家,爸做饭,妈管钱;妈负责指示,爸进行具体落实。这也是一个小小的家庭奇迹。斗来斗去,一个大学毕业的高级工程师,会听命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妇女。谁会相信这些啊!
爸说,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家族特质让他更多时候选择了沉默。
在爸妈两人中,我有时会站到爸这边,觉得他当年不够硬气,离就离呗,陈世美就陈世美呗,能咋地呀!爸在城市的感情生活我一无所知。究竟是他有了自己的爱情才和妈提出离婚,还是什么原因呢?那天问老叔,老叔神情一凛,非常干脆地对我说,你爸在那边的情况我不知道。老叔采取了一问三不知的措施。老叔说完,又带着训诫的语气警告我,父母一辈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别去想了,面向未来。
老叔所言,我并不为之所动。说来说去,知识分子还是太面太软啊。压力一来,就堆了就六神无主了,没有去选择坚持,而是放弃另一种更为美好、更为灿烂的生活。
当然,我更多时候是会站在妈的这一边。妈有粗枝大叶式的疼爱子女的方式,我知道那方式的伟大和善良,但我只是心情复杂地接受她的方式,而不是全心全意地完全接受。我觉得妈应该细腻一些,注重细节一些,把家里收拾得利落一些,但是如果妈真的细腻了、细节了,围着屋里和锅台转,我头脑的画面中也就不会有风雪天她那打柴时的有力动作,也就不会有她在炎热天气里种地时的挥汗如雨,也就不会有她寒冬时推着车子扫大街的朴素劳作。这多让做儿女的矛盾啊。
初一那天,三弟请我们兄弟全家去歌厅唱歌。我唱的是满文军的《懂你》。我唱了一半就泪如雨下,直至哽咽失声。我的失态把下一代吓得够呛。他们又是递水果,又是递烟。我对他们说,记住你们的奶奶,她是一个伟大的奶奶!
从辽西回来,一次和家人午餐,提起妈,我又哭了,哭出了声,我抹着满脸的泪水,气哼哼地,像是对别人不服气地说:哼!我妈,那是帝王性格,说一不二,不服行吗?
随后我又说,我妈就是没文化,我妈要有文化,哼!
正月里的一天,妈拄着手杖,在家里走来走去,嘴里叨咕着:老东西这回算是满意了,办个八十宴,都扭上大秧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