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夜的影子越来越单薄,巴力一边把酒炮里的残酒全部倒进苏安的杯子里,一边问他养过宠物没,不等他回答,又补充说有没有养过猫。那时酒吧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酒保不再礼貌地守在吧台,而是去后厨洗起了盘子。巴力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夜晚快要到头了。
“我没有,我前女友倒是养过一只。后来有一天钻进了微波炉,还死活不肯出来。”
“你确定?”
“可不咋的,我们都分手一年了,猫还在微波炉里待着,特行为艺术,你是不是也要试试?”苏安上完厕所轻松了很多,把手上的水甩得到处都是。
巴力听完沉默了一会,杯子在手中摇晃着,里面已经没什么酒了,仅残存一点泡沫。“那是只什么猫啊?”
“我前女友养的,我也不知道。尽管不太合适,不过你真想知道的话我打可以电话帮你问问?”
“这倒不用。”巴力放下酒杯,“我养过一只三手折耳。”
“折耳?”
“苏格兰折耳猫。”
苏安对这个话题似乎提不起兴趣来,一口口呷着最后的酒。他发现这几年他的同龄人对宠物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所谓掌控欲在作祟。“为什么是三手的?”
“因为三手的便宜。”折耳猫属于名贵宠物,一般都要上万,巴力也不是那种可以把钱当自来水用的学生。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养宠物还有几手的说法。”
“折耳猫天生带有基因缺陷,伴随着缺陷而来的是遗传性骨病,一旦开始发作终身都将陷入痛苦之中。老主人往往都是因为承担不起经济和心理的压力才不得已转手给新主人的。”
夜已经很深了,苏安和巴力成为最后的客人,洗完盘子的酒保款款走过来,告诉他们酒吧的夜晚快结束了。喝完这杯就走,巴力示意酒保,酒保微微欠了欠身。当然是苏安那杯,巴力的杯中很早见底了。
“既然如此,那人们为什么还要养这种宠物呢?”苏安问。
“因为可爱,同时也因为他们不知道人工培育出的这种可爱会带来什么恶果,而他们偏偏又承担不起这类恶果。人不总是这个样子吗?”
“你就承担得起?”
“它那时已经很老了,不是我承担不承担得起的问题,它总需要一个主人陪它走完余生。”
“所有的折耳猫都逃脱不了遗传病吗?无一例外?”苏安一时间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为了不至于长时间冷场,只好没话找话。
“这种猫是为了迎合市场特意培育出来的品种,折耳就是基因缺陷的体现,无一例外。”
“那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喜欢去买?”
“什么样的人喜欢去买不是重点,我想说的重点是这样的繁殖极不人道。人们为了满足欲望而衍生了罪恶,又因为承担或者承受不了罪恶,再去将罪恶转移传递,这难道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吗?”
“巴力,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你说是不是有些人天生就不该存在啊,苏安。”
这个问题苏安没有回答,他觉得巴力太悲观了,明知如此,在这个夜晚也没办法去说服他做一些改变。酒还残余大半杯,苏安拿起杯子,想想又放下了。总得给生活留下点什么。
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彼此频繁联系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年初流行起一款手机游戏,一大批年轻人在游戏的同时语音聊天,称为“开黑”。“开黑”将原本已经没有什么交集的人们迅速拉近,巴力和苏安就是其中一对。他们在大学军训时就认识了,认识之后只是通过朋友圈和微博了解对方的动态,但成为能一起吃火锅的朋友还得感谢这款游戏。
巴力是老玩家了,理科出身,思维活跃,动手能力也强,游戏自然玩得得心应手。苏安第一次接到游戏邀请的时候愣了两秒钟,两秒钟脑子里闪过万千念头,类似“会不会觉得我坑” “万一没话聊会不会尴尬”之类,但两秒钟之后还是点了接受。游戏倒是很顺利,在巴力的带领下他们轻松获得了胜利,至此关系也就迅速升温。一起吃火锅是苏安对朋友的一个最低标准。男生女生都一样,他觉得两个人坐在一只锅前,能愉快地吃上一两个小时而没有什么障碍的话才能接下去一起打球、喝酒,或者看电影、上床。
这次是巴力约的苏安,说周六下午一起去五四体育场踢球,晚上再随便吃个饭。到了那天中午,苏安微信问他谁带球的时候,巴力说临时出了点事,来不了,就道了拜拜。说得很急,苏安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是什么事。苏安换上鞋一个人闷闷地踢了一个下午,没人给苏安传球,苏安怎么跑动也接不到该死的球。季节往夏天走,太阳越来越毒辣,在球场上跑跑停停,不到一个小时苏安就不得不下场休息。
苏安这段时间其实过得不算好,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死循环。他不知道是不是同龄的年轻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但自我怀疑的感觉往往真切地把他推进了绝望的境地。一年前苏安选择了保升本校的研究生,想着自己已经在国内最顶尖的殿堂了,能保研何必费别的力气。一年研究生读下来,身边的同学换成了自己原来根本看不上的学校爬上来的,而原先的同学大都出国有了更大的发展。学校里有个网红导师总在课上强调说第一学历很重要, “高中成绩都不好,这怎么能在人生中轻易就翻篇了呢?”苏安不想用这个观点来思考问题,觉得这也过于像失败者的论调了。可苏安也知道,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别人闪光的一面,这就是羡慕和妒忌的来源,但这样又未免说服力太弱。他从来都是自负的人,觉得即使在国内最顶尖的学校也是自己最牛逼,而牛逼的人在事儿上不那么牛逼时总让人觉得有点沮丧。
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在这方面遭受了挫折,在感情上苏安倒是找补了回来。他家里有一棵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大树,同时屋外也有几朵能使他流连忘返的小花,苏安还没有到在男女关系上如鱼得水的年纪,身边女生的数量只要大于两个就会变得无所适从,甚至有时还会被所谓的负罪感折磨得睡不着觉。他尝试着从拜伦、杜拉斯这些人身上找到理论自信,但往往又不能彻底说服自己。有时候他沮丧地想,他是好人,为什么做的却不是好事。有时候他干脆会想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样反倒会令他好过些。但被爱着总是幸福的,他心里的痛苦,也是幸福的痛苦。
这些话苏安没法告诉自己的朋友,再好的朋友也不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时候很难容纳与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价值理论体系。学校西门外有个专门摊煎饼的小店铺,有时候苏安早上起来会踱步过去买两个煎饼果子,要是煎饼小哥生意不忙,苏安还会跟他聊上一二十分钟。什么都聊,从国家大事到自己的困境,女朋友们、未来如何在北京生活下去等等,大部分是苏安在说。煎饼小哥是个长相粗犷的北方汉子,操着一口保定话,衣服上满是油渍,憨笑一直挂在脸上。他偶尔也会附和两句,苏安也不太放在心上,谁会在意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低上一大截的人的建议呢?苏安心里藏不住的话都会跟煎饼小哥讲,煎饼小哥倒也不觉得苏安烦人,一来二去倒是形成了另一种友谊。去年冬天,北京清理“低端人口”闹得沸沸扬扬,苏安担心小哥的煎饼摊会因为影响市容或是别的什么理由登上清理的榜单,专门在个人公众号上发了好几篇小文声援。煎饼小哥知道后也没说感不感动,还是一如既往地跟苏安聊天,听苏安说心里话。
他俩的关系结束在今年春天的一个早上。苏安前夜烦恼着一个报告书,到凌晨三点多还没睡着。索性就不睡了,出门跑到湖边转了几圈,想等到天亮再踱步去买煎饼果子,准备吃完早饭再回来补觉。但那天实在是太早了,早到连煎饼小哥都还没开门,在路牙子上坐了足足一刻钟。这时一辆宝马缓缓地开进小摊背后的一块空地,慢慢地挤了进去,车上的人小心地从驾驶室伸出脚和脑袋。竟然是煎饼小哥。那一刻,苏安的世界观就崩塌了。
在球场边坐了好一会儿,想上场再踢两脚发现没什么力气了。回宿舍洗完澡六点多了,苏安拿起电话给巴力又打了过去,问晚上的饭还作不作数。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来,巴力上来第一句说他在宾馆。苏安仔细听倒也能听见床一下一下摇晃的声音。苏安一下乐了,他知道晚上的饭是吃不成了。而巴力急匆匆地说了声“还有事,晚上跟你说”就挂了电话。
苏安一直还没见过巴力的女朋友,据巴力说这是他的第三任了。之前两个也只是看过照片,都分手得莫名其妙。挂了电话苏安想想澡都洗了,总得给周末的晚上找点小刺激,加上刚刚听到的,掺杂想象,苏安觉得自己小腹有团火已经开始燃烧了。女友远在千里之外,微信通讯录翻了一圈,最后还是发给了小黑。小黑是苏安最近撩上的一个女生,说是最近,其实也有小半年了。与苏安一样,小黑也有男朋友,他们在一起之前就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干扰彼此的正常生活,这样相对的心理负担也少。苏安自认为是老手了,却想不到自己这次却沉浸进去了,为了小黑竟渐渐斩断了和其他花花草草的联系,时间只花在女友和小黑两个人身上。小黑没有回复微信,第一条是“报告书准备得怎么样了”,如果五分钟没有回应,则是现在不方便的意思,这是他俩之间的暗号。也许小黑现在是跟男朋友在一起,想到这里,苏安似乎有点惆怅,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毕竟游戏规则是两人早就定好了的。他晃了晃手链爬上了床,手链是他俩认识三个月的纪念日那天小黑送他的礼物,手链上有一把小钥匙,与之对应的对方的脖子上则是一把锁。
那天晚上苏安抱着《拜伦传》打发了剩下的时光,在快到11点的时候,巴力打来了电话。
“妈的,我被绿了?”
信息太丰富,苏安脑子一下子没太跟上,“你不是开房去了吗,不是跟女朋友?”
“是。”
“那怎么会被绿?你是去抓奸了?”
对面没吭声。
“你难道是知道被绿了,打的分手炮?”
对面还是没吭声。
“你是想叫我出来,当面跟我说说话,是吗?”
对面的巴力沉默了两秒,用浑厚的嗓音回了一个“嗯”。
对一个大学生来说,巴力几乎没办法做得更好了。在科研、论文发表以及体育运动这些方面,只要巴力有心,几乎就能做到最好。在一个第一最多的地方还当第一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但对巴力来说似乎易如反掌。可上帝总是公平的,在男女交往方面巴力总是缺了一块,或者用一个流行的词是情商欠缺了一点,总是不太成功。巴力不知道怎样做才算爱上一个人,他所理解的爱总是被误解。按理说在理科生眼里形而上的东西很难用好不好来定义,但是交女朋友没有一次真正成功总还是让他的自信心大受打击。
巴力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同班同学,物理系的女生很少,即使相貌不够出色但还是会被当宝贝对待。巴力在夺宝过程中也击退了不少对手,但他们交往了没多久就分道扬镳了。原因是有一次巴力在实验室过于专注,小女生娇嗔了一句“你再不理我,我就生气了”。巴力情感经历为零,也听不懂此话背后的意思,想了想如果这点小事都会惹对方生气,之后的几十年不知道该要怎么煎熬,那天就说了再见。之后巴力好好沉淀了一段时间,第二个是在BBS上征集到的,那是大三那年的秋天,隔壁理科院校的学生一批批地在他们学校找到了女朋友,这里的男生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一下上升到了国仇家恨的高度。他们在BBS上瘋狂推销本校优质男青年,呼吁肥水何必流向外人田。网络发展到那时,BBS已经形同虚设,仅靠着征友的栏目维持着些许活力,巴力则是那次大潮的受益者。
女孩比巴力大一级,谈了差不多快一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巴力已经想着毕业之后结婚买房的事了,这时候女孩来了一句“最近忙毕业论文可能没什么时间,你也不用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直接就宣判了巴力死刑。巴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那阵子他一直很沮丧,室友见不得他这样,要他去问个明白, “你面试不过还得问问老板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呢。”巴力是个听劝的人,竟然真的去问了,女孩还是一口咬死要写毕业论文。话是这么说,肯定是有其他什么难以启齿或者没办法让巴力知道的原因。巴力心里也知道,只好不了了之。
再之后就是研一,偶尔有一天在图书馆看见一个女孩抱着本《繁花》,巴力也不知道是被《繁花》吸引还是被女孩吸引,鬼使神差就上去搭了讪。女孩倒也算大方,交换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女孩就成了巴力的第三任女朋友,要是不出那档子事,到六月,他们在一起就满一年了。
地方是苏安挑的,巴力点的菜。地方在五道口的一个小清吧,菜也很简单,三升一炮的扎啤叫了两炮,小菜则是鸡块、薯条什么的,摆明了就是往死里去喝的模样。苏安看着两个半米高的柱状容器,小腹就条件反射般隐隐作痛。今天自己不喝死,膀胱也得胀死。
两个人坐下,一个人满上一杯,苏安开了口:“说说吧,究竟是什么情况,前几天不还看你在微信秀恩爱的嘛。”
在苏安看来,秀恩爱一直不算男人理智的行为,这无形中往往会使你的性吸引力降低,在现在这个社会,性吸引力是一种强大的竞争力,会无意间帮你做成很多事。在苏安这儿,只有宽女朋友心和拒绝别的花花草草时才会在朋友圈晒张与女朋友的合照,而巴力每隔三天必会发一张女朋友的照片,要不是一起打游戏,这种人早就被苏安拉黑了。
“已经好几天不秀了,没秀那天就是我开始起疑心那天。”说完,巴力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小半杯。
来之前苏安做过功课,详细地翻了翻巴力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朋友圈还是两周前發的。看巴力状态还算正常,没有如丧考妣的神色,苏安慢慢去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每天熄灯之前都会视频聊天,上上周周日吧,那天聊得挺好的,挺正常的。视频最后我问她下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去植物园看看花啥的,她说她和闺蜜约好去逛街了。我当时有点不开心,但想想女生之间逛街也是常情,也就算了。”
“哦,然后呢?”苏安尽可能地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这样既不会让巴力觉得苏安太急躁或是不在意,同时苏安还不想流露出任何对巴力的同情,他怕巴力会因此觉得不好受。
“当晚熄灯后聊天,谈到学校正在推广的志愿者活动,我要她给个志愿者活动的报名流程给我,她截图给我看的时候,那张截图显示她的手机没有连wifi,用的是4G流量,你知道学校里是不断网的。她流量一直不够用,有无线的地方肯定连着无线。所以我断定她肯定不在宿舍,你想想看,大晚上的她出宿舍干嘛呢?”
“也可能是无线出问题了。你问她了没?”
“我当时自己连着呢,无线网络不可能有问题的。我是想问的,但后来求知欲或者好奇心以及突然涌上心头的别的什么想法把我的愤怒压下来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骗我或者为什么骗我。”
“那看来她是骗你了?”
“你别急,慢慢听我说。我在床上待不住,下床到阳台上抽了半包烟。这种事往往不能多想,越想线头越多,越想越能推测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经过前两次不太成功的感情经历,巴力明显进步的一点是特别爱琢磨。没事总会琢磨自己在感情上为什么失败,或者失败在了哪一步上。苏安没说话,静静地盯着巴力,盯着巴力边说边把薯条切成一平方厘米左右的一块,再用叉子扔进嘴里。
“这让我很自然地想到视频时候的不对劲上,那天视频最后她很急切地要挂电话,明明离宿舍断电还有5分钟,之前每次都是聊到断电为止。断电后宿舍楼的大门也会关,她会不会用这五分钟出门呢?尽管以前她也有跟闺蜜已经约好的情况,但跟闺蜜解释一下,闺蜜往往也都能理解,一直未有直接拒绝的情况,想到这里我的头都要炸了。”
“接下去呢,她出宿舍了没?其实你发条微信问问她室友不就行了嘛。”
“是,你说得没错,但我还是认真了。当时我想了想,如果我问的话存在几种情况。如果她出去了,我再问,她室友肯定会觉得不对劲,八成和她串通好了一起骗我。我最多再让她室友把电话递给她接,那样就太难看了。而且能考上我们这所大学的都是聪明人,没准她已经准备好了什么对策呢。”
“这就完了?”
“那天就完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我生气归生气,但我对于她骗我且可能被我抓住竟然还有点兴奋。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的一种。半包烟抽完我就上床了,那天一夜都没怎么睡着。之后我就开始留心各种细节了。”
“发现什么了?”整场对话中,苏安的作用仅仅是在巴力大段大段的叙述中插入一两个时间副词去推动情节的发展,还有就是给巴力倒酒。
“我也不知道是她对我的感情变了,还是我敏感了,在那之后她会大量地发‘嗯来替代原来的‘嗯嗯,每句话结尾也不会再有什么表情。如果我不找她,她很少会主动找我。十几分钟都不回我微信的情况越来越常见。”
“那八成是有问题了。”
“接下来我做了个实验。”
“实验?”
巴力点了点头,“实验,我想先弄明白她为什么回我的微信回得越来越慢了。我们开学前夕交换过彼此的课表,她什么时候在哪里上课我都清楚。那天我提前蹲在了理教教室窗户外面,拿了平板假装玩游戏。”
“在外面的草坪那儿?
“对,就是那儿。很快她进来上课了,她坐在倒数第二排,在她的室友旁边。我看她的角度不是特别好,但也能看清楚。那节课不怎么有趣,我看见她一直在玩手机。大概上到一半的时候,我给她发了句‘你看门口,但她两分钟头也没抬。”
“头没抬怎么了?”
“苏安你想,有人发这样的微信给你,你下意识地总会抬头看一眼门口怎么了,人都是这样的。但她两分钟都没有反应。她就算切出去刷微博,顶部也会有新消息的提示,两分钟也该看到了。”
“这倒是,可是万一她在打游戏呢。我打游戏的时候觉得消息提醒太多常常设置为免打扰,这样就可以理解她为什么看不见你的微信了。”
“苏安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过,为此我还专门到另一边视野开阔的地方观察了一下她,整个时间段她的手机没有横过屏。”
“这样说来,你实验的结果是——”
“两种可能,一种是她把微信卸载了,另一种是她还有个小号。”
“学理科的查出轨都这么严谨吗?”
“这跟文理没有关系,你不要打岔,接着听我说。第一种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她前几天还跟我抱怨微信占的内存太多了,而且之后我们还通过微信进行了好多次聊天。剩下的一种可能就只有她退出去登录了小号。”
“小号?”
“嗯,但这还不能算实锤,毕竟我也没亲眼看到他的小号以及小号上都有什么人、聊了什么。问题是恰好那几天我发现我的微博上有了变故。”
“微博上还有什么事?”到这儿了巴力还没跟女朋友摊牌,苏安想想觉得有点吃惊。苏安把自己代入了进去,想象如果是自己,要不然闹得天翻地覆,要不然就是彼此默默断了联系。他接受不了巴力知道了对方劈腿之后还要心照不宣地与对方周旋下去。
“那几天我没心思看书,靠刷微博打发时间。那天不小心点开自己微博的黑名单,发现里面躺着个人,但我从来没有拉黑过别人。我很好奇,就去看那个人的微博,微博里倒是没找到什么,但在头像相册中看到一张那个人戴戒指的照片。那个戒指我女友也有一个,她跟我说是她妈送给她的礼物。”
“是什么时候的事,万一是她的前男友呢?”
“我拉了一下时间线,大概就是她过生日的那几天,她要了我的微博账号和密码,我没多想就给了,还以为她只是查岗而已。现在想想,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那个男的从我这里拉黑了,这样我就看不到那个男的的任何信息了。”
“然后你跟她摊牌了?”
巴力摇了摇头。
“还没有?你还在等什么?”苏安聽得有点急眼了。
“大概那时还存有一线希望吧,想着她可能只是一时走错了路,现在已经迷途知返了。或者有没有可能最近真的忙或者在给我准备礼物啥的,这些我也想了不少。苏安你知道人总是擅长安慰自己,也只会相信自己能接受的那部分。”
苏安把酒灌下肚子,没有说话。
快十点了,驻唱开始唱一些温柔的情歌。有个长得还算甜美的女服务生跑下来问他们今天玩得开不开心,要不要点歌。
女孩五官不错,也没带什么妆,估摸也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苏安觉得女孩有点面熟,刚想开口,巴力先接了过去: “对不起,我这个哥们心情不好,不用了。”
那个女孩有点尴尬,仿佛好心办了错事,连说了好几遍“打扰了”。苏安没办法宽女孩的心,也没办法真的上去点歌,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翻了巴力一个白眼。
“好了,我继续说,我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再失败了,可能这段感情就真的完了。她之前说她约了闺蜜出去,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跟那个微博男在一起。”
“你去跟踪了?”
“那天下午我躲在她宿舍楼下的草丛边,还一边给她发着‘注意防晒‘别太累了之类的话,等了一会儿她下来了。她真的是跟闺蜜一起下楼的,一瞬间我还有点开心,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了,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了。但想想来都来了,不自觉就跟上她们了,想看看她们究竟去哪儿逛。”
“去哪儿逛?新中关?”
“她们是一起出的小西门,然后她的闺蜜过了马路,她等在门口玩手机,我心里不自觉就有点慌。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大概五分钟之后,一个男的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
“是那个微博男吗?”
“不是,他手上没有戒指。”
苏安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那时候已经麻木了。我无聊地跟了两公里路,他们进了宾馆,我远远拍了张他们的合照,在门口抽了两根烟,然后就回学校了。”
“回学校睡觉了?”
巴力摇摇头, “回去路上我给她的闺蜜发了条短信,问她要不要出来打羽毛球,她问我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然后那天我们打了一个下午的羽毛球。”
苏安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又没办法喝下去更多的酒, “这些话都是你在宾馆跟她说的?为什么这样了你们还要去开房啊。”
“我不知道,有点报复心理吧,还想打最后一炮。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还设计了一些羞辱她的招儿,比如不戴套,比如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拔出来射在墙上说她太脏了。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射在套里了。”
“分手炮感觉好吗?”
“就那样吧。以前每次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上帝,会把她想象成任何一个我喜欢的女明星。最后一次她就真的只是她而已,脱裤子、完事、穿裤子,跟吃饭睡觉似的,也谈不上开心不开心。”
应该快到尾声了,巴力把两个杯子里的酒倒满,碰了一下。
“最后我跟她摊牌了,说了我了解到的一切,微博、宾馆等等。她光着身子窝在被子里,眼神从疑惑到惊愕再到绝望,最后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起来。我也没安慰她,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抽完一根烟,我把衣服穿起来下楼结了账,然后给你打的电话。”
之后两分钟两个人都没开口,各自低头喝着杯中的啤酒,一小口一小口的。苏安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比较合适,想着不说话也许更能让巴力的情绪得到消解。巴力忽然抬起头说: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
“你看见刚刚过来要我们点歌的那个小姑娘了嘛,我两年前也找了一个学妹,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知道酒吧允不允许抽烟,苏安还是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吸进去一大口,吐掉。
“巴力,你不用这样的。说这些你会觉得好受一点吗?”
苏安吸第二口,还没来得及吐烟,那边的巴力用手捂着脸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巴力重复着这几个字。
苏安放下烟,任由它燃烧着。然后隔着桌子拍了拍巴力的肩。
巴力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苏安,你知道和不爱你的人做爱是什么感受吗?你的任何动作都得不到她的回应,仅有的一些交流也像交作业一般刻意。最后的几下,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脖子上吊着一把锁的项链上,那样我才有信心干下去。干完我发现我连她在哪儿买的这个项链都不知道。”
听到锁和项链,苏安出神了几秒钟,但很快也就反应过来。“巴力,其实人与人都是差不多的。”
巴力接过苏安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他。苏安今天穿着一件红格子长袖衬衣,加一件牛仔外套。
“人迟早要分开的,不管分手还是死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陪彼此走一段路,人生的列车从来不会停下来,但总有人要下车。”最后一句话说出口苏安自己都觉得有点过于矫情了,不知道巴力能听进去多少。
巴力还在倒酒,两酒炮的酒已经所剩无几,看到这么多酒都被灌进了肚子,苏安不禁觉得膀胱有一点胀,说了句“喝得差不多了,我去上个厕所,回来我们就走吧,这儿没几桌了”。
巴力摆了摆手: “把酒喝完再走。”说完掂量了一下剩余的酒,应该还有几杯的量。他已经有点醉了,“你养过宠物吗?”巴力问苏安。
“什么?”苏安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养过猫啊什么的没有。”面对苏安疑惑的眼神,巴力忽然觉得有点没劲儿,这世界就这样,“算了,你去上厕所吧,回来把酒喝完咱们就走。”
苏安踱步去厕所,厕所还算干净。解下皮带,掏出来,尿尿,系皮带。红色格子衬衫下面是一条牛仔裤,牛仔外套被放在外面椅子上了,苏安踱步出来洗手。把衣袖往上面挽了两圈,打开水龙头垂下手,那个带钥匙的手链顺着手臂滑落到手腕。苏安关上水龙头,小心地把手链解下来,想起来刚刚尿完还没冲厕所,如果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干净的厕所了。
于是他又踱步返回厕所,盯着马桶里那团黄色的水,水中倒映出他的影子。他松开手,手链把他的影子给打破了。然后苏安把冲水按钮用力地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