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
我们在海滩的时候,就是不去思念贝壳在人类生活上的价值,也没有找到什么珍奇的品种,我觉得,单是在海滩俯身拾贝这回事,本身就使人踏入一种饶有意味的境界。试想想:海水受月亮的作用,每天涨潮两次,在高潮线和低潮线之间有这么一片海滩。这里熙熙攘攘地生长着各种小生物,不怕干燥的贝壳一直爬到高潮线,害怕干燥的就盘桓在低潮线,这两线之间,生物的类别何止千种万种!潮水来了,石头上的牡蛎、藤壶,海滩里的蛤贝,纷纷伸手忙碌地捕食着浮游生物,潮水退了,它们就各个忙着闭壳和躲藏。这看似平静的一片海滩,原来整天在演着生存的竞争。这看似单纯的一片海滩,内容竟是这样的丰富,单是贝类样式之多就令人眼花缭乱。这看似很少变化的一片海滩,其实岩石正在旅行,动物正在生死,正在进化退化。人对万事万物的矛盾、复杂、联系、变化的辩证规律认识不足时,常常招致许多的不幸。而一个人在海滩漫步,东捡一个花螺,西拾一块雪贝,却是很容易从中领会这种事物之间复杂、变化的道理的。因此,我说,一个人在海滩走着走着,多多地看和想,那情调很像走进一个哲理和诗的境界。
当你拾着贝壳,在那辽阔的海滩上留下两行转眼消失的脚印时,我想每个肯多想一想的人都会感到个人的渺小,但看着那由亿万的沙粒积成的沙滩和亿万的水滴汇成的海洋,你又会感到渺小和伟大原又是极其辩证地统一着的。没有无数的渺小,就没有伟大。离开了集体,伟大又一化而为渺小。那个从落地的苹果悟出万有引力的牛顿常到海滩去的,他在临终的床上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世人怎样看我,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在未知的真理的大海前面,在海滩上拾一些光滑的石块或者美丽的贝壳就引以为乐的小孩……”这一段话是很感人的。人到海滩去常常可以纯真地变成小孩,感悟骄傲的可笑和自卑的无聊,把这历史常常馈赠给我们每个人的讨厌的礼物,像拋掉一块破瓦片似的抛到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