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雨
不能忘记五年前的冬季,在故乡的竹林里见过的雾。
四伯家盖了新房,向阳面有几扇敞亮的大窗,窗外的小山坡上栽着竹。一阵风起,青葱葱的竹叶荡漾着,单是这样清爽的绿也足以悦目怡情,只是于我早已司空见惯。
那日中午,外面有人喧嚷,我無心小憩,索性在房内踱步。不经意间朝窗口瞥了一眼,目光竟像铁粉邂逅了磁石,再不能动弹。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竹林,仿佛无数琼脂碎玉在烈日下熔化。竹影中清凉些,它们便不再剧烈地燃烧,而是缓慢地升腾,远观如起伏的江面。偶有微风,驱不走这浓稠的白浪,只能让它翻涌。竹叶和竹竿在雾的浪涛里浮沉,像零星的翡翠薄片和橄榄石柱被抛进白玉堆里,让人想起积雪未融的初春新发的绿意。试问盘古开天辟地之时的鸿蒙,集中了日月精华,恐怕也莫过于此吧?
遗憾的是,那日我并未有机会走近那片雾。下楼便见亲戚来访,作陪时心里惦记着:那样的雾,伸手轻触一下,都会沾染上天地灵气的。手里端茶倒水,而思绪一直在游走:扶着竹穿过林中,雾渐渐向我聚拢,发丝、衣角和丝巾上有了温润的湿意。那湿意,或许来自多年前的一个女子,提着竹篮,荆钗布裙,穿梭于雾中。竹林外有一双眼睛注视,她心知,却仍在林中若隐若现……堪比《蒹葭》里的意境了。
去年春天,我坐高铁去昆明,窗外时时见雾。有几个瞬间,感到与雾离得很近。可是这样的雾,终不曾予我心灵的悸动。看清了,它类似于密度较小的云,洁白的色彩没有变,如梦如幻的感觉却荡然无存了。它附近的山也仅仅被遮住了一块,像被实体盖住,雾和山之间有一种割裂感,如未衔接好的两个图层。
我不禁想,如果之前没有那样美好的体会,见到此景是不是就不会怅然若失。就像爱一个人最盛的阶段,总本能地将之捧在云端,相处久了,往往感受到理想的破灭。萧伯纳指出,“目标实现”和“没有目标”都是悲剧。后者固然好阐释,对于前者,我的理解是:历尽千辛万苦达成目标后,实现目标的原动力已然不在,或者发现目标本身的意义全然不是自己想象得那么回事。而那些未曾真正接近或得到的,保持着记忆中最初的美好。隔一层雾观亦是好的,情愿朦胧一点,多一份美感。从这个意义上说,《蒹葭》不单呈现美,也是凝聚处世智慧的诗篇。
在昆明的郊外,我见证过一次雾消失的全过程。初冬的清晨,泽湖畔的草地上抹着些糖粉般的白霜,整片湖和草地附近则笼着一层温柔的“云烟”。我轻吟着白乐天的词“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恍如行走在一个梦里。它逝去,我也不叹惋,自然地走出梦境。我常将诗词以自编的调子吟唱,但也仅限于一个人的时候唱,埋藏于心的古老情怀,总不肯拿出来示人,像呵护着手心里的一团雾气,唯恐它散了。
四五月交接之时,昆明市中心的蓝花楹开得正好,街道两旁的树上,蓝深紫浅云蒸霞蔚,几乎有晕染青天之势。生平第一次邂逅此物种,抑制不住激动,当场惊呼数声,引得路人回首。蓝花楹乍看有几分似勿忘我,却不像勿忘我一样含羞脉脉,而是开得热烈,满枝丫的密密匝匝,有种野草的狂放和生机。海棠一类的花朵,纵然怒放,因色彩绮丽也只能比作霞。而蓝花楹色彩柔和,丛生的花朵有幻境之感,我私下称其“云雾之花”。走在满街蓝花楹中央,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只愿长醉不愿醒。
城里的雾,大概在车水马龙间找不到立足之地。抑或是我太过奔忙,在这座城寄居了多年,连雾的影子都没机缘邂逅。我吃着莲雾,我最爱的水果——这唯一可常近距离接触的“雾”,祈盼着某日漫起一场大雾,暂时冲淡灯红酒绿的繁华和管弦丝竹的呕哑,让柔和朦胧的美在窗前和心间稍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