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宏
瀑布之美,在气,缓流遇悬崖,水断而气连,浩浩然,如穿线织布,针脚细密而不乱,经纬交融而有序。
瀑布之奇,在势,水垂断崖,银河自九天来,飞流直下,掀卷浪花,仿佛雪花定格在石潭,好似白练垂空山,如碎玉四溅,如蒸气升腾。
观瀑需仰视,方能一睹其壮美之气,雄浑之势,运气好的时候,赠一弯彩虹于水边,山水相依虹相连,如梦如幻,让人如痴如醉。据说,看到瀑布彩虹的人,那是结了三生缘,属有福之人。
世上瀑布皆如是,唯它例外。
大卫瀑布在尼泊尔博卡拉市郊,另类中的另类,以孤绝之态,冷傲之姿,刷新了我对山瀑的认知。
从世界和平白塔下来,我腿脚发软,南亚的热风一掠而过,竟止不住地打战。爬上去,我已力不可支,无奈,下山只好打车。在山脚下,我上了旅游大巴,身沉沉,意沉沉,以为回酒店休息,结果在一个小摊云集的简陋商业街,停车了。
这就是不做任何攻略的坏处,把行程忘在脑后,不知往何处去,像一只跟紧步伐不脱群的鸭子。好处也不是没有,所到之处皆新鲜,满耳满眼填满了新奇、意外和惊喜。就比如这次,还没有开始逛街,导游话锋一转对我们说:“去看瀑布啦。”
进门后,但见一个仿中式庭院的小花园,了无惊奇,平庸得可以。作为苏州园林的忠实拥趸,我对这个拙劣小院,嗤之以鼻。
曾经沧桑难为水,人如此,景亦然。
疑问来了,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举目无碍,怎么可能长出一座突兀的山峰?没有群山危峰,哪来瀑布的藏身之地?
但我清晰地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毫无疑问,是水声。流水哗啦啦的,引得我不由地快走几步,急寻芳踪。
循声而去,在我脚下更低处,水流奔腾,数级落差,高低才几米,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水沟,竟然成为一个景点,顿时游兴全无。
我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发现水声异样,疑点重重,好奇深深。此生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见过很多大小不一的水沟,却从没听过哪个水沟能流出如此轰然气势,声如惊雷炸天。
终于把异样的声响踩在脚下,但见瀑布周边,竖起一圈一人多高的铁栏杆,铁管粗制滥造,俗不可耐的绿漆泛着寒光,还没见到瀑布真容,一路掠望,简陋至极。
终于看到了水流,在小水沟里,水缓缓涌流,一拐弯,绕至一块巨石下,像是积蓄力量,助跑起跳似的,一级一级,连奔三级,钻洞透窟,顺垂直下,忽而,纵身隐落,倏而不见。白花花的水,在沟渠里,飞奔嬉戏,水断无瀑,但闻其声,不见其影,实在让人费解。
想看瀑水到底消失在了何处,铁栏杆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眼前只有重重迷雾,落在心里,是无尽的麻焦和痒痒。
这股清流,到底去了哪里?
欲探其秘者,世上大有人在。
1961年,一個名叫大卫的瑞士青年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友,不远万里,来此观瀑。和我一样,听闻其声,不见水形,满是好奇。那时,没有任何围栏防护设施,于是,他牵着女友,小心下探,大胆深入,沿岩石而下,欲看个究竟。他们相扶相牵,一不小心,跌落洞中,长眠于水洞之中。
为了纪念这个年轻人,生活在此地的人们把这个瀑布命名为大卫瀑布,以警示后人——观澜有风险,入里须谨慎;瀑潭水深,切莫靠近。
一直以来,大卫瀑布被人称作“魔鬼瀑布”“地狱瀑布”,人们望而生畏,谈“瀑”色变。
大卫瀑布之绝,在于它与众不同的气和势,人家高悬九天之上,而它偏偏隐居在九渊之下,让人只闻其声,难见全貌。
每年来自印度洋的暖风拂过山川田园,欣欣然来到喜马拉雅山脚下,缓缓爬升,亲吻鱼尾雪山每一寸肌肤,融冰化水,潺潺细流,淙淙而下,于是成了大卫瀑布的水源。
此瀑像圣诞老人一样,带着明显的季候色彩,冬春雪山凝固,水涸瀑消,夏秋水沛,才訇然成瀑。瀑水在地底下的落差,高达三十多米,难怪水声有异,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似六月惊雷炸烈长空。瀑水隐落洞中,在曲曲折折的溶洞里,穿行数公里,流驻在它永远的故乡费瓦湖。
和世上其他兄弟瀑布比,大卫瀑布输了气和势,但其幽微和神秘,如一骑绝尘,独领风骚,并用如椽水笔,默默地在南亚大陆,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惊艳全世界。
做人当如瀑布,平缓致远,不惧困厄,绝处逢生,飞出壮烈之姿、豪迈之态来。但如果一味地追求黄果树瀑布的壮阔,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雄伟,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学一学大卫瀑布,只露冰山一角,把所有的精彩,收纳、封存、隐藏,给诸如他人留一片白,让人在惊愕之时,思绪神游万千,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