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汉语语音实验研究的发端(1922—1937)

2020-03-24 04:34褚宏祥
科学文化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赵元任声调语言学

褚宏祥

语言声学是运用声学的方法来研究语言的产生、传递、感知和处理等问题的一门声学分支学科,在语言学领域也被称为实验语音学、仪器语音学。20 世纪初,西方语言学的主流从历史比较语言学逐步向结构主义语言学过渡。随着科学技术尤其是近代物理学、生理学、医学、心理学的快速发展,利用物理学、生理学实验仪器分析研究语音的物理现象和生理现象的实验语音学也随之逐步发展起来,巴黎大学、莱比锡大学、伦敦大学、列宁格勒大学等高校先后建立了语音实验室,通过实验来探索语音的生理机制和声学规律。

在西方语言学理论传入以前,中国语言学研究走的是一条独立发展道路。中国传统的语言文字学,针对汉字的音、形、意三个特征分为音韵、文字、训诂三科,着重文献资料的考证和故训的寻求,被称为“小学”。而被称为“口耳之学”的中国古代语音学则属于音韵学范畴,主要进行韵书和韵图的编撰、音类的分合考订、音系的爬梳整理等工作,研究比较零碎,缺乏系统性,大致是属于“语文学”范围[1]。五四运动前后,以白话文运动、汉语拼音运动、国语统一运动为代表的现代语文运动兴起,为传统语文学转向现代语言学提供了诸多思想资源和实践准备。马建忠、章炳麟(太炎)、胡以鲁、钱玄同等借鉴西方语言学理论和研究方法,初步建立了现代汉语语言学的理论体系,使语言学研究从面向文献的传统“小学”逐步转变为面向活材料的现代“语言学”。当时的语言学界对语音的分析,往往是“操术弗精,工具不备,或蔽于成见,或囿于方音,每致考古功多,审音功浅”[2]。有感于此,罗常培号召开展语音实验研究,由之“解决积疑,以补听官之缺”[3],促使中国传统音韵学向现代转型。

中国的语音实验研究发轫于20 世纪20 年代,一些留学海外的中国学者以西方语言学和物理学、生理学等自然科学理论为指导,学习西方语音研究的实验方法,对汉语各地方言的语调进行比较分析,探索其自然属性及声学特征,再通过语音感知试验去发现和验证语音学的规律,形成了符合汉语特点的语音研究范式。

一 汉语语音的初期理论与实验研究

20 世纪初期,赵元任、刘复、李方桂、王力、岑麒祥、周辨明等人怀着“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的理想[4],赴欧美学习。他们把西方实验语音学知识和研究方法引入对汉语语音的研究,开创了汉语语音实验研究,推动了中国汉语语音研究的现代化,其中尤以赵元任、刘复二人贡献最大。

1.赵元任在国外开展的汉语语音实验研究

1910 年8 月,赵元任通过庚款留学选拔考试,赴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他原拟学习电机工程,后经请教胡敦复,明白了纯粹科学与实用科学的区别与联系,决定主修数学与物理,后兴趣扩至语言学、心理学、哲学和音乐[5]。1915 年,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参加创建中国科学社及创办《科学》月刊[6]。在此期间,他开始对中国的语言问题产生浓厚兴趣,与胡适合作撰写了“The Problem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国语言的问题)等系列文章[7],指出采取科学方法开展中国语言研究的必要性,并提出建设性的改革意见,由此引起了学界的关注。此后,他在《科学》上发表了多篇关于汉语实验语音学的研究论文。

1922 年,赵元任在《中国言语字调底实验研究法》一文中,将传统汉语音韵中的“平上去入”“四声”“五声”等改称为“字调”(也称“声调”)。这是他首次采用自然科学的实验方法对汉语字调进行研究的成功尝试,也实践了他提出的对语言学进行“科学的研究”的想法。赵元任详细分析了美国的布拉德利(Bradley)和伦敦大学的琼斯(Jones)对言语腔调的实验研究的成绩和不足,提出要利用定量和定性综合分析相结合的方法来进行实验研究。他设计的实验仪器见图1,其中TT 是与笛子粗细相仿的发音管,两头开口,K 是吹音口。当吹音的声调与人的发音声调一致时,用五线谱记录和描画声调曲线,再经分析,可以得出声调音高和时间之间的函数关系。实验中采用了诸如利用声学方法调音、利用打点计时器计时、利用对数转换改画五线谱来刻画波形等方法,真正将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运用到了语言学研究中。文中也提到用七弦琴模仿声调发音,用画格子临法帖的办法,将声调曲线改画到对数五线谱上(图2),这也是他后期创制五度制声调符号的雏形。文中包含实验目的、仪器、步骤、结果、分析等方面内容,实验结论证明了中国言语的基本音高与声带振动频率有关,可用时间与音高的函数关系来表征“字调”(即声调)[8],这比中国传统的音韵家用“长短、轻重、缓急、疾徐、高低”等模糊概念的描述要客观准确得多。这是中国学者首次用科学实验方法对汉语字调进行的研究,也是中国近代最早采用定量和定性结合方法来研究汉语语音要素并取得成功的实例。

图1.中国言语字调研究的实验装置图([8],页876)

图2.对数五线谱上描画的声调曲线([8],页879)

除了利用实验进行语音研究,赵元任还有意识地引入一些声学术语来描述语音要素,探索采用自然科学的相关概念表征语言现象的可能性。他认为,许多复杂的语言学问题借用自然科学,尤其是借用声学或生理学的术语来描述,就会变得更为简单明了。科学移植中出现最早的往往是概念的借用,科学概念需要用科学名词进行准确表述。中国科学社在1916 年便成立了“名词讨论会”,赵元任是5 名委员之一。在发表的语言学研究论文中,赵元任十分注意所用概念的准确性和名词术语的规范性,这些概念也逐渐被语言学界所接受与推广,并得到进一步规范化[9]。1924 年,赵元任在《语音的物理成素》一文中,用强度、时间的长度、基本音高、陪音(或附音)、噪音五个概念来表征语音的物理要素,提出从纯粹物的观点、采用科学方法分析研究语音现象,重申了“字调”(声调)的高低是时间和音高的函数关系,进一步说明了基本音高与声带振动的频率有关。

1924 年,赵元任应清华学校聘请,回国任教。他利用清华学校提供的一年(1924 年6 月—1925 年5 月)赴欧洲考察进修的机会,多次往返欧洲各国,拜访了奥格登(C.K.Ogden)、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等多位著名的汉学家和语言学家,并在巴黎大学注册听课,跟随史蒂芬·琼斯(Stephen Jones)等语音学家从事实验工作,由此受到了严格的实践训练,为后来从事语音实验研究打下了基础。在巴黎期间,赵元任还专程拜访了在巴黎大学学习语言学的刘复,与其一起探讨语音实验方面的问题。

2.刘复留学期间对汉语“四声”的实验研究

刘复原名刘寿彭,初字伴侬、瓣秾,后改为半农。1917 年1 月,刘复被蔡元培破格聘为北大预科国文教员。1920 年3 月,刘复得到教育部资助,赴英国伦敦大学学习语言学[10]。他认为“研究中国语音并解决中国语言中一切与语音有关系之问题,非纯用科学的试验方法不可”[11],他于次年转入法国巴黎大学专习实验语音学,并在法兰西学院听课。当时西方语言学研究中使用浪纹计可以较为精确地测量语音的长短和高低[12],鉴于中国古代关于汉语“四声”的论述多过于主观与模糊,刘复转学法国之后就开始利用浪纹计作为基本工具,对汉字的声调进行实验研究[13],后写成《四声实验录》一书,1924 年3 月由上海群益书社印行。书中从物理学角度解释了声音的产生及音的高低、强弱、长短、本质等问题,提出语音与乐音的产生均是源于“颤动”,指出汉语的“四声”主要是由音的高低构成,也与音的长短有一定关系。

图3.浪纹计的构造图及机器侧面图([13],页22)

《四声实验录》详细说明了实验仪器的构造与使用方法。浪纹计的构造图及侧面图见图3,其核心机件由音鼓、电流音叉、机体三部分组成,T 为音鼓(也称音笔),F 是电流音叉,其余为机体。实验时把受听器B 装到嘴巴上、鼻孔里或者声带上,声音发出后受听器里的空气会跟着振动,通过橡皮管引发音鼓T 中鼓膜颤动,再引发涂墨笔尖P 的颤动,这时将笔尖所对方向处放置一张缠绕在圆柱体上抽动的烟熏纸,在纸上摩擦就可以得到一条浪线,随着音鼓振动,声波就会被记录下来。通过对浪线的比较计算,得出各颤动在每秒钟的数目,再依据颤动数求出对数,并按照对数作图,就可以还原出与听到音高变动一致的高低起落曲线。

在巴黎,刘复邀请来自中国不同地方的留学生用各自的方言发音,以供其进行实验研究。他将北京、南京、武昌、长沙、成都、福州、广州、潮州、江阴、江山、旌越、腾越等12 处方言中的62 个音进行实验分析,将每一种方言声调的高低、强弱、长短、曲直标明实录,均按实际声调数画出分图,并合成总图。刘复的实验,虽然有部分声调曲线不能反映真实的调值情况[14],但是在实验操作、数据分析和计算制图等方面提供了实验研究汉语声调可资借鉴的经验。刘复在实验中不仅引进“浪纹计”用以描画及分析语音波形,也改革了某些实验环节,指出基频是声调的物理基础,为描述汉语的声调提供了“数”和“图”的依据,是中国学者对世界现代语音学理论的重要贡献[15]。

1924 年12 月,刘复被选举为巴黎语言学会会员[16]。1925 年3 月,刘复以《汉语字声实验录》《国语运动史》2 篇论文,以及自行设计、制作的测音仪器“音高推断尺”和“刘氏音鼓甲种”参加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答辩,获得博士学位[17]。当年4 月,他被授予康士坦丁-伏尔内(Prix Volney)语言学专奖。以实验语音学著作得受此奖者,以前只有实验语音学开山大师卢斯洛(P.Rousselot)一人[18]。1925 年8 月,刘复携带大批购置和自制的语言学仪器回国,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

二 北京大学语音乐律实验室的创建与初步发展

1925 年9 月,北京大学借助刘复从欧洲带回和自己创制的若干语音实验仪器,在国文系增设“语音乐律实验室”[19]。经几年筹建,实验室于1929 年12 月17 日正式对外开放[20]。

早在1921 年11 月,刘复就正式向蔡元培等提交了一份《提议创设中国语音学实验室计划书》。他依据对德国汉堡大学、巴黎法兰西学院、英国伦敦大学及爱丁堡大学、美国楷司实用科学学校声学及语音学机构的调研情况,并与法兰西学院一些语音学专家讨论后,提出了仪器经费预算和采购清单。该清单罗列了拟购置的伦敦大学式大号声浪计、简便蓄音机、李奥雷氏绘音机、罗斯雷式发音轮、音像表显机、特种活动摄影机、亨利西式和音分析机等大件收音和析音仪器,并专门提到定音叉、母音模拟管及马拉熙氏母音模拟机三种仪器,建议根据经费酌情购置,且逐项列出了诸如量音仪、显音灯、显音镜、留声机、摄影器、电溜音及制造模型等小件仪器和用具,此外还拟采购一些实验用消耗品、收蓄各国语音要素的蜡片及实验语音学方面的辅助图书。这几项费用总计约3 万8 千元。所采购的仪器多是需要定制的专门研究仪器,或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收音和析音设备,不仅价格不菲,更需预留出制造装配的时间。计划书还对实验室在归属、组成、经费、保藏、应用、置购等方面做了极为详尽的规划和明确的说明。

对于这个计划,北京大学以“拟请于增加关税或退还赔款中筹拨一次开办费,以便创设中国语音测试所研究中国语音,并解决中国语言中一切与语音有关系各问题案”呈报中华教育改进社。1922 年7 月5 日,在中华教育改进社国语国文教学组第一次年会上,胡适等13 位社员均赞成该议案,并同意在北京大学成立语音实验室[21]。1922 年9 月,创设实验室的议案获批复,但相关工作尚无进展,刘复于是再次致信蔡元培,敦促落实经费。信中重申研究中国语言学非用实验手段不可,也提到了之前从事中国语音学研究的一直是欧洲人,国人只能拾人牙慧,从民族门面上来说是难以接收的[22]。在其呼吁下,实验仪器的采购工作得以逐步进行。语音乐律实验室正式开放时,已有收放音及记音、推断音高及分析音质、测定语音及音律的几百件用以专研语音乐律及进行教学实验的仪器[23],比早期计划拟采购的要丰富得多。有些仪器虽购买了,但由于制作不精细,并不能供研究使用,如罗斯洛式析音器(用共鸣原理研究音质)、法国Roubot 制摆动计(显示声浪的构成及结合)等,还有些仪器如模拟管、马拉熙氏母音模拟机等由于价格昂贵而未购买。另外,刘复还自制了一些确定音高的仪器,如简式音高推断尺、四声模拟器等。

刘复自制仪器是缘于国外部分仪器存在操作繁琐,精确度差,不能更好地对汉语语音进行测量。当年刘复在巴黎使用浪纹计进行汉语“四声”实验研究时,由于设备较为简陋,计算方法也比较原始,仅实验过程就花费了30 个月。为了减少误差,提高效率,1925 年,他创制了直接量对数的声调推断尺,称为“liugraphe”(赵元任戏译为刘氏尺)[24],后改为“声调推断尺”。在使用声调推断尺测量声调时,先在图画板上铺一张白纸,白纸下方放置所要推断的烟熏纸,将其固定后放上推断尺,用铅笔沿活尺边在白纸上画一条“起线”,按照烟熏纸的速率来确定每一个颤动的长度,确定后在起线上按照此距离在上面做一个标准点,以此类推,根据浪线的曲线找点,然后连接各点,即形成音高起落曲线。刘复用推断尺推断自己所读的“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结果,能显示出音高、浪线的形状,能根据图形对音素和颤动长度等因素进行分析。刘复做这张图只用了不到4 个小时(图4),若用之前纯计算的方法,绘出该图则需要至少2 天。

刘复制作的推断尺缺点是制作费用高,体积较大,不便携带[25]。1934 年,他又研制出“乙二声调推断尺”,可将烟熏纸上的曲线制成语音频率的对数曲线,再根据烟熏纸每秒行走的速率和标准音高的颤动数,使用绝对音高曲线片将对数曲线制成五线谱,从而求得语音的绝对音高。该仪器由中法大学铁工厂制作,轻便灵巧,便于携带,测试一个声调的曲线只要用时3 分钟,屡次试验结果均正确。刘复对音鼓也进行了改进设计,从“刘氏音鼓甲种”(1925)改进为“刘氏音鼓乙种”(1930),较一般音鼓轻,且没有颤动数增多时出现碍滞音笔的弊病。刘复创制的“声调推算尺”和“刘氏音鼓”,都给实验带来了极大便利。此外,他还设计了四声模拟器,但生前却没有来得及制作成功,仅留下了《四声模拟器之创制》(1929)一文[26]。

图4.“月落乌啼霜满天”一句声调推断结果图([24],页162)

北京大学语音乐律实验室的成立标志着我国现代语音学正式开端,自此现代语音学在中国进入了系统科学的研究阶段[27]。1925 年11 月4 日,刘复回国后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举行的恳亲会上发表演讲,提出了自己的工作计划,即将已经着手研究的四声问题继续下去,作大规模的研究,把中国所有各种重要方言中的声调曲线完全画出,著成一部“四声新谱”;调查各地的方音,著成一部方音字典;希望按照法国语言地图的办法,编成一部“方言地图”,用蓄音机,将各种方言逐渐收蓄下来,作研究的样本。除此之外,他还计划对中国的乐律开展研究,对于社会上流行的俗曲以及濒临失传的旧乐,进行采访、收蓄,形成“蓄音库”[28]。这也是他将原计划的语音实验室改名为语音乐律实验室的主要原因。

1932 年,北大成立研究院,研究所国学门改称研究院文史部,聘刘复为主任,中国文学系所设的语音乐律实验室也归并于文史部。1934 年6 月,研究院文史部又改称文科研究所,由胡适兼任所长,内设编辑室、考古学室、金石拓片室、明清史料室、语音乐律实验室5 个部门[29]。1934 年暑期,刘复带领白涤洲、沈仲章、周殿福等人携蜡筒录音器等设备,赴绥远、内蒙古一带考察方音民俗和各地民歌声调[30],为编撰“四声新谱”及“中国方言地图”搜集资料。调查途中,刘复不幸染上回归热病,于7 月在北京逝世,年仅44 岁。刘复逝世后,罗常培接任主持语音乐律实验室的工作。

刘复带领北大语音乐律实验室的师生用“扎硬寨,打死仗”的功夫去研究语音,利用各种仪器设备按字记纹、量算振幅,并进行综合分析,使中国语音学的研究在方法和手段上逐渐与西方实验语音学相一致。

三 历史语言研究所语音实验室的建立与初期发展

1925 年2 月,清华学校在增设大学部的同时积极筹办研究院国学门(通称国学研究院)[31]。6 月,赵元任被清华聘为国学研究院最年轻的导师(后称四大导师之一)。1927 年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后,在大学院设立中央研究院。1928 年4月1 日,国民政府公布《修正国立中央研究院组织条例》,改大学院中央研究院为国立中央研究院(以下简称“中研院”)[32]。中研院聘请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三人在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基础上筹建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以下简称史语所),10 月22 日史语所迁入广州柏园[33],傅斯年受聘为所长。

1928 年8 月,赵元任接受史语所聘请,主持语言组工作。因北平史料较为丰富,便于开展工作。当年,史语所计划迁北平后成立实验语音室。1929 年6 月,史语所除少量带有地方性的工作仍留广州外,其余全部迁至北平,所址为北海静心斋。赵元任主持语言组工作后便开始筹备成立实验语音室,原设8 个组被归并为3 个,其中第二组为语言学组,从事语言学及民间艺文研究,赵元任为主任[34]。1929 年,赵元任从英国采购了Palmer 式音浪计和音浪计图,还为建立“语音档案”而购置大量留声机片[35],并建立了一间小规模的语音实验室[36]。此后他又从上海的大华科学仪器股份有限公司、美国的哈曼公司(Harman)以及英法德等国家的仪器公司购置了一些仪器设备[37]。1934 年秋,史语所迁至南京鸡鸣寺新址[38]。迁南京以后,赵元任亲自设计规划了新的语音实验室。为解决噪音干扰问题,他向美国订购了隔音纸板及其他隔音设备,室内四面墙壁及天花板、地板,全部用8 层隔音纸板铺成,下面加上地毯。其中记音室配有3 层玻璃窗门,且墙壁覆有4 层赛璐特克斯(Celotex)隔音纸板,因此室外杂音及室内回声均可减至记音仪器本身原有杂音以下。经连年积累,语音实验室配备了大量测验音调的仪器、灌制音档的仪器以及图解模型,还有各国审音参考语料片一千余张、音档材料片2000 余片,以及灌制音档的空白铝片约5000 片,堪称当时东南亚地区首屈一指的语音实验室。此后实验室陆续购置设备,所需资金基本上由中华教育基金董事会资助[39]。

语音实验室配置的各类仪器多由国外购置,部分仪器存在不适合汉语语音处理或使用不便等问题。为了更好地发挥实验仪器、设备的作用,赵元任与萨本栋、吴宗济等人也对部分仪器进行了改造,并试制了多个新型语音设备。

1930—1932 年期间,萨本栋被聘为史语所语言组物理顾问[40]。他与赵元任合作,利用电振差别周期原理自制了模拟声调器,可将书中所载声调曲线以原调音发出[41]。史语所迁往南京后,萨本栋不再担任物理顾问,但仍与赵元任一起合作设计语音实验仪器。1935 年,萨本栋设计了采用孪生式真空管和推挽式电路共同组成的直流扩大器,该扩大器可以配合仙童(Fairchild)电位器转盘及新式电容微音器成套使用。该设计方案交由中国无线电公司生产,经试验,灌出的音档音质宏大,杂音极少。即使是多数灌音器最难分辨的辅音,用该仪器灌音,都可听辨出来。加之电容微音器品质优良,避免了碳晶微音器所具有的电杂音干扰,因此可以收入极微小的音量,也能分辨出其它微音器不易分析的若干辅音,更具有用电省、放大倍数高、体积小等优点,适合田野调查工作,比当时从美国购置的灌音器效果还要好[42]。1930 年,赵元任为了解决发音者发音不自然的问题,赴上海大华科学仪器股份有限公司接洽定制放音机,定制的放音机可将收音器放在距离读音者二三尺以外,蓄音器另置一室,设计暗线系统互达各室,这样就避免了读音者、控制者及校者在同一室内相互影响[43]。

1935 年,吴宗济考入史语所。由于早先学过工程学,可以用仪器来分析语音[44],因此他进入语言学组后便成为赵元任的得力助手。当时测量音浪多使用电动音浪计(Kymograph),由于发音者在发音时使用不当,经常会出现浪纹测量不准的问题。在赵元任的指导下,吴宗济将电动音浪计改造成电磁音浪计,可以高效地将口语、唱片或无线电所发的声浪转成调高浪纹呈现到烟熏纸上。后来通过加用滤波器来减小误差,即使在陪音较强的时候,也能得到较纯粹的基本调高,该仪器应用于广西龙州泰语计算调高时,曾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赵元任也曾请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所长丁西林帮助研制一套“自动音调记录仪”(又名照像法自动画调器),用于分析和描记声调,可以使实验准确度增加数倍,速度增加千倍。可惜这项工作进行一段时间后,七七事变爆发,各所西迁,相关实验只得停止[45]。1937 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史语所经长沙,迁昆明龙泉镇,再迁四川南溪县李庄。一部分仪器、音档分置于重庆、昆明和香港存放[46]。其余仪器,沿途颠顿,机件有所损坏,加之天气潮湿,多有生锈发霉([40],页540)。

四 其他学者的有关研究

刘复领导的北京大学的语音乐律实验室和赵元任领导的史语所语音实验室在语音学研究方面相映成辉。除此之外,在语音学知识的普及和应用研究方面,其他学者也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

1.语言学领域其他学者的有关工作

罗常培于1923 年开始在西北大学讲授音韵学,在授课中去除了传统音韵学中玄虚含混的内容,使之成为容易理解的科学[47]。20 世纪30 年代,罗常培在北大任教时也大力提倡对语音进行实验研究。他在研究方言声调时,就使用过渐变音高管来测量声调。

1926 年夏,王力考入清华国学研究院跟随赵元任学习语言学[48],次年自费赴法国巴黎大学专攻实验语音学。他利用假颚和浪纹计记录及分析了博白方言的元音、辅音、声调,1931 年以《博白方音实验录》(法文本)获得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他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音韵学方面的课程,早期主要从事音韵学方面的研究工作。王力于1936 年出版了《中国音韵学》(1955 年再版时更名为《汉语音韵学》),书中利用现代语音学理论解释了传统音韵学的诸多概念,后续发表了内容涉及音韵方面的系列论文。

周辨明于1924 年发表《中国音声字制》,主张汉语罗马化,其后与刘复、赵元任、钱玄同、黎锦熙、汪怡、林语堂一起组织成立“数人会”,讨论国语统一和音韵学等问题[50]。1928 年,周辨明由厦门大学资助,赴德国汉堡大学学习语言学,于1931 年取得语言学和实验语音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厦门大学教授语言学方面的课程,并从事汉语拼音化、方言音韵等方面的研究工作。

岑麒祥于1928 年中山大学毕业后由中法协会资助赴法留学,先后在里昂大学和巴黎大学师从房德里耶斯、梅耶、傅舍等学习语言学及语音学等,1933 年,获得法国国家文科硕士学位和语言学高等研究文凭。回国后,他先后在中山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讲授普通语言学、语音学、方言调查等课程。1939 年,岑麒祥从法国语音学家胡迪的《普通语音学基础》和格拉蒙的《语音学概论》中选取材料,编著了《语音学概论》,内容包括语音的物理属性、生理特征、历史演变,以及语音学历史、音位理论等,把法国普通语音学和历史语音学的内容介绍到中国。

这一时期,本土学者也出版了多部语音学有关的专著,如廖立勋编、黎锦熙订正《实用国音学》(1920)、汪怡的《新著国语发音学》(1924)、张世禄的《语音学纲要》(1934)等,这些著作全面系统地介绍了语音学知识,为当时语音学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除此之外,其他领域的学者也对汉语语音进行了一定的研究。

2.非语言学领域学者的有关研究工作

陶炽(陶晶孙)在上海东南医学院生理学室从事医学和生理学研究过程中,借鉴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和西方实验语音学研究方法对汉字的语音曲线进行了研究[49]。1931 年,陶炽在《学艺》杂志上发表了《中国语言之语音曲线》。他以2伏的蓄电池作电源,用碳素送话器作为声音转换为电流的工具,利用振动频率为6000Hz 的示波器来测量与碳素送话器串联的1000—4500Ω 的电阻,通过观察示波器显示的单个汉字发音的波形变化来分析发音的特点[50]。由于话筒碳素颗粒上产生的入射声波的压力变化是由声音的振幅及频率所共同决定,在同样音强(振幅)的情况下,影响波形的主要因素就是发音的音高(频率),利用可变电阻可以调节电压的大小,从而调节波形以利于观察。

图5.一组汉字:葩、把、怕三个单字的比较波形图([50],页6)

陶炽的实验选用了5 组单个汉字来进行发音,然后根据示波器波形绘制发音比较分析图。如图5 描绘了“葩”“把”“怕”三个单字的比较波形图。该文中,只是呈现了5 组单字发音的预备试验比较图,未做更进一步的理论分析。从文中呈现的单字不同波形来看,由于碳素送话器对于声电信号的转化输出受到诸如声音输入、电流转化等很多因素的影响,实验的结果不甚精确,但也能基本反映语音的变化由音高和音强共同影响的事实。这也说明当时也有不同学科背景的研究人员采用不同的实验仪器对汉语语音进行研究。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史语所和北京大学也将当时先进的语音仪器设备应用于大规模方言调查活动,拓宽了我国语音研究的领域。当有可能取得更加令人鼓舞的成就的时候,北大语音乐律实验室刘复和白涤洲相继去世;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史语所被迫辗转西迁,相关设备和人员星散[51],赵元任旅居国外,这些因素都对我国初具规模的语音实验研究工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五 结语

20 世纪20 年代前后,随着西方科学知识在中国的传播和普及,科学在中国话语体系中的地位逐步升高,引入西方科学来改造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成为一种潮流。赵元任、刘复等在国外留学期间,借鉴西方实验语言学研究方法,从生理、物理和知觉等自然属性方面对汉语的语音进行了研究。他们回国后,组织建立了中国自己的专业研究机构,开展了初步的汉语语音实验研究工作,为中国语言声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这一时期的工作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汉语语音实验早期研究工作主要由留学海外学者的个人兴趣所推动。20世纪初,中国的音韵学仍属于“语文学”范畴,对于深受传统文化熏染的语言学者们而言,一般缺乏自然科学的修养,对自然科学与语言学的关系并不怎么看重[52]。能将科学原理、科学方法和发明创造等应用于语言学研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受时局动荡的影响,政府也无力对相关研究进行统筹规划。赵元任和刘复等在留学期间多根据个人兴趣主动开展语音学相关研究工作,他们接受了当时国际上知名语音学者的指导,利用自然科学的基本概念来解释语音产生的物理基础和生理机制,尝试将西方自然科学实验研究的方法和理论应用于汉语的语音研究,通过描画声调曲线及分析语音波形,得到了汉语的声调主要是由基频变化而引起的结论,相关研究已达当时国际领先水平[53],拉开了中国现代声学研究的序幕。

二是重视和充分使用自然科学理论和实验手段开展汉语语音研究。以赵元任和刘复为代表的一帮学者开一代新风,凭个人“才力学识”,运用“新工具”,“动手动脚”进行汉语语音研究,开辟了语音学实验研究的新方向。他们陆续归国后,通过建立语音实验室、开设语音学方面的课程、开展方言调查等各种途径与方法,引入和传播了现代语音学思想,并借助实验仪器设备对汉语语音进行分析、研究。北京大学及史语所购置、改造及自制的各类仪器设备被广泛用于实验室内对语音的研究以及开展的方言调查之中,使语音材料的大量采集、分析、存储成为可能,克服了汉语语音学研究中语料的二手性和语料匮乏等造成的困难,增强了语音研究的准确性和客观性。他们利用实验的结论来解释与修正传统音韵学的部分理论,逐渐形成了针对汉语语音研究的科学分析方法,为深入了解汉语语音的本质提供了不同的路径,进一步拓宽了中国实验语音学的理论与实践研究内容。史语所及北京大学在实验室及方言调查中开展了大量的语音实验研究并取得多项研究成果,在此过程中也培养了一批语音研究人才,迈开了中国现代语音学研究的步伐。

致谢 本文在文献资料搜集过程中得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支持,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胡化凯教授、丁兆君副研究员对论文初稿提出了宝贵修改意见,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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