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论输赢
——评周涛长篇小说《西行记》

2020-03-24 02:57潇湘客
长江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涛文学小说

■潇湘客

《西行记》是周涛公之于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作为已经成名的诗人、散文家,挑战自己擅长的文学体裁,需要勇气。

年逾七旬,古稀长者,尚且如此劳心劳力,可叹、可赞。

周涛曾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

这么说便也这么做,如今世道并不多见,多见的是各种各样的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这么说便也这么做,穷毕生心血,一以贯之,在当下社会更属凤毛麟角,因为司空见惯的是朝三暮四、半途而废。

周涛如此这般说了,也如此这般做了,借用阳明心学形而上的说法,算得上知行合一了,且很典范。是不是呢?

名与利,于现时的周涛,早已淡看。但七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体验和思考,尘封了只是日子,写出来就成了生活。

尤其是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经年以文学的眼光阅人无数,其结果势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社会环境政治氛围影响了人、造就了人,人反过来又成为影响人造就人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氛围的一分子。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生,何其精彩。

这样的体验,这样的思索,难能可贵。

而就文学艺术形式来说,讲故事谈命运解读生存环境,非小说不能完成,非长篇不能尽意。

所以,并非玩票炫技,展秀诗歌、散文、小说“三项全能”,周涛写小说,从心所欲而已。

文学即人学。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败荣辱,永远是文学艺术特别是小说的题材和主题。

《西行记》展现了一连串人物,这是周涛以前的文学作品不曾有的。因为之前他写诗歌和散文,于塑造人物形象,委实有其局限。

人物这个词,生活的理解与文学的理解不尽相同,评价的标准体系大有区别。

生活中,凡称得上人物的,或者官做得很大,或者钱挣得很多,或者在某个领域极有建树,或者拥有一技之长,总之,要有些不平凡不普通。

而在文学中,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只要写进作品,均可称为人物;只要真实、鲜活、个性突出,就是成功的人物形象而为读者牢记。

《西行记》中,绝大多数人物的身份和生活都很普通。

《西行记》

机关职员、公安警察、乡镇干部、中学老师,如此等等。时至今日,在我们生活中,这些人也随处可见。虽然老红军、老八路今天已经为数寥寥被奉为国宝,但四十年前,他们身处一线岗位,并不稀罕。

这些普通人的故事构成了小说《西行记》。

只有一个人物例外:姬书藤。

姬书藤职务不高,工作能力也并不显得多么与众不同;入党和提拔,进步速度甚至赶不上王镰、哈皮;论官场的成熟与老到,也不及成志敏;日常生活中,更显得稍稍低能,家务琐事全靠妻子打点料理。

姬书藤的不寻常在于:心气之高,他人莫及。

姬书藤的好友同事,最终大多都当了官。但姬书藤自己,志不在仕途,既没有自比管仲、乐毅,更无意攀附姜尚、张良。他知道,由于父辈的原因,在那个年代,官场对于他就永远屏蔽了。为官从政,不能,亦不愿。尽管现实生活官场的功名利禄,时不时诱惑和影响着他,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和文学精神世界两个领域,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极富自信,只是认准了文学。

他就是野马群里最桀骜不驯的那一匹,只愿在文学的荒野尽情恣肆,而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则显得温顺平凡。

他就是珍奇罕见的稀世之鸟,寻常难觅踪迹,只是在文学作品中,华彩尽显。

毕竟,对于多数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做成、做好,并不容易。因此,姬书藤就像一面镜子,年轻人对照可以励志,老年人对照可以感叹:唉,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西行记》诸多人物中,塑造最成功的,当数庄延。

通过小说对话和叙述,读者不仅对庄延的外貌长相、家庭出身、出生地、学历、年龄、工作岗位和职务有了一个轮廓性的认识,还通过一些事件和情节发展,感受到她的性格特征。

婚姻上,面对父亲反对婚事、面对丈夫谈论假设离异,她表现出一以贯之的简单明确和坚毅决绝;打理家庭生活,学烹饪、干体力活儿,她吃苦耐劳又心安理得;丈夫经常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异想天开甚至自言自语,她表现出宽厚、容忍,某种意义上还有点欣赏,如同母性溺爱幼雏;招待姬书藤的朋友来访,她表现出热情,不失主妇风范;丈夫被告发不得不作检讨,她显得镇定和冷静;在生育后代问题上,她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细致和执拗;对待成绩和荣誉,她不卑不亢、从容淡定;对于丈夫的文学创作,她未必理解却真心信任;姬书藤为了前程需要去乌市,乘飞机费用不菲,关键时她毫不犹豫,大气豪爽,虽然库尓班大叔是骑着毛驴上北京的,而喀什距乌市比起从于田到北京,近很多。

庄延身上汇集了中国传统女性诸般美德,真实而温馨。

庄延的意义在于,将家庭单一的男女之情丰富、充实、升华,集恋情、亲情、柔情、恩情于一体,她是中国举案齐眉传统家庭女性在新时代的活版演绎。

庄延们的存在,永远是那些自负清高、幻想浪漫出轨或者怀有大男子主义情结的先生们歉疚和负罪感的源泉。

但《西行记》的主题词并不是女性。无论周涛笔下的庄延多么高尚、贤淑、真实和亲切,无论周涛怎样不吝以最美好的词句赞美神圣的女性,其构思的重点、其冷峻的思考、其深刻的剖析,还是在男人。

男人一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字词很多。输赢成败,无疑是最鲜明、最显赫的那个。

《西行记》里讲述的人物故事,就男人而言,其结局莫不带有输赢成败的烙印。其中主要人物姬书藤、屈铭、成志敏、程墙,可以看作相互映照对比的两组:一组姬、屈,喜好文学;一组成、程,专事从政。

喜好文学的,若想成功,需要具备很多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天赋。天赋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既不能遗传,也不能授受。然而存在,并通过作品被他人感应。屈铭很热爱文学,创作也很勤奋努力,但限于天资,所以不成(如果我们把成功定义为结果而不是过程的话)。

专事从政的,成功也需要很多条件,其中最关键的,是势。势这玩意儿同样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约可以理解为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的集合总成。程墙年纪轻轻就有纵队司令的风范,并得到过当时中央二号领导的接见和嘉许,本可青云直上,然而势尽事败,未能善终。成志敏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水到渠成,做到封疆大吏一级。

天赋侧重个人内在特质,势则主要指外部环境和条件。诚然,文学成就需要天赋,也需要适合文学创作的外部环境,需要势;政治事业需要因势利导,也需要个人的从政的天赋才能。只是,就输赢成败而言,在各自领域中,势与才所占的权重有所不同。严格说来,从政和从文,是不好比较输赢成败的,毕竟不同领域不同行当,用《西行记》里的话来说,是不同的人生道路。所以,成志敏与姬书藤,没所谓谁服不服,各得其所而已。

真正与成志敏构成对比的,是程墙,可谓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

程墙是个悲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悲壮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出卖姬书藤,所以不是一个小人;他没有选择苟且偷生,所以不是一个懦夫。他也是很能吃苦很努力向上很爱读书学习的,正常环境下,未必没有出息。

程墙的命运真的不能用个人人品来衡量。当政治潮流席卷而来时,谁不会去扑腾几下冒个泡呢?何况早就因家庭成分问题打入另册,又被视为盲流。

程墙以生命终结表示认输了,但那个活了93岁的“三八式”老干部屈铭,一直保留着他的日记。周涛冷峻的这一笔,如锥划沙,却令人唏嘘。

人生输赢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部环境条件。常常,这些环境条件又不由自己个人掌控。

因此,运气,这个词也是男人必须面对的,绕不过去。

幸运与倒霉,人生大不同。

《西行记》开篇的第一句话是“1972年的春天,有两个倒霉蛋呆立在那里”。缘何倒霉?因为他们要去“一个比边远更边远、比艰苦更艰苦的地方”,并非自愿。

其实,细读小说,会发现姬书藤和哈皮的经历与结局,在一些人看来并不算多么倒霉。无论如何,在机关有一份职业和薪水,即便是今天,也应该算运气不错的。何况在四十年前,那个时候还是知青的年代。

并非作者矫情,无病呻吟,而是在字里行间,潜藏了判别幸运与否的参照体系标准。物质生活条件是否富足,一目了然;精神生活是否充实,值得玩味。林黛玉身居豪门,锦衣玉食,但又有谁能否认她的悲苦?

很明显,作者周涛无意描写展示当时的物质匮乏和当地恶劣的自然天气条件。周涛侧重关注的,是人物的内心感受。姬书藤感觉的苦,是心灵的苦。这种内心的苦楚、迷茫、失重感,与煎熬无异,是谓大苦。

问题在于,那个年代,整个国家都迷失了方向,看不到希望。举国不幸,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政治生态环境不正常,无人敢言自己幸运。横祸可能突然从天而降,令人猝不及防。读到姬书藤以自己的人皮书写检讨那一节,只能掩卷太息。

1976年,中国当代历史的转折点。国家政治格局的改变,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人们的命运。远在离北京四千公里之外的姬书藤也时来运转,迎来了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五福临门”。

不经意间,《西行记》通过西域南疆喀什噶尓几个小人物的人生境遇,折射反映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变革。

当绘画、音乐、雕塑、舞蹈等艺术门类纷纷使用语言、语汇这样的字眼来诠释其特点的时侯,文学艺术似乎更有资格讨论语言。毕竟,书面语言是文学艺术的本门功夫。长篇小说《西行记》,语言特点非常鲜明。

首先,大量的议论,极富感情色彩,又不失哲理。

几乎每一个人物出现,每一个故事告一段落,每一个时间情节的节点,叙述之后多有议论。这种议论的铺陈,也许来源于作者平素大散文的写作惯性,语句流畅,个性鲜明,鞭辟入里,警句频出。

特别是关于政治关于历史一些问题和事件的认知,其理解已然超出小说中为人物所设立的时间和环境背景。只能以跳出的方式,由作者讲述和评点,如同电影艺术创作中常见的画外音。

其次,对话生动。既凸显人物性格,又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读过中学语文的人都知道凤姐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也知道仅凭一句“包好,包好”就给几代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康大叔。小说就是这样的章法技巧,塑造人物时,言语对话,必不可少。只是在语词、语气、语速的选择使用上,是否斟酌、是否生动、是否接地气说人话,分出艺术品味的高下优劣。

不能说《西行记》已经创造出了新的小说对话经典,但作者着力通过对话刻画人物和展开情节,给读者印象颇深。

其三,心理活动描写徐疾有致。

内心活动描写也是小说常用的手法。中国古代章回小说里已有“寻思”“暗忖”“转念”之类的运用,世界现当代小说更有“意识流”的特殊表达。

《西行记》并没有滥用心理描写手段,而且在使用时,分寸掌控也恰到好处。如前所说,姬书藤同时生活在现实世界和文学精神世界两个领域,那么为展现他的精神生活领域的行为,使用内心活动的描写,篇幅显然要比别的人物多。即使这样,作者也是使用理性的适应阅读者理解习惯的语句和节奏,并无晦涩、并无跳跃、并无怪诞、并无牵强。

总之,小说《西行记》在语言上承袭了周涛诗歌和散文的优良品质,营造的艺术意境是诗性的暖色调的。激情的议论和对话犹如火山迸发,热力四射;冷静的叙述和描写又如熔浆漫汗,移动缓慢然而坚定,且灼人。

不少朋友都把《西行记》看作自传体小说,因为姬书藤的故事与作者周涛的个人经历非常相似。从姓氏学角度来看,姬姓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姓氏之一,相传黄帝因长居姬水而取此姓。黄帝的四世孙后稷则是周姓的始祖,所以周姓直接起源于姬姓,姬、周同为一脉。后稷出生于稷山,稷山今属山西省。周涛出生于潞城,算山西人。由此看来,周涛将《西行记》的主人公设置为姓姬,或许是一种暗示。小说中的姬书藤并无文学创作上的建树和声名,作为后续,现实生活中的周涛诗文俱佳,硕果累累。

严格说来,评点艺术作品时夹带解说论者与作者的私人关系,不算一个好的习惯,虽然这在当下非常流行。因为私交甚笃并不必然更能理解作品真谛,甚至未必更能优先懂得作者的苦心孤诣。但是,三十年前,在新疆,三两好友酒酣处,笔者的确不下一次听到周涛私下表露,说此生希望能有一部如《静静的顿河》那样分量的扛鼎之作,以为自己的文学生涯盖棺定论。

毋庸讳言,比对这样的标杆,按照传统的经典长篇巨制的各项维度标准(譬如精致的构思布局、宏大的叙事结构、复杂的人物关系、细腻的场景描写、激烈的性格冲突、生动的人物刻划等等)衡量,《西行记》还显得单薄。或许,采用自传体形式,权当周涛涉足长篇小说的一次持篙试水?

然而谁又能规定小说必须怎样写呢?

以往读周涛的诗与文,每每为他的张扬和豪放而血脉贲张,感受到生命的荣光与力量。但在小说中,我们读到了生活本身要求的现实性书写,哪怕是令人窒息的生存氛围和命运多舛的无可奈何。

其实,周涛的散文里也曾有过关注现实的多处体现。陕北村妇随口道出“凄惶”一词,曾令他震惊和感慨。蒙古包里,围坐一圈人,一只碗倒酒,依次传递,三巡几巡的,总是酒到必干,话少歌多。这个场景促使他献上一个推敲精选的“稳”字表达赞美和敬意。在小说中,周涛更是以自己1976年前后西域南疆的亲身经历,剑锋直指过往的历史政治,表现了“哀民生之多艰”的史家眼光和忧患意识。

仅此一点,长篇小说《西行记》就可以凭借它的艺术审美趣向列入高段位级别,供方家大众阅读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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