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绛红色和叹息的重量

2020-03-23 13:45侯建臣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2期
关键词:拐角曲调红绿灯

侯建臣

我一直站在十字路口,我站了好长时间。

我忘了这是一个中午还是晚上。阳光很暖,秋天的傍晚太阳还不是很低,中午和傍晚的太阳有时候让人感觉它们都一样。

红绿灯忠实于时间或者只是按照某种程序运行,这里的生活就是一辆车在绿灯的目光里走远,另一辆车在红灯的注视下等待。

我还看到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但认识的人肯定不多。每个人都要经过路口,每个人,观望着绿灯红灯,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看车,如果没有车辆的存在,红绿灯根本就没有必要存在。红绿灯是现代文明的标志,而路口不是。

我也会想到那些小巷,小巷的路口不是为了规范什么,小巷的路口只是为了把一条两条或者三四条巷子分开,小巷的路口只是为了让人能很具体地找到回家的路。

小巷的路口,也是为了让人消失的。

也许这只是个谜语。

奶奶经常从院子里出来,奶奶很早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了,她种了一院子“红姑娘”,我忘了“红姑娘”是不是开花,是不是会开红色的花,但我一直记着“红姑娘”果儿的红。也许是“红姑娘”的果儿过于红了,它用一层灰色的皮把那果包得严严实实的,我曾经想如果没有那一层灰皮包着,满院的“红姑娘”是不是会让院子变成红色的。但奶奶说,所有的红都应该是含蓄的,就像太阳,它从来就没有过分地红过,总是包着一层什么东西,当它开始变红的时候,山就把它收回去了。奶奶的哲学我大多不懂,但当我盯紧了西边渐渐变得越来越红的太阳,它真的是不大一会儿就移到山后边去了,只让那山渗出一些儿暗暗的红来。

大多数的时候,奶奶是到小巷的路口等人的。也有的时候,是在那儿看天,或者看世间的变化。

有一天,奶奶从小巷的路口走了,就再没有回来,奶奶是别人抬走的。我站在院子的大门口,朝着路口看,我看到奶奶走到路口,我看到奶奶在路口停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慢慢地朝着路的某一个方向拐走了。奶奶的调也跟着奶奶走了。

我感觉那调就是一个人生命的曲调,每个人都是有曲调的,那时候奶奶的曲调是沉郁的。当那曲调的尾巴慢慢地从我的耳朵里抽走,我扭回头来,看到院子里的一株“红姑娘”正在凋谢。

那几天看微信,在故乡的一个群里正在发悼文。

所有的人都在写。

写的都是一个人。

以为是玩笑,以为有“然而”或者“但是”,却是没有。

许多个人写了许多篇悼文了,还有许多人仍然在写。

以为,或者总是以为,下一个就是大家都写的那个人。先是发出一个搞怪的表情,然后说,你们真是,你们真是,我能有那么好?

别的人就说你真的就是那么好!你真的就是那么好!

那人就发出一个笑的表情说,好吧好吧。

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

一群人就朝着一个路口看着,一群人就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一群人看着看着,那个人就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转到拐角后面去了。

有好多人走到拐角后边去了。

王兴德走到拐角后边去了。

王保忠走到拐角后边去了。

刘永贵走到拐角后边去了。

这个叫魏文的人也是,这个叫魏文的人昨天或者前天可能还在讲长城,上一刻或者上上一刻还在讲古董,而就在某一刻他就背转身子了,他稍稍地佝偻着身子,头朝前倾着,一身不太讲究的家常衣服托着他不常晃动的头,一下一下地走向路口某一个方向,走到某一个拐角后边去,然后就消失了。

我一直朝着某一个方向望着。

我心里知道某一个结果,但我依然望着,我其实是在望着往事。

有好多往事隐藏了,就像隐藏到拐角后边的那些人们。有好多往事仍然清晰,它们更像是飘过天空的云彩撒下来的影子,它们已经飘远或者正在飘远,它们逐渐远去,最终让我们的记忆变成空白。

我感激那些拐角们。

我总觉得王兴德、王保忠、刘永贵、魏文……他们就在拐角的后边,他们迷路了,或者只是累了,是拐角把他们安顿了下来。他们在拐角的后边说着话,没准,他们還会小酌一顿,然后擦擦嘴,很惬意地打几个酒嗝出来。是的,他们都是好酒量。

我总觉得我的奶奶、父亲他们真是累了,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看到我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从拐角后边走出来了,先是那根不锈钢的拐杖,接着是一只脚,另一只脚,慢慢地身子也出来了,穿着那件深灰色中山装,头上是一顶已经变成灰色的蓝帽子。头朝前倾着,有一只手背在身后。

父亲一直走一直走……

太阳又一次贴到拐角楼头上了,这是第几个太阳?

没有炊烟,一只斑鸠站在太阳的旁边,它的叫声是绛红色的。

怀念就是绛红色的。

斑鸠飞走了,那颜色还在。太阳落下去了,那颜色还在。黑暗掩盖了许多许多白天的事物,那颜色仍然飘忽着不肯散去。

有时候我看楼头的方式和看树头的方式是一样的。

有时候却不是。

城市所有的楼头都在掩盖,当灯光以它的明亮让城市成为不眠之夜,悲伤便在一次次的歌厅狂野疯嚎中失落进高价的啤酒瓶里。歌声和酒气可以让一个人或者一些人从记忆里走散,但另一些人却像某一缕酒气一样,一直萦绕在嗓子的某一个地方,然后随着某一声有点悲切的音节跌出来。

但乡村的树头,却一直把所有的对这个世间的挂念挂着,挂着挂着,就会有一只懂事的乌鸦扇一扇翅膀无缘无故地飞起来,并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让正在逐渐聚拢的思绪再一次破碎。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该是填写一种每年都要写的有着固定格式的东西了。比如“本音堂中先远三代宗亲之位。年月日”。

在我出生的地方,把这种东西叫“包”。

所有的重量都抵不过叹息的重量。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黑夜深处那绺又长又重的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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