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下旬,我有幸应邀参加了《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安徽安庆市进行了采访活动。我们先后见证了桐城派文化的辉煌,走近安庆师范大学送书,参观当地特色农业基地,出席文化产业园区挂牌仪式等活动。一路走来,满眼繁花,但最能引起我注意的、触动我心灵的,还是当地土生土长的黄梅戏。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上午,我们代表团一行参观了安庆市黄梅戏职业技术学院。学院的师生们热情接待了我们,不同年级不同专业的学生们,为大家展示了唱念做打等各种扎实的基本功和精彩的技艺。看着同学们闪转腾挪、大汗淋漓的训练,有的才仅有十岁左右,我不禁替她们鼓掌叫好,心里真切感受到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苦寒,同时也体会到了当地政府及教育部门对黄梅戏人才的重视和培养。
晚上,当地的文联和作协等部门,在韩再芬剧院,为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还专门安排了一场黄梅戏演出。看着台上黄梅戏艺术家们精湛的技艺,我禁不住又想起了故乡,耳畔也萦绕起家乡晋剧、二人台和耍孩剧的唱腔......
我的家乡在山西大同。山西素有“戏曲的海洋”之称,除了北路梆子、蒲州梆子、中路梆子、上党梆子等四大梆子戏外,还有二人台、耍孩剧、道情、碗碗腔、地秧歌、皮影戏、罗罗腔等50多个剧种,占到全国戏曲总数的近六分之一,言之蔚为壮观,一点也不为过。特别是耍孩剧兴起于明末清初年间,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被称作中国戏曲史上的“活化石”。一个游子,同故乡的联系可以说有千丝万缕,但我感觉,恰恰是戏曲和饮食,最容易承载故乡的记忆和乡愁。饮食习惯是记在胃里的家乡,而戏曲则是刻在灵魂里的乡音。
许多人都知道,山西省村村都有大戏台,这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山西现存元明清古戏台两千多座,金元代戏台12座,在全国排名第一。往往村子有多大,戏台就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万马千军,春秋戴旭,落英缤纷。山西作家葛水平说过,戏剧是人們唯一用来对抗真实的工具,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人的感官和精神之间存在某个桥梁,有时达到神化的程度,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穿行在写实与象征的两重世界,并暗含了江山的分离和愈合。一座戏台的出现可以让村庄的天空改变分量,连贫穷也像绸缎一样富足无比。
其实,我从小的理想,并不是当个写写画画的作家,恰恰是想当一个咿咿呀呀的戏曲演员。我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打小就爱唱。村里每年都要唱大戏,除了村里农民自己唱,还请县里剧团来村里唱。尤其是看到县剧团的演员们坐着汽车进村,家家户户打扫卫生,迎接演员们入住。演员们衣着漂亮,哼着小调,三三两两在村里溜达,戏前戏后还有好菜好饭,猪肉炖粉条,随便吃,便觉更是好职业。我就心红的不得了,早起到村外庄稼地看演员们吊嗓子练功,后台看人家描眉画脸,台上看演员一招一式做派。记得有一次县剧团演完回城里,我追着人家剧团汽车,非要跟人家剧团走,要当演员。一个好心的演员告诉我说,演员也得要考上才能当。于是,我在初中时就到县里考了两次剧团,一次晋剧团,一次二人台剧团,但都没考上,不知道啥原因。上高中时,又到雁北艺校连续考了两次,虽然唱歌跳舞写作都很好,许多人都觉得我肯定没问题,可结果均已失败告终,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艺术学校,除了要有好嗓子,还得有关系走后门,因为考上艺校后,就能户口农转非,还能成为国家干部身份,还能安排工作。从此就断了当演员的念想,可唱戏的爱好一直保持到今,并且在文学创作过程中,对戏剧的热爱和运用,得以充分体现。
所以,当我在安庆地区参观严凤英故居,观摩安庆黄梅戏学校,观看韩再芬黄梅戏演出后,我又想起了老家耳熟能详的晋剧、二人台和耍孩剧,经过对比安庆的黄梅戏,我觉得这一南一北的剧种有着许许多多的相同,又存在方方面面的异同。
看着韩再芬黄梅戏剧院艺术家们的表演,我也回忆起在全国流行甚广的黄梅戏经典曲目。据我所知,黄梅戏原名黄梅调、采茶戏等,起源于湖北黄梅,发展壮大于安徽安庆。黄梅戏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唐代。据史料记载,早于唐代时期,黄梅采茶歌就很盛行,经宋代民歌的发展、元代杂剧的影响,逐渐形成民间戏曲雏形。至明清,黄梅县戏风更盛。后来经过创新发展,黄梅戏与京剧、越剧、评剧 、豫剧并称"中国五大戏曲剧种",也是安徽省的主要地方戏曲剧种,受到广泛的欢迎 。黄梅戏唱腔淳朴流畅,以明快抒情见长,具有丰富的表现力;表演质朴细致,以真实活泼著称。一曲《天仙配》让黄梅戏流行于大江南北,在海外亦有较高的声誉,后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一个地方小戏,最后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剧种,成为安庆乃至安徽的戏曲标志、艺术品牌和文化名片,实属不易。究其原因很多,但人民的喜爱、地方的重视、名家的引领、接地气,推陈出新,我觉得也是很大的缘由。后来经过创新和发展,黄梅戏还影响到不少外省地区,如湖北、江西、江苏、福建、浙江、吉林、西藏等省区也相继成立了黄梅戏剧团。香港、澳门还出现了用普通话和粤语演唱的黄梅戏。在表演艺术上,通过排演新戏和拍摄影片,吸收了话剧和电影的表演形式,在人物塑造等方面有了新的发展。解放后的几十年黄梅戏造就了一大批优秀演员,除了对黄梅戏演唱艺术有突出贡献的严凤英、王少舫等老一辈艺术家外,中青年演员如马兰、韩再芬等相继在舞台上、银幕上和电视屏幕上展现出他们精湛的演技,博得观众的关注和喜爱。
我认为黄梅戏的主要传统剧目,跟山西的二人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二人台又称"二人班",是流行于内蒙古自治区中西部及山西、陕西、河北三省北部地区的戏曲剧种,因其剧目大多采用一丑一旦二人演唱的形式而得名"二人台"。二人台最初只是农民在劳动余暇自我娱乐的一种化装表演形式。早期二人台的表演形式比较单一,所唱的多是小曲。
黄梅戏和二人台的传统剧目,大都多以描写劳动生产、揭露旧社会黑暗、歌唱婚姻爱情等为主要内容,富有浓郁的生活情趣,另有部分神话故事和历史故事。二人台有《打金钱》《打樱桃》《打后套》《转山头》《阿拉奔花》《回关南》《拉毛驴》《摘花椒》《卖麻糖》《兰州城》等。黄梅戏的传统剧目非常丰富,小戏有200多本,俗称"大戏三十六本,小戏七十二折"。主要表现的是当时人民对阶级压迫、贫富悬殊的现实不满和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如《荞麦记》《告粮官》《天仙配》等,大都表现的是农村劳动者的生活片段,如《点大麦》《纺棉纱》《卖斗箩》等。黄梅戏和二人台都是以抒情见长,韵味丰厚,唱腔纯朴清新,细腻动人,以明快抒情见长,具有丰富的表现力,且通俗易懂,易于普及,深受当地群众的喜爱。如黄梅戏的《夫妻观灯》和二人台的《挂红灯》,两个小戏的内容及唱词,几乎是异曲同工。如字黄梅戏《夫妻观灯》中:
长子来看灯,
他挤得头一伸。
矮子来看灯,
他挤在人网里蹲。
胖子来看灯,
他挤得汗淋淋。
瘦子来看灯,
他挤成一把筋"
都是例证。
在二人台的《挂红灯》中,
“西瓜灯绿格莹莹,
茄子灯紫格生生,
狮子灯毛茸茸,
老虎灯真威风,
圪溜把弯黄瓜灯”。
还有在二人台的《十五观灯》中:
正月十五闹元宵,
挂灯结彩真热闹,
街上人多又说笑。
狮子滚绣球扮得好。
狮子灯老虎灯,
花猫捉鼠做得精,
五颜六色凤凰灯。
西瓜灯萝卜灯,
带得叶叶红茵茵,
白菜做得包心心。
说说笑笑,哭哭闹闹,
嚷嚷叫叫,蹦蹦跳跳,
说说笑笑,哭哭闹闹,
嚷嚷叫叫,蹦蹦跳跳,
听不清楚是啥声音。
忽然踮起脚后跟,
眼前旺火是红彤彤,
烟蓬雾罩,噼里啪啦,
忽东忽西,忽高忽低,
烟蓬雾罩,噼里啪啦,
忽东忽西,忽高忽低,
熱气腾腾地上了劲。
千门万户尽彩灯,
星罗棋布层叠层,
红红绿绿,花个生生,
喜个蹦蹦,笑个盈盈,
红红绿绿,花个生生,
喜个蹦蹦,笑个盈盈,
照得今年五谷丰。
看完红火回家转,
浑身疲劳愿担承,
跛个脚脚,拐个腿腿,
湿个腕腕,腿个肚肚,
跛个脚脚,拐个腿腿,
湿个腕腕,腿个肚肚,
好像是浑身抽了筋……
从音乐看,简洁的乐汇、自然的语势、密集型的字位安排、结合成朗朗上口的旋律,既朴素又大方。
黄梅戏与二人台不同的是,黄梅戏经过几代艺术家的改良和创新,特别是到京城及外地演出时,戏曲道白由地方方言改为普通话表达。而二人台的到白不管在当地还是外地,还是以地方方言为主,这就大大影响了二人台剧目的推广和流行。以至于黄梅戏后来发展成为全国流传的大剧种,而二人台仍然坚守在自己的根据地。说来也奇怪,黄梅戏在全国流行的、人们喜爱传唱的,实际上就是几部经典的曲牌,比如《夫妻双双把家还》《女驸马》《打猪草》《夫妻观灯》等。二人台在全国能够听到的除了《走西口》《五哥放羊》《挂红灯》等,其他的就很少耳闻了。也就是说,这两个剧种,能够广为传唱的,其实还是在当地的方言演唱。人们觉得还是方言演唱才是纯真的味道,才是真正的享受。所以我要说,其实有时候,不失本色的坚守,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传承。
因此,我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一直喜爱和坚守地方戏曲,经常在小说中引用和描述戏曲中的经典唱词和对白。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今年村里唱大戏》就是很好的例证。当年这部作品被中国文坛评价为“中国首部反映农村集体资产流失问题的小说”。因为当时(2003年),全社会都在关注“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但从来没有人想到或提及“农村集体资产流失”的问题,所以,有评论家说“阎雪君是全国首次提出农村集体资产流失问题并以文学的笔调反映的作家。作品情节奇巧,一真一假两台戏,交织在一起,假戏真唱,真戏假唱,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上摇旗呐喊,台下明争暗斗,台前刀枪并举,幕后暗流涌动,惊心动魄,曲折跌宕,相映成趣。小说里面引用的如大同地方戏《猪八戒背媳妇儿》,就百唱不倦,更百听不厌:
“媳妇呀,你
上梳油头黑靛靛,
下穿罗裙板正正,
猫儿眼睛水灵灵,
不搽脂粉香喷喷,
不涂胭脂红澄澄,
满口银牙白生生,
头戴鲜花粉腾腾,
哎嗨呀,哎嗨呀,
天下美女第一名呀,
哎嗨呀……
崩崩儿崩,
哼哼儿哼,
小娘子,
猪相公,
夫妻回到高老庄,
高老庄上务农忙。
老婆汉子把家挣,
恩恩爱爱度光景,
甜甜美美过一生,
哎嗨呀……”
听到这里,也许许多人会想起黄梅戏那段耳熟能详的、同样是描写夫妻恩爱的曲调: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绽笑颜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抵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
比翼双飞在人间......
所以说,黄梅戏和二人台,是兄弟如姐妹,南北呼应,相得益彰。都是家乡人的魂,都是最美的乡音。
春暖花开了,我要看戏去,梆子敲起来,锣鼓响起来,板胡拉起来,戏音唱起来。戏里有我的故乡,戏里有人间大爱,戏里有乾坤,戏里有人生真谛,戏里也有假恶丑,更有真善美。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真的想淡妆浓抹,披挂上阵,在村里的大戏台上,扯开嗓子唱上它一台大戏,那才叫个好,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一个游子,同故乡的联系千丝万缕,但恰恰是戏曲和饮食,最容易承载故乡的记忆和乡愁。饮食习惯是记在胃里的家乡,而戏曲则是刻在灵魂里的乡音。所以我要说,其实有时候,不失本色的坚守,恰恰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