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

1

一个上午就同时喜欢上四个戏楼的

不是我

是我暗藏的一把凿子

湖北和广东的两种方言在争抢它的光芒

内敛、黯淡、钝化的凿子

正在渐渐放弃后半生

死亡艰难而又缓慢，得穿透多少温润的木结构

才能进入空无一人的虚妄

2

未来是白色的，像火焰从未燃烧

死亡也是白色的

木头交欢的幻想，是黑色的，接近碳化

一个诗人的影子是黑色的

木屑落在上面，像蚂蚁啃食一块全麦面包

3

我的语言是蜂巢状的，木头的语言是榫卯   状的

戏楼到处是口吃的声音

咬合的声音

拆卸而又粘贴的声音。我沉默的时候

听见自己的喉部，发出了节疤的呻吟

4

我分两层来看你。底层的时候我仰视

顶层的时候我俯视。我从不曾

与你在一个时光的缎面上，保持水平

我从不曾拉伸自己思想的褶皱

与你做游戏之交。此刻我的旧情尚在飞檐   走壁

而新意正在拾级而上。我是如此迷幻

在层级的摇摆中，你看我

一会儿是低处安坐的石鼓，如我今生

一会儿是高处孤独的金壶，如我来世

内部的碎石你看不见，沸腾你也看不见

缝隙你看不见，气泡你也看不见

在那些虚无的空间里，一张白纸

将我的两个层面切割出来

我那近似于无的断裂，你也是看不见的

5

我是一个人的戏班子

生旦净末丑都在暗中上演。阳光中

飘逸着我台词的粉尘;化散着

我的武功和唱功。你看见我脸上

遽然变化的乌云和春光;你看见

我不易觉察的窃喜和山野孤豹的咆哮

我一个人把《西厢记》演了，对手在百年前   戏里

也在我唇间余韵中。《西游记》我也演了

我是自己的神和鬼，活在整个人间的反面

我佛也罢，道也罢，活在大量经卷的背页

6

文字中创造的生灵往往不是人

是死去的形象和活着的会意

是我的魅和你的妖

面具上浮现出木质的笑容，刀尖挑着我的   光线

迟迟没有落下。我仰着头迎接诗歌的圣谕

如同迎接古旧的酷刑。我垂着头

寂然不动，没有人知道

我在接受每一个汉字的鞭笞，全身墨迹惨重

水意淋漓，像一张宣纸那样既飘逸又苦涩

7

今日，我将拆卸自己一个人的戏班子

芭茅草的发髻散了，老旧的面容沙漠化了

黑山白水的骨血消融了，凝聚的精魄

也开始慢慢晕染，有时成为虚幻的理想国

有时，成为真切的雾都。散了

我练习死亡的西域散了，我自名为王的长   安散了

我皈依为苦行僧的祁连山散了

我入世做市井之徒的勾栏酒肆，全散了

8

我的身材是一粒小篆。有倾斜之势

适于铭刻入骨、入简、入鼎、入爵、入觚

我是青铜的美学，是刀笔的锋芒部分

我的身材是一条卷纹。有漫漶的表情

适宜描绘入玉、入瓷、入罐、入簋、入瓶

我是瓷器里的土胚，是釉面掩盖着的火焰

9

今晨，我甚至可以是你的古代音符

和你做关于打击乐的迷藏，你能从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中准确   敲打我

你是听音的高手，我是命运的被动者

所谓知己，就是唤醒、辨认、聆听

就是放弃、成全和遗忘。今晨，我端坐

手心死死按着突突跳动的八音

内心剑一下、戟一下，指缝间的短匕

为虚构的乐声刺出尖锐的节拍

10

你是鼓皮，我是你的纹身

红色，突兀，经过千锤百打

变得沉闷、内敛和黯淡

设若你是戏楼上的惊雷，我就是喊出冤情的

那一把棒槌。你对我把握，拿捏，叩击

我知道，你带着百年的风沙

而我带着一身的蛋白。你对我变形

和重塑，你对我鞭笞和锻打

我的裂帛啸叫，均是拜你所赐

除了你，没有谁能让江水产生苦涩的旋涡

没有谁，能让我古井一般徘徊

11

靜坐。与楼宇对称，与瓦片成犄角

我的身下有无法触摸的蒲团

柔软而富有草根的弹性。我想这样入定下去

像一场白雪找到自己的黑暗，像风暴

数清自己的沙砾，像嘉陵江

与长江的每一滴水握手言欢

像我的宽阔里，浮动着你小心翼翼的尘埃

12

我就这样，以读秒的紧迫，静坐

时间太短但枯寂神醒具备。我真的就要老了

就要满世界寻找死亡的方程式

疯狂的过往略等于萎缩的下半生

所有愉悦的主角小于忧伤的配角

每一场恢宏的大场面小于独角戏

是的，我痛切的领悟来得太迟，不过不算晚

现在，我冷眼看着他们，将名字写进官契

将坟墓摁进地契。屠夫和独夫

均不如村野鳏夫。那些迷恋战争的人

最终迷恋上路边奄奄一息的弃婴

那些阴暗的告密者，最终治好自己的唇腭裂

13

一千个针眼，才刺出一只猫的眼睛

来刺我吧，将我瞳孔里面的黑刺出来

将我悲凉的留白刺出来

将我眼眸的转动刺出来

而我呀，还在寻找一片优雅的绣面

得多少针眼，才能穿透出一座牡丹亭

得有多少个我，才构成一个张生

蜀绣在我的戏台上缓缓展开，宛若一面玉镜

猫脸的镜像是虎面，我的镜像是小沙弥

转过来，历史的下一帧

我是戏里无关紧要的书童，终生担负着诗经

14

此生惯于侧门而出，进而

去最小的戏楼，在掌纹上细说生死

恍如迷宫，引我去贬谪之境

我从草书里奔袭而来，强弩之末

渐成古魏的一处转折，每走一步都像是拓碑

每交代一笔都像完成一次托孤

小范围的绝地出演，频频发生

千谋百断均是一场自刎，十面埋伏其实空   无一人

退场之后冷寂无声。我致敬

那些永远都在关闭黑幕的场工

一拉一扯，就是所有人的终结

我也终于领走自己适配的身份

——尸体扮演者，时疫受害人

15

带着火苗赶路的人，遇见了封火墙

小生心中的鬼遇见歌姬身体上的磷

整个城市的雨，遇见一个小院的芭蕉

我的序曲遇见你的尾声

安好！婴儿

【责任编辑】  宋晓杰

作者简介：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逆风歌》等。获得过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等。参加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