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恭俭让的黄孝阳终于露出了他的“流氓嘴脸”,新作《人间值得》几乎彻底放飞了自我,用他在“后记”里的话讲,“像在悬崖陡壁上,对着虚空撸了一发”。小说是围绕一个女人的屁股展开的,这一上来就会让某些人感到不适,但再往前翻,翻到目录之前,便会发现空空荡荡一张白纸上赫然印着巴塔耶的那句“我是自然界的一个错误,是一头疯狂的野兽”。也许有人会说,黄孝阳,别给自己找借口。但是,如果这是真的呢?是不是又变得合情合理合乎逻辑?
小说里,三哥很忙,忙着喝酒、扯淡、指挥打手、鉴定屁股,当然还要操心一座城市的水泥市场,也算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几页之后,我们就晓得三哥是哪号人物,正如所有顶着“三哥”这个名头的人,混迹江湖,财大气粗,沉迷酒色,飞扬跋扈,恣意妄为……但他终究只是个“哥”,还不懂得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洗白。这里面当然有故事,在此我们丝毫不用怀疑黄孝阳讲故事的本领,面对偌大一个江湖,黑黑白白,打打杀杀,人来人往,恩怨情仇,本身就是一座盛产故事的富矿。然而,黄孝阳无意去讲述江湖,也没有把小说变成《古惑仔》式的基层流氓发家史,他反而让一个江湖大哥从最粗鄙也最现实的屁股问题里去讨论哲学。
一个屁股,被结结实实包裹在衣服里,能亲眼看见过的,寥寥无几。为什么大家众口一词深信不疑?哪怕他们心里只是姑妄听之,姑妄言之,最后说出嘴的还是个“好”字。这就是事实,是观念事实,观念事实大于事实本身,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实际上是由无数个观念事实所塑造的……人类数十万年的进化,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心理机制?是因为他们真正渴望的、需要的其实就是结论本身吗,哪怕是一个荒诞透顶的结论?
这哪里是什么三哥,分明就是黄孝阳在《众生·设计师》《旅人书》等一系列作品里持续的追问。这事儿放在热衷于讨论量子力学的作家黄孝阳身上不奇怪,但放在一个从“满脑子荷尔蒙的退伍兵,小瘪三,阴沟里的泥鳅”成长起来的江湖大哥身上就分外拧巴。但不这么干就不是黄孝阳,就像他从不掩饰自己在小说里夹带私货的雄心壮志,因为他在制造那种黄孝阳式的荒唐,要让精英立场和草根话语相互缠绕,要让形而上与形而下紧密相连,要让脑袋到屁股之间一片空白。这不同于那种单纯基于语言或世俗趣味的调侃,也跟19世纪文学中那些夹叙夹议的说教没有半毛钱关系,当然你也不能把它简单等同于叙述的无厘头,因为在这个完全没有来由的开篇片断里,小说似乎就在积蓄某种冒犯的力量,它是抽象的、逻辑的、高高在上的、星空式的思辨对市井与江湖的冒犯,又是世俗的、情色的、江湖道义与丛林法则的、狂欢式的叙述对精英、崇高以及“政治正确”的冒犯。相比黄孝阳之前的创作,放纵到起飞的《人间值得》才更像是先锋文学诞下的不服管教的坏小子,它带着那个年代哲学大讨论的热情以及“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气势和语调,一头闯进了三十多年后的文学经验与文学氛围之中。
正如前面所说,黄孝阳没让小说成为江湖风云录,却让它成了三哥的情史。但三哥不是韦小宝,三哥是个名符其实的恶棍。小说写了跟张三有关的七个女人,甚至一度在鹿野、小羽、许姜那里试探去讨论“爱情”。但在最后,小说几乎整个推翻了自己有关“爱情”的叙述,因为她们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构成这句抒情话语存在而他们自身的脸庞,“她们的痛苦与欢愉,我真的发自肺腑地了解吗”。这其实构成了对之前“观念事实”的回应,或者说黄孝阳用了七个女人的悲欢与生死来证实有关屁股的讨论终究是一种抒情的狂欢与意义的虚无。这似乎也构成了小说内在的逻辑,但狡猾如黄孝阳,他对形式与叙述的热爱必定让他在小说里弄假成真,弄真成假。
七个女人,最让张三动情的大概是小羽。虽然小羽是个妓女,但这段故事却呈现出了小说中难得的诗意,或者说这是一种被特别强调的诗意,因为只有想到小羽,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哥才会暗暗承认自己有罪。但事实上,这个“罪”也来得十分可疑,如果叫她不要走,如果她不去买煲汤的骨头,如果早早娶了她……我们当然不用讨论这些假设是否能与小羽的惨死形成因果关联,因为这只是一种情感上的“负罪”,其中关键的是承受和寻找,是一个人为他预先认定的近乎抽象的罪或果去寻找某些具体的因。它更像是被强行安置的或被想象出来的罪,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小说里至关重要的“观念事实”。而且,那个无耻强悍的三哥只有在小羽面前才是柔弱的,尽管他的柔弱表现得更为拧巴,毕竟“我那时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愤怒青年,还有满脑子的荷尔蒙,连人渣都不是,没这个资格”。当然,这很有可能也是一种事后的叙述与想象,就如同经由小羽的日记所呈现出的三哥:“他常痴痴地盯着某处,有时眼睛里还有泪花,虽然它们从来就没掉下来,可我感觉到他真的很想哭”“我们是一样的人,都受过很重很重的伤,都想从这伤口里钻进去”。而这些真实的或被想象的柔弱与创伤最终都指向了小羽不断的逃离——“这是对她爸的惩罚,也是对自我的憎恨”——这恰恰映射着小说里张三与父亲的关系。也许小说对这段关系的描写又构成了另外的故事,但在小羽这里,有关父亲,小说使用了一个结实又罕见的“我们”。这个“我们”把张三和小羽绑在一起,成为某种情感、经验乃至身份认同的证据。这无疑是一种有着强烈叙述效用的表达,因为在围绕小羽展开的故事中,先是汹涌而来的“我记得”然后是那个灵魂出窍式的面容模糊的“他”。“我”和“他”不断切换,“我”是“爱”,“他”是“罪”,这些分裂又不断冲突碰撞的片断是一场有关记忆、有关观念、有关语言与形式的游戏,但它们最终在小羽故事的结尾统一成“我们”,也就让这貌似花团锦簇实则通往虚无的叙述最终于小说自在的逻辑中找到了某个出处或某种真实。
如果说小羽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张三尚未“飞黄腾达”时期的镜像,那么朱璇则是徘徊在“三哥时代”里的另一个三哥。朱璇在“红磨坊”时叫作丽丽,“来自边疆苦寒处,在困窘与缺衣少食中长大,手脚犹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众多皲裂”。当然,这不能成为三哥选中她的原因,因为他所看重的是一些能够与自己真正契合的东西。在此,不要讲什么灵魂伴侣,这与感情或灵魂无关,更何况三哥已在想象中把魂儿丢在了小羽那里。他要的是野心,是工具,是赤裸裸的社会性:“朱璇有天赋,有大块的才华,有戏剧性的表演人格,有一颗不怕死,甚至是渴望死的心脏。这很好,值得给她目标,给她野心与欲望,给她资源与机会,给她一个足够大的舞台,足够她在这个台上唱念做打,以至于发出母狼一样的吼叫。”张三无疑从朱璇身上照出了自己,但这不是张三的选择,而是黄孝阳的选择,就像他在“后记”中所感慨的“一个恶棍的生成史”:“他的生命意志与生命能量足够大,是一条恶狼在月光下的长嗥。而他最终也意识到,他真正梦寐以求的,不是事业(金钱)与爱情(美女),而是这声‘长嗥!”在《人间值得》里,黄孝阳确实没有在张三的心机或抱负上花费多少笔墨,反而把他塑造成了深受荷尔蒙支配又时常出戏大谈哲学与写作的小混混和文艺青年。但是,缺少了心机与野心的小混混永远成不了恶棍成不了“三哥”,而这一切都将在他与朱璇的关系中进行呈现。改头换面的朱璇用七个月的时间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张三对自身的判断,这几乎构成了某种情感、逻辑、叙述以及人与人和人与自己隐秘关系上的借力,毕竟七个女人中并没有谁像朱璇那样真正介入三哥的“生意”,但朱璇做到了,而且做得风生水起;也没有谁可以像朱璇那样一一评点其他女人或敢于直接戳破张三对其他女性的想象。如果一定要将七个女人看成是张三与世界发生关联的不同渠道,那么最具社会性的朱璇却成了通向他内心最有力也最直接的那个,这就像张三在啟用朱璇之后像提防自己一样时刻提防着她。而且,在张三濒死之际,他看见了许姜、李芳、吴情,又看见了鹿野、小羽和女老师,唯独没有朱璇——即便一个人灵魂出窍可以看到自己的肉身,但这个灵魂又如何能看到自己呢?也许在此可以尽情地玩一个叙述上的花招,既然张三在小说里可以是三哥,也可以是一个面容模糊的“他”,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叫作“朱璇”?当然,朱璇的存在不会只是一个叙述上的花招,它更像是小说里有关人物特定处境与内心需求和力量的某种共识与证词,它让那些与善恶无关的自我认知变得有迹可循,也让这种藏匿又涌动着的意志与能量变得普遍而又充满破坏力。
除了七个女人,还有一个贯穿小说始终的男人刘启明。根据小说里的交代——“刘启明是90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是文化人下海。什么叫装×范?这就是。用奢侈品穿潮牌服饰手腕上还套一个沉香手链嘴上嘀嘀咕咕金刚能断之类的,属于装×范中的学徒。”此人在张三身边最大的用处就是拍马奉承,极尽谄媚之能。张三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是因为“这只没骨头的老东西,真是丢尽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知识分子的脸,一个文化人的脸”。可问题在于,张三可能在意一个男人的脸面,但他什么时候在意过知识分子或文化人的脸?这完全不符合所谓人设,但也并不妨碍黄孝阳借此狠狠戏弄一下“文化人”,因为刘启明“身上真是集中了文化人这种软体动物的各种毛病”。黄孝阳在小说里把“各种毛病”写到了极致,或者换种说法,他在用张三的霸道、扭曲、反复无常和无处不在的戏弄凌辱来一刻不断地榨取着刘启明的弱点。因此,在这个过程中,着力的重点在张三身上而不是在刘启明身上。《人间值得》并非是为一个被荷尔蒙左右的好色之徒树碑立传,而是要在种种恶行里去写那声“长嗥”。所以刘启明也好,被张三以种种手段要挟的许国泰、孙平或是钟点工阿姨也好,他们都只不过是这个逻辑中的一颗棋子或一个证据。正如张三在小说最后面对朱璇的质问不得不承认:“我是在通过侮辱女性,操纵人心,以试图获得某种掌控之力……女性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物,顶多是渡江之筏——上了岸,谁还会问那张筏的下落与命运?”女性如此,小说中的男性又能有什么不同?小说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了“屁股”上,又在女性身上耗费了大量笔墨,也许会导致性别或性的暗示在小说中显得格外清晰与膨胀并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从而让那些同样被侮辱与被控制的人处在了叙述的阴影中。可能许国泰等人的确如此,但刘启明于小说中另有所用。不要忘了属于江湖的三哥还有一个特别的癖好——写作,他曾带着一份稿件去拜访某个著名文学刊物的编辑。在此暂且不管黄孝阳是如何借着这个情节用街头混混的方式将那编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将“文以载道”“小说与群治”“两种德四种力”等文学观念调侃羞辱了一番,更重要的是小说中还存在着大量出自张三之手的文本。《人间值得》不同于黄孝阳的“众生”系列,在“众生”系列中,那些被制造、编排的文本或手稿本身就承担着文学形式的职能,它因结构自身的意义而得以或必须独立存在。然而,《人间值得》并不是一场文学形式的实验,它反而要以传统的或现实的叙述方式展开。那么,小说里不断被甩出的、被当作张三创作的文本——它时而为小说情节的推进提供必要的补充,时而是小说人物在故事里需要被强调的情绪、心理乃至梦境,或者干脆是黄孝阳心心念念难以割舍的私货——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接盘侠”。《人间值得》在形式上并不是一个开放的小说,也就没法像“众生”系列那样使读者直接参与其中,于是,刘启明这个“文化人”就责无旁贷地成了联结起一套文本与另一套文本的必要纽带。所以,不管刘启明有多么懦弱或多能谄媚,无论他如何读了张三的小说后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地哭,还是说出“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鬼话,一些情节比如小羽的故事,才能按照小说自身的结构逻辑铺展开来。从这个角度讲,真是“百无一用”的刘启明成全了被黄孝阳附体的文艺青年张三。
黄孝阳在《人间值得》的“后记”中提到了小说尚未出版时朋友们私下的不同看法,也可以说,将这些写入后记就意味他对小说所可能面临的争议提前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所谓争议不能成为衡量一部小说的标准,因为这只是一种视野局限、认知局限和趣味局限的错位对话,是从一部作品中“看到了什么”的较量。不得不承认,相比之间在结构和叙事上刻意呈现出的设计感,《人间值得》里的黄孝阳“嗨”得无边无际、不计后果,甚至让那种不安分的、带有侵略性与破坏性的情绪、暗示和语言的狂欢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小说技艺的、颇具匠心的谋划和对现实的体悟。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没有什么比解开一个作家惯常的、世俗的、教义的封印更能令人兴奋了。这正如小说所讲述的人的“长嗥”,它粗犷、剽悍、暴虐、诡诈、下流却也同时伴随着不仅仅是审美层面上的活力和意志。更重要的是黄孝阳一路高歌又一路坏笑地把它写了出来,这让它首先是一部属于写作者的写作。所以,三哥的人间值不值得还不好讲,但对得以在小說里放肆地唱念做打的黄孝阳来说,人间值得。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李振,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时代的尴尬》《地域的张力》等。
(本文系“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人才资助工程”成果。)